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津豪
(北京语言大学 语言科学院,北京 100083)
《说文解字》(下文简称《说文》)成书于东汉,是我国第一部分析字形的字典。而它又不仅仅是一部字典,正如王宁所说:“它不仅为我们系统地贮存了经过秦代书同文规范了的小篆和一部分曾与小篆有密切关系的大篆和‘古文’,贮存了经先秦经典验证过的古代文献词义;更重要的是,它通过对上万个汉字的形体逐个地分析,证实了早期汉字因义构形的特点,确立了以形索义的词义分析方法;它通过独特的体例,总结出小篆构形的总体规律,描写出小篆构形的完整系统。”[1]1《说文》作为沟通古今汉字形音义的津梁,至今仍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由于《说文》成书年代久远,屡经抄刻,难免无讹脱。裘锡圭在《文字学概要》中说:“《说文》收集了九千多个小篆,这是最丰富最有系统的一份秦系文字资料。但是《说文》成书于东汉中期,当时人所写的小篆的字形,有些已有讹误。此外,包括许慎在内的文字学者,对小篆的字形结构免不了有些错误的理解,这种错误理解有时也导致对篆形的窜改。《说文》成书后,屡经传抄刊刻,书手、刻工以及不高明的校勘者,又造成了一些错误。”[2]68《说文》虽前有李阳冰、二徐兄弟刊定,后有清代诸儒的校正,但限于学科发展水平及所掌握材料丰富程度,今本《说文》中仍然存在不少的文献讹误。这极不利于文字释读、词典编写等工作的开展。20世纪以来,随着新材料的不断丰富,研究视角不断变换,可供校勘《说文》的手段也越来越丰富。笔者立足前人研究,利用较新的材料及角度对今本《说文》“饴”“梃”“谝”“谢”四篆进行刊正。因论述需要,文中部分文字仍保留繁体。
《说文·木部》:“梃,一枚也。”《说文系传·木部》《韵会》作“梃,一枝也”。段玉裁注曰:“‘一枚’疑当作木枚。竹部曰:‘箇,竹枚。’则梃当云木枚也。《方言》曰:‘箇,枚也。’郑注《礼经》云:‘个,犹枚也。’今俗或名枚曰个。音相近。”[10]249王筠《说文句读》云:“谓一枚为一木梃也。下文‘材,木梃也。’竹部‘竿,竹梃也。’但指其干,不兼枝叶而言。”[11]205田炤《说文二徐笺异》云:“竹部‘个’下锴说‘竹璞曰竿、曰梃、曰橦。’是梃一枚,大徐本是。”[9]5900
按: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云:“‘一枚’也者,后人乱之。当为‘杖也’。本书‘材,木梃也。’‘竿,竹梃也。’《小尔雅·广服》:‘杖谓之梃。’《孟子》:‘杀人以梃与刃’,赵注:‘梃,杖也。’又‘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注云:‘可使国人作杖,以捶敌国坚甲利兵。’本书‘捶,以杖击也。’”[9]5900桂说可从。《广雅·释器》:“梃,杖也。”《篆隶万象名义·木部》:“梃,杖也。”
“一”应该是写本中较常见的分隔号。古代写本皆作竖行排列,亦无标点符号加以分隔,字与字之间极易混淆。为避免这种情况,抄书人偶尔以“—”号加以分隔,这应是合乎情理的。这种形似“一”字的短横号,“前人称为截,用以断开语言层次”,早在战国简牍中就已经出现……最具有说服力的证据应该还是《篆隶万象名义》中关于分隔号的使用情况……考《名义》全书,不仅保存了大量俗字、古训,而且还保留了许多当时的书写体例,保存了许多唐写本中的常用符号……《名义》中的“一”号基本位于反切与释义之间,这与《说文》木部残卷一致。……不仅在日藏唐写本中有“一”号的踪迹,而且在我国敦煌出土的唐写卷字书中也偶有“一”号的孑遗……考虑到上述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残卷、《篆隶万象名义》以及《韵字残叶一》(斯六一一七)皆为9世纪辞书写本,而辞书对标点符号的需要更为强烈,或许可以推断“一”号是这一时期辞书抄写中的常用符号之一。[14]
