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文艺批评的“缺席”与“在场”

2021-11-11 12:38傅道彬
中国文艺评论 2021年3期

傅道彬

不同年龄阶段人的代际差别,也会演化成文化的差别。德国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1893—1947)最早提出了代际社会学的问题,“社会代”(Social Cohorts或者Social Generations)的理论发现了以生理年龄为基础的社会认知和判断系统。以青少年为主体的新生代在重大历史关怀和社会问题面前,往往表现出与其父辈迥然有别的人生观念和价值取向。这一理论后来发展成影响广泛的“代沟”理论。美国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1901—1978)认为,在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着年长者和年轻人之间的思想认知和行为方式的“沟壑”。她说:“整个世界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之中,年轻人和老年人——青少年和所有比他们年长的人——隔着一条深沟在互相望着。”为了消除这条人类之间看不见的“代沟”,哲学家、社会学家、文学家等提出了种种解决方案、做了种种现实努力,力图消弭和泯灭代际之间的文化差异,但奇怪的是,代际冲突并没有缩小,而是扩大了。

代际之间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差异的扩大,除了历史与时代激烈变化的原因之外,应该说,信息时代的到来为代际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提供了技术支持,扩大了代际之间的距离。信息化手段的广泛使用,不仅仅是一种技术革命,也是一种思想革新和观念革命。以“80后”“90后”为代表的新生代,尤其是“00后”,都是在计算机条件下生长起来的,数字化思维已经融入他们的生命深处,他们对计算机的熟悉和依赖是“50后”“60后”甚至“70后”都无法比拟的,这种看似只是技术的隔离,最终表现为思想的距离、文化的距离、审美的距离。而他们的长辈对计算机最多是一种技术上的了解,是外在的,有的甚至干脆不甚了解,被排挤在信息化技术之外,成了信息时代新的文盲。而新生代对数字化的理解是与生俱来的,是一种生活和思想习惯,是深入精神深处的,是属于生命层次的。

更有意思的是,在网络支持下的青少年们,除了利用媒体技术创造新的文化形式之外,还有一套自己特殊的语言方式。网络技术支持下语词量的激增是前所未有的,以至于到了若不熟悉网络语言,就会影响到代际之间思想和情感交流的程度。他们用字母组词,例 如GG(哥 哥)、JS(奸 商 )、PFPF(佩 服佩服)、ZT(转帖)等;用阿拉伯数字代替汉字,10个阿拉伯数字都有各自独特的汉语含义,例如1意为“你”,2意为“爱”“饿”,3意为“生”“深”“散”,4意为“思”“输”“是”“死”,5意为“我”“呜”“舞”,6意为“了”“聊”“老”,7意为“气”“妻”“去”,8意为“拜”“别”“不”,9意为“就”“走”“久”,且这种数字组词的频率是很高的。聊天室里经常出现“恐龙”“美眉”“霉女”“青蛙”“囧男”“东东”等网络语言,BBS里也常从他们的帖子里冒出些“隔壁”“楼上”“楼下”“楼主”“潜水”“灌水”等词汇。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大量网络语词的涌现已经使代际之间有了思想的隔阂和交流的困难。“博斗”表示在博客上吵架,“喜大普奔”表示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还有即时性的语词,如“我爸是李刚”“元芳,你怎么看”之类,以青少年为主体创造的网络语汇,呈现井喷式发展,而且形成了较为成熟的语词创造方式。这些语词对于网络青年来说口熟手溜,运用自如,网络之外的中老年却对这些语词如坠云里,不知所云。因此,人们将新技术革命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青少年一代称为“新人类”“新新人类”“新生代”。虽然这里面夹杂着戏谑的成分,但代际之间的巨大差别却是不争的事实。

“新生代”(Cenozoic Era)本来是一个地理名词,是指从大约6500万年前开始的,地球历史上最新的一个地质时代。新生代以哺乳动物和被子植物的高度繁盛为特征,由于生物界逐渐呈现了现代的面貌,故名新生代,即现代生物的时代。而在文学批评领域,将这一语词借指“80后”“90后”,甚至是“00后”,也就是在网络环境下长大的新一代青年。他们普遍受过良好的教育,熟悉计算机及与之相关的数字技术,在思想价值、艺术追求、审美情趣等方面,表现出与父辈前代迥然不同的认识和判断。

文学艺术永远是时代最敏锐的触觉,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的冲突是代际之间冲突最敏感、最集中的区域。新生代文艺有自己独特的创作、流行与传播方式,新生代也是数字化文艺创作的主体。

