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过马路斑马线被拦住了。被拦住的还有她的那只大白鹅。
红色小人掐腰等待红色数字倒退完毕,终于变成绿色数字上岗了,指示牌上的绿人两条小腿心急如焚地交替走动着,梅影的心情可比那小绿人急多了,的确还有事情等着她去办呢。
梅影怎么可能没有看见站在斑马线旁边的劝导员呢,她带着一只鹅,必须对劝导员视而不见。姑娘个头不高,梳个马尾辫,背着一个书包,瘪瘪的,并非学生书包那样沉甸甸的样子。大白鹅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梅影,她觑了一眼大白鹅,大白鹅很是耐心地站在那里,等待她抬腿出发。劝导员已经站到她面前了,仿佛要履职的样子。她故意把脸绕过了对方的脸,假装无动于衷。然而架势又轻微的不同,并非那种很彻底的视而不见,而是眼风一晃,在对方的目光里轻轻地盘桓一下,这才擦着对方的头顶,落到马路对面的一个红绿灯指示牌上。
文明劝导员好像一个犯错误的学生,小心翼翼地问梅影这只鹅可是她的。梅影看到勸导员未说话脸就红了,心有恻隐。“奶奶,你能否将这只鸭子抱上,免得……”一句“奶奶”扎进耳膜,梅影心里就有些不悦了,我有那么老吗?错辈了吧,我顶多也只是你一个大姨的年龄。刚出门的那股怒气,一阵急速步行已给压在脚板底下,现在又“噌”地一声窜出来了,嗖嗖一梭子就来了:“抱上走和让它自己走应该区别不大吧?”
文明劝导员看来没有准备好答案,像一个业务不很熟练的服务人员,面对顾客的刻意挑刺,显得手足无措。绿灯亮了,梅影大踏步地跨进斑马线。“这样的行为属于不文明行为,是被禁止的。”梅影听到了脊背后面漂浮着一丝弱弱的声音,估计是学生模样的劝导员在自说自话。梅影不想为此事计较,她还急着有事呢。养生馆的那位小熊终于答应给她退款了。
梅影去养生馆主要是按摩拔罐,去的次数多了,跟那位按摩师小熊已经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小熊给她拔罐按摩,还量身定制地给她推荐一些营养保健品。梅影接受了小熊的善意推销,一下子就定了两万元的特浓型鸡元汤。小熊将电视台播放这种鸡汤的广告视频发给她,视频展示了散养的土匪鸡及整个鸡汤制作流程。这种鸡汤开袋加热即喝,每天一小碗,梅影喝了快一个月了,也没见身体像小熊说的那样,快捷帮助人体唤醒身体自愈力。她开始怀疑小熊的宣传,当她认为对方有过度宣传的成分时,她的身体也就很配合地进入过去的嗜睡状态。一坐到沙发上就入睡,干什么总是提不上劲头。梅影还是把情况给小熊避重就轻地反馈了,委婉地提出将还没有取货的那部分退掉。经过小熊深入细致做工作,经理终于答应退掉一部分现金,但经理要求梅影本人和他见面协商。
在和劝导员掰扯的时候,梅影又接到小熊电话,催问她快一点到达,咱先到达等着,不然经理来了等不及再走了,这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梅影走了一半,发觉灵鹅并没有跟上自己的步伐。扭头瞄一眼,大白鹅正扇动翅膀,嘎嘎叫着和红马甲劝导员干起来了。这只灵鹅,怎么也变得这么乖戾暴躁,容不得别人给它一点颜色。梅影只得原路返回,看到主人又返回来助阵,大白鹅的底气似乎更足了,又过去使劲地在劝导员腿上啄了一口。劝导员没有见过这阵仗,看到大白鹅扇着翅膀扑打过来,有些慌了手脚,身子一缩,一惊一乍的。大白鹅看到红马甲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又拍一下翅膀,高昂着头,鸣叫着,把自己的得意,宣示给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
眼看只剩几秒绿灯了,梅影准备再次大踏步地冲向斑马线,却又被一个男高音给拽回来了。梅影一个急刹车,转身,发现大白鹅还定定地站在原地。劝导员看到梅影转身,急切地喊她转回来,手臂也很及时地像划桨一样,不断地朝自己身后划拉。梅影知道鹅会紧跟过来,脚步并没有停下来,但觉得背后的男高音分贝更大了。她知道不能再这样了,否则会出现一场自己无法控制的特大事故。
