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娘、柳梦梅姓名寓意考

刘艳红, 吴梦霜

(东华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自从1963年姜志雄先生认定“汤显祖的《牡丹亭》就是以《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做素材的”[1]之后，学界基本认同了这个观点，笔者亦认为这个观点为不刊之论。从汤显祖《牡丹亭》继承了话本男女主角姓名来看，他必然会借鉴其基本情节。因为话本中杜丽娘、柳梦梅这两个名字的设定本就与故事情节密切相关，暗示了故事的发展进程、主要人物的命运。笔者认为汤显祖可能读懂了杜、柳两人的姓名寓意，而这种寓意正与汤显祖的“梦”与“情”不谋而合。汤显祖认为“为情而死,不算多情,要为情复生,才算情之至”[2]。于是，他在继承话本主要人物、传奇性情节的基础上，对话本进行了创造性改编，从而形成了戏曲史上的不朽之作——《牡丹亭》。

杜丽娘与柳梦梅的姓名寓意，钱静方在《小说丛考》中就已经揭示。他说：“杜也，柳也，皆系草木之名，橐驼又系种花能手，此盖美人香草，藉景言情，非事实也。”[3]4其他一些现代学者也考证过《牡丹亭》中“柳”“梅”意象的寓意。张丽红认为，《牡丹亭》中有许多涉及“性爱”的意象，其中就有“梅”“柳”：梅花象征着女性的青春与年少，其果实则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柳树在中国古代是与春天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性爱的象征[4]。蒋枝宏指出，《牡丹亭》“柳”的意象之所以使用那么多，主要是因为取用了柳之“男性象征”一意；《牡丹亭》中“梅”意象的深意集中体现在“梅——杜丽娘”这一对应关系上。梅与丽娘的共同点首先在于美，其次他们都具有朴素、天然的质地[5]。吴宇指出，“梅”与“柳”成为男女之情的象征是一种约定俗成，梅花在古代婚礼中就暗示了两性关系；“柳”与青春、韶华联系在一起象征着男女两性的爱情与情爱[6]。

那么，两位主角的姓名蕴藏了何种深意？在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以及《牡丹亭》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呢？本文拟就此作一探究。

1 “杜”与“梦”

人们将《牡丹亭》与汤显祖其他三部戏剧作品合称为“临川四梦”。之所以名之为“梦”，是因为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结识才引出后面一系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故事。《牡丹亭》继承了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小说“才方合眼，忽见一书生，年方弱冠，丰姿俊秀，于园内折杨柳一枝……只见那书生向前将小姐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栏边，共成云雨之欢娱，两情和合”[7]412这一基本情节，创作出《惊梦》一出。在梦中，两位主角相识、相交，情真意切，但那种“死者可以生，生可以死”[7]1的情事却又不是现实世界中的人能够遇到的，具有超越现实性，因而汤显祖说“梦中之情，何必非真？”[7]1这种真假混杂、懵懂不明的特征，正是“梦”所具有的。《说文解字》(下文称《说文》)曰：“梦，不明也。从夕，瞢省声。”[8]138与“梦”谐声的字也多具有“不明、不清”之义，如“瞢”是目不明，“懵”是脑不清，“朦”是月不明。

从女主角的出身亦能看出“梦”之特征。说她真实是因为她是甄氏之女，“夫人甄氏，乃魏朝甄皇后嫡派。此家峨眉山，见世出贤德。夫人单生小女”[7]15。“甄”与“真”谐音，这从《红楼梦》的“甄士隐”与“真事隐”就能知晓；说她虚假是因为她是杜家之女。《牡丹亭》中给“杜”姓设定了一个较高的出身，“自家南安太守杜宝表字子充乃唐朝杜子美之后”[7]15。但实际上“杜”有“自己、自家”的意思，这种意义在唐已经出现了，“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这里的“杜酒”，王楙解释为“自酿薄酒”[9]。方言中“杜”也有“自己”之义，吴方言中这种用法较多，如在丹阳方言中“杜造货”指的是“自己用手工制作的东西”，苏州话“杜做布鞋子”指的是“自己做的布鞋”，上海话“杜做主张”，义为“自作主张”[10]1712。“杜”有“自己”之义，所以“杜撰”才有“自己编造、无根据编造”之义。因而，出自“杜”家的“丽娘”，就是话本作者创作、杜撰出来的人物。