首先,数字化带来的是艺术创作的变革。数字化条件下的艺术创作最先从文学发生,从纸面书写到电脑书写,数字化创作使得文本的长度激增,书写的容易也使更多人加入创作队伍,文学从精英化写作变成大众化写作。精英化写作的大叙事、大场景、大主题,渐渐变成了大众化写作的小情趣、小故事、小格局。大众化写作一方面渐渐脱离了宏大的历史背景,转向对世俗生活和个人心理的描写;而另一方面与精英化写作的精雕细刻、字斟句酌相比,大众化的写作往往是任性而为、不吝笔墨的,也就是说大众化写作虽然并不精致,但是在数量上却形成了绝对优势。传统作家十几万、几十万的作品,已经是鸿篇巨制,而网络写手们动辄几百万字的作品,却习以为常。这种字数上的扩张,会带来创作方式和阅读习惯的改变。

其次,数字化带来了文学艺术形式的变化。创作的庄严性正在减弱,而趣味性、感官性正在增强。悬疑、惊悚、盗墓、神怪一类主题的小说、电影、电视、戏剧等艺术形式在新生代那里受到热烈欢迎,而对于习惯了经典阅读的老一辈来说却不明就里,难以理解。在新技术条件下催生的抖音、快手、短视频,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经常化的文艺欣赏形式。数字化条件下的音乐创作也发生了巨大的变革。传统的音乐创作是作曲家将自己内心的听觉包括旋律、和声、复调等用乐谱记录下来的过程,而电脑音乐制作则是音乐灵感在计算机技术的帮助下,快速地完成作品的框架,从而突破乐器演奏技术的限制,实现预期想要达到的效果。这使得音乐创作更具体、更细腻、更逼近真实。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电脑技术的协助下,可以实现艺术创造思维与音乐作品的直接联系,中间的演奏环节将由电脑去轻松实现。宏大复杂的集体合作,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实现,音乐创作的个性化也凸显出来。所以,计算机音乐技术为作曲领域的发展带来了质的飞跃,电脑技术对于音乐创作是革命性的变化,这对作曲技术而言同样是一场革命。由于技术化手段的介入,歌剧、小剧场戏曲等艺术形式也繁荣起来。与此相适应的,电脑美术、舞台设计等已成为青年艺术家常用的创作手段。

再者,新技术革命背景下,文艺欣赏与阅读方式也发生了深刻变化。从纸质阅读到电子阅读,使得阅读的速度加快,一卷在手的沉潜思考,变成了一目十行的浏览习惯。数据库内的资源不仅包含文字性内容,同时也包括音频、视频、日志、照片、图片等,实现了视、听、读的有机结合,融合了多种传播形式。面对“海量阅读”的现实,便有了“浅阅读”“碎片式阅读”的出现,这些阅读方式不追求心理的深刻记忆,而强调感官的简单愉悦。而文艺欣赏也由于技术手段的丰富,变得容易且方便,青年可以在地铁上听古典音乐,也可以在飞机上观看影片。因此在我们感叹传统文学式微的时候,更应该看到技术促成了文学形式的多样化形态,文学艺术以更丰富、更多样的形式在普及、传播。

新生代文艺缺少领军人物,但他们是一个群体,他们在新的技术手段支持下,进行广泛的多种形式的艺术创作,悄悄地改变着艺术的经典形式,也改变着人们的欣赏习惯和审美追求。新生代带来的艺术变化是革命性的,新生代强劲地推动着中国与世界的文艺变革。

在新技术革命条件下,艺术创作呈现出两大分野。以文学创作为例,一方面是经典作家在主流文艺思想指导下的经典创作,他们也会使用计算机写作,但他们发表的媒体主要是纸质的报纸、杂志、图书等,坚守传统的写作风格与审美精神;而另一方面,那些纯粹的网络作家,他们不仅在网上写作,在网上传播,同时他们的艺术追求也是新技术革命条件下的思想追求、审美形态。在经典作家中,依然是以贾平凹、莫言、迟子建、毕飞宇、冯骥才等作家为主导,但在网络文学领域,几乎全是新生代的天下。2021年1月13日,第三方数据挖掘与分析机构艾媒咨询发布《2020年中国网络文学作家影响力榜单解读报告》,报告显示:“随着网络文学内容创作者和消费者的代际变迁,中生代作家地位逐步稳固,新生代作家接连崛起;85后、90后占据半壁江山,95后作家多位上榜;男频作品类型多元,女频作品女性意识凸显,IP及书粉影响力持续攀升。”新生代作家不仅在叙述风格、思想观念上焕然一新,就连他们的署名似乎也充满着挑战性,其中,男频作家榜单前五名分别是猫腻、爱潜水的乌贼、老鹰吃小鸡、唐家三少和会说话的肘子;女频作家榜单前五名分别是天下归元、吱吱、丁墨、囧囧有妖、Priest。他们似乎更在意思想情感的陈述,表达比身份更重要,而不大在意他们本身姓甚名谁,这是新生代文艺特殊的出场方式和新的在场形式。

