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媛圆
赵树理笔下频频出现“算账”的人和事。老恒元(《李有才板话》)、李如珍(《李家庄的变迁》)、刘锡元(《邪不压正》)、老万(《福贵》)等地主都是算账高手,他们精于算计、时刻盘算如何剥削农民,来获取最大收益。同时,赵树理也塑造了一批心中打着小算盘的农民,如范登高和马有余(《三里湾》)、马凤鸣(《李有才板话》)、林忠(《老定额》)、“小腿疼”(《锻炼锻炼》)等,他们对生活精打细算,对政策前后思量。赵树理长年扎根农村,深知农民难以接受“启蒙”“革命”的道理说教,而特别关注温饱、得失等日常事务。“算账”作为他们维护、争取自身利益的重要手段随处可见、时时发生,也可以成为吸引并启发他们的有效方法。正是考虑到“算账”如此贴合农民的生活和心理,赵树理往往由此切入,来讲述、宣传中国共产党在农村实行的各项政策、发起的各种运动。如《地板》通过算账,才让农民“打通思想”,明白自己的劳动才是产生财富的根源;《李有才板话》突出算账在经济政策施行时的重要作用;《李家庄的变迁》叙述在进行农民“翻身”实践时,跟地主“算账”才能获得真正的“翻心”。所以,在赵树理的文学世界中,“算账”不仅意味着算经济账,更指向意味深长的文化账、政治账,这值得我们深入分析。
在已有成果中,不少研究者注意到“算账”在赵树理笔下的深刻意义。如邱雪松发现赵树理在不同阶段对算账态度不同,认为赵树理通过塑造各种算账的人物形象意在反映中国农村的发展变化。吴晓佳分析《传家宝》中的“算账”来论证妇女解放与革命理念、实践的契合,继而指出进入公共劳动领域是妇女解放的第三条道路。受已有研究启发,本文强调赵树理文学中的“算账”本是农民的一项生活技能,却蕴含着作者召唤、建构农民主体性的思考。这种从农民自身发现可能性进而调动积极性的思路,令赵树理区别于“五四”以来一心教育、改造农民的新文化知识分子,也让他的文学创作相当接地气。本文主要分析赵树理关于“算账”的典型文本,探究彼时农民经济生活的细节,追问他们非常关心的土地、财富如何运转流通,分析他们争取自身权益的自觉自发……在笔者看来,解读“算账”现象种种不仅能更深入理解赵树理文学,而且有着增进了解农民的心理和生活、推动当代农村振兴等现实意义。
赵树理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农民为何而穷困”是他一直思考的问题。而中国共产党的“吐苦水,挖穷根”运动在动员农民的同时也在试图寻求答案。赵树理发现中国农民大多因缺乏文化教育而表达能力欠佳,即使有政策保护也无法诉说自身的困难和需求,时常陷入有苦难言、有冤难申的困境。针对这种情况,赵树理通过详写“算账”情节来试图寻求突破。
《福贵》即是一篇典型的算账小说,文中多次描写破落户农民福贵与地主老万的算账细节。从借债到高利贷利滚利,再到打工偿还、卖地抵押,正是通过算账,才将地主的阴暗剥削清晰表露出来,进而达成农民“说理”的目的。太行区委书记李雪峰在分析路家口村的经验时强调:“算账、对比,进一步弄清穷人为什么穷、富人为什么富,农民和地主究竟谁养活谁。”赵树理通过算账来显示农民堕落的原由,正呼应了这种经验。摆出一笔笔清楚的账目,赵树理将农民贫穷的原因直指地主剥削,而高利贷则是地主盘剥农民的主要方式。除了《福贵》,赵树理还在多部作品中提到这一现象。在《李家庄的变迁》中,铁锁是被李汝珍的高利贷剥削至赤贫的;《邪不压正》中,聚财跟安发相互诉苦,也陈述了自己遭受刘锡元高利贷盘剥的经过;《小经理》中,人们提起张太的杂货铺便说:“穷就穷到那小铺里,把咱们的家当慢慢都给人家送进去了。”小说里交代了杂货铺正是张太暗地操纵高利贷交易的一个幌子。
值得注意的是,赵树理关注农村中被高利贷压垮的农民群像,不仅因为这类人在农村中相当普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自己家庭的遭遇。赵树理曾说:“我的家庭是在高利贷压迫之下由中农变为贫农的”。赵树理的祖母与祖父相继去世,而父亲赵和清因迷信、撑面子而大办丧事,使本不富裕的家庭欠下400元大洋的高利贷,家庭由此堕入困顿。眼见自家的没落,赵树理批判高利贷危害时更有了切肤之痛。他理解农民为何穷困,也自有见解。农民越来越穷,并非都是故意偷懒或肆意挥霍,他们走投无路往往因为受到不合理的高利贷盘剥。