梅影又退过来,大白鹅又仰起脖子鸣叫了一声。梅影回到白鹅身边,现场让她错愕不已,灵鹅竟然能产蛋,大白鹅紧跟了她四年,她一直把它当公鹅豢养。大白鹅脸色通红站在那里,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妈妈面前。鹅在此时此地生产了。这个鹅蛋,在地上示威一般四分五裂了。劝导员盯一眼流淌的蛋黄,又把目光递给梅影。此时无声胜有声,那意思就像手里攥着了声讨的证据,老大姐,怎么办,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梅影突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事情,全都溢出了自己的想象力之外,也不知道是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还是这世界本来就是一场闹剧。她对自己这种囧境下有这种发现很满意,突然有种很愉快的感觉,就想和劝导员幽默一下:这灵鹅因为和你发生严重冲突,动了胎气,导致早产。发觉劝导员毕竟也还是小姑娘一个,就把话咽了回去。不过也容不得她继续嘚瑟下去,情势直转急下,非常糟糕的是,她发现劝导员身边,已经站着一位非常不耐烦的城管执法人员。城管员显然误判了这场偶遇的纠纷,他必须要制止这一起明目张胆的违法交易行为。看到劝导员左臂上的红袖头,他及时调整了工作状态。这时一辆救护车“我急”“我急”地呼啸而过,非常及时地呼应着梅影的心情。等红灯的人不断增加,梅影希望红灯早点过去,可是绿灯亮了,很多人仍然没有过马路,而是像那只大白鹅一样提着脖子看究竟。梅影和大白鹅被围着,她的脑子里全是甜水浆糊,无数个问号像一群执着的蜜蜂,嗡嗡地响个不停。她觉得自己沦陷到一个铁证如山的犯罪现场,怎么处理当下才合适,才能全身而退?此时大脑神经犹如正负磁极被吸引在地上那一团流淌的鹅蛋上。身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从人群中逼近到地震中心,她掏出兜里的一叠餐巾纸,弯腰帮她收拾残局。那个制服发话了,你这大街之上领着一只凶悍大鹅,总是不合适吧。城管队员及时插手接管了这麻烦事儿,劝导员变得一脸轻松,仿佛卸下了悬而未决的包袱。
“创建文明城市,小区不得养家禽。这不需要我在这里向你普法吧。”制服的训斥口气,击穿了梅影身上那一团随时爆炸的愤怒。她反唇相讥,挑战了制服的尊严:猫啊狗啊可以是宠物,难道有规定不允许把一只鹅当成宠物养?
梅影现在的心情糟糕透了,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就是专门和她作对的。你不就是想罚款吗?梅影从坤包里摸出钱夹,掏出两百元现金拍到那人手背上。抱起大白鹅,步幅有些夸张地跳到斑马线上。城管队员嘟囔道,着火了一般,这等素质。
想到经理的脸总是扬着,流露出一种不可理喻的恣肆和昂扬,梅影就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了,大不了这钱不要了,但一定要好好出口恶气。
到了养生馆接待室,没见到那个经理的影子,小熊陪着十二分小心接待着她,她解释说经理在路上,马上就到。梅影的心里咯噔一下,不设防地掠过一丝愠怒,她甚至感到了心脏的某个部位疼了一下。身体里有一种空洞在蔓延,仿佛她已不存在于这个现实世界。看到小熊的那双眼睛,她的心就微微发颤。
女儿蕾蕾高考分数出来了。那天晚上,女儿竟然拿起了已经放弃多年的小提琴。不得不承认,女儿是有音乐天赋的,小学时女儿在培训班练过琴,上初二以后,为了确保考上重点高中,女儿也就很听话地终止练琴。女儿的琴声时而像微风拂面,时而像瀑布奔泻。女儿拉出的琴声是婉转的,是优美的,是汉江里流出的浪花,带着清风的欢快,带着回声的高亢,哗啦啦,轻潺潺,如云烟浩渺,似雷雨铿锵。她被女儿的琴声感染了,忍不住推开女儿房间的门,女儿已经把小提琴放下了,女儿那明亮的大眼睛,黝黑的眸子,就那样印在了她的心里。
她现在非常害怕女儿那犀利的目光,她对女儿处处是小心翼翼。小熊和她说话眼睛流淌着亮光,让她觉得眼前一片温暖与明亮,小熊的眼神和她藏在心底某个角落的女儿的那个眼神,重合了。小熊能够非常乐意陪她聊天,似乎是上天给她的一种补偿。女儿和她形同陌路,即便是无意间的目光相撞,也如同刀子一样寒光凌厉,让她脊背发凉。她想从小熊那双黑亮的眼睛回望过去,回望她们母女曾经的美好时光。小熊确实讨人喜欢,善解人意,嘴又甜,对自己不喊大姐不说话。小熊说话能说到她的心窝子里去,只有小熊愿意和自己聊天,愿意听她倾诉心里的各种难,每天非常和善地给自己量血压,像女儿一样。
