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土方车驾驶员老李对安根号讲,在环城路看到那个纸匣子,一眼认出是快递小哥掉的,很想把它捡起来。
安根号说:“你加班加点开车累得够呛,还捡什么捡?”
“也许是值钱的——网购的手机;一支唇膏,拿去送小情妇讨她欢心呀;就算一大包牙签,也够用一年半载。”老李说。
“你真的稀罕?不怕别人设的局,然后打劫你,或者整蛊你?三更半夜,搁在路中总是不祥之物!”
“实在经不起诱惑啊,车灯照射纸匣子熠熠生辉的,仿佛电影里装着奇珍异宝的匣子。急刹车来不及,尽量不碾着,调头却不见了,趴在车底看,没被勾起,也没被吸到哪儿。真是怪事!难道说,我错觉了?路中并没有纸匣子。”
安根号想说,有!那时路上有个纸匣子,但你老李不可能看见!
安根号不好多做解释,街坊邻居觉得他好孬是个有见识的“文化人”,对他无话不说,他不可以把自己大惑不解的事,反弹回去。
纸匣子是寄给安根号的,那天快递小哥打电话来,凑巧人不在,让下次再带来,不知谁寄来的“礼物”,并非急需物品,啥时收都一样。
次日上午,快递小哥来,讲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带着纸匣子(只此一件搁在摩托车后架的货篮底),到工业园区找女朋友,俩人一起吃烧烤,又去喝泰式水果奶茶,最后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手忙脚乱亲热了一番,那个“东西”老老实实待在他货篮里。回去路上竟然颠得蹦了出来,当他把摩托车支在路边,打算走去捡,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告诉他,稍候片刻安全一些!但是,纸匣子会被碾扁。正犹豫间,深夜土方车呼啸而过,他目击到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幕:车上驾驶员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
好在,纸匣子没被碾着,他也没被撞。
是的,有不少疲劳驾车的深夜土方车驾驶员,开着开着就睡着——安根号邻居这位老李在两个月之后,不也因此撞到树上,差点丢了命!而那一晚,他怎么“看”见那“熠熠生辉”的玩意儿啊,难道在梦中!又下来找不到?卸车回程路上吧,可那时已被快递小哥捡回去了!
这是关于纸匣子莫名其妙的事之一。
莫名其妙将之寄来的人叫高北极,亦免不了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朋友分很多种,高北极是安根号的诗友。
他俩认识有二三十年,当时诗人们出没于电影院门口和大排档,高北极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既写现代诗也写古体诗,号称双向選择的“意象派”,并不拘泥于形式上的“条条框框”,但是特别崇拜李商隐和李贺,现代诗则模拟庞德和艾略特。听起来像是一个颇有“本事”的诗人,却没怎么发表过,一般来说也就仰着头僵着脖子念给认识的人听,那个时候大家都喝醉了,只要声调高亢啥也听得下,手掌拍着桌子,筷子敲着碗沿,直到大排档老板出声制止,方才有所收敛。事后,同行们都认为他的诗意象很乱,基本列入烂诗的行列,所谓“意象”无非他做梦梦见某些东西,反正是凭空想象的。甚至,有人认为高北极连古体诗的格律都不懂,一首“七绝”或“五律”既不符合平仄安排,也不讲究韵脚,硬生生凑足字数,堆砌词藻而已。也就是说,连“古代格律诗”这个概念也是他凭空想象的。因此,他被认为是不着调的人。诗人在正常人看来就够不着调,而高北极被诗人们认为是个更不着调的人!也许他属于那种诗人中的诗人,也就是大诗人。问题是大诗人活着时,往往是看不出来的,否则他根本算不了诗人,无非是混进来的流氓而已。
那个年代,诗人与流氓难以区分。二者活动场所皆在电影院门口和大排档。只是各自玩各自罢了,也可以说是两帮诗人或两帮流氓。