基于身世之感、基于对农村的了解,赵树理怀着同情来看福贵们,认为他们不应当被歧视,希望他们能实现“翻身”以至“翻心”。赵树理认为,农民要实现自我救赎,首先要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穷根在哪儿,要意识到自己为何而穷。在《福贵》中,福贵通过算一笔笔心酸账,才终于算出了自己沦落至此的原因。农民认为自古以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从未对高利贷制度提出过任何质疑。在算账之后,农民开始对以前认为合理的借贷产生质疑,用算账的方式更为直观、明显地将高利贷的不合理暴露出来,揭穿了利滚利的非人性。由此,福贵们也获得了解放,不再背负堕落的思想包袱。可以说,“算账”使农民捋清心头的苦、摆脱道德包袱,进而与地主平等“说理”,由此获得自我肯定与人格尊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翻心”。正如研究者所言:“‘翻心’并不是排斥利益,而是要为利益建立起正当性基础,即‘理’。因此,‘算账’也是‘翻心’的内在组成部分。”
让农民诉苦以求翻身是革命政治重要的动员方式,而如何使农民更有效地诉说心中苦痛,却一直是实践过程中的难题,很多农民在诉苦时怀揣着满腔愤怒却根本抓不住要点,丁玲笔下就出现过像刘满一样受尽屈辱却不知如何诉苦的悲剧性人物。赵树理以农民“算账”的方式,来连接“诉苦”与“翻心”的实践。农民通过具体算账,认识到自己是被剥削穷了的,进而算出自己的得失,算出自己的屈辱。对福贵而言,除去导致其生活陷入困境的经济账以外,他更想要算清的是多年背负在身的屈辱之账。《福贵》中赵树理在结尾安排了诉苦大会,让福贵当着所有人质问王老万:“我是想叫你说说我究竟是好人呀是坏人?”在此,对“好人”还是“坏人”的争辩,正是农民确立自身主体性的关键一步。赵树理意在让福贵通过细数心酸账,清算自己的冤屈,用一顿血泪控诉,完成自我主体性的建立。“算账”“诉苦”与“翻心”是紧密相连的范畴,“挖苦根吐苦水算总账是翻心的主要问题”。由经济账到文化账、政治账,福贵至此认清是地主的残酷盘剥使自己走投无路,作为一个受害者,自己并不应当受到歧视。在福贵的诉苦中,算账使得他的诉苦有理有据,实现“说理”。因此,算账作为“翻心”的内在环节,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现实中,福贵的原型是赵树理的同村人赵各轮。他因偷窃被抓捕后,即刻以丢人现眼为由,被捆到河滩强行活埋。这件事情对赵树理触动很大,因为据他了解,赵各轮并非十恶不赦,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落魄之人,是能够改造的,应该给予其痛改前非的机会。因此他在将赵各轮作为原型纳入小说时,专门为其加上“算账”的情节:让福贵在众人面前把自己沦落至此的前因后果“算”清楚,洗刷自己多年来所遭遇的耻辱,挽回自己的尊严,以此重新确立自身的主体性。这一“算账”情节的添加与设置,无疑显示出赵树理为诸如此类贫苦农民洗刷冤屈的态度,透露出赵树理对于他们身上可改造性的信心。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里,提出了“流氓无产者”这一说法,所谓“流氓无产者”本为法语“La Boheme”,其实更准确的汉语翻译应为“空手套白狼的人”,将其译为“流氓无产者”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准确,它在西方语境中多与“贫民”一词并列。在中国语境中,这个词汇多少带有贬义,用来形容旧社会中受压迫和剥削、失去土地和职业的一部分人,他们常常以不正当的活动(如偷盗、欺骗、恐吓等)谋生。而毛泽东通过对中国农村的实地考察,也发现了农民中存在很多像福贵这样的落魄农民。基于对中国具体问题的深刻了解,毛泽东认为他们不是因圈地运动而流亡,也并非因出身贵族而形成游手好闲之习性;他们是因特殊的现实,因受剥削而失去土地、或因无力偿还高利贷而负债累累。因而“这一批人很能勇敢奋斗,但具有破坏性,如引导得法,可以变成一种革命力量”。毛泽东敏锐地发现了农民的革命性力量和改造的可能性,而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例如延安解放区开展的“二流子改造运动”,在春耕农忙时将地痞流氓动员起来,参加生产运动。这不仅增加了劳动力,还稳定了社会秩序,对根据地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都具有推动作用。