只要是小熊讲养生课,她就动员自己单元的那几位老太太去听课。小熊讲课,她会带头鼓掌,帮着小熊把气氛弄得更热烈一点。其实,她非常清楚,那些楼栋邻居是冲着那些礼品去的。单元楼里那几位老疙瘩也领了鸡蛋、大米、香皂、洗衣液等礼品。一楼那位当时还抢到了一个优惠单,买了三千元的“纳豆”,可就是这位“纳豆”现在与她反目成仇了。原来关系多好的一对姐妹,现在弄得无法见面了。
一楼那位当时签字认领,一位销售经理还很善解人意地把货品帮助送到家里,直接拿刀把包装拆开,让一楼那位当场点货、验货,还给她倒一杯白开水,看着她当场服下。这样生米做成熟饭,碍于情面,一楼那位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和经理一起到银行取了现金。“纳豆”成交了也就算了,谁知道一楼那位又紧锣密鼓地参加了养生馆组织的旅游,武当山丹江口大坝两日游。旅途中,经理白天陪老人划船、聊天,爬山时帮老人背包,晚上还给老人端洗脚水、点蚊香。一楼那位对梅影说过,小伙子对她太好了。她不能让他对她这么好,还赚不到任何钱,又向那位经理买了一万八千元的保健食品。
一楼那位的女儿回家看到老娘买了那么多保健品,就陪着老娘去“养生馆”退货,可“养生馆”的人都说那位经理休假了。后来一打听那位经理已经辞职了,并且那位经理推销的并非“养生馆”经销的保健品,而是自己夹带的私货。
一楼那位曾当面抱怨是她把她带到阴沟了。她却在心里努力地原谅着小熊,不能怪人家小熊,是自己想报答小熊对她的那份在意,那份热情。这叫周瑜打黄盖,自己找着求着让人家帮忙,现在只能像是哑巴重新回味黄连的滋味。她认为,或许生活赐予她的就是这种滋味,她还是要努力从这种苦涩的滋味中咂摸出一种甜来。
小熊给她续第二次茶水时,一队人马鱼贯而入,领队扛着一面红旗,红旗上写“要做就做最棒的!”这些人手上都举着五颜六色的旗帜,这些颜色不同的旗帜,却都镶嵌着同样的口号:“我是最棒的!”“要做就做最棒的!”这些养生专家很快在大厅站成两个队列,振臂高呼。高呼口号后,前队人员转身,两队人员一一击掌,解散。梅影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他们这样高呼口号,她也曾非常认同他们的这种宣誓,现在她又非常讨厌他们这种装腔作势,他们这是全方位地调动情绪,营造气氛,从容不迫地把自己推向一个疯狂的临界点。
她自己也觉得跟不上自己的情绪变化了。此时竟然毫无来由生出一种心境,一种设身处地体谅他人的心境。人活在这世上,大家都是不容易的。也是为了生计,他们的内心一定也纠结过,也挣扎过,她又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孤独。
小熊为她已经续了三次茶水了,养生馆的经理还没有到,梅影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她看到小熊的目光里不是漠然也不是沉静,而是满怀着一腔难以言明的温情与敬意。这种温情温暖着她,让她不断说服自己,尽量不操之过急,要平复自己,“有话好好说”。想到女儿,她不免又有些焦躁不安,她的思虑已经从今天可能又白来一趟,转移到对自己家庭一系列事件的烦恼。她的惶惑疑虑像风中的流云在不断变形、不断重组,最终演化成如临深渊的一种焦虑,就硬著头皮再次询问经理什么时间能够到来。小熊准备回答她的关切,这时电话铃声雷鸣般地响起,小熊又转回身接了电话,只听小熊嗯嗯地接着电话。小熊电话接完了,又来到她身边,脸有些涨红地说,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接到经理电话,经理在路途上出事了,汽车追尾,他今天上午估计不会再来办公室了。怎么会这样呢?突发状况一下子让梅影错愕惊讶,今天又见不到那位日理万机的经理了。让她那积蓄得满满的与之针锋相对的情绪失去了发泄对象,也使得她的讨伐无疾而终,她胸中腾起的那团愤怒的烈火在熄灭,让她有点像一个泄气的皮球。
恰在此时,梅影的电话响了。这个电话,让她浑身哆嗦,她简直快要从椅子上跌下去了,巨大而真切的恐惧钳进她的脊髓,比她以往体验到的任何一次恐怖都要深邃。
似乎女儿来到这世界上,就是专门为揭她这个妈妈的短。女儿蕾蕾常常以惊悚之举,挑战着梅影的想象力。
公安局交警大队打来的电话,并没有详细告知什么内容,只是确认一下的样子,难道女儿又到大街上做出超乎常人想象的惊人之举了?
