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令三章

2021-11-11 13:45王晓
火花 2021年10期
关键词:猪圈芦花芦苇

王晓

芦花放白染秋色

寒露到,芦花白,花絮如雪,连成花海。

现在,我们身边的秋色很绚丽,层林尽染,五彩斑斓,美得热烈而欢快。我这清淡之人,特别想念故园的秋天。

“芦花千顷水微茫,秋色满江乡。”宋代陈亮这首词恍如写的就是我家乡。只是没有江,有无数的河,无尽的荡。故乡多湿地,湿地生芦苇。南闸外,几千亩绵延开去,和其它村镇的芦苇荡接壤,一直远到天边,远到我们叫不出地名的远方。

先人们一定是一群有诗意的人,选择湿地栖居,和《诗经》里走来的芦苇作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是荻,葭是苇。摇曳千年的芦苇,为秋守候,为爱代言,和我们世代血肉相连。

我们那里,芦苇叫芦柴,长芦苇的滩涂叫芦滩。父亲讲述,我的祖父守着村落里最大的一片芦滩。有多大?一天一夜走不完一圈。要吃肉,下荡割几个芦柴个子去换;要穿衣,也割几个芦柴个子去换,吃喝家用都指着这片滩,是芦苇荡延续了我们一族。后来分田到户,这荡分割给各家各户。我们记事时,不论大人孩子,一个人头三五亩荡田还是有的。没有谁比我们更熟悉芦苇了。

夏天,芦苇滩绿意盎然,飞鸟众多。滩涂上更是丰富,有鱼有虾有蟹有螺有蛇有龟有鳖有野鸡有野鸭,还有它们下的蛋……天然的动植物课堂,小学校老师一年一度组织的春游,到现在还记忆如昨。

由夏而秋,芦苇渐黄,芦花渐放。当风吹芦苇发出干爽的沙沙声,柴闹子(一种喜欢在芦苇丛中生活的鸟)切刮切刮叫得人坐不住时,秋色正好,芦花正扬。

芦花开了,柔如絮,轻如羽,绒绒的,柔柔的,随风荡漾,风情万种。不同时候看它,感觉不同。晨光里,透过花絮看朝霞,好似蒙了一层红纱,暖人心扉,柔人肝肠。正午阳光下,芦花则皎皎如雪,银光闪闪,柔中带刚。傍晚,夕阳的余晖里,蓬蓬松松的芦花和金色的夕阳糅合在一起,无数的金丝线掺杂在雪绒花里,白中有金,金中有白,灵动得很。芦苇对水的爱恋,自尊又自卑,千年不改。坐在水边,怀揣素心静观芦苇荡,我们从这里顿悟世界的辽阔、个体的渺小,不由得用力抱抱自己。

城市里,偶尔遇见人工种植的芦苇,放花时,一小撮一小撮的,也引得喜爱它的女子们雀跃着奔过去合影。也有女伴,摘几枝芦苇花,插在高腰瓷瓶,复制念想中的风景。每每此刻,我就想到故乡那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芦花如雪的秋天。

芦花是最美的秋日诗词。王安石有“江清日暖芦花转,只似春风柳絮时”,他的芦花是温情的;陆游有“最是平生会心事,芦花千顷月明中”,他的芦花是人性的;黄庚有“十分秋色无人管,半属芦花半蓼花”,他的芦花是霸气的。

我的芦花泼皮得很。祖母用芦花絮过棉衣,母亲用芦花铺过鞋窝,这些穷困的记忆,丝毫不影响芦花带给我们的趣味。我们用染料,将芦花染成红的,似春日桃花烂漫;将它染成蓝的,像蓝印花布沉静优雅;将它染绿,就成九尾凤凰的尾羽,奔跑、喧闹。秋天,我们只要芦花就够了,清淡可调百味,洁白可染五彩,能诠释秋韵的,最好是芦花。

风从外面跑到我们这里,从芦花梢子上奔到村庄里,告诉我们这就是秋了。

秋深菊花艳

我是偏爱菊花的。院子里长了两池菊花。开得早的一池,俗称“万点黄”,沾点野气,花玲珑而金黄,成百上千朵铺展开,很有气势,秋深冬近的小院欢快而芬芳。

每天晨起,第一件事便是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看明丽的菊花,吸新鲜的空气。当初只是扦着玩的一小枝,不想竟蓬蓬勃勃长满一池。