不过,安根号觉得他们这派是属于有追求的,讲求情怀啊格调什么的,甚至连“理想”和“人生终极目标”也偶尔思考一把。
安根号有一把纸扇子常带在身上,大多数人则带折叠式水果刀和燃煤油的铁壳打火机。他以这把折扇给别人算命。扇面上写着每个月出生男生女生的爱情观、价值观,结合每个人血型和长相(事实上,十七八岁尚未长开,满脸青春痘,在接下来的日子还有诸多变化,往往会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他给诗友们算命。因此,高北极属于招人讨厌的人,而安根号则反之。但是,他俩有个阶段经常在一起。
某一天,这把扇子丢了。
那时大家尚无工作,有些人是找不到合适的,有些人则是一时半会定不下来干啥好。有次,记得是没喝醉的状态,两人坐在电影院大门的台阶上,安根号提出,听说梨园剧团在招人,不如一起去面试看看?高北极笑得前俯后仰,说你既没功底又没长相,居然想进剧团!安根号寻思自己会写故事,而高对于古典风格那么有感觉,更加适合进梨园剧团。
后来,安根号确实进梨园剧团了。经济好起来,各处请戏的遽然多起来,剧团扩大,不管有无功底统统招进来。他们那帮人还有大个呆、小七郎、小美白、莉和少林都去了,两个女的专门演丫环,少林敲锣、小七郎打鼓,安根号跟师傅学画舞台布景、海报,也拉幕、搬道具。大个呆体形庞大不灵活却适合演皇上,傻坐着让人叩拜,几场戏下来,几乎只有一句台词:众爱卿平身。
高北极却去当海员。
远洋海员在当时是一份很好的职业。由官方劳务机构跟远洋船舶公司签订劳动合同,一般都是职业学校毕业生就业。他父母不知从哪找来的关系,让他插到一个什么集训班。安根号暗忖跟他们这种非科班出身进剧团跑龙套、搬道具差不了多少吧。高北极却吹嘘自己有机会混到二副、大副、轮机长,说不定还能当上船长哩。
“大个呆都当上‘皇帝啦!”安根号调而侃之。
许多年后回想那段经历,都有些不着调。其实,并非个人性格造成的,也许是社会正当转型,而他们又刚踏入社会,因此,一切都变化莫测的。
星期六晚上聚会,高北极大谈其进远洋海员集训班的状况,学的知识以英语和游泳为重点。众所周知,这两样正是他的弱项,26个字母“b”与“q”、“p”与“d””、“b”与“d”、“p”与“q”往往搞乱掉,还是著名的旱鸭子,总之,高诗人的冒险生涯似乎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后来他讲,他压根没学会那两样东西!也没必要学会,“海员集训班”确跟另外这些人进剧团“演员速成班”很相似啊,都是对方缺人,赶鸭子上架。差别是,一个登台演戏,一个下海航行。但他的安全,大家倒是蛮担忧的。
“游泳冠军在汪洋深海也没办法吧?!”新水手高北极首航休假(他们在船上8-10个月,上岸休假3个月)讲,船在航行中遭遇一队庞大的虎鲨群,凶猛的海洋畜牲在船底窜,乱哄哄的,海水翻腾如同一锅沸汤,船颠簸得快翻了似的,有个新水手穿上救生衣,自以为是跳水逃生,边上的人想制止都来不及,于是,人们看到水面浮起一道殷红,不多久连血水都没了踪影。
即使英语不行,若是靠岸时间长(淡季码头上连集装箱都是空的,则等得更久),他们也上岸逛街。到超市买临过期的打折水果、鸡肉,那时国内对水果和肉类尚无保鲜时限要求。以他看来外国人经营理念很傻,比方说他们曾在某个商场偷偷将低价位货物的标签撕去贴在高价位货物上,一双球鞋才付一只羽毛球的钱。他们甚至还去红灯区蹓跶蹓跶,增长了不少“知识”。有时候生怕迷路了,就事先抄好一张码头的地址,届时拿出来给警察看,警察就会用警车送他们回去。
