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欢
【阅读导引】
本文节选自当代青年小说家王威廉的中篇小说《你的边际》。作品中反复提到的“边际”既是现实生活中有形的边际,更是生命个体内在世界里无形的边际。脑科医生王然在科学求真的过程中,对作为客观存在的物自体的生命形成了愈发明晰的认识,这是从物理层面对人类和生命的边际进行的某种意义上的探索。诗人石冬心持续的文学创作活动则意味着其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从形而上层面展开对生命边际的思考。十年后,当王然和冬心再次相遇,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在应对过去与未来、历史与当下时表现出的不确定性更为显著深刻。但尤为独特的是,作品对生命空间的搭建并没有沉入无边的深渊,而是始终充溢着一种诗性力量。也正因此,冬心更进一步地感受到边际存在的必然性,并选择再次出发,以自身的有限为独立于肉身之外的灵魂和精神寻找更为阔大的生存空间。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是有限的存在物。正如作者在创作谈《隐秘的边际在浮现》中所说,“你存在的地方便有边际”“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无限的一种否定”,边际的存在是客观而真实的。另一方面,“你正是在想象的边际参照下构建自己的中心,在这个中心和边际之间便是你的命运必须经过的道路。”要想追求精神的高贵,我们就势必要不断地向现有的边界进发,以有限的肉身矢志追求灵魂发展的无限可能。这既是生命个体应然的价值追求,更是我们所理解的王威廉对于其所书写的现实世界的某种体认。因此,只有察觉到边际的存在,用精神的灯火探测其广度,用灵魂的光亮烛照其深度,我们才能更好地感受到生命流淌、充溢着的幸福,进而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以一种平和的姿態实现与世界的和解,完成对有限生命的突围与规整。
【作者简介】
王威廉,1982年生,青海海晏人,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倒立生活》等。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等。
【附文】
你的边际(节选)
王威廉
她抬起头来,向上方望去,我追随着她的视线,可那里只有发暗发旧的石灰墙壁。
“是的,那里太黑了,我好像能看到那深处。”
“别胡说,历史都过去了,我们好好地活着。”
“我似乎做不到,我总是能看到那深处,今天这种感觉太强烈了。我读书时看到过石达开在科甲巷被凌迟的记载,当时也就一闪而过,而今天我来到这儿,才知道那的是真的,所言非虚。我现在无论是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那黑暗的深处。”
“那是什么样的黑暗?”
“那是他的内部,是疼痛的中心。每一片肉被刀片割掉,那片黑暗都会痉挛一下。”
“别说了……”
“王然,我要是快死了,你就打开我的头颅,看看我的脑袋里是怎么回事,也许那里可以接通一个黑暗的世界。”
“胡说八道!”
这时,该冬心进手术室了,我搂着她走到门口,她没有看我一眼,两眼呆滞地走了进去。
我的心感受着凌迟般的疼痛。
约一个小时,她才从手术室出来。她脸色铁青,头发凌乱,两只胳膊紧紧夹着前倾的身体,每走一步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赶紧扶着她,她双手吊着我的脖子,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吻了吻她的耳垂,向她不住地道歉,“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她抬脸对我惨笑了一下:“是吗?会好起来吗?我们刚刚谋杀了一个生命。”
“那还不能算生命……”我像即将溺死的人那样有气无力说。
“不,那也是生命,你也说过的。”
“别说了。”
回到家,她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我把她书架和桌面上那些历史书收拢起来,放在了一个角落里。
“晚了,它们都在我大脑里了,除非你用电极插进我的头里,擦除掉那些黑暗的记忆。”
“你还有心情讽刺我。”
“人类太可悲了,既有脆弱而恶心的肉身,还有疯狂而丑陋的过去,这样的人类还有未来可言吗?”
