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书面文学流变(一)

2021-11-08 00:23关纪新
满族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八旗满族民族

关纪新

我们本次所要讨论的,是满族书面文学的流变问题。因为要涉及到满族作家文学的总体发展脉络,所以也会带有着些许的文学史性质。

依笔者蠡测,满族及其文化、文学,大约是广大读者普遍觉得有所接触而实则相当陌生的事物。故而,在本文前面,还是有必要将有关的背景资料作些简要交代。

在目前中国这个多民族国家内,满族,是个既十分古老又异常年轻的民族。说它古老,自非妄谈,有关它的先民生息活动的确切记录,早在中原先秦时代的文献当中即已出现;而说它年轻,也是实言,它的确切“问世”是有史料可鉴的,是有具体日期可以认定的——这跟古今中外绝大多数民族已难考其形成之日的情形迥然有别——那就是明朝崇祯八年(公元1635年)的农历十月十三,后金政权大汗(亦即随后不久改国号“金”为“清”的皇帝)皇太极通过颁发谕旨,正式废止旧时“女真”(又译为“诸申”)族称,将本民族的族名定为“满洲”。

就民族学界的认定,满族属于阿尔泰语系满—通古斯语族满语支,其先民是东北亚地区最古老的土著民中的一部分。远在我国中原地区的舜、禹时代,满族的初民肃慎人,便以自己独特的文化形态,生活在祖国东北松花江以东至牡丹江流域的广袤地域。

成书于春秋时期的汉文典籍《左传》中,曾有关于“肃慎、燕亳,吾北土也”的记载,证实了满族初民很早就与中原地区有着联系。随后的肃慎后裔、满族先民,又曾以挹娄(秦漢时期)、勿吉(南北朝时期)、靺鞨(隋唐时期)和女真(宋金元明时期)等称谓见知于世。

在公元6世纪末至11世纪初,靺鞨族的粟末部融白山部及高丽遗民,曾经在今吉林一带建立国力颇强的“海东盛国”渤海国,经济文化直追中原同时代的盛唐。到了公元12世纪初,由女真贵族完颜阿骨打创建的金朝,又曾立国一百二十余年,与南宋、西夏在中国版图上鼎足而三,其疆域东北至日本海、鄂霍茨克海及外兴安岭,西北到今蒙古国,西以河套、陕西横山和甘肃东部与西夏接壤,南边以秦岭、淮河与南宋划界;在金世宗和金章宗在位时期,其辖域内还呈现过为史乘所夸赞的盛世景象。

作为肃慎后裔至满族先民的民族成份,其历史性地展开,有些复杂变数,或者换句话说,并不是“一脉单传”的。“渤海国”解体后,粟末靺鞨人失散开来,有些进入朝鲜半岛,离开了女真群体。靺鞨人的另一支——经济文化原来并不发达的黑水靺鞨,则成了日后金代女真群体的基准先民。再至金代被元朝瓦解后,已经进入中原的金代女真人也多数散落于关内的冀鲁豫广大地区,融合到了当地的汉民族中间,真正返回东北故乡的并不多。

而明代东北地区的女真人,则又是后来重新再由松花江下游和黑龙江流域成长壮大的、先前发展更其滞后的女真群体,他们才是满族的直系祖先。

虽说“渤海国”的靺鞨人和金代的女真人都未成为满族的直系祖先,但是“渤海国”和金代由肃慎的不同族裔成份所留下的令人炫目的经济文化史实,却从另一个角度,证实着一个潜在的历史逻辑:白山黑水间肃慎古族的流脉所具备的精神创造力和文化爆发力不容忽视。历史上一切有作为的民族,尤其是其中一些中小民族,他们要在大民族的历史威慑与制约下面冒头,都不外是客观机遇与主观能力的高度结合。历史机遇一旦出现,能否抓住,是民族主观能力的集中显示。这种主观能力,既包括族群自身力量的充分蓄势,也包括着族群领袖人物对于稍纵即逝的历史机遇予以及时捕捉掌控。因此,假如说肃慎后裔在“渤海国”时期和金代的两度崛起与兴盛,已经为肃慎古族的另一流脉亦即明末女真——满洲,在中华封建历史的末叶横空出世,再造出一段东方帝国的辉煌,埋下了潜在伏笔,也许就不为过分了。这一东北亚地区的古老族群,一向富有创造力和自决精神,果敢粗犷勇于承当,又具有非凡的文化想象力和实践精神,他们在并不多得的相似历史境况下,完成着一浪高于一浪的进取和成功,内里想必存在着某种客观的必然。