海员每人携带一件进口家用电器(以大尺寸彩电为主)赚差价是不成文的规定。此外,还私带国内的物品,等靠岸时利用空隙卖出去,老船员深谙门道,知道什么好赚(每个港口城市都有针对性的销货渠道),比方说船上的医生一般带片仔癀。高北极只胡乱带些小物件试试,比如,几毛钱的虎标万金油倒是畅销全球。在埃及码头上向装卸工们兜售,揩一点抹在他们鼻子底下,做个深呼吸让跟着学,当对方感到一股清凉之气从鼻腔进入直奔脑门时,他便及时地撸起袖子,握拳曲肘鼓起肱二头肌,用劲使之突突突跳几下,意思是说,吸这玩意儿能让人体健如牛!就这样下去,也许阿拉伯人从此吸中国的虎标万金油上瘾,就像当年中国人吸西方人带来的鸦片一样。不过,刚吸觉得神轻气爽,最终人家也懂了,既不真的强身健体,更无从上瘾,第二次去便不搭理了。还有,水手们每个月配给的一箱青岛啤酒倒很好卖,只是得自己忍住不喝。有次,高北极站在甲板刷牙,搪瓷牙杯印着一条中国龙,被人看上,卖了三美金。后来他还特地把日用品全都换上有龙的,但没再卖出什么。于是,同事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叶公。
不知道做啥买卖好,“叶公”很清闲,又舍不得喝啤酒,就在甲板上垂钓。码头泊区水里有许多小鱼,当地人不吃,多得好比蝗虫成了灾,密密麻麻的,用细铁丝折个钩,不穿鱼饵丢下去,也能一会儿一条的上钩。有次船在一个小岛旁停下维修,水位下降,峭壁底下石头一掀便跑出许多螃蟹,一只一只踩死,剥肉晒干,煮宵夜抓一把丢入米粉汤里,不用放味精就鲜得让人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大个呆跟小美白结婚,正当高北极休假期间。他乐呵呵地来,却嘀嘀咕咕地:“诗人跟诗人结婚,戏子跟戏子结婚,双重近亲繁殖!”自从当海员他更爱讲屁话了,还留着一头比女人还长的披肩长发。其实那时早已不时兴“阿飞头”了,就水手和摇滚歌手才把头发留得越来越长。众人劝他去理短,他答应了,指着手表说:“三点半之前,一定理短!”很正儿八经的,下午三点半一到,果然理成一个板寸回来。那天的伴郎和伴娘免不了还是一帮朋友,帮忙端盘子上菜时,高北极去了伴娘那桌,总要神经质似的嘀咕一声:“这些漂亮的妞好不面熟啊?!”看到新娘子他也喊,面熟呀!最后连新郎和伴郎他也觉得面熟了。安根号说:“所有的人你都觉得面熟——如果一个都不熟,你今天来这干嘛?”他太爱表演了!当初为何不一起进剧团,浪费活生生的丑角形象。
有人撮合高北极跟莉一对,说海员娶演员不算近亲繁殖!他直摇手。莉则屁股一扭一扭走猫步似的上前“呸”了他一脸,又屁股一扭一扭走猫步似的走开。
不多久高北极也结婚了。娶的是另一伙诗人里一个女孩,不过她也可以不算诗人,照高北极的理论讲是不算的,因为她写散文随笔。女孩在理发店上班,是他上次剪掉长发顺便追到的。据说,当时他先是要求剪成齐肩式,过后觉得不满意,另付钱剪成遮耳式的,又不满意,要求剪成三七分,第四次是大背头,最终推成板寸,女孩才被他追到手。她再不答应和他去看场电影,他就要剃光头出家当和尚了!这女孩一点也不漂亮,不仅单眼皮还有点龅牙,按照高北极的说法:别人看着闹心,自己看着舒心,放在家里放心。他一年三分之二时间不在家呢。
几年后,进剧团的那些人,小美白偶尔能演配角里的小郡主、千金小姐了。少林不敲锣了,吹笛子。也就是说,登台有升迁机会,安根号画布景则跟勤杂工差不多,一辈子没指望,干到老最多混个轻松活,给演员递戏服拿包什么的。安根号写了一个剧本让领导看,领导不认可。他来剧团为了写剧本,而剧团光以前的老戏本就已经够排演了,根本不排新戏。于是,他从剧团辞出来,改行画画了。
有一件事,安根号想起来就特不舒服。就是之前在电影院门口用来给人算命的那把折扇丢了。那上面记载了一套方法,按月令花卉分门别类,结合血型、脸相加以多次验证,能得出一个人的性格,推理一个人一生运命以及变数。最初他半开玩笑地给人测试,自己半信半疑,如今细细琢磨却觉得准极了。同时他将之引用到剧本创作,在人物塑造、情節设计上也很有特色。领导不排他的新戏,找借口说他的故事荒诞不经,人物不符合生活实际,几乎是一场无厘头闹剧。他寻思那把扇子如果还在,大可以之跟领导展开一番辩证。那把扇子古色古香,扇骨是湘妃竹雕镂的,扇面文字并非寻常印刷品,而是毛笔蝇头小楷手书。落款时间是明治某年,梶田源之助口述,门下生岩井贤治恭录。想来是日本人的物件,他在废品收购站淘旧书淘到的。不知是哪家祖上收藏的宝贝,不肖子孙当成废纸卖掉,难怪再到书店找别的相术典籍查阅,无一类似的,怎也与之对不上。可惜啊!听大个呆说,那把扇子是高北极拿走的,也就他才方便。当时曾对质一番,高北极不承认。如今越想越觉得小偷是高!