“在场”(Presence)一词是指艺术家的出场和现身,即艺术家与作品之间在情感、观念、生活上的一种共存关系。“场”是时间和空间呈现的领地,“在场”便是人的亲临和精神的参与。新生代是在新技术革命条件下的文艺的在场者,甚至是主力军,但是他们在文艺批评方面却是“缺席者”。

在文艺形式不断丰富、文艺欣赏激烈变革的情况下,文艺批评的变化却相对薄弱、滞后。一个现象应该引起注意,即文艺的欣赏者和文艺的批评者并不是一代人。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在小剧场里看演出、戴着耳机听音乐、在大街上跳街舞的是一代人,这一代人以“80后”“90后”,甚至是“00后”的新生代为主体;而在报刊上、电视里发表批评意见的是另一代人。这些批评家几乎被学院和机关里的教授、名家所垄断,以“50后”“60后”甚至是“40后”的学者为主力。如此,我们很难听到新生代自己的声音,更少有青年批评家的出现。

批评家们根据经典的文艺理论、已有的文学知识,对坐在剧场里、影院里、电视机前的青年观众高谈阔论,指点风云,而新生代的文艺欣赏者们对这些意见常常是充耳不闻,不以为然的。“80后”“90后”以至于“00后”的新生代们,不像20世纪80年代叱咤风云的青年那样气宇轩昂、锋芒毕露,新生代们似乎不大热衷于激烈的争论,却也有自己的坚持,尽管他们很少参与争论,却心有定力、有所坚守,也难以从精神上被彻底说服。这是文学经典时代与数字化时代的文化之争,也是“50后”“60后”“70后”与“80后”“90后”“00后”的代际冲突。代际是一种自然衍生的生理差别,并不意味着必然的文化冲突,而当下代际差别之所以愈演愈烈,是因为我们的时代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历史变局,更由于数字化革命的技术阻隔。而数字化条件下审美的冲突表现得最明显、最强烈。

批评家在批评的时候,也应该是在场的,而批评家的在场应该是创作与欣赏的双重在场。一方面在生活之场,另一方面也要在批评之场。如果要对新生代的创作开展评论,也要熟悉新的艺术创作过程,熟悉他们新的审美追求。由于新技术手段的介入,文艺的创作越来越表现出强烈的带入感和情境化,读者、欣赏者与创作者和作品之间的边界渐渐缩小,时空限制渐渐突破。一部作品,不仅是创作者的直接参与,也是欣赏者的亲身体验,实现了艺术创作与欣赏的同时在场。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技术的发明与普及,带来了一种新的艺术参与形式——沉浸式艺术体验。沉浸式艺术体验就是以数字技术的形式将读者与观众带入现场,通过感官共振和形象还原,沉浸在强烈的现实情境中,实现了从欣赏者到参与者、在场者的转变。以沉浸式戏剧为例,就是指在故事设定的情境中,让观众走进剧情,与演员、艺术家互动交流,成为剧中人,推动剧情发展。而参与的过程,也是批评的过程,观众会按照自己的理解,推动故事的合理发展。

沉浸式艺术给我们一种提示,批评本身也应该置身其中,亲临现场,也应该是一种融入式、沉浸式的批评。这就要求批评者一方面对新的艺术形式和审美要熟悉、要了解,批评家对批评的艺术缺乏了解,冷眼旁观,不深入其中,只凭已有的概念评判,势必造成脱离实际的空谈。而另一方面,批评家也应介入新生代的艺术生活,不亲临现场,总隔空喊话,最终还是有距离的。而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呼唤新生代积极参与到文艺批评中来,创作的主体也应是欣赏的主体,欣赏的主体也应成为批评的主体。在新技术革命激烈变革的前提下,真正的批评家也应该是在场的,而新生代文艺批评家应该出场。

