□赵亚东
端午节这天的早晨和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老木照常从家里出来,蹒跚着走过一个长满荒草的陡坡,再转个小弯儿,才踏上通往幸福卫生所的那条柏油马路。老木住在临时搭建在荒坡地的房子里,四周还用木板围了一下,算是圈了个院子。老木是有更阔气的家的,二三十间平房,又加盖了一层变成了楼房,在冰城这种宅院,这个气象是未来土豪的象征,只要一拆迁,摇身一变就是千万富翁。这些家业都是老木在冰城收破烂挣来的,自从为那半傻的儿子娶了刁钻的儿媳,这个家就开始容不下他。老伴儿去世,老木干脆搬到了东巴里的荒坡地上,自己搭建了这个简易的房子,吃饭睡觉都不成问题,遮凉风挡小雨也没问题,对于老木来说,这也就行了,只要儿子能有个家,将来给他生个孙子留个后,这就比什么都好。老木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啥也带不走,都得留给儿孙,既然是这样,那又何必去较真儿呢,就由他们的性子闹吧。
老木本来很健康,但是突然得了脑血栓,“挎了筐儿”,走路也不稳当,眼看着就日薄西山,命不久矣的样子。老木有病,原因很简单,吃喝不周到,不是有句俗话吗,睡冷炕,喝凉酒,吃冷饭,这都早晚是病啊。这些个要命的事儿老木一样也没落下,那狠心的儿媳妇还要骂骂咧咧、大呼小叫,一来二去老木就倒下了。老木倒下是倒下了,可是他不想就这么死去,他不甘心,这一片房子是要留给孙子的,可是孙子还没生出来呢,他怎么能死呢?他要活着,活到自己认为该死的那天,于是他在东巴里的荒地上,在那间木棚子里栖息着,远远地看着自家那成片的房子和院落。
老木求生欲强,也就有了意志。他每天坚持去卫生所打点滴,通血管,而且是步行往返,进行恢复训练,不管刮风下雨,一天都没耽误过。卫生所在幸福镇,所以就叫幸福卫生所,离东巴里五公里左右的路途,老木每天来去,一步一步地挪动,歪歪扭扭地坚持着,摔倒了再爬起来。
于是,在东巴里通往幸福卫生所的路上,老木就成了一道风景,很多老熟人都和他打招呼,有时他也在谁家的门口坐一会儿,喝点水,说几句闲话,但是他的发音已经有些含混,人们都不太能听懂他的话了。老木每天早晨八点准时到卫生所,有时路上摔跤,就弄一身泥水,可怜巴巴的样子。通常这个点也是卫生所保洁员吴大嫂擦洗楼梯的时间。老木用手抓住楼梯的扶手,吃力地上楼,气喘吁吁,有时还摔跟头,吴大嫂每天都扶他一把,把他送上楼交给护士,天天如此,老木心里充满了感激。吴大嫂却并不当回事,不就是随便伸把手的事儿吗,何必让人家感恩戴德的?
老木打完针,通完血管,时间一般都是近晌午的时候,这会儿他会感觉自己状态很好,身体畅轻很多,心情自然也就好了不少。他依旧手扶楼梯把手,慢慢下楼,吴大嫂照例走过来,扶住他,一阶一阶地下楼,直到把老木送到门口,吴大嫂才松了一口气,自己回到卫生所后院的棚子里准备吃饭。这天晌午,吴大嫂把老木送出门,刚回到后院棚子里,把早上从家带来的玉米面饼子和芥菜疙瘩放到木板上,一口玉米饼子还没咽下去,老木就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了。吴大嫂看见老木进来,感觉诧异,就问他:“老木啊,你咋不回家吃饭啊,跑后院来干啥?”老木看看吴大嫂的饭食,又看看她瘦削的脸,稳了稳身子才说:“老吴,你先别吃,等我一会儿。”老木说完就出去了。
老木歪歪斜斜地走路,稍微有点急,到卫生所旁边的菜市场时已经满头是汗。他从上衣内兜里掏出青花素白的手绢,打开,拿出五十块钱,递给卖熟食的摊贩,老木使劲地说:“来两个猪蹄儿!”摊主挑了两个大猪蹄子放进塑料袋,扔到公平秤上,称了一下,收了钱,问老木:“破烂王,今天舍得花钱吃好的了,还要点儿啥?”老木笑笑,对摊主说:“留那么多钱干啥,吃点好的,多活几年比啥都强。”摊主哈哈大笑,赞叹老木活明白了。老木转身去了卖煎鱼的摊位,又买了两条香煎鳕鱼。买好了吃的,拎在手里沉甸甸的,老木很有成就感,回到卫生所后院,他把好吃的递给吴大嫂,自己也坐下来:“老吴,咱俩吃,吃好的。”吴大嫂看着这些荤腥,心里想,这一定花了不少钱,她心疼啊,就问老木:“这得花多少钱啊?你这是干啥啊?”老木依然笑笑,拿起一个猪蹄子,递给吴大嫂:“你就吃吧,天天吃也吃得起。”吴大嫂不多问,默默地吃,吃着吃着眼窝就湿了。