明代由松花江下游和黑龙江流域新崛起的女真人,分批先后南下,形成了包括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东海女真的女真三大部。万历年间,女真各部蜂起争雄,战乱不已彼此残杀,民众蒙受极大痛苦。1583年,建州女真部的年轻首领努尔哈赤,兴兵举事,顺应历史趋势及民心所向,肩负起了统一女真各部的重任。此后,在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父子两代的率领下,经过长达数十年的艰苦斗争,不但统一了女真各部,而且征服了邻近的蒙古和朝鲜,击溃了明王朝派来围剿的强大兵力,为夺取中央政权奠定了坚实基础。在此过程中,努尔哈赤创立了使本民族兵民一体的“八旗制度”;皇太极则公开宣布更改女真旧族称为“满洲”,还将所用国号“金”也变更为“清”。皇太极之所以要为本民族重新命名,是出于目的与策略相结合的选择。随着政治军事的推进,其民族成员结构发生了较多变化,在原有的女真族固有成份继续占有决定性大比例的同时,来自不同方向的其他民族人员成分也明显地加大了比重,用“女真”旧称来统括这一新的民族共同体开始显出有些名实不符,以新的族称来指代扩大了的民族共同体,已被提上历史日程。于是,皇太极以女真民族为主体,吸收周边若干追随其族群政权较久且女真文化习染较深的汉族、蒙古族、朝鲜族等民族成分,建构起了一个新的民族共同体——“满洲”。在努尔哈赤时期,曾沿用历史上的“女真”民族和“金”政权的称谓,而这两个称谓在中原人们的记忆中是敏感的,为了消解夺取中央政权的民心阻力,更多地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至皇太极时期,修正本民族形象以适应形势需求,不失为一项明智的选择。当然,此更改族称之举,也展现出了实施者对他民族文化的包容和认同倾向。古今中外,出于这样一些考虑主动顺应历史需要而变更族称及国称者,是罕见的。满人的历史智慧可见一斑。自此,满族人的确不再一味强调自己与金朝以及女真人的历史渊源关系,而表现出一种比以往更加贴近中原文化的积极姿态。日后,人们也不再会轻易地将女真族和满洲族的概念混淆,因为二者不仅已经各自带有其时序所系的不同规定性,而且,就构成人员的成分来看,彼此也已经存在了某些各自的特质。

“满洲”[1],是一个满语单词的音译,原来并不是地名。而“满族”只是“满洲族”在20世纪中后期才渐渐使用起来的简称。不过,后来有些人习惯于以“满洲”来代称满洲民族的故土东北地域,国外的史学界似乎更为习惯于这样做(他们的又一个称谓选项是习惯于用“旗人”来指称满洲民族),“满洲”概念也便出现了一点儿歧义。

