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韩朝,王姣锋,3,陈洁
1.复旦大学附属华东医院,上海市老年医学临床重点实验室,上海200040;2.复旦大学附属华东医院耳鼻咽喉科,上海200040;3.复旦大学附属华东医院科教处,上海200040;4.复旦大学附属华东医院消化内科,上海200040
针对老年人健康科普宣教的一大挑战是如何与目标老年受众进行有说服力的沟通,从而提升其主动健康意识并激发他们付诸行动。根据Teeny[1]的说服性沟通匹配理论,增强说服力最可靠和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是将目标信息的某一方面(比如内容、来源或传递信息的环境)与信息接收者的某一方面相匹配。其中,信息与接收者内源性认知需求(need for cognition)和内源性感性需求(need for affect)之间的匹配效应受到研究者们的关注日趋增多,并已在公共健康[2]、社会经济[3]、政治心理学[4]和神经科学[5]等众多领域得到科学实验证实。
既往研究表明,内源性认知需求高的个体(俗称理性之人)容易被信息中的“认知效果”说服,而内源性感性需求高的个体(俗称感性之人)容易被信息中的“感性效果”说服。比如在宣传一种理念、服务或商品时,认知需求高的个体倾向于因为它的细节内容、具体功能、性能特点等理性特质而去关注、认可和接受它,但感性需求高的个体倾向于因为它带来的积极情绪体验而去关注、认可和接受它[3,6]。世界卫生组织(WHO)为全球公共卫生运动提供了从内容到形式的参考框架,在制定每个世界健康纪念日主题和宣传语时会努力让信息传递范围更广并普适通用。近些年,WHO 的健康宣教逐渐由“认知效果”导向,逐渐转为“感性结果”导向,这是因为研究表明[7],当所要传达的健康信息强调其感性效果(如快乐、享受、平等、尊重、幸福等)而不是认知效果(如增长知识)时,老年人采取积极行动的意愿更强烈。
我国老年科普宣教投入在日益增加,然而其效率尚有待提高。以老年听力健康科普为例,尽管我国宣教内容与WHO 高度一致,而且我国的听力健康医疗专业性、可及度水平、听力残疾人社会福利、听力保健科普投入力度、信息传递网络平台以及大众对助听干预的经济承受能力已达到与发达国家相当的水平甚至更高,但同样在高老年性耳聋现患率(45%~63%)[8]的情况下,发达国家听障人群对助听干预的接收度约20~25%,助听干预率达到约16%[9],而我国听障人群对助听干预的接收度仅为1%~8%,干预率尚低于2%[10]。
上述科普效果的明显差异可能与我国对目标人群内源性需求的了解尚不够全面。最新的一项研究显示[2],中国人群和美国人群在内源性认知需求和感性需求方面均有显著差异,中国人群的认知和感性需求整体上低于美国人群。这一结果提示,同样内容和形式的宣传信息(如WHO 全球性的健康宣传)在这两个不同人群中的说服效果可能不同,而且,如果慢性老年疾病使得认知和感性需求进一步降低(如认知功能减退,老年抑郁等),那么意味着我国老年健康科普宣教的说服性沟通将面临更大挑战。本研究试图从说服性沟通匹配效应的角度,以高患病率的老年性听障和衰弱为例,通过比较不同健康状态组之间的内源性认知和感性需求来揭示这一潜在的挑战,并讨论可能应对的方法。
1.1 一般资料 随机选取2019年4月—2019年7月参与上海松江区一社区老年人常规年度体检的志愿者500 例,年龄50~90 岁,平均(65.7±10.5)岁,具体年龄和性别分布见表1。
表1 受试者年龄与性别分布[例(%)]