吴大嫂老家在外地,来打工也有些年了,可是也没积攒下钱粮,老伴去世又早,自己拉扯孩子,又供养着上大学,日子苦得没边没沿儿的,常常感觉就要挺不住了,熬不过去了,可她还是咬紧牙关,把艰辛的日子顶过去了。吴大嫂在幸福卫生所打扫卫生,包括垃圾处理,这样她就不仅仅能挣一份工资,还能赚点卖垃圾的钱,这样日子也能好过一点。除了卫生所的活,吴大嫂还给自己安排了另一份兼职,下班之后,她会背着塑料编织袋,拿着铁钩子去捡垃圾,半个晚上下来,也能捡个十块八块的,这么一点点的积攒,勉强能够供孩子上学的费用,自己的饭食也就是填饱肚子,不敢多花一分钱。吴大嫂吃着老木买的猪蹄,吃着吃着就哭了,这眼泪的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老木也知道,老木虽然得了脑血栓,可是智商还没问题,他知道吴大嫂供养大学生日子苦,他也知道吴大嫂是好人,他想帮帮她,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
老木每天去幸福卫生所,吴大嫂每天扶他上下楼,老木充满了感激。日子无声无息流水一样波澜不惊,两个世界上最没有响动的人,每天这样交集着,没有什么言语,甚至没有过多的表情。老木最开心的事就是每天中午和吴大嫂一起吃午饭,老木感觉这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吴大嫂心疼老木的钱,不让他买好吃食,她对老木说:“你别再花钱了,我每天从家带给你,咱俩吃就行。”老木不以为然,依旧每日鱼肉不断,吃的吴大嫂心惊肉跳的。
医生告诉老木不用再点滴了,剩下的就是康复锻炼,只要坚持住就可以了。老木听完医生的话,有点失落。医生看出了老木的心事,又补充说:“老木,你是幸福卫生所的老朋友了,我们看着你一天天康复也特别开心,我们欢迎你常回来串门。”老木尴尬地笑了一下,咬紧了嘴唇,憋了半天才嗫嚅地说:“帮我问院长,我也来给卫生所打扫卫生行不行?我不要工钱,免费帮忙。”医生听了老木的话,哈哈地笑了起来,老木看医生笑的这么开心,更尴尬了,低下头,搓着两只手,不再说话。医生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老木:“老木,医院不会聘你来当保洁员,我们希望你健康,但我们也不阻止你来串门,更不阻止你来看吴大嫂,我们医院管不着这件事啊!”医生说完又哈哈笑了起来,老木脸涨得通红,赶紧往出走,但是脚步明显轻快了很多。
端午节之后,郊区树绿花红,以往的萧疏与落寞渐渐不再。老木的病情好了很多,走路比从前利索了一些,说话也清楚了一点儿。老木和熟悉的人说,看来自己还能多活几年,活着真好啊!老木说的是心里话,活着是好的,有盼望也是好的。对他来说,将来抱了孙子,就是最好的盼望;对吴大嫂来说,最大的盼望就是儿子能够把博士读下来,活得体面又高贵,这就足够了。
这天,微微下过小雨,空气很是清新。老木照例从东巴里来幸福卫生所。一路上,他的心情很好,路过木匠铺时还和老木匠说了一会儿话。老木匠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坐在木墩子上慢慢喝。老木匠掏出旱烟,卷了一颗,边抽边对老木说,“老木啊,你这是缓过来了,多亏了那吴大嫂啊!”老木有点儿不好意思,把杯子放下,回老木匠的话:“老吴是好人啊,就是活得太苦了。”老木匠点点头,长叹了一声,继续说:“咱们都十来年的交情了,都多活几年吧,不用干啥,就看着眼面前这一切就好啊!”老木喝掉了最后一口水,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攥了攥拳头,缓缓站起身,转身往出走,边走边说:“活着,活着,咱们都得活着。”
老木很快就要走到幸福卫生所了,他已经远远地看见卫生所那高高竖起的招牌,仿佛看见了吴大嫂忙碌的身影。离卫生所还不到二百米的时候,老木看见眼前有一群人围在一起,闹哄哄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木使劲儿往人群里挤,想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时,一个看热闹的人看见老木,赶忙喊:“老木来了,他俩是一块儿的,让他进来。”老木认识这个看热闹的人,但是他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和自己有关。