后来诗人们大都不怎么写诗了,没再聚一起过。毕竟都结婚生子,要养家糊口。只偶尔单对单碰一下头。安根号有意疏远高北极。但从大个呆等人口中得知,高北极已在市区买房。
安根号以制作油画卖钱为生计。自己画,但主要是带学徒,既收一点培训费,也把“作業”或“作品”当作商品卖掉。这个行业他一直做着,最初几年作品远销海外,以风景装饰画为主;后来是国内市场,以静物画为主;再后来又远销海外,以高仿宗教人物画为主,据说被黑社会用于入伙仪式,以之滴血焚烧明誓。
有一天,高北极跑来工作室找他,带着几首新写的诗。安根号一则不写诗了,二则向来觉得高的诗尚未入门,便不想谈诗,就顾左右而言他,问高北极怎不写点小说剧本?高北极说在构思一个,不过写出来也许是戏剧剧本,也许是小说,自己也说不准。不过,此时尚静不下心写大的东西,还得跑几年船,他说最初只想做几年,赚钱结婚,结婚之后想再做几年赚钱买套房子,如今房子买了,想存点钱,以后不做水手才好有本钱做小生意糊口,因此再过几年才能上岸,潜心写剧本或小说。
安根号请他吃饭。吃水煮鱼,让堂倌先上一箱啤酒,一半冰的一半不冰的。
“你这种心理很奇怪,”安根号说,“船上空闲时间多的是,不是老喊寂寞难当嘛,不会用来写作吗?每年休假三个月则更不用说了。”高北极却说:“人闲心不闲。”
安根号问什么意思?
“在大海中想家,在家里想着大海!”高北极说,“那种不安定的状态,唯以酒和诗来排解,不是写剧本的时候。”
那晚他俩喝得酩酊大醉。
过两年高北极又来找了一次,正当有个同行盗仿安根号所独创的以某种化学反应制作画面肌理的专利——可能是工人把秘方泄露了出去。他让高北极装成顾客去那家买一幅,好留作证据到相关部门投诉。
高北极长年航海在外,休假时往往宅在家,别人对他的印象既熟悉又陌生,就把他当成老顾客。事情办得非常顺利。
安根号便请他到家里吃顿饭。高北极带着老婆孩子来安家吃过后,还特地回请到他家又吃了一次。
在他家吃饭那次,他拿出“创作”的剧本初稿给安根号看,说是在船上打的草稿,回家再用电脑打完整,那时他都用上电脑了。屁股长长的那款,平时以一块蓝布遮着,要用才掀开。安根号看完问:“你套的吧?”高北极说:“没错,这个名叫《都市追鱼》的现代梨园戏剧本,就是套越剧《追鱼》。”他的理由是一方面梨园戏没这出剧目,另一方面已将之改头换面变成现代场景:男主父亲公司破产,父母双双自杀,他从国外留学归来,到父亲生意伙伴的公司上班,所谓的“叔叔”其实就是导致他家破产的人,对他并不真心栽培。男主常常一个人加班到深夜,董事长办公室鱼缸一条雌性金龙鱼变成董事长女儿模样同他恋爱了。公司庆典,男主误喊董事长女儿宝贝,被当成臭流氓辞退。事后,鱼精找他“解释”说,为了不让父亲知道才这样。俩人私奔,租房同居,某天逛商场被董事长看见,误以为女儿,硬拉回家,家里出现真假难辨两个女儿。董事长请生物学家来辨别。鱼精请巴西龟和各种观赏鱼朋友变幻成专家团,向生物学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董事长不肯罢休,运用从国外引进的智能蚊子追杀全城观赏水族。智能蚊子潜入家家户户鱼缸投毒,引起小动物保护协会不满,后者将之披露给媒体,最后查出当年也是董事长利用智能毒蚊,导致男主父亲的养鸡场瘟疫横行而破产,目的是将养鸡场地皮用来开发房地产。爱心人士恳请生物学家为金龙鱼做转基因手术,让她变成真正的人类,跟男主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你就这么‘写了一个这样的‘剧本?”安根号问。