另一池里只是两小盆波斯菊,一紫一黄。去年,它们在书房里芬芳了一个冬天。冬尽了,花残了,干干的,蔫蔫的,配它们的黑陶盆普通而廉价,边上满是豁口,不知被花匠倒腾了多少次。当初因了花,忽略了盆。我是在路边把它们请进家的。好像那天心情很好,下班的路上,看见许多卖菊花的摊点,想买的念头车轮一样滚动不歇。直至桥下那一片姹紫嫣红前,我才停下。各色菊花肥硕而明丽,惹人喜爱。花匠我是认得的,就住附近,是个懂花也懂生意的老人。他育的菊花颇像他慈祥的笑脸,平和、中庸、与世无争,只做适合的事,只释淡淡的香。

盆里的菊花,每盆一株,每株两杈,枝头缀着绽放的、含羞打苞的各一朵。每盆都有卖相,看着的确舒心。挑了一盆金黄的、一盆紫红的,安在书房里,它们的气息和书香掺和在一起,整个冬日在书房里游荡。对它们我疏于照料,只记得把喝剩的茶叶敷在它们的根部,除此无它。

冬深了,冬残了。它们也完成使命似地枯萎了。先生说:“把那旮旯收拾出来,我要放我的凤尾竹了。”那一瞬间,我有些伤感,就像一位好朋友有一天要远行,由不可知的朋友来代替一样,有些惶惶不安。我把两只陶盆从书房拿到阳光下,惊喜地发现它们根部微微泛出绿意,扔到河坎的举措最终改成放到院中花池的角落。管它活不活,留着吧。

春来了,它们从根部长出了小小的叶子;夏来了,它们的枝返青还魂了;秋来了,它们做起了羞答答的梦———一粒粒黄豆大小的花蕾包得严严实实,似在静静等待什么,不轻易透露心思。

菊花要开,我是喜悦的。盼啊,等啊,想啊,念啊,终于绽放了。细细的,长长的花瓣从枝头垂下,如高山流水,快到盆沿时,瓣尖向上微微翘起,似卷起朵朵浪花,仔细听,有潺潺的流水声。两三朵,七八朵,十几朵,越开越盛。先开的不谢,后开的不怯,挨挨挤挤都是一张张粉粉的笑脸。都说“女大十八变”,哪知花也如女子,一不留神,时时刻刻都是惊喜。

因陶盆透气,底部有孔,菊花便与地气相接;又因为长在日月雨露下,枝条比刚到我们家时肆意粗壮,叶葱郁繁茂,花虽比温房里培植得消瘦,数量却是去年的几十倍。因为花多枝重,陶盆里的一抔土几乎就要被一边倒的花枝拽出来了,可它照样支撑着这场轰轰烈烈,生命真是奇迹。

深秋阳光清澈,洒在落满叶子的路上,还有只剩枝丫的水杉身上,如水的凉意漫到站在楼上的我。不远处的荷塘,荷杆水墨画般立着,春夏风光不再了。与楼上景致比,我还是喜欢深秋,喜欢菊花“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勇气。花香浮动,或是拿本书,或是听听音乐,或是打些井水洗洗衣裳,阳光不似隔着玻璃般的冷漠,有丝丝暖意渗进体里,周遭蓬松如鸟羽,时光飞了起来。

秋蟹欢

西风响,蟹脚痒。

重阳前后,吃蟹的好时候。“九雌十雄”说得更精准:农历九月吃母蟹,十月吃公蟹。母蟹黄大,公蟹膏肥。这蟹可以一直吃到什么时候呢?过去讲蟹立冬,影无踪。天冷蟹藏,难以见到,现在大规模的人工养蟹,包你吃到立春。

世人都知阳澄湖大闸蟹的名头大,殊不知,我的家乡里下河地区,螃蟹的品质绝对上上乘。鱼米之乡,河汊湖荡遍布,相对沿海沿江,开发力度不大,生态环境保护得好,蟹还保存着我们小时候熟悉的味道。

儿时记忆,螃蟹真不是稀奇物。

庄上最南端,姑奶奶家独一户,厨房临水。姑奶奶做豆腐谋生活。晚饭后,灶塘里架上柴火煮豆浆。火不大,保证打个呼噜夜里起来吊浆正好。蟹呢,喜欢暗夜里的光亮,顺着河坎爬上岸,再爬进姑奶奶家厨房,早起的人总能捡到好几只蟹。那些蟹都是勇士,披荆斩棘而来,又肥又壮。