人群很快为老木闪开了,老木这回看清了,是吴大嫂,她正在抹眼泪,她的三轮车和一台高级轿车撞在一起。老木问吴大嫂是怎么回事,吴大嫂边哭边说,是自己骑三轮车不小心把这轿车给碰了,让赔五千块钱,吴大嫂说完又哭了起来。老木俯下身,看看轿车伤得确实挺严重,老木用手蹭了蹭掉漆的地方,钣金已经打了褶。“能不能少赔点儿,你看她是个清洁工,也没有钱。”老木对车主说。车主讪笑了一下说:“没钱也不行,我这是新车,你们没钱就不赔,这啥道理?去整钱,我还着急有事呢!”老木又看看抹眼泪的吴大嫂说:“老吴,别哭了,咱们赔人家就是了。”老吴哭着说:“上哪整五千块钱啊,儿子学费还没凑上呢。”老木转身对车主说:“你跟我去储蓄所,我拿钱赔了你,各走各的,对不对?”车主不屑一顾地说:“我拿着钱就走,不跟你们磨叽。”老木对看热闹的人们说:“你们都听见了,做个证吧,谁也别找后账。”看热闹的人们纷纷点头作证,吴大嫂听老木这么说就哭得更厉害了:“你哪有那么多钱,你自己都这样了,就别闹了。”吴大嫂以为老木逞强,老木生气了,使劲儿拍着自己的肚皮,脸憋得通红:“去储蓄所取,咱有钱。”老木一着急,动作就有些粗,他伸手去拉车主,意思是一起去银行取钱,车主怕被老木讹诈赶紧闪躲,老木没站稳,一下子摔了下去,幸好人多,把他扶住了。老木像英雄般往储蓄所走,在他的后面跟着吴大嫂和车主。
走到储蓄所,老木已经满头是汗,跟在后面的吴大嫂满眼的狐疑和焦灼。老木吃力地蹬储蓄所的台阶,两次都没跨上去,吴大嫂赶紧过来扶他,老木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完了,完了!没用了!”吴大嫂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扶助他,老木无奈地一笑。吴大嫂拉开储蓄所的门,让老木先进去,她跟在后面。老木进了储蓄所,直接走到墙角,脸朝墙犁,背对着人们,在腰间鼓弄了半天,拿出一个深红色的存折,转身递进柜台里,对工作人员说:“取5000元。”老木怕自己说不清楚,又伸出手掌,还回头看了一眼吴大嫂,好像是在告诉她:“不要怕,不就是钱吗,咱们有。”吴大嫂的眼睛瞬间又涌出了泪水。
老木取完钱,又重新脸面朝墙,背对着人们,把存折塞回腰间,盖好衣服,又拍了拍,对车主说:“你给我打个收条,就走人!”。老木累了,有些站不稳当,但还是挺了挺腰杆,把钱递给车主。车主接过钱,没说什么,打了条甩给老木,转身就要走。老木还有话要说,拔高了声音:“你这样的车,我能买十台。”老木伸出了两只手掌,车主不理睬,哐的一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吴大嫂还没有从恐惧中彻底回过神儿来,她的手还有些抖。老木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没事儿了。吴大嫂把老木扶上三轮车,感激地说:“老木,我快点捡破烂,多卖钱,早点还你。”老木摆摆手,没说什么。他没打算让吴大嫂还这个钱,这点钱算什么?老木根本不在意。
不仅仅这点钱老木不在意,老木还打算帮吴大嫂更多。盛夏已至,繁花盛开,小镇上的人们也都变得鲜活起来。这天,老木和吴大嫂收拾完卫生所的垃圾,累得满头是汗。两个人坐在卫生所后院的棚子里,吴大嫂拿出从家带来的饭菜,摆在木头案板上。吴大嫂做了老木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白菜炖土豆,她还专门给老木带了一大盒活络丸,嘱咐老木以后常吃,坚持几个月,效果很好的。老木吃得很香,不时地憨笑着,吴大嫂却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点儿笑模样也没有。“咋地了?”老木问她。“没事儿,没事儿。”吴大嫂又给老木夹了一口菜。“你有事儿,我知道。”老木心里确实都清楚。吴大嫂低头不说话,碗里还落进了两滴泪水。老木放下碗筷,转过身去,从腰间把存折掏出来,放到了吴大嫂的面前。吴大嫂很诧异,连忙问:“你这是干啥呢?”老木说:“去取钱吧,用多少取多少。”吴大嫂赶紧把存折还给老木:“这不行,不能花你的钱,我自己能想办法的。”吴大嫂又落泪了。老木着急了,又把存折推过去,还不小心碰掉了饭碗,哗啦一声,吴大嫂吓了一跳。老木站起来,使劲儿地用手杖点着地:“老吴,钱对我没用,你供孩子念书是好事。”