“用来卖钱嘛,才好早日上岸。”高北极苦巴巴地解释说。此时,他在海上颠簸快十五年了。他说接下来还要以这种方法制作几个。存够钱,他打算开一个水族馆。大型的,养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包括海葵、海星和水母。听到水族馆两家小孩全都欢呼雀跃,纷纷跑来拥抱他。安家一个儿子,高家两个女儿。
从高北极家出来,安根号一路摇头苦笑。
后来听说,高北极果真上岸了,那个剧本没用到梨园戏,一改再改拍成电视连续剧,他到北京跟人合作开发电视连续剧,折腾得很红火呢,钱应该赚了不少,却没听说开什么大型水族馆,也就是说他食言了。安根号寻思,高北极讲的不能都当真呢,本来他就是一个不着调的人。倒很想追究他拿没拿那把扇子,那把扇子既给别人算命,也安排戏里人物的命运,冥冥之中仿佛也掌控着自己的命运。扇子握在手中,心里才踏实,命运才由自己掌控。他有点把它当成命根子了,人嘛往往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女诗人莉的女儿考入上海戏剧学院,在“金碧御膳房”大酒楼宴请当年的诗友。二十多年来首次大型聚会。那女孩三岁时,莉就跟她父亲离异了,单亲家庭飞出金凤凰可喜可贺!高北极在北京不能来自不必说,小美白也一个人来,问她大个呆怎没一起来?她回答说:“在家看孩子。”当时为了让她保持身材,争当名角,婚后延迟十多年才敢有小孩。因此小孩还小,夫妻俩不便都来参加聚会,须得一个先来,尔后再换另一个。安根号信以为真。席间,小美白起身告辞,他以为要换她丈夫来。却说去参加一个晚间会议,她如今是剧团团长。
小美白团长走后,众人纷纷指责领导的话最不可信,还留在剧团里的只她了,少林辞职办乐器培训班,莉办舞蹈兴趣班,小七郎开小饭馆,连大个呆也不待在剧团了。
“他怎么也辞了?”安根号觉得不可思议。
众人讲,他老婆当上团长,他假皇帝再当没多大意思喽,心里不好受呢。小七郎说有一天叫摩的,越叫那摩托车越跑,细看却是大个呆,仿佛是没脸见朋友呢。大个呆今晚压根不是在家看孩子来不了。
安根号叹息道:“小美白摊上大个呆真没办法。”
“才不是呢!”莉讲起小美白有多不是人,她说,“你们可记得最初是我慕容莉先上来的。有次有个机会演太后,却因借她一把钗子不小心弄丢了,她就乘势使性子不让我演好,我在台上骂她一声死贱婢,过后她哭到领导那去。害得我从此只有演穷寡妇的份儿。”
大家还记得有这回事。当时都当笑话讲:太后斗输给宫女!作为非科班跑龙套的,虽然比不了世家子、名门传人和学院派毕业生专攻一种行当,但他们却须熟读所有戏本,生旦净末丑全都能来两下,临时急需救场硬着头皮也能上。若是祖师爷保佑,观众叫好,一炮打红就能成为名角台柱,鱼跃龙门!记得当时大家最爱的文章是庄子《逍遥游》开篇那段: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小美白唱红自有她的过人之处。”安根号说。
莉说:“她跟几任团长都有一腿!”大家说别瞎说啊。莉问:“那她怎么当上团长呢?”少林说:“你不知道她编的一个新戏获得省级文艺奖?”少林直夸那出戏编得好,如何如何。安根号听出是他当年被压下的那个剧本的风格,于是他认为极有可能是大个呆偷了他的扇子,栽赃给高北极。高北极所编的几个电视连续剧他都浏览过,除了《都市追鱼》套越剧,《后现代海鲜》抄袭小说家、文艺片导演朱二文的作品,另外的宫斗片、青春偶像剧无不抄袭,还被台湾著名新鸳鸯蝴蝶派编剧告过好几次呢。“有那把扇子他自不必抄人了。一定是大个呆夫妻俩偷了我的扇子!”安根号说。
莉说:“直接偷你剧本好不好,那个剧本不就在老团长手中嘛,她是他干女儿!”