女儿曾多次闪现在马路立交桥上,目无奔腾汹涌的高峰车流,自顾拼命狂奔,导致道路堵塞,交通瘫痪。
上周末刚给女儿办理出院手续。女儿自己要求出院的。这次女儿住院已经两个多月了,医生也说女儿的病应该减轻很多了,可以回家慢慢调理。这次女儿住院,出人意料地和一位病人结交成朋友了。女儿在家一周不吃不喝,只得把她送进医院,去医院同样是不吃饭不喝水,梅影丈夫老钱再一次给科室主任,给管床医生护士塞了两千元红包,医生护士成功地引导女儿蕾蕾进入正常生活轨道。女儿在医院开始吃饭了,老钱让梅影给蕾蕾送饭,梅影开始不同意,最后还是屈从于老钱的安排了。
在老钱眼里,梅影就是那种不会操心头脑简单的人。现在梅影陷进养生馆保健品的巨大烦恼中,她也认为自己就是老钱认定的那种人,没脑子没主见轻易听信别人。她买的这些保健品,万万不能让老钱知道。老钱知道了,少不了又是一通鄙视到极点的刻毒挖苦。几十年夫妻,梅影已经习惯了对老钱的依赖,习惯了对老钱言听计从。梅影给女儿送饭,现在由一份改为两份了。蕾蕾结交的那位朋友,也很喜欢吃蕾蕾家送的饭,比医院食堂的饭菜好吃,蕾蕾朋友童言无忌。为了确保蕾蕾这个朋友关系能够长久保持下去,老钱说女儿让送两份,就送两份,只要为了蕾蕾,咱们牺牲一点又掉不了二斤肉。一个多月过去,蕾蕾和那位病友成功地长周期地维持着朋友关系了。可是梅影发现自己真的掉了几斤肉,那天她在医院体重秤上一站,发觉体重竟然减掉了七斤。
梅影现在很讨厌老钱,尤其讨厌老钱要求她给女儿蕾蕾做这做那。蕾蕾的确伤透了她的心,蕾蕾对她所做的一切视而不见。女儿对她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感激之情,对她的付出,从不领情,认为是她闲得发慌,是犯贱。梅影其实很害怕和女儿单独相处。老钱经常不在家睡觉,梅影晚上睡觉,会把自己卧室门反锁,她害怕自己在睡梦中被蕾蕾给杀害了。
梅影现在退休了,没事可干了。但她的心,并没有闲下来。好在梅影会自解自劝,人嘛,就是这样,谁家不是七事不来八事来?