与宋时字书不同,唐代字书反切在字头与释义之间。可能为了防止切语窜入释义,唐人以符号“一”将两者分隔开来。“梃”篆说解中“一”当为分隔符号。除此之外,今本《说文》中另有分隔符号删之未尽者。如《说文·皀部》“皀,或说皀,一粒也。”《颜氏家训·勉学》云:“穷访蜀土,呼粒为逼,时莫之解。吾云:‘《三苍》《说文》,此字白下为匕,皆训粒。《通俗文》音方力反。’众皆欢悟。”[15]278王筠曰:“《众经音义》卷一‘果’字下云:‘《书》又作颗,或言子,或云粒,或言皀,皆一也。’”[11]179又《说文·食部》:“食,一米也。”小徐本与《玉篇》引同。段玉裁认为当作“亼米也。”注曰:“以‘合’下云‘亼口’例之,则此当为‘亼米’,信矣。亼,集也。集众米而成食也。引伸之人用供口腹亦谓之食。”[10]218王筠曰:“似有误。程氏瑶田曰:‘一米有二义。粹不杂之谓一;不析碎之谓一。’如所说,则是食不厌精矣。筠以《大雅·泂酌》孔疏、《尔雅·释言》邢疏皆引《说文》‘饙,一蒸米也。’与今本异。遂疑此文当作‘一蒸米也。’然《尔雅释文》引《字书》‘饙,一蒸米也。’是《疏》误以《字书》为《说文》。终不知‘一米’何解也。”[11]180此“一”亦当为分隔符号窜入正文,《韵会》引小徐本作“米也”。《篆隶万象名义》训“米也”当本之原本《玉篇》所引《说文》。《周礼·地官·司徒》:‘凡邦有会同师役之事,则治其粮与其食’。郑注曰:“止居曰食,谓米也。”可证明今本“食”篆下“一”亦为分隔符号,与“梃”“皀”同。故古本《说文》“梃”当训为“杖也。”
《说文解字诂林》“谝”字下沈乾一按曰:“唐写本《玉篇》‘谝’注引《说文》‘巧言也。’盖古本有二训,即‘便也’,‘巧言也’。野王节引其第二训耳。‘便’下当有‘也’字。”[9]3070王筠曰:“便字句,谓通作便也,所引《论语》今本即作便。”[11]86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曰:“便字为读者校记之文,与‘釆’下之‘辩’字同。唐写本《玉篇》引《说文》‘巧言也’,无便字,是其证。此引《论语》‘友谝佞’,今本谝作便,亦其证。引经明是校者所加。”[16]91王贵元曰:“《篆隶万象名义》也作‘巧言也’。马说是。”[17]101
《说文·言部》:“谢,辤去也。”小徐本作“辞去也。”《说文》:“辞,讼也。”“辤,不受也。”大徐本不误。段玉裁注曰:“辤,不受也。《曲礼》:‘大夫七十而致事。若不得谢,则必赐之几杖。’此谢之本义也。引伸为凡去之称。又为衰退之称。”[10]95沈涛《说文古本考》曰:“《文选·魏都赋》注、《别赋》注、《七发》注三引作‘谢,辤也。’《玉篇》云:‘谢,辞也;去也。’盖古本作‘谢,辞也;去也。’”[9]3005
唐写本《玉篇残卷》“谢”字注引《说文》曰:“谢,辞也。”又引王逸注《楚辞》“谢,去也。”[6]252可知《名义》《新撰字镜》“去也”一训非源《说文》。今本《说文》当是校者据《玉篇》所增衍,后于“辤”“去”之间脱漏“也”字。应据《文选》李注及《慧琳音义》正。
历代《说文》传抄与校正中,多少会有《玉篇》的影子。由于《玉篇》收字量较《说文》大,且绝大多数条目都引用《说文》,故校者或抄刻者会依照《玉篇》来校正补充《说文》,从而造成今本《说文》的讹误。例如《说文·言部》:“詯,胆气满声在人上。”唐写本《玉篇》注引《说文》作“胆满气也”[6]264。《说文诂林》周云青按曰:“盖古本如是。野王又引《声类》‘在人上也。’今二徐本传钞误窜入《声类》语,又夺‘类’字。”[9]3057此说是。《篆隶万象名义》作“满气也”。《新撰字镜》作“胆满气也”,与《玉篇残卷》同。今本《说文》“气”“满”两字误倒。二徐本所据之本,据已讹之《玉篇》将《声类》释义合入《说文》。
《说文》之书,勾联古今,存三代秦汉之书体,敛东西两汉之音训,阐明六书,辨正去谬。清人常谓许君之功不下于大禹,此言非虚。文字为文献之砖墼,文字通明则可通明文献。故对《说文》的文献讹误的刊正是研究上古语言、文字、文献的基础工作。而二徐本《说文》,舛谬繁多,不可尽据。故在相对可靠的本子发现或刊正前,对《说文》的征引应当持谨慎态度。当多借鉴前人研究的成果,且应以校读的方法来读《说文》。正如王立军所说:“(《说文》)在长期的辗转传抄和翻刻过程中,各版本之间产生了较多的分歧。这就要求我们在使用《说文》时,一定要有版本观念,科学运用校读的方法,通过版本异文的比斠,去寻求最符合许慎本意的说解。”[20]由此,才能尽量绕开历代抄刻所造成的错误,体察《说文》原旨,正确地开展相关学科的学术研究,将《说文》的价值最大化地发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