安根号说:“算了,不聊这个了。”他问小七郎:“听少林讲你前些日子怎么了?”
小七郎的小饭馆最初选址在某寺庙隔壁,人家劝他别那样,他主营东坡肘子和狗肉煲,哪有人一边去寺庙忏悔、还愿、求佛,一边吃肉喝酒。他却认为,难道躲着偷偷享用就没罪过?
小七郎不听。
事实证明人家劝他没错。饭馆几天都没开张,好不容易来几个年轻人,点酒点肉,没吃两口全“呸”掉,说肉都臭了怎么吃?!小七郎同他们争辩,但肉确实臭了,理亏辩也是输。居然拿起菜刀,年轻人被唬得没命地逃,他整条街追人。对方报警,他被押去精神病院“治疗”了三个多月。出来后臭着脸把店搬去别处。大家又问起这件事,他说:“我有病吗?既有,好像又没呢。总之那段经历,再想起来历历在目,又像另外一个人干的!”
安根号的手机不时收到一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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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非某种外文单词或其缩写,又不像乱码,对方是个陌生号码,也许有人随机恶搞吧。生怕中病毒,回打又怕就此被扣费,于是不去管它。这时又收到一条,同样是这类型的。拿在手上看,恨恨地咒骂。他们却告诉他这是高北极的电话。安根号问:“他怎知我新换的号码,好几年没联系了。”少林说:“我告诉他的呀。”
“高北极脑袋进水?发这种短信什么意思!有意思吗?无聊。”安根号说。
他不想回电话去问,高也没直接电话过来,只是时不时又发些怪异字母组合的短信。慢慢地安根号也习惯了。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高北极一封信,打开看不是商谈什么事,也不是新写的诗,是一些宣传册页,折页式,某个剧目在北京参加国际艺术节演出用的。三四本全都涂满笨拙的“儿童画”。
安根号明白了——当年所写的那个剧本被小美白盗用排成新戏,晋京演出,她邀请高北极去当嘉宾了吧。高北极拿了一摞宣传册,在空白处涂涂画画不亦乐乎,画些什么呢?鱼,大鱼小鱼,以及种种海洋生物,海龟、贝壳、龙虾、螃蟹、海藻、水母、海星,还有珊瑚礁。
一个海员在看戏时,受台上演员表演的感染,顺手画些海洋生物也不奇怪,尤其此人是个诗人。然而,似乎画得过分认真了,鱼类品种繁多,造型各异,长的、短的、细的、粗的、圆的、扁的,成群结对的,单独一只翻着白眼的,都有。除此之外,他还画了不少横线,代表水吧,但不是波浪形的,也不是直直的,用力过度地画成弧线,意图呈现时间或速度,还是什么鬼。当然免不了还有那些莫名其妙,自以为是的字母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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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根号意识到自己也有画画的冲動了,不是通常那种以复制手法加工的商品画,而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创作些什么“画面”。也许是高北极来信唤醒他某种隐秘的感觉?!具体画什么,怎么画,胸中尚无完整构想,便暂且藏诸心底,工人、学徒回去后,他独自待在工作室抽烟、喝咖啡,琢磨琢磨,琢磨透了再动手。但是,一直没有真正动手。
有个晚上,他想来想去,决定明天遣散雇佣人员,潜心独立创作。门外传来一阵汽车声响。这时,黑暗中一个人从敞开的门徐徐走进来,他以为哪个工人回来拿落下的手机还是什么,正想讲散伙的决定,灯光之下细看却是高北极。安根号怔住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下飞机!”