在推翻地主压迫,完成“翻身”实践之后,“农民该如何自治”又是一个需要探讨的问题。赵树理的《小经理》便将这一问题具体呈现出来。作品中的小经理三喜作为翻身农民接管合作社,但因缺乏算账技能而处处受到掣肘。这篇小说关注的是农民如何克服自身局限、凭借掌握算账技能来获得自身主体性。
一般来说,农民获得主体性不外乎内、外两个层面。其一,是外部途径,即从国家制度层面,政府通过宏观政策来保护农民主体地位的实现;而所谓“赋权”是指通过法律、制度等赋予对象平等权利,并使之具有维护自身应有权利的过程。在农村中,政策赋权是保障农民获得主体性的第一步。其二,是从农民自身着手,即充分发挥农民的主观能动性。农民主体性的培育既需要国家的政策支持和资源供给,更需要农民提高自我认同感,增强主体意识,作为创造主体积极参与农村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小经理》中的三喜因与旧经理张太斗争表现积极,被政府认可,凭借此项功绩光荣入党,在合作社补选经理时,大家都一致提议让三喜担任新经理。但三喜却认为自己没有掌握算账技能而难以服众,这体现出其内在主体性的缺失。在小说中,三喜被称为“小经理”,不仅因为他年纪小、处在一个小村子、管着一个小合作社,更为重要的是他因未能熟练掌握算账技能而被会计王忠小看,戏谑其为“小经理”。于是,文本中就出现了一层裂隙,即政策赋权虽然解决了三喜名义上对王忠拥有领导权的问题,但三喜在实际工作中并未真正获得领导权。政策赋权实施以后,三喜因为实际能力的短板而对自己的领导身份认同并不强烈。在这里,组织任命与实际领导的裂隙被呈现出来。三喜该如何取得真正的主体意识,是赵树理在这篇小说中重点解决的问题,同样也是他对农村基层治理问题的思考。
梁漱溟曾在讨论乡村建设问题时提出:“农民自觉,乡村自救,乡村的事情才有办法;所以我们说乡村建设顶要紧的第一点便是农民自觉。”显然,赵树理也认同农民应当自觉以求自救。因此,他在小说中安排三喜在遭到王忠的捉弄后,明白“只有把合作社这一套弄熟了,才能叫王忠老实一点”。他明白了只有自己习得算账本领,才是领导王忠的关键。三喜终于靠苦练琢磨掌握账理、识字,摆脱受制地位而取得真正领导权。掌握算账要理及知识文化是农民自我救赎的关键一步。农村基层干部必须具备算账的能力才有可能更为顺利地实现革命的目的,建立革命的秩序。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还特别指出村子里并非只有三喜不会算账,几乎人人都不具备算账的技能。问题出现在清算了地主之后,村里识字的人太少,更不用说会算账之人,显露出农村基层在发起斗争过后“后继无人”的尴尬境地。早在1939年,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在陕甘宁边区第一届参议会上作《两年来边区政府工作报告》时便提到:“边区是一块文化教育的荒地。学校稀少,知识分子若凤毛麟角,识字者亦极稀少……平均起来,识字的人只占全人口百分之一。”其实,缺少文化知识和技能,是制约农民实现主体性的关键因素。这也能够解释在小说中为何王忠即便被劳动改造还成心捣乱,因为其在算账技能方面仍然是占据绝对上风,无人能代替。这也反证出会算账这一技能在乡村社会秩序中占据多么重要的位置。在《李有才板话》中,老恒元一直盘算着如何能使自己利益最大化的经济账,在实行减租减息期间,他让能写会算的儿子家祥丈量土地时故意运用复杂算法拖延时间,消耗众人的耐心。也正是因为村中无人通晓丈量土地的方法,不具备算账的能力,才使得老恒元父子有可乘之机,以算法谋私。由此可见,赵树理在小说中实则是想反映乡村基层政权受制于文化水平低,导致开展工作困难的问题。