梅影那年已经怀了第二胎,她觉得应该是怀了儿子。因为怀女儿蕾蕾时她整天浑身没劲,发困嗜睡,但这次怀孕总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她把自己的身体情况说给了娘,娘说这次怀的肯定是儿子。老钱从镇上回来,她把怀孕的事情说给了老钱,老钱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高兴,反而眉毛攥成一个疙瘩。老钱那时已经是镇政府一把手了,整天头疼的就是计划生育工作。他那时正忙着把梅影安排到县城税务所当协管员,老钱的目标是在城里安家。老钱是正科级,他有资格带家属,梅影和蕾蕾的户口已经随了老钱,转成商品粮户口了。老钱的步骤是先给梅影安置一份临时工作,再慢慢找关系转成正式职工。当然老钱考虑得更现实一些,他是领导,自己就带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那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梅影的第二次怀孕,注定只能成为她人生中的一次痛苦回忆。
老钱是在从县局局长位置提拔为县领導时出事的。梅影多次抱怨老钱,知道是现在这样的结局,那时就应该生二胎,顶多也就是罚款了事。
一想到女儿蕾蕾她就头疼,觉得日子没法朝下过。女儿痛恨她,她曾经偷看过女儿写的日记。女儿在日记里写道,她很渴望母亲的爱,哪怕她能够认真地看她一眼,她这一生就满足了。女儿那时在城里实验小学读五年级,女儿背着书包上学,路过门前小卖店,梅影坐在那里打麻将,很投入,很专注,女儿好渴望妈妈能够抬头看她一眼,和她打声招呼。女儿在麻将桌旁站了足足两分钟,妈妈都没有看到她,只管看牌,只顾着和牌友们谈笑风生。
女儿现在四十了,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衣服没有自己洗过一件,连袜子内裤也都是她这个当妈的全部代劳。可敏感的女儿,就牢牢地记住了那一次她这个当妈妈的疏忽。女儿不记一点好,只记着当初没望她那一眼。那一眼就那么金贵值钱,那一眼难道四十年的艰辛付出都抵还不上,都赔偿不了吗?梅影经过痛苦反思得出结论:这个家成也老钱,败也老钱。对女儿无原则地溺爱迁就,养成女儿自私狭隘偏执的性格,把女儿娇惯成了一个精神病,他还要无原则地迁就。梅影有几次劝老钱放弃给女儿治疗。如果女儿就那样死了,他们老两口坐那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事情或许就挽个攥儿。这女儿来这世界上,就是向他们讨债的,看来债还没有讨够,她是不会罢休的。
女儿上学时的确没有让大人多余操心,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考分数完全可以被北京那些知名高校录取。填报志愿时,老钱唯一一次听取了梅影的建议。她认为自己就这一个女儿,不能把女儿送到太远地方去读书。老钱就悄悄地找了关系,把女儿的志愿改成武汉的一所知名大学。老师在改蕾蕾志愿时,也感觉非常可惜,露出为难情绪,蕾蕾可是学校冲刺北大清华的种子选手,但又碍于老钱的情面,只得违心地改了蕾蕾的志愿。蕾蕾的高考成绩放在那里,她被武汉这座大学毫无悬念地录取了。
梅影一直不能原谅老钱,她认为是老钱一耳光把女儿打出了抑郁症。老钱知道女儿谈了一个三本院校的男生,他就专程去了一趟武汉。女儿对谈了一个穷小子供认不讳。老钱听说对方是鄂西郧阳山区的,并且母亲常年有病,挂个药罐子,父亲还是一个残疾人,已经怒不可遏了。老钱说名牌大学男生那么多,你的眼睛偏就盯着那些等而下之的三本学校。蕾蕾愤怒了,学习再好有什么用,自己一番艰苦努力,还是被命运安排在这样一所高校里。是我谈恋爱,我喜欢谁是我的事情,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指导,你当初背着我改我的志愿,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的事情请你以后少管。老钱觉得女儿变了,变得他不认识了。这还是自己疼爱至极的女儿蕾蕾吗?他觉得自己做父亲的尊严被践踏了,伸手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老钱很后悔,也很惊讶,自己竟然伸手打了女儿。老钱惊讶于女儿的变化,蕾蕾同样被父亲这一耳光打得失去了人生方向。她还是向父亲妥协了,随着时间推移,她的精神似乎也变本加厉地抑郁了。最后梅影不得不到武汉租房陪读。