吴大嫂还是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饭桌上。老木再次拿起存折,塞在吴大嫂手里,“拿着吧,给你用,我不后悔。”吴大嫂没有再推辞,她把存折攥在手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时间缓缓地流逝,转眼已经是夏秋之间,老木从没有一天间断过去幸福卫生所。他的心情越来越好了,腿脚利索多了,“挎筐儿”的手也放下了,伸展很是自如了。老木依旧每天走在东巴里到幸福卫生所的路上。他是多么开心啊,这条路上的阳光是多么温暖啊,这叫幸福的卫生所啊,死也得死在这,老木心里常常这样想,一这样想时,心里就踏实了很多。
星期五的早上,老木走到卫生所门口的时候,吴大嫂已经等在了门口。吴大嫂看老木过来,赶紧迎上去,用两只手搀扶他,老木摆摆手,意思是不用,吴大嫂只好作罢。老木累了,有些喘,坐在卫生所门口的台阶上。他不停地搓手、拍腿,这些都是医生嘱咐的,是康复治疗的辅助手段。老木坐在那拍腿,吴大嫂也挨着老木坐下来,台阶有点凉,吴大嫂好像想起了什么,又站起来,从三轮车里拿出一个海绵垫,塞在了老木的屁股底下。老木又把海绵垫塞给吴大嫂,吴大嫂又塞回去。两个人争执了几个来回,老木没了力气,只好听吴大嫂的。老木和吴大嫂就这样坐在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里,谁也不说话,只有那飞翔的燕子偶尔发出的一两声鸣叫让人心暖乎乎的。坐了好一会儿,老木的肚子咕咕叫,被吴大嫂听见了。吴大嫂拿出三角布兜里面的保温饭盒,打开盖子,小米粥的香味立即飘散开来。吴大嫂说:“老木,我怕你早晨不吃饭,给你熬了小米粥,你喝一碗。”吴大嫂给老木盛了一碗。老木津津有味地喝粥,吴大嫂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喝完粥,吴大嫂该去卖废纸壳了,她让老木在棚子里歇一会儿,老木想跟着她去,被她拒绝了,她对老木说:“你歇着,一会儿帮我查塑料瓶子,我查数不行,数着数着就忘了。”老木开心地点点头。
吴大嫂很快就卖完了废纸壳,揣好了钱就直奔市场。她找了好几家才找到卖木制手杖的南方人。吴大嫂问价格,南方人告诉她是三十块钱,吴大嫂感觉不贵,从兜里掏出手绢,一层层打开,亮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都是这几天卖破烂存的,仔细查点,一共二十七块钱,差了三块。她问南方人:“少三块行吗?”南方人看了看她的手绢,又看了看她涨红的脸,把手杖递给她说,“行,拿去吧!”吴大嫂赶紧道谢,却被南方人制止了:“我认识你,你不是卫生所打扫卫生的吴大嫂吗,你是好人。”吴大嫂有点儿不好意思,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吴大嫂拎着手杖回到卫生所的时候,看见一男一女正对老木指指点点的。吴大嫂赶紧跑过去,原来是老木的儿子和儿媳妇。儿媳妇看吴大嫂过来,眼睛里顿时又升腾起火焰,她指着吴大嫂的鼻子说:“就是你呗,老不要脸的,骗我爹的钱?”吴大嫂被吓住了,愣愣地站在那,好半天才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没骗他的钱花!”老木此时已经气得面色苍白,嘴唇都在颤栗,他不想和儿媳妇再说话,就指了指儿子说:“快点把她整回去,别在这气我,让我多活两年吧!”老木说完用手重重地拍了拍木板。他儿子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不敢吱声,儿媳妇又说话了:“诶呀,爹,您可真是英雄啊,玩英雄救美呢!”。老木看了一眼傻儿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对儿媳说:“你说啥呢?多难听的话啊!谁还没有个小灾小难的?”儿媳妇不以为然,继续揶揄地说:“您这么大岁数了,注意点脸面,这点光彩事都传到东巴里去了,您不怕丢人,我们还怕呢。”老木气得哆嗦起来,吴大嫂低头,一句话也不敢说。“行了,行了,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跟我们回东巴里去。”儿子和儿媳妇一边一个,分别抓住老木的胳膊,架着他就往出走,老木挣扎着,可是拗不过。吴大嫂惊慌失措地跟到大门口,被老木的儿媳妇一把推倒在地上,那把新买的手杖掉落在地上。