“住哪个酒店呢,要不住我家去,好好喝几杯。”
高北极居然说,他是路过的,中转等机的时间太长,来看看老朋友,等会儿马上回机场,登上另一班飞机去往别的地方。跟出租车司机约好一个小时后还来接呢。
车库改装的工作室管道露在墙体外头,楼上有人冲马桶,发出哗的一声轰响。楼上空置已久,什么时候搬进新住户?!
一个小时里,高北极显得格外紧张局促,不停地回头看黑漆漆的门外,潜意识也许是看出租车回来否,可给人感觉仿佛是有人在追杀他呢。
安根号冲了两杯咖啡,特地滴几滴白兰地,他想让朋友放松点,他自己受其感染也有些紧张了。高北极却一口都没喝,一个劲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地讲话。
“那个戏我去看了。非常棒!编剧和导演全是小美白的名字,没有你。”高北极说。
安根号说:“无所谓。能排出来,还公演就不错了,况且在首都演出。我真的无所谓。”
“嗯,小美白是自己人,也只有她才懂行识货!”
“你现在怎么样?电视连续剧还拍吗?钱可不少赚,啥时开大型水族馆?”
高北极却说,从电视剧制作中心退出了。一开始倒很赚钱,后来几乎贴钱,一句话讲,都是剧情抄袭,收视率做假,花钱买的,因此他放弃了,当然也分到一些钱。
“接下来做电影?”安根号问。
“电影还不是一样,抄,套,票房做假。接下来,尝试做游戏呢。”
安根号问:“网络游戏?那个不错啊,赚大钱的!”高北极说:“VR,目前最接近于真实,沉潜式虚拟现实,可以说是超现实!我想做的海底世界,能让人深入情境地感受到,并非隔着一层玻璃,人在一个空间,水族在另一个空间。而是融入全部的感觉,可以骑在大鲸鱼背上遨游!”
他说这次就是要去参加在澳大利亚某个岛上举行的全球海底世界VR年度大会,他已参加过一届,在那上面结识不少科学家和艺术家。其中有位德国物理学家认为:人类其实是鱼类的一种,某种原因导致被流放到陆地上来。高北极说,德国人往往有些不可思议的念头,比如尼采的哲学,比如瓦格纳的音乐,比如啤酒。然后,高北极聊了聊自己对人鱼的看法,但是没办法讲清楚,他一向如此的吧,这次讲到了“雌雄共体”,讲到了“逃脱”“变形”“通灵”“幻象”和“域徙”,以及“后现代炼金术”“人海漂流瓶”,等等,最后还讲到下海、登陆和回归。
时间到了,接他的出租车来了。他俩互加了微信。高北极说“收到我寄的东西,请代为保管好”就急匆匆上车走了。
过几天,安根号看了下高北极朋友圈发的内容,都是两年前做电视连续剧的剧照和宣传,网络上也有的,之后就再没更新。至于在澳大利亚举办的全球海底世界VR大会找不到上一届内容,等待他发这一届的,也迟迟没看到。微信上向他问好,只回个笑脸,似乎挺忙的,就没下文了。
后来,安根号竟然将之淡忘了。他进入到疯狂创作之中,画了一大批以星空为主题的作品。他觉得自己跟梵高画的不一样。冥冥中有种感觉,假如不是地心引力吸附着,人类必将遽然掉进天空。不是飞出去,而是掉进去,好比掉进大海里,一直沉下去,一直沉一直沉,永远沉不到底。
有天他画得有点倦了,就关上工作室铁门,走去厦门大学找在那里承包食堂的亲戚闲聊。对方陪他到校园逛逛,在魯迅塑像前想起鲁迅先生当年来教书的情形:钱虽然不少,日子却挺不好过。就点燃一支香烟插在塑像之前,这时快递小哥来电话让他接收邮包,他讲他人不在,请先带回,另日再收。
回来路上安根号打了一辆摩托车,陡然想起假如是大个呆,会拒载掉头跑的吧?回到工作室从旧手机上翻到大个呆的电话,心想“皇上”不接的吧。“皇上”沦落民间当摩托车夫又可悲又好笑,哈哈哈。没想到大个呆一下就接了,说正要打过来呢。
大个呆说他刚接到少林电话,少林则接到莉电话,莉则接到小七郎电话,小七郎则接到小美白电话(事实上她跟大个呆离婚两年有余了)。这些人怎不互加微信,弄个群呢,电话打来打去的,安根号寻思。随后,他就听到了令他惊悚不已的消息,高北极在两天前自杀了。