公元1644年,由满洲贵族执掌的清政权入主中原,定都北京,并迅即向全国推进,开始了中华历史上最后一个大一统封建王朝——清朝统治中国268年的历史。清代的满人常常被称为“旗人”。其实,所谓“旗人”原本是一个大于满人的称谓,在有清一代,“旗人”是对被编入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兵民一体化组织中的人口的总称。努尔哈赤与皇太极在筹划进取中原的时候,将满洲民族的全体青壮年男性,都收进了军队之中,把他们分别划入以八种不同样式旗帜为标识的八个方面军。这八个方面军,即被称为镶黄旗、正黄旗、正白旗、镶白旗、镶红旗、正红旗、镶蓝旗、正蓝旗[2]。后来,随着政治军事推进的需要,又仿照满洲八旗的编制和识别方式,建立起了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三个八旗的军事组织,自建立起的二三百年间,曾在创立清朝、巩固政权、维护祖国统一、保卫人民安定生活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17世纪的中华大地上诞生了一个洋溢着蓬勃生机的清王朝,它内成一统,外拒强寇,使本已急剧滑落的中华封建末世,又奇迹般地出现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康雍乾盛世”,给民众在安定富足中以繁衍生息一个较长的时间,中国人口迅速地从大约7000万,猛增至40000万。同时,中国辽阔版图上的众多不同民族,產生了中华多民族乃是休戚与共之一体的前所未有的观念,为日后现代意义上的中华国族的形成,做了较为扎实的心理预设。人们可以试想,如果没有满族杰出人物和八旗劲旅在清前期的勠力经营,从而达成清中期国富民盛、各族一体的稳定局面,后来的中国,怕是难以度过帝国主义列强蜂拥而上,妄图瓜分、灭亡我文明古国这一道险关的。

原先在东北地区的满族人随清初定都北京建立统一的中华帝国入关者,占本民族的十之八九。按《八旗通志》记载:“自顺治元年,世祖章皇帝定鼎燕京,分为八旗,拱卫皇居:镶黄(旗)居安定门内,正黄(旗)居德胜门内,并在北方;正白(旗)居东直门内,镶白(旗)居朝阳门内,并在东方;正红(旗)居西直门内,镶红(旗)居阜成门内,并在西方;正蓝(旗)居崇文门内,镶蓝(旗)居宣武门内,并在南方。盖八旗方位相胜之义,以之行师,则整齐纪律;以之建国,则巩固屏藩,成振古以来所未有者也。”在三个八旗被严整地部署驻守于京师内城(大致相当于后来的东城、西城两区)四方八隅的同时,旗人以外的所有民人(包括汉、回等民族的官、民、商贾各色人等),均被迁往京师南城(大致相当于后来的崇文、宣武两区)居住。

随着清初百年左右的平息国内敌对势力、荡平三藩、收复台湾、反击沙俄入侵、扫除准噶尔叛乱等战争的需要,八旗将士被一批批地派往国内各地作战与驻防。至乾隆后期,全国各地八旗驻防已有130多处。满族人由是而广泛地分布于全国广大区域,在西安、太原、银川、乌鲁木齐、伊犁、成都、广州、福州、杭州、德州、青州、荆州、库伦、西宁和西藏等地,都设有八旗驻防。清代乃中国有史以来有效管辖版图最为广阔的历史时期[3]。中国今天的版图,基本上是在清代确定下来的[4]。清初百年间,我国幅员辽阔,北至外兴安岭,南达南沙群岛,东起库页岛,西临葱岭,都受到切实有效的管理辖制,国土面积高达1250万平方公里。在有清一代近300年间,满族将士为维护国家利益前赴后继英勇参战,付出了极大的民族牺牲。除上述清代初年的战事以外,中期尚有扫平准噶尔叛乱、平息回部叛乱、抗击廓尔喀贵族入侵西藏等战事;后期又有两次反抗西方列强入侵的鸦片战争和反抗八国联军入侵的战争。在这些战争中,满族官兵壮烈殉国的事例比比皆是,史书上多有记载。

在入关之后,满族又出现了一批杰出人物,早期的多尔衮、孝庄皇太后,和稍后的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帝王,都在清代的历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中原地区的先秦文献《战国策》中有《触詟说赵太后》文,认为历史上一向就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铁定规律,而满族的领袖人物从努尔哈赤、皇太极肇始,连续数代奋发图强,成功地逸出了这一规律的制约,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性的奇迹。此外,由八旗满洲中间涌现出来的良将、贤官以及其他方面的优秀人物,也是不胜枚举的[5]。清代满族以小民族而打天下坐天下,岌岌然如履薄冰,他们须不断调整和修正自己的形象,尤其是自己的道德形象须经得起世间评说。清朝君主们就自我修身的优良程度来看,在历朝历代中间都是数得着的。