既然蕾蕾因为恋爱被强行阻挠,让她全身装满了失控的情绪,那就给她找个对象结婚成家,或许算作一种亡羊补牢。
梅影想办法在婚介所托人给蕾蕾介绍了一个对象,她担心蕾蕾不会接受她这一番好意,但女儿竟然出乎意外地答应了。梅影后来突然醒悟,女儿答应结婚,完全是用结婚来表达她的委屈和怨恨。老钱把原来的房产盘出去,在一新开发的小区,上下楼买了两套房,一套作为女儿的婚房,一套做自己的安乐窝。虽然对方一无所有,老钱每月给女婿开五千元工资,老钱认为这样可以拴住女婿,可好景不长,这个吃老钱喝老钱的乡巴佬女婿还是不辞而别了。
梅影知道女儿这婚姻肯定不会长久,梅影知道,除了结婚那一周,女儿都是自己一个人睡一屋。只要是女儿不喜欢的事情,她就会拿出最决绝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情。按照蕾蕾的说法,新婚丈夫竟然趁她熟睡之际,强暴了她。从此以后,蕾蕾睡觉就把房门反锁,任何人不得入内。新婚丈夫无法忍受蕾蕾的这种怪癖,人家还是一个健全人,也还有做人的尊严,到哪里不能依靠自己双手讨一份过得去的生活,何必要吊在这一看不见希望之光的屋檐下。
老钱给梅影说过,不反对蕾蕾捐钱给她的那些兄弟姐妹,但坚决不答应蕾蕾让她的那些兄弟姐妹到家里“团契”。据蕾蕾说只有二十多人,梅影也觉着似乎有些不妥,梅影的不妥是几十个人每天到一个人家里念经唱诗,这成何体统?这家还叫个家?不说自己无法接受,恐怕邻居也不会接受。梅影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女儿,就很没脑子地说了一句,这事情还是等你爸爸回来了再说。老钱经常是不着家的,因为老钱有很多事情要忙,他不可能待在家里,他必须要陪朋友们打牌,和朋友们一起吃饭,一起进行各种娱乐,否则谁会找上门来把那些有赚头的生意介绍给他。
女儿终于等到老钱回家了,她认为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老钱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蕾蕾认为这也算是自己尊重父母的一种体现,把自己已经决定的事情告知一下父母,她所熟悉的父母的字典里是没有“不”的。让蕾蕾没有想到的,老钱竟然不同意她在家“团契”。蕾蕾说,既然是我的房子我就有权做主,我又不是把那些姐妹领到你们这里。老钱说不可能,即便房子现在属于你,我们也坚决不答应这件事情,你干任何事情我们都答应,就这件事情没有商量余地。老钱还补充说这是他的底线,当然也是梅影的底线。
此时,蕾蕾箭一般的目光一个接一个射向老钱夫妻,就好像她是个被他们定罪的犯人,在为自己可怕的未来辩护。蕾蕾目光犀利如同一把剑,只一瞥就掐断了老钱的陈词滥调。刹那间,沉默已经把整个房间填满。梅影打破了这种寂静,她息事宁人地劝说道,明天早晨她去社区咨询一下,只要社区允许,咱们也无话可说,就“团契”吧。老钱的脖子上血管凸起,像跳动的紫色绳索,他的愤怒像一台突然开始作业的老旧机械,大吼道,疯了,难道你也疯了?老钱对着老婆梅影大吼,这是老钱对老婆对话的唯一方式。但老钱忘了,现在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在场。他的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梅影看到女儿的眼睛就像两颗荔枝,她有些惊慌失措,突然觉得瞬间陷进了一个更可怕的恐惧的深渊,她知道不是在平静中死亡就是在暴怒中毁灭。
这里是老钱的家,他为这个家呕心沥血。在这个家里,他应该是充分掌握着尽情言说的话语权的。老钱又开始对老婆痛快淋漓地申斥,老钱的申斥愈加投入专注,这些她已经习以为常。她没有想到的是,女儿突然起身,她认为女儿会像以往那样摔门出去,但她的判断再一次偏离轨道,当她再看到女儿现身时,女儿手中的那把菜刀已经挥向老钱头顶。