1.2 听力状态评估 受试者共完成3 项听力相关评估,包括:(1)2 步法纯音测听[11],采用听力计(Interacoustics,MA52),未能通过测试提示中度至重度听力损失;(2)老年人听力障碍筛查问卷(HHIE-S,10个问卷项),得分越高表示自我感觉听力损失导致的残障程度越高[12];(3)早期听力干预意愿调查,受试者回答“你认为自己什么时候会考虑戴助听器并采取切实行动?”5 个选项分别是:①当我有轻微的听力损失时;②当我有中度听力损失时;③当我有严重的听力损失和沟通困难时;④当我完全失去听力时;⑤我永远不会考虑戴助听器,因为它们没有帮助。选①记1 分,表示早干预意识强,选⑤记5 分,表示早干预意识弱。
1.3 衰弱状态评估 老年衰弱状态采用Kamil 等[13]的5 项评估法来测量:(1)体质量指数BMI<18.5 kg/m2;(2)6 m 行走步速低于75%同性别人群;(3)自述举起或搬运4.5 kg 的物体感到“一些/很多困难”;(4)自述精疲力竭(“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时有些/很多困难”或“做不到”);(5)自述与同龄个体相比体力活动较少。如果受试者符合以上情形至少3 项,则被视为衰弱;符合1~2 项被视为衰弱前期;无上述表现者则视为健康。
1.4 内源性认知需求 评估采用《中文版认知需求量表》[14],总共18 项,受试者评价每一项是否准确地描述了自己(1 分:的确是这样,5 分:当然不是)。代表性的问题例如“我喜欢思考复杂的问题,而不是简单的问题”,“我喜欢那些需要用创新的方案去解决的任务”等。该量表最终得分以总分计算[15],总分值越高,表明个体越关注事物的客观特性,喜欢进行深入的理性分析。
1.5 内源性感性需求 估采用本研究团队编译并已验证信效度的《中文版感性需求简化量表》[2],总共10 项。该量表最终得分以平均分计算[16],平均分值越高,表明个体越关注事物带来的主观感受,倾向于为了情绪体验而付诸行动。该量表又分为趋近性感性需求(针对积极情绪)和回避性感性需求(针对消极情绪)两个子量表,各5 项,分别计算平均分。见表2。
表2 中文版感性需求简化量表
1.6 统计学分析 采用SPSS 24.0 进行统计分析,计量资料用均数±标准差(±s)表示,计数资料用例和百分率表示。应用多元方差分析(MANOVA)检验健康老年人与衰弱老年人和听力损失在内源性认知和感性需求上的差异,并通过Pearson 相关性分析探讨其与早期听力干预意识间的关系。<0.05 为差异有统计学意义。
2.1 听障老人的内源性认知和感性需求 本研究筛查出社区老人听力障碍的现患率为62.6%,与既往文献报道的社区老人患病率相符[17]。和正常听力老年人相比,听障老年人的认知需求下降,F (1,482) =14.66,<0.01,=0.08,趋向性感性需求和回避性感性需求也降低,F (1,482) =9.00,<0.01,=0.05,F(1,482) =26.13,<0.01,=0.05。见图1。
图1 认知需求和感性需求得分在正常听力和听障老人间的比较
2.2 衰弱老人的内源性认知和感性需求 本研究中社区老人的衰弱现患率为52.0%。衰弱前期老人的认知需求(M=48.31,SD=13.04) 低于正常老人(M=52.18,SD=14.36) 和 衰 弱 老 人(M=51.41,SD=6.27),F(2,482) =4.85,=0.008,=0.02。衰弱老人的趋向性感性需求(M=-1.30,SD=1.27) 低于衰弱前期的老人(M=-0.83,SD=1.09)和健康老人(M=-0.76,SD=0.98),F (2,482) =3.92,=0.02,=0.02。衰弱和衰弱前期老人的回避性感性需求(M=-0.97,SD=0.20,M=-0.74,SD=0.08)也低于健康老人(M=-0.29,SD=0.08) F(2,482) =10.77,<0.001,=0.04。见图2。