2 杜丽娘名字寓意解

通过上述分析了解到“杜”具有“自己”之义，那么“丽”“娘”意义何在呢？

娘，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注解为：“女良切、少女之号。唐人此二字分用画然。故耶孃字断无有作娘者。今人乃罕知之矣。”[14]1087《重修玉篇》卷三也解释为：“少女之号。”[15]37早在南朝《述异记》中“娘”就被用来称呼少女，“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谓之珠娘，生男谓之珠儿”[16]614。此后，“娘”被用来命名女性的情形更是层出不穷。唐白居易就见过“贞娘”墓，写过“秋娘妒”“小谢娘”[17]4816，4821,4927，杜甫笔下有“公孙大娘”“李十二娘”“黄四娘”[18]2356,2452，崔令钦《教坊记》中的曲名也记载有“武媚娘、杜韦娘、柳青娘”[19]3等名字。宋《太平广记》中有以“生眉如线且长”的“眉娘”，杀人于无形的“隐娘”，仗义疏财的“荆娘”[20]285，295,335。明《今古奇观》中有怒沉百宝箱之“杜十娘”，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中的“慧娘”[21]71，615。这些以“娘”为名的女子，或美丽，或贤惠，或狡黠，或贞烈，无论怎样都能将少女之美淋漓尽致体现出来。杜丽娘同她们一样，皆为青春美丽“姹紫嫣红”的少女。

综上,“杜丽娘”名字的内涵为“自己心中萦绕着寻找良好配偶这种理想的少女之称”。

3 杜丽娘与“回生”

杜丽娘因情而死，因情而生，她为何具有如此神奇之力呢？这可以从“杜”姓中觅得答案。“杜”除了“自己”义外，还有两个义项与杜丽娘的回生有关。首先，“杜”与“土”关系密切。戴家祥认为，“杜”“土”“社”本来是一个字[22]9。《广韵·姥韵》：“土”读“徒古切”，与“杜”读音相同。正因为“杜”与“土”有上述关系,所以在一些典籍中“杜”“土”能够通用。《诗经·大雅·绵》：“民之初生，自土沮漆。”[23]411王先谦指出：“《齐》土作杜。”郝懿行《尔雅义疏》：“杜衡、土杏古读音同，杜、土古字通也。”[9]54在我国习俗中,土被认为具有生育万物的能力，因而《说文》说：“土，地之吐生物者也。”[8]287《汉书·五行志上》也记载：“土，中央，生万物者也。”[24]407正因为土生万物的能力，神话传说中女娲才用泥土造出了人类；也是因为土地强大的生命力，中国人普遍采用土葬。《礼记·祭义》说：“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24]2573《韩诗外传》也说：“人死曰鬼，鬼者归也。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地。”[25]743中国人相信只有土葬，灵魂才不会游荡在世间，能够获得安息，有可能像活人一样继续在另外的世界生存，甚至能再次获得重生。土的这种生殖能力，“地”也具备。“地”由“土”“也”两部分构成。《说文》将“也”释为“女阴也”[8]266。所以，“地”就是“具有强大生殖能力的女性生殖器官”。按照巫术接触律，被土地赋予强大生命力的“杜”姓感染了这种能力，所以杜丽娘在死后才能重获新生。

其次，“杜”与“社”联系紧密。《白虎通义·社稷》说：“社者，土地之神也。”[24]1593《说文》指出古文社写作，从示从木从土。古字“社”为何要“从木”呢？这与古人的习俗有关。凡是在祭社的地方古人一定会植树，将树作为社的标志，因而作为社的崇拜载体树被称为社树。《论语·八佾》中就说：“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26]31由此可以知道，夏商周三代都是用祭祀树木作为社制的。祭祀社稷要有树木用意何在？《孔子家语·五帝》云：“孔子曰:‘五行用事先起于木。木东方,万物之初皆出焉。是故王者则之,而首以木德王天下。’”[27]57因为“木”能够“出万物”，所以“木”被赋予了“与天地参”的象征意义。社树也就成了神灵的附着之地,成了沟通天地、阴阳之间的产物。它们只有接受天地的阴阳之气，阴阳交通,社稷大业才能兴旺发达。正如《礼记·郊特牲》所说:“天子大社,必受霜露风雨,以达天地之气。”[28]76因为能够沟通阴阳，树成了沟通人、神、鬼的媒介。张黎明指出，在六朝、唐代小说中树木经常作为冥界的出入口。《续玄怪录》中的辛公平就是在“槐树”下面等待阴界迎驾的队伍，去观摩“天子上仙”。《乾月巽子》中，张弘让的妻子在死亡后复生，要求她丈夫在“李树”下祈祷[29]。直到现在，我国很多地方的村口都会有一颗古树，如江西婺源很多村子都有古樟树，并将其视作村子的保护神；广西桂林平乐县榕津古镇有被称为“华夏第一榕”、树龄超过千年的古榕树，被当地人看作“庇护神”；云南西双版纳和思茅地区布朗族的每个村寨都会把附近的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看成是自己民族的神林，他们认为树林里住着全村的保护神，凡是逢年过节或者举行重大活动时都会先祭祀神林，祈祷里面住着的神灵保佑部族人畜兴旺、五谷丰登；云南的彝族把松树看成是自己的原始祖先，因而他们居住的村寨附近多有一大片被称为“民址”的松树林,里面长着高大的松树，每年夏历三月初三,村民都要举行祭祀松树的活动；广西隆林地区的仫佬族相信祖先的神灵是在树上居住的，所以他们在举行祭祖活动的时候都会选择在所居住的村子、寨子附近的大桐树下进行，他们会在桐树上挖出一个树洞，然后把祭祀用品放在洞中，这种被认为有祖先神灵居住的大桐树被看作神圣之物，禁止在上面拴牲畜，也禁止在下面纳凉。