八旗制度是伴随着满族的崛起而出现的,这种制度曾经铸造了一个磅礴进取的民族,推出了一个辉煌耀眼的时代,维系了一个虽属于封建末世却空前统一繁荣的中华。然而,其制度自身,却孕育着难以排解的内在危机。八旗制度是清代贯彻始终的制度,对旗人们的约束是相当严苛的,它把世代的旗人严格地圈定在当兵吃粮饷的唯一人生轨道里,禁止他们从事除当兵之外的一切职业,如做工、务农、经商以及其他等等,这虽然有助于政治基石的牢靠,防止了旗人与民争利,但是,也造成了始料不及的社会难题。从雍正年间起,“八旗生计”问题就见出端倪,其后愈演愈烈,统治者煞费苦心力图解决它,却终告不治:旗人“人口大量增加,而兵有定额,饷有定数,既不能无限制地增饷,又不能放松正身旗人参加生产劳动的限制”[6],于是,补不上兵缺的旗籍子弟越来越多,只好眼睁睁地失业赋闲,成为既没有营生也没有收入的“闲散旗人”(满语叫作“苏拉”),这就不仅导致了许多下层旗人家庭日益明显地走向贫困化[7],还使入关之初异常精锐剽悍的八旗劲旅失却了农商技能,滋生了惰于劳作、荒于嬉戏的积习。因此,正是八旗制度本身,给坚持这一制度的满族带来了灾难。八旗下层人口在贫困线上的苦熬与挣扎,上演了一代又一代。而最为悲哀的是,到了辛亥之后,世代远离农桑工贸等谋生技能的满族人,陡然间断绝了作为世袭军人所得的报酬——钱粮,又逢全社会的舆论和环境都对他们极为不利,八旗制度制约下的末代旗族百姓,便比他们的先人严重许多倍地承担了这种历史制度产生的惩罚与报应。所以,说满族是“成也八旗制,败也八旗制”,不无道理。

至20世纪,满民族经历了沧桑巨变。中国近代史上发生的辛亥鼎革,其重大的政治意义与历史意义,是自不待言的。这片国土上经历了过于漫长的封建帝制,从公元前业已肇始,其后绵亘不绝,一直持续到20世纪初叶,早已严重桎梏了这个国家经济的发展、思想的追求、社会的进步。清代末期,以孙中山为代表的志在铲除中国封建帝制、以民主与共和为理想的资产阶级革命派,登上了政治舞台,他们迅猛地发动民众,推翻了最后的封建帝制,历史功绩盖莫大焉。

封建时代在中国的寿终正寝,本是大势之所趋,历史之必然。不过,最后的王朝偏偏赶上了是由一个少数民族所建立的政权,这却多少带有着某种历史的偶然性。这点偶然性,切切实实帮了发动辛亥革命的资产阶级革命党人一些忙。在中国,封建帝制堪称根深蒂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百姓们历来把“忠君”与“爱国”混为一谈,一向缺失反封建的意识与精神,要动员他们投身于推翻封建王朝的“民主革命”,殊非易事。新生资产阶级革命派在整个中国封建势力面前所体现出来的势单力孤,是显而易见的。在当时的中国,保皇党康、梁等人要搞资产阶级君主立宪,尚且难以推进,要以革命手段彻底埋葬帝制,更是难上加难。