高北极妻子也就是早年写散文随笔的女理发师,打电话给小美白,泣不成声。
她俩在北京见过一次。小美白新排的现代梨园戏晋京演出,高北极带着妻子一起去看。票是自己找来的,然后找她聊了好一会儿,她正忙呢。后来那夫妇俩请她到附近一家菜馆吃了饭。
高北极跟做电视连续剧的散伙后,用分到的钱开了家活鲜行,卖活鱼活虾活鳖。很长一段时间,总说他要通宵加班,卖鱼虾加什么班呢。他说待在店里静心写点东西。那天清晨,工人上班见门还没开,打电话已关机,就打给他妻子,她赶到。他们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只好撬开卷帘门。就看到那个情景,就报警请警察来。
警察问了许多话,她无从回答。
高北极躺在那个水族箱里,光溜溜的啥也没穿,手中居然握着手机。他侧卧着,身子蜷曲,脸贴在玻璃上,眼睛圆睁,嘴巴张大,如同向着谁呐喊,也可以说是用嘴巴吸附在玻璃上。水族箱里还有几条鱼,小心翼翼游着,它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水溢到地上,另外几条跟水一起被挤出,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此时,给鱼们输氧的气瓶阀门还开着,泡一个接一个冒着,仿佛躺在里面的人还在呼吸。
他真的死了?
就这样子也能死去!
连警察都觉得匪夷所思。
警方尸验,得出结论并非谋杀,他生生将自己泡在水族箱憋死了!
墙上随处可见用黑色油漆刷着那些字母:
GFRYKKIJ KLGFDSSI SIS NNBCRTL
TCNB TCNB HGQWE PLDS TCNB LHF
次日上午,安根号从快递小哥手中接过朋友临自杀前寄出的纸匣子,并没打开看。小哥给他讲疯狂深夜土方车呼啸而过的惊悚场景,那位驾驶员又来跟他讲路中央令人抑制不住想捡来看的纸匣子的离奇情景,他更没胆量打开看了。
他想给朋友的妻子打电话,从小美白那要到号码,最终没打。打通之后讲啥好呢,说高北极曾特地搭飞机来找过他,又急匆匆走了,借口参加什么全球海底世界VR大会,也许是真的!但是,还能怎样?更不可能告诉她,她丈夫将一个纸匣子托付给他代为保管。
他觉得那是个不祥之物!
两个月后,某一天安根号把没卖出去的仿古宗教人物画和新近画的星空,以及废纸垃圾通通堆成一堆,请邻居那位驾驶员用土方车帮忙拉去什么地方倒掉。他觉得全都是不满意的作品,清空重新再来吧。他把那个纸匣子藏在废品里头,打算一起丢掉。
在环城路,深夜土方车司机师傅老李再次睡着了,撞到树上,翻车了,所幸车上人员没受多大伤,一同坐在车上的安根号纳闷极了。他有一段时间也头脑空白,睡着了。从车上钻出来时,他看到那纸匣子就在路中央!塞到一大堆废品里头,还能蹦出来,当然是翻车才蹦出来,可是刚好落在路中央!趁老李不注意,安根号一拐一拐走去捡起,塞进夹克衫。
回家天都亮了,妻子煮鸡蛋面给他吃,看她满心欢喜的样子——车翻成那样,居然没受什么伤,冥冥之中神灵保护!安根号终于壮起胆打开纸匣子。
里面装的不是他所担心的东西:不是那把丢失多年关系到命运的折扇;不是诗;不是莫名其妙的字母组合;不是信手涂鸦的海底世界!
装订整齐的打印纸,一摞厚厚的,是一部诗剧。
依然是那种风格,依然让人不好理解,安根号读到请他朋友吃水煮活鱼喝半冰半不冰啤酒那一晚,他俩聊过的一些话,诸如:在大海中想家,在家里想着大海,等等。他安心多了。
【责任编辑】邹 军
施伟,原名施伟强,1971年生于惠安。曾在《星星诗刊》《诗歌月刊》《中国诗人》《绿风诗刊》发表诗歌。小说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青年文摘》转载,获2017上海国际电影节“东南文化特别关注奖”,入选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