“社树”这种与冥界、鬼神沟通的能力，帮助了杜丽娘从鬼界重回人间。“杜”姓赋予了杜丽娘重生的能力，“丽”使她怀抱着寻找伉俪的理想，“娘”标识了她是年轻的女子。因而笔者认为杜丽娘这个名字本身就暗含了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以及《牡丹亭》的故事情节，预示了她由生而死，从死再生的命运。

4 柳梦梅与“回生”

笔者认为，柳梦梅名与字的设定，也是为了帮助杜丽娘重回人间，实现两人成为伉俪的理想。

《牡丹亭》杜、柳两人的爱情中，“柳”“梅”意象一直萦绕期间：杜丽娘初次在睡梦之中就遇到一个“折柳”书生，然后同赏柳共赴云雨，在《诊祟》一出中发出这样的慨叹：“咱弄梅心事，那折柳情人”，甚至怀疑“此莫非他日所适之夫姓柳乎？故由此警报耳。”[7]128在《寻梦》中，杜丽娘看到“大梅树一株，梅子磊磊可爱”时认定“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7]86“柳”“梅”究竟有何寓意，为何杜丽娘拯救者要以“柳”为姓，以“梅”为名呢？

杜丽娘对梅情有独钟，甚至自己提出在死后葬在后园梅树之下的要求，杜家人在她死后还建立了一座梅花观安放她的灵魂，并安排陈斋长和石道姑两人看管。柳梦梅亦是在梅花观那里听杜丽娘自己述说完身世，虽然已经知道杜丽娘成了鬼魂，但他并没有害怕、逃避，反而在那里找来道姑为她打开棺材，帮助丽娘还魂。因而“梅”对杜丽娘来说，自有其重要寓意，那么“梅”在整个故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呢？“梅”在中国文化中象征“男女之事”，《诗经》中的《摽有梅》使用“梅”作为求偶的“兴”。《集韵·灰韵》释梅“或作楳、某”[36]482。从“梅”的异体字形式可以看到，“梅”与“某”关系密切；从“某”得声的字，如“媒”“禖”等都涉及“男女”两性。媒，《一切经音义》释为：“谋也，谋合异姓使相成也。”[37]166《广韵·灰韵》：禖，“郊禖，求子祭也。”[38]254闻一多先生指出：“古代各民族所祀的高禖全是各个民族的先妣”“高禖这祀典，确乎是十足的代表着那以生殖机能为宗教的原始时代的一种礼俗。”[39]18据赵国华先生考证，“高禖”即为“郊禖”，“郊禖”应为“郊野之梅”。他指出：“从《召南·摽有梅》，我推测周人的先民曾以梅象征女阴，对郊野之梅实行崇拜，这一祭祀遂以‘郊梅’名之。尔后，‘郊梅’演变成‘高禖’之礼。”[40]215弗雷泽的《金枝》指出，凡是相似的事物都能互相感应，凡是相似的行为都能产生同样的效果，以相似律为基础的巫术就是模拟巫术[41]36。两种事物之间有类似的结构就具有了交感的作用，柳梦梅名中的“柳”“梅”都因其具备强大的生殖能力被施加在死去的杜丽娘身上，帮助她回生，共圆两人生死相守之梦。话本中柳梦梅是其本来的名字，而《牡丹亭》中男主角的名字却因其经历而主动改成，这种主动更加突出了他对杜丽娘的“情”。

5 结语

无论是杜丽娘还是柳梦梅，这两个名字不仅帮助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的作者、汤显祖构造了基本的情节，而且使他们借助“杜”“柳”“梅”这些生殖能力旺盛之物的力量，利用巫术中的接触律、感染律完成了作者让女主角“死者可以生”的愿望，更践行了汤显祖在现实生活中感到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生死观”[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