梅影知道这一刀下去,这个家可算彻底完了。这一刀下去,就像用一个沉默的叹号,宣告一个家庭的解体。那把刀闪烁的寒光吸走了她全身的力量,她一下子倒过去,死死地抱住了那个身体,她的双手狠命地降服了那双手。让梅影没有想到的是,老钱这时像一只兔子一样逃走了。老钱走了,刀已经失魂落魄地掉在地上。梅影这时也清醒了,她不敢回望她的注视。她的脊椎一个激灵,她知道不能再在这里逗留了。身后的那扇门拯救了她,她后退着进入那个能够暂时安全的房间,把门死死地顶着,她害怕蕾蕾再向她发起进攻,她把门反锁了。隔着门和女儿谈判,她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妥协退让,她已经被逼得言语混乱,词不达意。即便她的伤心像天空一样无垠,但她还是抓住要害地回答了女儿的关切。
蕾蕾的“团契”不可能顺利進行。梅影想到了那个认识的保安老乡,她给那个保安买了一条单价十七元的黄鹤楼香烟,就把蕾蕾那些兄弟姐妹,挡在了小区大门外。
梅影讨厌老钱,害怕老钱,但又非常心疼老钱。老钱因受贿罪弄了个判三缓四,人没有进去喝稀饭,但却被体制给彻底踢出局了。梅影提前内退了,老钱缓刑期内整日躲在家里大气不敢出,大门不敢迈,还要面对一个精神抑郁的女儿。那时的日子要多恓惶有多恓惶。老钱也后悔了,也醒悟了,同样哀叹,如果那时不考虑升职,不计较官帽,让老婆在酒坊沟偷偷生一个孩子,现在孩子也已成人,孙子就会满地跑了。那段时间,老钱和梅影之间实现了短暂的平等。起码在心理上是平等的。老钱可以在老婆梅影面前随意地感慨,可以掏心窝子说一些贴心贴肺的心里话。老钱会摸着自己臃肿的肚腩说,混得如此结局,为什么还要挺着这样一个大肚子,这肚子里现在装的全是挫败、沮丧、嫉妒、憎恨、自责。人在挫折失败的时候,就变得容易怀旧,以前那些绕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在他落难时,都消失不见了。只有梅影这个糠糟之妻捐弃前嫌,死心塌地跟随在自己身边,替他的挫折惋惜,为他的苦闷着急。难道失败这一标签,就这样贴在自己身上撕不下来了?老钱在心里发誓,老钱不是那种经不起摔打的人,从哪里跌倒还要从哪里爬起来,站起来。
梅影眼里老钱就是一个喜欢折腾的命。梅影总是把老钱公司办公室横匾上“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念成“生命不息折腾不停”。横匾是书法家的草书,老钱在纠正了两次后就不再纠正了。每当她这样念时,老钱就会用无奈的眼神,在她身上扫描一遍。那眼神里写满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体谅与悲悯。老钱的公司在经历一番折腾后,终于走上了正轨,老钱已经不是倒霉时的孤独一人,桃花绕行,现在是天降齐人之福,左桃右杏争相吐艳。老钱以更加昂扬的姿态,投入到自己公司的运作中去,约见生意场上的各种朋友,努力维系与生意有关的职场人、有签字权力的大小官员。他像一尾游向大海的鱼,牢牢抓住一切可能,实现自己生意上的无限扩张。
梅影害怕和女儿在一起。和女儿在一起,如同一种受刑煎熬。女儿寡言,脸拉得快掉到地下,怎么看都像一个沉痛的哀悼者。梅影甚至怀疑现在自己的精神也出了问题。难道和女儿长期生活在一起,自己也被传染了?
还没有想好怎样抵达女儿蕾蕾的出事现场,她又接到了卫生监督所医疗纠纷办打过来的电话,要求梅影今天必须要到纠纷办去做一次笔录。
按摩师小熊正提着开水瓶过来续水,看她嘴唇乱颤,欲言又止;脸色煞白,欲盖弥彰,便把手中的开水瓶放下了,问道大姐是不是低血糖又犯了,安抚她坐着等一会儿,她去给她拿两支葡萄糖口服液。整个房间寂静无声,只有空调在潺潺低语。现在她是千般困苦缠身,万事皆不如意。想要收敛自己如脱缰野马般的情绪很难,平息怒火,做到心如止水更是难上加难。她认为自己又进入更年期,可是更年期早就过了。她或许嗅到了被抛弃的味道,太多的东西离她而去,永远地消失,她却无能为力。不仅如此,怒火似乎无孔不入、不请自燃,除了那短暂的几年,恍如隔世!已是四十年前了,新婚燕尔,那时老钱还只是酒坊沟的村干部,她整整二十岁,她的脑海里有着她永不磨灭的记忆,像芬芳甜蜜的春蕾,赐予她温和的时日、美好的生活,之前昙花一现,今后永不会再有。
看到按摩师小熊转身拐进一个门里,她也起身离开这里。
不知是生活在真实里,还是被幻觉牢牢地拽住。花四十万元能让自己“一夜回春”,老钱在一位生意场朋友的撺掇下,已经像一个小白鼠一样做了“换血”理疗,等待着自己返老还童。
老钱做的这个项目附加了一项服务,给接受治疗者亲属赠送一份免费治疗。那天下午梅影在沙发上睡得浑浑噩噩,接到一个女声甜美的电话,她一听是换血返老还童,心里就打鼓。