老木被儿子和儿媳妇架回东巴里已经三天了,他一直没有来幸福卫生所。吴大嫂十分惦记,天天站在大门口张望着,可是始终不见老木的身影。第三天下午三点多,老木还没有消息,天空乌云翻滚,一场大雨即将呼啸而来。吴大嫂焦急万分,她想老木一定是出什么事儿了,或者是身体出问题了,否则他不会不来的。吴大嫂看了看天色,转身跑到后勤处请了假,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跑出去了。
吴大嫂要去东巴里找老木,看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吴大嫂骑上自行车,急匆匆地往东巴里走,还没走到一半,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坑坑洼洼的路面很快就积满了雨水,迅疾地漫过了膝盖。吴大嫂深一脚浅一脚地蹚水,好几次险些倒在水里,她又冷又怕,浑身瑟瑟发抖,刚爬上陡坡就摔倒在路边的水沟里,挣扎了好几次才爬出来,左脚的鞋子也被水冲走了。
吴大嫂在大雨中挣扎着,在东巴里的荒坡地上找了很久才找到老木的那间简易房子,此刻它正在大雨中仿佛片刻之间就会倒下,被大雨冲走。吴大嫂跨过木头围篱,推开虚掩的木门,“诶呀,这是咋的了?”她看见老木躺在积水的地上,浑身沾满了泥水,脸色苍白,浑身颤栗着,她赶紧把老木扶起来,可是老木太重了,她扶不起来,也抱不动,两个人就在泥水中挣扎。她哭了,他也哭了,雨越下越大。吴大嫂把一块防雨的塑料布给老木围上,用手拂去他脸上的雨水。休息片刻,她再次尝试把老木扶起来,这回老木也缓过来了一点儿,努力配合着,又挣扎了半天才坐到那张被雨淋湿的床上。这根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再这样下去就得死在这。老木抓住吴大嫂的手,委屈地说:“老吴,他们把存折抢走了,我啥也没有了,棺材本都没了啊!”老木说完呜呜地哭起来。吴大嫂同样握紧了老木的手,她俯下身,对老木说:“老木,去我那吧,以后我伺候你。”
两个老人瑟缩着,在简易的木屋里相互依偎着,等雨小了一些,吴大嫂站起身,扶着老木走出屋子。她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吃力地扶着老木,好几次险些跌倒在泥水路上。老木想自己走,可是路面太泥泞湿滑了,他控制不好自己的身体。两个人在雨水中努力地挣扎着,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到吴大嫂的出租屋。吴大嫂就住在离幸福卫生所不远的村子里,说是村子,实际就是城乡结合部。吴大嫂老伴去世后,她就在这里租了一个小房子,打工供养孩子念书。吴大嫂让老木住在里屋的床上,自己在外屋用木板搭了一个临时的床铺,都收拾完之后,他又去了市场,买了男人穿的衬衫和外套,还有一双厚底的棉布鞋,都置办齐全后,天已经黑了。她回到出租屋,老木正拄着那根手杖站在小院儿里,“老木,你咋起来了呢?快点进屋,别凉着。”老木看她回来,心里踏实了很多:“老吴!”老木没再往下说,一激动就哭了出来。吴大嫂放好东西,点着院子里的炉子,往水壶里加水,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呜呜的响声。吴大嫂把热水倒进一个大塑料盆里,又兑了一些凉水,调好水温,这才转身对老木说:“我给你洗澡,让你干干净净地睡一觉。”老木赶紧摆手,转身往屋子里走。吴大嫂一把抓住他:“咋的,老木,你还害臊啊,我们这个年纪已经不分男女了啊!”老木依然执拗,用一只手紧紧地拉住门框。吴大嫂没办法,无奈地说,“那你自己洗吧,小心点别摔着了,行不行?”老木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老木慢慢脱去自己的一身脏衣服,把冰凉的身子慢慢放进水盆里,“真舒服啊,有人管真好!”老木在澡盆里闭着眼睛,恍惚中,他又想起了自己早早死去的老伴儿,想起了自己半傻的儿子,眼泪又扑簌扑簌地流下来。老木伸手去擦自己脸上的泪水,手刚伸到眼前就被吴大嫂抓住了:“老木,我给你擦。”老木直了直身子,犹豫了一下,紧紧抓住吴大嫂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