教这一难题得以化解的“捷径”被找到了,那就是种族革命。清朝皇帝来自于这个国家主体民族之外的一个异民族,而“尊王攘夷”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则从来就是华夏民族的正宗思想传统。要在一个主体民族人口占有压倒优势地位的国家,做一番号召大民族民众合力推翻小民族中央政权的“种族革命”动员,比较鼓动民众觉悟起来一道向封建王朝造反,就要简单和方便得多。何况此时的“大清朝”早已丧失了二三百年前的虎虎生气,船坚炮利的西方列强步步进逼,更让这个依旧沉溺于古典做派的颟顸帝国从内而外都呈现出“残灯末庙”的征候;再加上在“八旗生计”问题多年困扰下旗族生活的全面落寞,酿成八旗将士中相当一部分人显现出不同程度的精神蜕变乃至心理异化,也为革命党人否定旗族提供了客观依据。对“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这一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纲领,人们在较短的时间里面就接受了,然而他们普遍只是动情于鼓动种族革命的前八个字,而把更重要的带有民主革命性质的后八个字置于脑后。这种带有严重偏颇的策动,得到了颇为广泛的呼应。于是,“忽喇喇似大厦倾”,本已相当衰败的清政权,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息影于世间。

历史常识告诉人们,许多呼啸而至席卷世间的大规模社会运动,都难以避免它的两重性。由先天不足的中国资产阶级发动的辛亥革命亦莫能外。以往,人们多从这次革命的不彻底性上来检讨它的先天不足,指出辛亥鼎革的结局只是做到了从形式上终结了封建王朝,却未能从根本上改变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性质。这固然当属的论,但是仍嫌不够全面。因为从民族关系处理的层面来反省,辛亥革命也存在着难以突破的历史局限性,留下了负面影响。

中国,与西方某些单一民族的国度有所不同,古来便是一个多民族共存共荣的大国,繁衍生息着来自于不同起源的各个族群,携手创造了中华恢弘的历史与璀璨的文明。翻开中华史册,人们注意到,由于各民族间的发展层次不同、经济方式有别、利益追求各异,千百年来的确曾经出现过不少矛盾、冲突甚至规模化的战争;然而假如我们能够站得更高些去纵览史书,则会看到,不同民族之间的仇视状态,比较起彼此的太平厮守毕竟要少得多,相安相容互利互惠,历来是我国多民族交往史上的一个習见场景与基本主题。就以清朝入主中原形成中国封建时代最后一次空前的大一统来说,因为不同民族所处的立场及持有的价值观念有明显差异,起初委实有过一些令中原人民特别是士大夫阶层身心痛苦、无法容忍的事件发生;但是,若从近300年的全部清史来看,清代却可以被认为是中国封建时代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发展的鼎盛阶段,满汉民族间以及中华各民族间的相处还是比较好的[8]。

然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9],在资产阶级革命党人为推翻封建王朝而大做舆论准备之际,历史的某些真相被舍弃了。瓦解由满人当皇帝的清政权既为当务之急,“殃及池鱼”般地株连整个满民族便当属难免;不仅满汉两个民族二三百年间总体上相安无事、友好相处的过程被人为地遮蔽起来,而且满民族为中华开疆拓土、保国护民的慷慨奉献也被忽略,满族人的形象一概地被丑化乃至妖魔化。在辛亥革命的发动造势阶段,两个半世纪之前的满族入主中原,被说成是一切罪恶的渊薮,不仅中国古而有之的“夷夏之防”[10]思想与西方民族沙文主义者所标榜的“一国之内不容有二族”[11]等等理论相互合流,同时,把满族人统统诬称为“满洲贱族”[12]、“逆胡羶虏”[13]、“满洲鞑子”[14],“野番”[15]之类的辱骂亦不绝于耳,连当时最著名的一些政论中坚也喊出了“兴汉复仇”[16]、“诛绝五百万披毛戴角之满洲种”[17]的声音。这些偏离民主革命应有之义而率然策动种族仇杀的言论,在当时的革命发动者中间很是盛行,并且确实在现实中奏效,其结果,便是辛亥举事得到了相当多的汉族民众(包括一向怀有异端民族情绪的封建地主阶级分子以及与之声气相投的军阀势力)的大力策应。辛亥鼎革就此大功告成。