图2 认知需求和感性需求得分在健康老人、衰弱前期老人和衰弱老人间的比较
2.3 认知和感性需求与早期听力干预意识的关系 在回答早期听力干预意愿问题时,500 例社区老年人的平均选项为“③当我有严重的听力损失和沟通困难时,才会考虑戴助听器并采取切实行动”(M=3.07,SD=0.96,占比53.7%)。选择“①当我有轻度听力下降时”的仅占6.8%;选择“②当我有中度听力下降时”的占13.8%;选择“④当我完全失去听力时”的占17.3%;选择“⑤我永远不会考虑戴助听器,因为它们没有帮助”的老年人占8.4%。内源性认知、感性需求与早期听力干预意识、自觉听力残疾程度和衰弱状态的相关性分析结果见表3。
听力下降和衰弱在社区老年人群中高发,是老年人保健科普宣教中须重点关注的两个健康问题。基于社区老年人对早期听力干预接受度低、干预率低等现象,本研究尝试探究在以说服性沟通为根本的健康普及教育中,是否存在着易被忽视的受众内在因素,潜在影响着信息传递的有效性。
本研究结果显示,患有听力下降或衰弱的社区老人其内源性认知需求比健康老人低,表明该人群在处理看到或听到的信息或事件时,缺乏能动性去理性周密地分析信息内容或事件原委。此外,患听力下降或衰弱的老人内源性感性需求(趋近和回避)均低于健康老人,表明该人群较少受信息或事件可能引发的情绪而驱动自己的行为和反应,即对诱导正面情绪的事件和诱导负面情绪的事件倾向于无动于衷,缺乏动力和激情。内源性认知需求的降低可能与长期听力下降或衰弱导致认知功能储备减少有关[18],当大脑没有足够的认知储备去理解和分析信息时,主动思考的积极性会出现下降,这两者的关系在文献中已有报道[19]。既往研究表明,听力下降和衰弱增加老年抑郁的风险[20,21],而能动性低下是抑郁症状的典型表现[22],因此内源性感性需求的降低有可能与此有关。但因客观条件的限制,老年受试者的认知功能和抑郁状态在本研究中没有得到评估,因此无法确定内源性认知和感性需求的下降是否与听力损失或衰弱造成的认知减退和抑郁直接相关,有待后续进一步探索。
在健康意识方面,绝大多数受试老人尚为形成早期听力干预意识,选择等到听力严重受损时才会考虑配戴助听器。可能因为选择结果的高度同一化(即缺乏变异度),本研究仅发现早期听力干预意识与内源性认知需求呈正相关性(即倾向于理性思考的老人更愿意在听障早期就进行干预),但未能发现早期听力干预意识与其它变量间的相关性。从表3可以看出,内源性认知和感性需求越高的老人,其自觉听力下降导致的残障程度越低,可能由于这些老人尚能主动参与思考和体验生活,于是补偿了一部分由听力下降造成的负面影响。此外,老人越是回避诱发情绪的信息和事件(即回避性感性需求高),衰弱的程度就越重,提示社会活动参与的减少对改进衰弱状态是无益的。表3中其它相关性与既往文献报道相符[17,23]。
表3 内源性认知、感性需求与老年人听力即衰弱变量的关系
迄今,关于说服性沟通与内源性认知和感性需求相匹配的研究主要来自欧美国家,而且讨论的是如何增强对高认知需求或者高感性需求群体的沟通有效性。然而,根据最近一项跨文化研究结果和本研究结果发现,中国人群整体上内源性认知和感性需求偏低,不存在典型的“理性之人”和“感性之人”两类,而是“理性”和“感性”并存且程度不同的一个大类(即趋近性感性需求与回避性感性需求呈显著正相关)。如何针对该特质的人群进行健康说服性沟通目前尚缺乏明确的指导。