新生代文艺创作的在场和文艺批评的缺席,构成了文学艺术活动中的矛盾现象。文艺领域的代际差别造成了文艺批评与文艺潮流的强烈冲突。一方面是青少年追星的热潮滚滚,他们面对着影星、歌星、舞星等大呼小叫,狂欢不已,崇拜至极;而另一方面是年长的批评家们的理性镇定,议论风生,指手画脚。特别有趣的是,有许多批评家没有艺术欣赏的体验,他们很少到流行歌曲的演唱会现场,对所谓影星、明星之类也不屑一顾,甚至多年都没有进过电影院,他们完全是凭借已有的专业知识和欣赏习惯得出结论、做出判断。因此,这样的批评在以新生代为主的文艺欣赏者那里几乎没有引起反应,也就形成了代际之间审美上的冲突:一方面既有巨大的沟堑,而另一方面又是不交锋的、绕道走的。新生代文艺新生者的我行我素与批评家的无可奈何,使得文艺批评在日新月异的文艺发展面前,陷入了难有作为的困境。

文艺批评要走出困境,最关键的是要面对生活、立足生活。文艺创作与文艺批评是文艺活动紧密联系的两个方面,文艺创作者固然离不开生活,而文艺批评也同样离不开生活,必须植根于生活的土壤。文艺批评除了像文艺创作那样直面人生、直面大众、直面世俗生活之外,文艺批评家还应该面对广泛的文艺生活。深入到生活中去,与大众、与青年一起面对各种文艺现象、各种文艺思潮,走进青年特别是新生代的文艺生活中,了解他们的文艺审美追求。如果对他们于“超级女声”的狂热毫不理解,于武侠动画的痴迷生疏隔膜,如此等等,只是简单地批判,甚至冷嘲热讽,是不能发挥文艺批评正确的引导作用的。当下,文艺批评依然有深入文艺生活、深入文艺活动、深入大众心理、深入青年世界的问题,只有做好这四个方面的深入,文艺批评才能有的放矢,激浊扬清,有生活的质感和美感,有生命的情感与温度,才能具有直面心灵、启人心智的力量。

文艺批评走出困境需要新生代力量的加入。在文艺批评领域里,新生代成长缓慢是一个应当引起重视的现象。总体上说,新生代在艺术创作、艺术欣赏、艺术思潮方面,常常是领先的,但是在文艺批评方面新生代又常常是缺席的。批评的话语为老一辈文艺批评家们所垄断,很难听到青年批评家们的声音。这就造成了创作与欣赏、潮流与理论之间的脱节,甚至是对立。艺术实践已经大踏步前进的时候,却总有一些滞后的声音存在。从文艺发展的历史来看,文艺创作尤其是文艺创新常常是由青年主导的,文艺批评的理论创新也不例外。老一辈批评家们固然有着学术根基的优势,他们熟悉经典,熟悉传统理论,但是也应该看到在新的数字化技术革命面前,老一辈批评家渐渐失去了知识优势。在引导青年的时候,也应该强调以青年为师,特别是在以数字科学为背景的新艺术创作和形式的面前,老一辈的批评家掌握起来显然具有更多困难。因此应当鼓励更多的青年批评家出场,青年批评家的活跃才是文艺批评活跃的根本。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在文艺批评领域里最为活跃的正是一批青年文艺思想家,正是他们引领了中国文艺界思想解放的潮流,思想解放的大潮托举起那个时代一大批的新生代文艺批评家们。这恰恰说明了一个问题,在新时代的文艺建设中,老一辈批评家的引领不可缺少,而文艺创作、文艺欣赏的主体一定是新生代,文艺批评的主体也应当是青年、是新生代。