姑奶奶随手扔进小些的铁锅里,舀上一瓢水,引火,三四个草把,锅开蟹熟,红艳耀眼。大人要下地干活,没工夫吃这费事玩意儿,给我们小孩子吃。碗底一点醋,边上一盘蟹,吃了当早饭。那蟹让小人儿无师自通什么叫鲜美,有水草晨露的味道呢。母蟹的黄子好大一块,饱满结实;公蟹的膏呢,白亮晶莹。不论公母,不论黄膏,啃一嘴肥哒哒、油叽叽的,过瘾。

不仅仅是黄膏美味,那又粗又长的蟹腿,也诱人。乡下孩子,猴急,用不了费事的蟹八件,摘下蟹腿,关节处一分为二,咬掉尖端,牙齿从根部往尖端顺势磕碰移动,一节肥嫩的蟹腿就出来了。比蚂蚱大腿上的肉多多了,杀馋正好。

我家住在庄子中心,离河边一百多米。水边到我家,中间隔着一排我家的猪圈和一户人家。猪圈本来占地不大,我的父亲勤快,农闲就罱泥积肥。日子久了,猪圈边就多出一块平地。船上人家老于看中了,跟我父亲借来扳蟹。

秋天一到,老于家的船就开来了,带着一家老小,在我家猪圈边上开始支网。那网有整个河面宽,大致正方形,有铅坠沉在水里,网放下去,不影响行船。老于扳蟹,这网就像特大漏勺,隔一阵在水里捞一回。

老于还带来成捆的草绳,不,应该叫草索。它比普通的草绳粗多了,牛腿粗。这玩意也不知河里漂的老于哪里买来,我们那里没见过,酱油色。每天太阳落山,老于就点上草索,那草索离水面一线,一路蜿蜒到猪圈,有点湿,进度慢,浓浓的稻草味儿,随青烟升腾四散。老于要的就是这个味,说蟹喜欢。猪圈外墙上挂盏马灯,老于的准备工作就结束了,可以到我家喝酒了。他的八个姑娘和一个叫扣桩子的儿子早已和我们在巷道、草垛边追逐打闹。

每次总是玩疯,被父母连拖带扶弄到床上。没有见过老于收获的场景,至今引以为憾。老于扳蟹全在夜里,那些蟹闻着草索味,顺着老于给它们铺好的网,成群结队奔他而来。人冷穿袄,蟹冷钻草。没草,蟹们当网也是草了吧?不仅仅是这一段河面,家乡的河沟湖荡都是相通的,老于的蟹扳不完,每年秋天来。

每天早晨倒是能看见老于从水里提个深深圆圆的网兜出来,给洗衣服洗菜的人们展示他昨夜的收获,都是大青壳啊。村里人不眼红,那时节蟹不是稀奇物,谁家花钱买蟹吃啊,老于做生意,蟹卖到哪里去不知道,九个孩子是养活了。

外地工作生活后,发现身边人对蟹蛮重视的。请客吃饭,上螃蟹是贵宾;自家团聚,买螃蟹是至亲。那价格,贵得咂舌。近年来,蟹的价格一路走高,走品牌路线的,以身份论价,更是吓人。常常不能理解,不就螃蟹么,有啥稀奇的。这样的宴席,有机会参与,那蟹,有的痴肥,有的寡瘦,痴肥的是蟹塘养殖,寡瘦的等级低价格贱的,常常吃不出记忆里的蟹味。渐渐的对蟹没什么兴趣,这话要遭很多人喷的,但若晓得我小时候的蟹事,一定觉得我实诚。

一熟人喜欢蟹,到季节,婆婆会花大几百买几只送她。有朋友送我蟹黄蟹肉熬的油,我放冰箱里几个季节,最后扔了,熟人训我暴殄天物,说蟹油拌饭香得要命。她是个没见过真正螃蟹的可怜人。

前几日,老家的亲戚带给我几只湖荡里的蟹,一吃,口腔兴奋,童年的蟹味又回来了,尤其是蟹黄,肥得粘在舌头上,一只蟹胜过一桌菜,百转千回,余味无穷。虽是现代化养殖,那水好啊,流动,无污染,吃的也是小鱼小虾,网箱只起各家各户分隔作用。

因为这几只蟹,我想起了陈年蟹事,那些横行霸道的蟹们在我的头脑里可劲欢腾,不写下来与你们分享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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