不过,辛亥革命的一些亲历者早已对个中原委有所披露。“1903年革命派就向康梁公开声明:‘……排满有二义:以民族主义感动上流社会,以复仇主义感动下流社会,庶使旧政府解体而新政府易于建立。”“国民党元老、辛亥山西新军起义领袖阎锡山说:‘辛亥之改革,可以说不是民主主义的力量;有之,亦不过一二分,其余一半为利用时机力量,一半为排满主义的力量。”“孙中山指出辛亥革命的胜利‘就是民族主义成功[18]。”至于回顾辛亥前夜革命党人的相关言论,日后的历史学界也普遍地注意到了:“许多革命者并不强调最有光辉的建立共和国和平均地权的思想,而是把排满放在第一位……他们不愿深刻揭示资产阶级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阶级矛盾,而情愿用反满冲淡和掩饰这种矛盾。”[19]“革命派中的许多志士,为了推翻清朝的统治,唤醒民族意识,激起民众的排满情绪,沿袭了清初反清志士的传统观念,宣传明亡清立即是‘亡国[20]。”“排满是辛亥革命思潮的主要特征。”[21]

辛亥革命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与清皇室之间签订了“清帝逊位”条约而告了结。逊清政权在大多数都市和八旗驻防重地,都是以和平的方式向民国完成了权力移交;尤其是在国家最高政权及首都控制权的平稳转移上面,更体现出清朝末代执政者识大体顾大局、对国家与民众负责的异乎寻常的政治理智,这不但为国内历代政权更迭之相关记录所罕见,也委实该当在中国的近代史册上留下明确的评价。[22]

但是,就全国而言,“驱逐鞑虏”口号产生的强大的激发作用,革命军与八旗军之间的仇视对立情绪未能因清帝逊位而及时化解,局部的武装冲突也没能避免,在南京[23]、西安、福州、荆州等地,上演了种族仇杀的惨剧。例如在西安,驻防“旗卒死三千余人,妇孺投井者尤众”。[24]

注:

[1]“满洲”一词,起初据说是有着梵文“妙吉祥”之意,因为更名“满洲”之际,该民族上层已经出现了佛教信仰。

[2]起初只有以黄、白、红、蓝四色为标志的四种旗帜和四个方面军,后来随着军队的扩充,四个方面军扩充为八个方面军。新出现的四个方面军,便在原有的黄、白、红、蓝四色旗帜上分别镶缀上其他颜色的边,作为各自的标识。这样,先前分别以黄、白、红、蓝四种单一颜色旗帜为标识的四个方面军便被称为整黄旗、整白旗、整红旗、整蓝旗,而以后来加上了镶边的四色旗帜为标识的四个方面军,则分别称为镶黄旗、镶白旗、镶红旗、镶蓝旗。满人初学汉文书写时,常做些删繁就简的事,他们嫌“整”字笔画繁琐,往往将它简写作“正”,不了解原委的人们后来经常把整黄旗、整白旗的“整”字由汉语“zheng”音的第三声误读成第四声;更有甚者,后来书写时也有嫌“镶”字繁琐而写作“厢”的(至今京郊一带某些地名即如是),更造成了又一层的误解:以为“正黄旗”必是高于“厢黄旗”(因为“正中”该居于“两厢”之上)……其实,八旗顺序以镶黄旗为首,之下才是整黄旗等。

[3]元朝的蒙古军团曾经在其鼎盛时代横扫欧亚大陆,但是并没有在占领过的大多数地方建立起有效的管理机构,所以元代的中国在国家版图上并没有太多的增加。清代则不然,其前期在征讨周边地域的过程中,贯彻了步步为营的方针,每得一地,必建立地方管理机构,使版图所有有效化。