尽管如此,本研究可以基于Teeny[1]的说服性沟通匹配理论,从3 个基本方面来探索提高老年人说服效率有效方案。第一,采集不同年龄段目标老年人群的真实需求,力求“内容”上的匹配。随着人口寿命的延长,老年期的年龄跨度随之变宽(60~100 多岁),社会环境的快速变化也让不同年龄段的老年人之间显现出生活理念、习惯、需求等多方面的差异。因而,不应笼统地将60 岁以上的老年人作为同质的人群去沟通和对待。目前老年人健康科普宣教的内容多是“专家认为老年人需要关注的健康”,而非“老年人实际想关注的健康”。本研究一直倡导用科学去引导老年人建立健康观念,但如果这种引导没能匹配到老人心里最真实的需要,那么即使提供海量信息也是徒劳,所以在科普宣教行动计划前很有必要认真地考察不同年龄段受众内心对认知和感性的真实需求,并将科普信息与这些需求直接联系起来,让科普“说到老百姓的心坎里”。第二,运用恰当的语言,力求“信息来源”上的匹配。以一项抑郁症相关术语分析研究为例,根据Siegle 及其同事[24]对科学网(Web of Science)中12万份抑郁症相关文字资料以及对谷歌新闻(Google News)字库中100 万个抑郁症相关词进行图论分析发现,学术/医疗人员、行业从业人员和患者之间在谈论抑郁症时惯用的关键词差异很大,比如医务人员习惯用治疗组优于安慰组的比值比来描述某种治疗方法的效果,而患者讨论的常常是某种治疗改善自己疾病的概率。即使同在学术界,不同研究领域的学者采用不同研究方法(比如心理学依赖于群体统计,人类学倾向于具体的定性分析,认知神经科学侧重应用简化的计算模型),这为跨领域交流设置了语言障碍,更增加了从科研到科普的沟通难度。这种“缺乏共同语言”的现象除了在抑郁症领域,其它健康领域也可能大概率存在。每个健康领域的专业人员、从业人员和患者都可能成为与特定人群沟通的最匹配信息来源,但前提是需要有共同的表达方式。因此,在组织科普宣教语言之前,有必要广泛了解目标群体的用语习惯,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进行沟通。第三,尝试沉浸式认知和感性体验,力求“传递信息的环境”上的匹配。Breves 等[25]在一项关于内源性感性需求和虚拟现实的研究中发现,只有内源性感性需求低的个体显著受到沉浸式观影体验的冲击和影响,产生更强烈的环境保护意识。而对于内源性感性需求高的个体,虚拟现实和普通视频对他们建立环境保护意识并无差别,这说明沉浸式体验能够从一定程度上在“传递信息的环境”方面做到与低内源性感性需求个体的匹配。该项研究的启示是,现代科技手段产生的强烈刺激,可能有益于更直观有效地向内源性需求低的个体传达目标信息,帮助其树立健康观念并为行动提供动力。
本研究的局限性在于,内源性需求的影响因素较复杂,遗传、教育、环境、家庭支撑和身心状态等均可构成本实验样本个体间认知和感性需求的差异,以及该样本与其它地区样本间的差异。由于社区大样本随机人群调研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本研究未能对这些影响因素加以评估和分选,因而有可能影响实验结果的外推性,今后的研究中值得深入分析。此外,本研究评估的是社区老年人比较泛化的内源性认知和感性需求,在未来的研究中若在特定的具体科普情境下观察老人内源性认知和感性需求与其早期干预的客观行动指标(例如接受和持续相关干预的具体行动时间周期),将能够更好地阐明前者对后者的影响。
综上所述,在针对中国社区老人的健康科普宣教实践中,基于说服性沟通匹配理论去优化科普信息与目标受众的匹配(内容,来源和传递信息的环境)或可成为提高科普宣教效率的一个切入点,其中,了解目标受众的内源性认知和感性需求水平是第一步。如何开创性地运用高科技手段为目标受众诠释关键科普健康信息是值得探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