文艺批评走出困境需要强化人民中心的意识。代际之间的审美差异并不是没有批评的标准,与创作的核心是人民的立场一样,批评的根本标准也是人民的。生活是艺术的来源,人民群众是创作的主体,诗歌、舞蹈、音乐、戏剧、杂技、美术、剪纸、雕塑等文艺形式最早都源于人民群众的创造,而诗三百、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杂剧、明清小说等文学经典本质上也源于人民群众的艺术推动。新时代社会主义文艺是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社会主义文艺理论的核心是人民的文艺本体论。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人民是文艺创作的源头活水,一旦离开人民,文艺就会变成无根的浮萍、无病的呻吟、无魂的躯壳。”文艺的创作如此,文艺的批评也是如此。真正的文艺批评不是艺术的旁观者,必须介入生活,通过激浊扬清的文艺批评参与到社会生活中。文艺批评与文艺创作一样是需要情感温度的,同时,文艺批评也是需要思想锋芒和理论锐气的,对非理性、极端化、虚无化、庸俗化及拜金主义等文艺思潮应该旗帜鲜明地亮剑。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中说:“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真正的批评应当像镜子一般使作者的优点、缺点呈现出来,指出其正确的道路。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艺批评要的就是批评。真理越辩越明,一点批评精神都没有,完全是表扬和自我表扬、吹捧和自我吹捧、造势和自我造势,那就不是批评应有的意义了。一些批评家面对低俗趣味、错误思想,不敢发声,含含糊糊,吞吞吐吐,毫无思想的锋芒。有的批评家眼里全是圈子、面子和人情,一味地低头应声,庸俗吹捧,表扬唯恐没能说足说尽,批评则是躲躲闪闪,这就弱化了批评的战斗力和说服力。真正的文艺批评,必须担当责任,富有思想的锋芒,以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精神,开展有批评精神的文艺批评,重塑批评精神和品格。鲁迅说批评家要做“剜烂苹果”的工作,把烂的剜掉,把好的留下来吃。在是非曲直问题上,评论家就是要表明立场,旗帜鲜明,做出深入透彻的评断,推出有强大战斗力的评论。

文艺批评走出困境需要审美艺术的多元理解。文艺批评的代际冲突是一种历史事实,在历史发展中,青年与老年、父辈与子辈、前贤与后进总是存在矛盾的,如果我们要求青少年与他们的长辈那样老成持重、经验丰富,而要求年长者永远青春年少、激情四溢;这正如要求春天灿烂的桃花如秋天的桂花一样素净明丽,又要求暗香浮动的冬梅开得像盛夏的莲花一般恣意奔放,是违背自然和生命规律的,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代际之间的矛盾冲突具有某种自然和生命的合理性,只能靠拢,不能并拢;只能交融,不能消融;代际之间审美的差异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审美多元性的体现。承认审美多样性、多元性是解决代际冲突的有效手段。本来艺术与审美的多元具有某种天然性,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形式、不同的风格都会促使文艺审美多样性的产生。人民性并不妨碍艺术的多样性和审美的多元性,因为人民这一概念本身就是一个多样性和多元性的集合体。数字化手段的运用丰富了多样性艺术形式的产生,即使是传统的艺术形式,其内容和审美也发生了质的变化。电影艺术有着一百多年的历史,而随着数字化手段的运用,在多媒体融合的背景下,“巨幕电影”产生了,它带来的是一种新的审美冲击和新的艺术境界。新生代是在新技术革命条件下,受到艺术熏陶、参与艺术欣赏的,因此他们的审美追求必然表现出对传统美学精神的反叛和抗拒。

彻底说来,传统文艺批评与新生代文艺批评之间是差别,不是对立。两者之间应该对话,而不是训话。传统艺术标准当然有其思想和审美的合理性,是历史的选择,但也没有一成不变的传统,传统也是需要不断融入时代元素的。而所谓的“新”,也终将会在时间的风烟中老去,只有不断汲取历史的营养才不会衰退。对话的实质是彼此沟通,相互理解,保持代际之间的艺术差异,而不是相互取代,水火不容。

承认差异,尊重多样,是马克思主义对待文艺多元性的基本态度。马克思曾激烈地批判普鲁士的新闻审查官们:“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是一种存在形式呢?”正如自然界的生物是多样的一样,人类的思想也同样是丰富的、复杂的、多样的,文艺审美和文艺欣赏更是如此。从这个意义上说,代际之间的审美冲突恰恰是审美多样性的体现,对此我们只能承认、引导和交流,而不是压制、堵塞和拒绝。

对于文艺批评而言,审美的多样性,重要的是语言的多样性。语言的苍白乏味,成为一个时期以来文艺批评领域的通病。甲乙丙丁、ABCD、结构层次、段落大意、学术八股的语言广泛流行,没有艺术的美感,读来令人生厌。因此我们应该强烈呼吁一种新鲜的、活泼的、富有个性的、面向大众的批评语言的产生。语言问题从来不是语言自身的问题,语言的苍白源于思想的苍白,语词的贫乏源于艺术的贫乏,建立一种新的艺术批评语言,最终取决于一个时代的思想深度和审美高度,为此,我们应该寄希望于新生代文艺批评家的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