“这样的人类,还有诗歌,当然有希望的。”我拿起一本惠特曼的诗集,放在她的枕边。“王然,你会等我吗?”她低着头,目光向上看着我,显得有些胆怯。
“我怕有一天你会等不及,你会离开我。我知道我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在这个坎坷的世上生存下去。你知道,写诗是不能生存的,也就是你还能包容我。你放心,我会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的,我会去工作、挣钱,体体面面地生活。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结婚了。我现在还需要时间去摸索。”
“你多虑了,眼下的状况只是暂时的,只要再等几年我成为真正的医生,我们就不用再发愁经济的问题了。你知道医生的收入是很高的,完全可以满足我们两个人,哦,包括孩子们的需要。”
“我相信你。可对我来说,生存并不只意味着挣钱,生存意味着跟这个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由此我才能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作为诗人,需要在精神和现实两个层面上找到位置,并扎下根来,这很不容易的。”
她的这番话让我心间充满了感动。我躺在她身边,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使劲闻着她的气息。
“我会等你。”我说。
休息了一个月,冬心的身体基本上恢复了。我攒了点钱,打算带她去阿坝藏区散散心,但一个可怕的消息打乱了计划,又给她重重一击。那个我也见过的“火锅诗人”出事了。一天夜里,一群混混在他的店里喝醉酒闹事,他上前劝阻,双方争斗起来,一把刀捅在了他的胸前。虽然杀人的混混很快就抓获了,但“火锅诗人”再也没能醒来,据说他的血流得满地都是,就跟他亲自调拌的火锅汤料一样暗红。冬心得知这个消息后,嘴唇发白,却没有流眼泪。这反而让我更加担心。我宁愿她大声哭泣,将悲伤发泄出来,但她像蜗牛那样蜷缩起来。她的眼神变得虚无缥缈,似乎她的心智去了很远的地方。她闭上眼睛,良久再睁开,整个人的神情都变得陌生了。
那些黑暗的记忆折磨着冬心,她逐渐变得笑容稀少,郁郁寡欢。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去上班,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还没出门,晚上我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在家里了。但她不像以前那样做好饭等我了,她胃口不佳,我只得去厨房里下碗面,逼着她吃一小碗。她小口吃着东西,甚至不敢正视我的眼睛。我看着她,她总是看我一眼然后迅速看向其他地方。我有些怀疑她得了抑郁症。我旁敲侧击,希望她能告诉我她的真实感受。但她总是淡淡地说:“我没事。”
“最近写诗了吗?能不能给我看看?”
“最近没写。”
“怎么回事?”
“没有灵感。”
“你说过,写作不能都靠灵感。”
“是的,所以我在反省自己,等我想好了我会和你谈的。”
这天晚上,冬心洗完澡,站在我面前。感觉她有点颤抖,似乎有些冷。我去帮她拿睡衣,
她摆摆手,不想穿,她坐在我们一起挑选的深蓝色布艺沙发上,从旁边的茶几抽屉里掏出一包烟来。她在房间里开始抽烟。这样的情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王然,你知道吗?我经常觉得自己是分裂的。”她吐了口烟圈,那烟圈越变越大,在半空中四分五裂继而完全弥散。她吸烟的样子让我感到陌生,我意识到,此前轻松逾越的十年现在显形了,如一座绵延的山峦横亘。是啊,十年时间怎么可能糊弄过去呢?再乏味的十年也会沉淀下一层无法铲除的水垢样的东西吧。我握住她的手说:“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是分裂的,我也一样。有时还被命运左右着,加剧那种分裂。你看我,一开始是想当工程师的,从没想过成为一个医生,可现在我是。这颠覆了曾经的许多想法。”
“医生这个职业是适合你的,你很感性,但终究是理性的人,这个职业可以让你兼顾
这两方面,你会做得非常好。”冬心说,“我这些天在想我自己。在曾经离开你之后,和再次遇见你之前,这十年间我其实是另外一个人。是一个让你陌生的人,也是一个让我自己陌生的人。这十年,我周围没有什么能真正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我完全按部就班地活着。学校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社会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那赌徒的父亲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完全处在一种自动驾驶的状态。我甚至都没有成长的喜悦感,我只是看着自己的年龄在增长,但是自己内心的某个地方依然像硬石子一样。也许一开始我就拥有那样的坚硬,可父母的离婚、母亲的过世大大加固了那坚硬。然后,就再也没改变过。所以我可以做到十年间不和你联系。但是,我并没有忘记你,我时常会想起你,想起在另一座城市的你现在变得怎样了?你肯定也跟我身边的男孩子一样,胡须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低沉,通过对你的想象,我似乎才能突然感受到时间的变化和自己的变化。你就像是一个坐标系,我的位置要靠你来定义。”
我很高兴她能够敞开心扉,我说:“我愿意当你的坐标系,其实,你对我也是如此,你也是我的坐标系,不是吗?”