针对这一问题,中国共产党在根据地办冬学、识字班,普及算账等基本生活技能,这些都是激活农民主体性的有效手段。而赵树理更是在实践中贯彻“普及”原则,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记录农民身边事。他还兼融说唱艺术,使作品朗朗上口、易于传播。这些艺术特质产生于赵树理对农村、农民的深刻理解。当时乡村文盲基数大,说唱文学有助于吸引更多农民,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和缓解了因识字困难而造成的农村文化荒漠现象,体现出赵树理的文学创作理想。因此,赵树理的文学史意义和价值,不仅仅在于其通过细心体察农民而发现农村的问题,更在于他能通过文艺作品将农村的问题呈现出来并在实践中进行思考,试图寻找解决方案。
农民关心家长里短,而赵树理擅写日常琐事。《传家宝》涉及的当家权纷争问题反映出两代人的不同诉求。学界以往对《传家宝》的解读,大多将其归于反映妇女解放的主题框架,将研究对象聚焦在“女劳动英雄”金桂身上。的确,赵树理描写了金桂的聪明勤劳能干,但细读文本会发现,除了金桂的进步,赵树理其实将更多笔墨附着在李成娘的身上,他对老一辈的态度值得探析,因为在其笔下出现过很多因循守旧的老一辈形象。赵树理对他们的态度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的批判或揶揄,在嬉笑怒骂背后实则是想要指出他们身上的缺失。通过反映、批判这一缺失,赵树理意在召唤农民的主体性。这一叙事逻辑、召唤热情,经由文本中的算账细节显露出来。
《传家宝》篇幅虽小,但其中算账次数甚多且都关涉重要情节。身为婆婆的李成娘看到金桂的生活方式总觉得不顺眼,所以处处刁难媳妇。研究者大多据此将其视为小丑式的人物,但以往研究者仅仅指出她是什么样的人,并未探究她因何会变成这样的人。分析文本可知,李成娘看金桂不顺眼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她觉得金桂不会精打细算,例如金桂不纺线织布而是花钱买布,在李成娘的观念里,觉得只要花钱买东西便是浪费,应该自给自足、减少开销。在这种情况下,赵树理安排金桂通过算账的方式向婆婆讲述现代分工的道理:
自己缝一身衣服得两天;裁缝铺用机器缝,只要五升米的工钱,比咱缝的还好。自己做一对鞋得七天,还得用自己的材料,到鞋铺买对现成的才用斗半米,比咱做的还好。
这里的算账不仅账目明晰,而且把大道理蕴含在日常生活细节之中,讲出了现代合作分工的劳动观、生活观。可以说,金桂给习惯自给自足模式的“小农”婆婆上了生动一课。在面对劳动量与粮食数量的一一对比后,李成娘不得不服从高效劳动的道理。但她又心有不甘,进而搬出节俭美德来说事。李成娘计算吃油的花销,责怪金桂一个月吃一斤油是铺张浪费行为。于是,女婿给她“算”起什么才是“浪费”:“两个人一月一斤油,一个人一天还该不着三钱,不能算多。”可以看到,只有用算法得出具体数额的方法才能使李成娘信服。
李成娘时常算计一针一线、一分一毫的吃穿用度,却并未真正掌握算账技能。传统的小农经济以及长期墨守成规的生活习惯,让她只看到了金桂不在家里做活,却看不到实则其创造着更大的经济价值;她只能盯着每年的用油量来计较儿媳妇不会过日子,却看不到合理花销是生活的基础。赵树理借金桂之口对婆婆说:“娘!你说得都对,可惜是你不会算账。”一句“不会算账”道出婆婆的软肋。赵树理随后还特意设置了金桂掏出公家账本的情节,账单上详细记录合作社与互助组的来往账目,差务账、工资、分红等等,为私算的家庭小账已经让李成娘应对不来,这为公的集体大账更是让老人家节节败退。她实在看不懂涉及这么多人利益的“大账本”,因此,自愿将当家权交给金桂。其实,婆婆选择“投降”的原因不仅是明面上所显示的缺乏算账技能,更是因为其内在主体性的缺失。李成娘对合作社与互助组毫无了解,甚至心生芥蒂。正是因为她始终没有走出过家门,终日守着自己所谓的传家宝,用自己陈旧的观念与世界抗衡,结局必然只能是落后于人。