讓梅影满意的是,在这里做理疗,她竟然与虎谋皮地完成了一项理财投资:缴纳三万元,就能得到这个项目的一些股份。每个月医院都会安排分红,交三万每月可以分红四千元。按此推算,七个月就可以把本钱收回来。她就不假思索地交了三万元。
梅影换血了,返老还童并没有如约而至。理疗结束后,她没有更加精力充沛,依然嗜睡,浑身无力,并且还毫无来由地增加了爱做梦这一项新的困扰。她的梦境里首先出现的,就是她换血理疗的那座医院,那座医院竟然会走动,医院综合大楼走着走着,就幻化成一座墓碑。墓碑的后面就是一座坟墓城池,而她就行走在这一排排结构独特的坟墓之间,这种鬼屋也是层层级级,各式各样。她的梦境很惊悚,她目睹几个厉鬼把坟城里新入驻的棺材给拉出来砸烂烧掉。新鬼新来乍到,寡不敌众只能被欺负,只能坐在鬼城的街道哀伤悲恸,阴森森地哭泣。这些哭告无门的新鬼,见到她在旁边站着偷窥他们,不哭了,起身拉着她,指责是她招来厉鬼,把他们的家给弄没了,都上前拉住她去到阎王面前说理讨回公道。她就和那些新鬼据理力争,连她也是不知被谁给拉拽到这儿的,也是担惊受怕吓得丢了魂似的。但那些新鬼任她苦苦哀求,依然不为所动,撕扯得更紧了,她的心脏就快被他们扯烂了,她无力抗争,倍觉委屈无辜。一合上眼这梦境就翩然而至,周而复始,连续半月,她都沦陷在这不断重复的梦魇里。她怀疑黑心医生肯定给她身体里灌输了精神病人的血液。换血,噩梦,这是两件事,但又是一件事。她经过细致的剥茧抽丝,去伪存真,不断苦思冥想,一个结论终于凝结成形,瓜熟蒂落。报警,但觉得这又不是警察管的事情。她从一则医疗纠纷的新闻获得启示,知道有医疗纠纷办这一机构,她打电话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纠纷办。
蕾蕾知道她花了三万元去做理疗,又不理睬她了。她做的饭,蕾蕾也拒绝吃了。蕾蕾吃了一顿泡面后,又开始闭门念经。这几天梅影一直歪在客厅沙发上,等着女儿开门,她想给女儿解释一下,自己真的没有乱花一分钱。女儿记恨她,尤其见不得她这个当妈的花钱。女儿已经四天没有开门了,她这些天也只是吃了两顿剩饭剩菜,就在沙发上歪斜地坐着躺着,等待蕾蕾出来。
没有人知道她内心隐藏的孤独与挫败有多深。黯然神伤之后,她再一次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破碎的心拾起、拼上、藏好。在和女儿漫长的相处经历中,她已经让自己养成了闪电回复、瞬间振作的习惯,自己不能和一个病人一般见识。蕾蕾是自己的女儿,蕾蕾是一个可怜的病人。只要自己活着,就不能让女儿过得太悲惨、太遭罪。
梅影的心寒如冰坨,这次的确不同,甚至在经过连续的睡眠之后,那种压抑沮丧,竟然还是挥之不去。有可能是连着两天没有吃饭,她洗澡时竟然摔倒在地,她感到浑身疼痛,从没有过的疼痛。她跌倒在地,动弹不得,她觉得自己被吞进了混凝土中。她声嘶力竭地喊叫,但女儿那扇门一直没有打开,太阳落下去,好像升起来两次了。她觉得身体被地上的混凝土给凝固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喊叫了。窗外又一次亮起时,她觉得自己能动了。她赤裸着身子爬到客厅,那里有一个她没有收拾起来的搪瓷盆子,爬着把盆子拉到门口,她拿起了门口擦鞋油的鞋刷子,使劲地敲打着瓷盆。
她就这样敲敲停停,终于引起邻居的注意,邻居打了救护电话,请来急开锁,把梅影送到医院。一想到这一幕,想到跟着这样一个折腾不止的老钱,她的泪水就从心里开始流淌。
她猜想,自己此时离开,或许正是小熊所期盼的。
坐在出租车上,她在想,如果小熊知道了这两个电话的真相,她看自己的眼神还会那样温和与崇敬吗?或许小熊的眼神,也会变成女儿蕾蕾那样的,在不经意的目光相撞中,对方的眼神一定会闪过一丝得意和嘲讽。
她感觉奇怪的是,她现在担心的竟然是,医疗纠纷办能将她的那三万元钱给要回来吗?
【责任编辑】王雪茜
刘奇,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电力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小说《滔河湾》获湖北省第五届楚天文学奖。出版长篇小说《犁花火龙》。在《长江文艺》《芳草》《脊梁》等刊发表文学作品四十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