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记忆:光影中的原生态

2021-11-07 11:18
全国新书目 2021年9期
关键词:木工活儿学徒

从泾县回到深圳,仅仅一周,深大经济学院的刘老师给我电话告知,她请来了中国宣纸的捞纸工周东红进深大讲座,起因是周东红上了央视的专题片《大国工匠》第一集,刘老师正在做一个有关大国工匠的课题,有一些事想与我交流。

此之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迅疾与周东红电话联系,与之商量在他入住的深大对面的桃园酒店采访。

次日上午我带一位研究生来到周东红的房间,他应声开门,但见五十出头、身量不高的东红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两眼清澈,握手有力。一旦聊开了,他的略带皖南口音的普通话很是流畅。

东红的祖籍在黄山脚下的太平县,为了生计,爷爷那一辈迁徙到了泾县丁家镇后山村。此地垦几块荒山、种几亩薄田,较之老家更为容易一些。除了务农,爷爷也在青弋江边帮人造船。青弋江源出黟县的黄山北麓,流经太平湖(陈村水库)而进泾县。比之乡村学校简陋枯燥的课室,青弋江边叮当的造船声与飘动起伏的船帆,更能俘获一颗搏动不安的少年心。况且,大凡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农村人,都目睹或经历了匮乏与饥馑的煎熬。

家中吃口甚多,姐弟共有7人,父亲又有生理缺陷,耳疾影响到听力,没有主要劳动力,工分挣得少,年底粮食就分得少。出工、超支、借粮……是这个贫困之家跳脱不出的恶性循环。每每面临炊烟升起,米面还没有着落,母亲拽着瘪瘪的口袋出去借米的眼神,那是一抹羞怯、无奈中的决绝,令他耿耿难忘。东红8岁才始发蒙,当他穿着三个姐姐传递的旧棉衣去课堂,脸上还洋溢着一丝莫名的幸福感,可惜,这种幸福感没有持续太久。贫穷仿佛烙印,深深刻在他幼小而敏感的心上。没有一本课外书,没有一点零食,早上带去学校的饭盒,里面也是咸菜冷饭,勉强果腹而已。

春游的印象最是鮮明,其他同学吃零食、花零用钱,他只能躲去一边,冷水就冷饭团子。有一次老师忽来兴致,在路边饭店请同学们吃了一顿炒猪肝,过后齿颊留香,简直是永生难忘的人间美味。

一家十几口,主要仰赖爷爷造船每天两三元的工薪,购买柴米油盐,维持日常生计十分不易。冬日的一天,忽听得远处大呼小叫,很快见一伙人用一张竹床抬回来了爷爷。双目紧团、满脸煞白的爷爷在造船时突发脑溢血倒下了。县医院在13公里之外,家里没钱,爷爷躺在家里听天由命。凶疾难越,两天后,爷爷撒手人寰。倒下的是爷爷,也是家中经济的中流砥柱。爷爷一死,东红就破戒开始放牛了——爷爷在世之时曾被牛绳绊倒摔伤,从此不准子孙去放牛。丁桥中学初中未毕业,东红就辍学回家务农。公社的农田与自留地的农活东红都要做,扯猪草,砍柴,插秧,割禾……皆是一把好手。

集体出工的农活儿养不活自己,母亲希望他早点出门学一样手艺,于是三年后他背起斧子,刨子、锯子和墨斗,跟随姨夫走街串巷做木工。那时候的木工虽未必样样精通,却是样样要做:打家具、做农具、砌房……论天计酬,师傅每天2.2元,徒儿每天1元。两个徒儿,除了东红,还有姨夫的儿子。俩学徒打下手的活儿是削木皮、牵墨线、磨一应家什——凿子、锯子、斧子,得空也要常练刨木板。木工的活儿都在手上,需得心灵手巧,外加一份兴趣。

东红恰恰有失兴趣。一则农村刚从多年的匱乏与饥馑中走出来,农家的木匠活儿不多,一个师傅带两个不能干的学徒出门,敏感的他,时或见东家抛出白眼;二则他觉得“磨刀不误砍柴工”。在这儿跟自己对不上,无论如何勤学苦练,手上的长进甚微。

倦怠归家,跟母亲直言:不学了,学不会。母亲大怒,让他滚出家门,不给饭吃。那一年,他下田做过农活,跟父亲去青弋江捞过河虾,还随姐夫去造过船……都不得长久,获酬微薄,难以糊口。

母亲反复唠叨,年轻人不学一门手艺,今后看你如何娶老婆!其时,乡镇企业如雨后的山花野草,招摇耀眼,进厂做一份工,这个念头油然滋生出来了。恰逢小舅在小岭宣纸厂工作,带他过去看捞纸——相对两人抬着竹帘,在水中左右晃动,一大摞纸就湿淋淋地捞起来了。他当下心动:这个活儿不仅简便有趣,还蛮有成就感,看起来也比学木工容易得多了。于是央小舅帮忙,搞进厂去。可是小岭宣纸厂是小岭村办的,进人要通过大集体办公室,不然不得其门而入,于是他下决心偷偷学艺。不仅没有一分钱工薪,厂里食堂也不让“外人”就餐;每次吃饭也如小偷,由有身份的师弟打出两份,匀一份给他。小岭厂有14个纸槽,每槽需掌帘抬帘各两人,学徒工是不算数的。

世上万事万物,只有深入其中,方晓欲取要义精髓,非经繁难艰辛一途不可。

瘦小身量、默不作声的周东红就是那个连正式学徒身份都没有的“偷艺人”,每当掌抬帘师傅撩起眼皮示意他可以上了,他就在水中快步上去接手。一周下来,双手起了水泡,腿如灌铅,始知这个活儿,既不比耕田轻松,也不比木工好学。早晨两三点,鸡鸣即起,到车间收拾家伙,为后续工作准备,下午四五点收工,一天十几个小时站着。回到宿舍吃饭,拿筷子都不利索。如果说他一直豪情万丈,没有过打退堂鼓的想法,那是文饰与夸张。师傅曹义权只比他大两岁,是他捞纸路上第一个重要的口传身授者。捞纸是宣纸工艺中极为重要的一环,要害在掌帘与抬帘的配合默契,二人浑然一体。掌帘为主,抬帘辅之,眼到、心到、手到……师傅用言行告诉他,如果把掌帘的称作大师傅,抬帘只能算二师傅。如果拿相声作比,掌帘的是逗哏的,抬帘的便是捧哏的。设若没有抬帘的如影随形,密切配合,掌帘到底是茕茕孑立,孤掌难鸣。但是掌帘犹如一船之舵手,双机之长机,那种技术霸主的地位,难以轻易撼移。换言之,从拾帘到掌帘的正常跃升,至少得三五年,有人干了大半辈子,也只能钉在一个抬帘的位置上。

目标和理想一样,浅近而瑰丽,干了六个月,眼看一个打下手的学徒就能升堂入室去抬帘了,未料一纸驱除令下达,师傅语调低沉告诉他:厂里管理加强了,要不……你到其他纸厂去看看,先从抬帘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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