在此,赵树理通过算账表露出李成娘主体性缺失的现象并不只是为了批判,他更多的是期望老一辈人能够从中得到一种生活新启示。李成娘在《传家宝》中虽然不是先进人物,但却被刻画得非常精彩:这样一个从苦难中走来的女人,勤劳节俭,时常计算着生活的开支用度,尽其所能维持着家庭的稳固。但面对新世界时,她却采取一种守旧封闭的抵抗态度,用挑剔媳妇的方式试图掌控家庭主导权。但赵树理从中看到了其身上的可改造性,明白她并非有意刁难,只是不知如何正确争取权利,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李成娘的主体性缺失与精神贫困。阿马蒂亚•森的“赋权”观认为,贫困的实质并不是物质的匮乏,而是可行能力和自由能力的匮乏。社会限制与个体环境导致个体不能自由地选择其他生活方式,因而“权利丧失”才是贫困的根源。具化到李成娘这一类农民身上,表现为算账能力的缺乏、认知能力的有限以及主体性的缺失。他们逐渐封闭、保守,导致落后。在这一层面上,赵树理想要表达的正是对其主体性的召唤。他不仅为年轻一代担起社会责任、冲在历史第一线感到兴奋与鼓舞,同时也将目光放在处于历史边缘的老一代身上,认为他们是可以改造和进步的。在赵树理的其他作品中,三仙姑、二诸葛,包括《三里湾》中的范登高等等,他们固然看似落后,但赵树理显然是想将其拉入历史的聚光灯下,促其跟随时代的脚步,使其共享革命的成果。而同时,新的天地对于老一辈人的关注与接纳程度,也在一定程度上考验出革命的成功与彻底性。在新时代,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最终也体现在发展成果的分配上,要保证人民切实从发展中得到实惠,发展成果确实惠及全体人民。
赵树理的这一关怀在当下也具有启示意义,现今中国老龄化现象凸显,“早在1999年,我国就提前进入老龄化社会,目前是世界老年人口最多的国家,占全球老年人口总量的五分之一”。当下,国家作出“一对夫妻可以生育三个子女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的重大决策,便是应对老龄化的对策,而对待老年人的态度更关系到整个社会的风貌,应树立以尊老、敬老、安老为核心的文化取向,而赵树理在文学中体现出的对老一辈的关怀无疑是值得我们回望的文化储备。将这些优秀文化因子与新时代的发展相结合,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吸收其中民本思想的精华,正是新时代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的内在要求。
赵树理讲述乡村故事,关注的是农村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五四”作家们创造性地将农民形象写进文学,是对传统文学的一大突破。但他们多以俯视、批判的眼光审视乡村和农民,而赵树理能聚焦农民最真实最日常的生活,详细叙述农村中的种种算账行为,对农民现实生活进行细致的观察与深切的思考。赵树理小说中的“算账”书写并非只是经济元素的简单罗列,而是有效参与到人物性格的塑造、小说题旨的深化、故事情节的安排中。赵树理为我们呈现出“算账”与政治、文化的活力互动,凸显了政策在乡村如何渗透、吸收、内化,进而被农民理解的过程,同时记录了农民的精神变迁。赵树理在揭示乡村问题的背后,是一颗期盼乡村振兴富强的真诚炽热之心。他看到在现实中农民的主体性还远远没有实现,进而不断在作品中重申这一问题,以期引起重视、得到良好的解决。
“文艺是社会前进的号角,是民族精神的灯火,是人民奋斗的动力,最能反映和引领时代的风气风貌。”赵树理的创作和实践符合人民大众的审美趣味和情感需求,同时又具有深刻的精神内蕴与社会价值,既能深入农村现实,又有关怀农民的热忱,这些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文艺作品,为中国文艺发展提供了一个成功范本,亦对当下的文艺创作有深刻的启示意义。“乡村文明是中华民族文明史的主体,村庄是这种文明的载体,耕读文明是我们的软实力。”当下,农村精神文明建设正是在继承中推动乡村文化发展,在创新中延续乡村文明传统的文化更新。农民是乡村文明发展的建设主体,同样也是乡村文明发展的受益主体。重读赵树理的作品,发现赵树理对具有强烈现实指向性的农村问题进行过尽其所能的思考、阐释与建构,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具有重要的指涉意义。他正是以文学的方式,从生活细节召唤并建构农民的主体性,而理解农民主体性、推进农民主体性建设正是当下落实乡村振兴战略的关键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