[4]毛泽东、周恩来等人民共和国的领导者,都对此有过肯定的表述。

[5]可参阅《清代八旗贤官》(滕绍箴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等史学著作。

[6]《满族简史》,第109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

[7]清军入关之际,因军事需要,满人男性16至60岁(或者身高5尺以上)者,均须应征入伍,成为甲兵。按照八旗制度规定,被挑为甲兵的旗人可按月领饷。饷分为两种,一种是银,一种是米,统称为“钱粮”。而钱粮是只发放给甲兵的,未经挑甲的闲散旗人以及妇女是没有饷的,他们只能靠家中被挑上甲丁的旗兵的钱粮来养活。而愈到清代的中后期,下层旗人家庭中不能被挑上甲丁的闲散旗人愈多,这些家庭的生计问题便愈发地严重。

[8]明末清初政权更迭之际,清军南下曾遇到南明政权在某些局部的殊死反抗,一度矛盾相当尖锐,造成了少数城池的激烈争夺以及随后出现的屠杀。汉族士大夫阶层在民族折冲关头所坚持的传统民族气节是值得称颂的。不过这些抗清志士在自己恪守民族气节拒绝为新政效力的同时,却大多勉励未曾出仕于明季的子弟们准备应试于清廷科举,似乎他们并未十分决绝地对抗异民族的新政权。随着“康乾盛世”的出现及满族帝王们对儒家文化的由衷尊重与认同,中原旧族普遍出现了拥戴时政争相服务的举动,并将这种态度坚持到了清末。有清一代的确实行过“首崇满洲”的政策,但是其处理民族问题的种种方式,并没有超越封建时代中外任何一个民族政权(无论是大民族主政抑或是小民族主政)的作为底线。满洲统治者所推行的民族观和实施的民族政策,比较地有利于境内各个民族形成“多元一体”的格局;而为了安抚汉族地主阶级,还采取了一些特别的政策,例如严禁八旗将士务工务农经商以防止“与民争利”、开设科考大量录用汉族贤才等等。至清代中晚期,汉族封建阶级的势力在整个权力结构中间的比重持续上升,满汉两族的原有矛盾已有了显见的淡化。

[9]《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17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10]轉引自刘大年《辛亥革命与反满问题》,《人民日报》1961年10月22日。

[11]邹容:《革命军》。

[12]章太炎:《客帝匡缪》。

[13]章太炎:《狱中答新闻报》。

[14]《孙中山全集》第222页。

[15]同上,第234页。

[16]同上,第259页。

[17]邹容:《革命军》。

[18]转引自李良玉《辛亥革命时期的排满思潮》,《南京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

[19]刘大年:《辛亥革命与反满问题》,《人民日报》1961年10月22日。

[20]唐上意:《辛亥革命时期关于民族问题的论战》,《社会科学报》1999年第1期。

[21]李良玉:《辛亥革命时期的排满思潮》,《南京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

[22]对于这一点,资产阶级的革命先驱者孙中山和无产阶级革命的领袖人物周恩来等人,均有过明确肯定,惜为人们所淡忘。

[23]此处有一件似可记述的往事。1983年笔者在苏州参加全国清诗讨论会时,吴调公教授对笔者言道:词学大家唐圭璋先生乃南京驻防旗人之后,因向与吴先生交好而谈起过个人身世,唐在辛亥年间还是幼童,革命军与八旗驻防军交战颇惨烈,待革命军杀入旗营,驻防将士及其家眷悉数服毒自尽,而年幼的唐圭璋因服药较少而得以幸存,后被一家市民收养。在吴先生讲述此情后,笔者为编写《满族现代文学家艺术家传略》一书,曾致函唐圭璋先生恳请同意将其传略编入该书,随即收到先生赐复书信,对欲将其传略收入该书深表谢意,却又婉辞曰:“至于所述唐某系满族云云,就不要再提了罢……”笔者常为此事抱憾唏嘘,先生并未否认自己乃旗人之后,只是不难想象,其平生在此事上或许存有良多感慨难以化解耳。而迟至上世纪80年代中期,社会上特别是南方诸地对满族之成见仍未松动,谅亦属先生取消极避之态度其一因也。

[24]尚秉和:《辛壬春秋》。

【责任编辑】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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