“但我想,”冬心迟疑了下,还是说,“我们似乎不是一类人,一开始就不是一类人。”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阵眩晕,有些发愣。“我不想再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而你必须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
“这……没有问题啊,我们不需要为了对方去改变彼此的生活方式。”我心里很忐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我写诗,是我突围的出口,我可以有另外一个世界寄居。”
“当然。”
“可我……我忽然厌倦写诗了。写诗必须得在心中打造一根敏感的语言天线,我接收到的信号都被不可避免地扩大了。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黑暗的世界好像跟我体内的黑暗接通了,我越是写,越是拓宽了那个连接通道,越来越多的黑暗在涌入体内,我快要被淹没了。”
她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碾灭了,红色的火星消失不见,一缕青烟向上弯曲着飘到我们的头顶。我的心感到痛,我说:“冬心,我承认,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黑暗,就连我们的历史也充满了黑暗,我们的确不能欺骗自己。但是,我们必须变得更强大。我记得曾经也了解过一些心理医学方面的知识,写作也是一种疗愈。就像你们诗人常常说的救赎。你把那些黑暗宣泄出来,不要郁积在心底,你还可以对我直接倾诉。接纳了黑暗,再用诗去捕捉很多美好的事物,那才是诗的本质吧。”
“是有美好的事物,但是,正如你知道的,美好在我的生命中并不多,而黑暗占據了太多的比重。我现在累了,有种不知所措的无力感。”
“冬心,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我理解你的痛苦,但现在我们可以在一起创造出更多的美好记忆,只要我们为此而努力,总有一天,美好的记忆会超过痛苦的记忆,你相信我。”
“也许你说得对。”
“不是也许,就是这样的。”
“有时你很坚决,你就不怕武断吗?”
“有时候我们必须武断,因为那个武断就是我们相信的前提,没了那个前提,其余的一切无从谈起。”
“即便我逃离了黑暗,可那种在虚无中无休止的坠落感,也是让人极度疯狂的。写诗,是一种追问,这种追问加速了我的坠落,我怀疑自己会跌落进山谷中,摔得粉身碎骨。”
“我觉得你拥有一个强大的内心,你经历过的那一切都让你比其他人更加强大。你心无旁骛地写诗吧,等你的诗有了动人的力量,并被广泛认可,就像翟姐那样的时候,你自然就拥有你的支点了。你的支点就是你的创作。就像对我而言,研究脑部神经构造就是我的支点。我们每个人在有限的生命过程中,都在坠落,我们在失重和虚空之中为自己寻找一个支点,这个过程便创造了意义。”
“王然,你有时不像个医生,反而像个哲学家。”
“可能跟我的专业有关吧,隐藏在脑组织中的意识是让我觉得最神秘的东西,所以我读了不少哲学著作,也研究意识的意识。”
“意识的意识?”
“意识对自身的觉察,堪称奇迹,”我有些激动,“在所有的生命中,只有人知道自己会死,却依然顽强地活着、创造着。”
“诗就是意识的意识的艺术。”冬心若有所思道。
“说得好。”
“嗯,我会找到自己的支点的,努力不被黑暗淹没。”
“你不仅不会被淹没,你会战胜黑暗,到时你就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成了真正的艺术家。”
“艺术家?”
“不只是诗人,是艺术家,有着艺术的智慧,可以用艺术的眼光看待一切、包容一切的人。”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
这次聊天之后,冬心的笑容还是没有增多,但看得出她在努力生活,尤其是写作方面更是认真起来了。每天她都会阅读,并做读书笔记。可是,我的心情反而比之前更加沉重了。尽管通过我全力的安慰,我们才勉强度过了危机。但危机并没有消失,因为冬心说“觉得和我不是一类人”这话,让我有了不好的预感。那各自度过的十年正在一点点回来,这十年对人的塑造如巨大的惯性般让你无从逃脱。最让我难过的是,我竟然逐渐觉得冬心说的不无道理:我和她的确是两种类型的人,一开始就是。
我的情绪有些消沉,居然把李教授布置给我的事情都给忘记了。教授没有生气,只是在下班前忽然问我:
“你的诗人女友被吓到了吗?怎么再也不来了?”
“我不知道,她没提,要不我主动叫她来?”
“不要,千万不要。”教授顿了下说,“想问下,她还写诗吗?”
“还在写。”我有些暗暗诧异,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
教授打开一本医学论文集,里边折页的地方写着几句话,他撕了下来,递给我:“我开会无聊时写的,你送给她看看。”
我当即准备看看,他抬起手拍拍我的胳膊,说:“别当我面看,你拿给她,你们一起看。”
回到家中,我对她说了这件事,然后跟她并排坐在床边,打开了纸条:
要有适当的疲惫,
就像要有适当的绝望。
要有隐身光明的能力,
就像要有在黑暗中显形的能力。
“没想到你导师也是个诗人!”她惊叹。“我都没想到。”我也被震撼了,李教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我们平时说的全是关于医学方面的,谁想到他也有一颗敏感而丰富的诗心。
“他都是医学专家了,还能写这么好的诗,我也真无用。”
冬心感慨着趴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
“你怎么会这么想,每个人心中都有诗的冲动,这是人的本能。我也有,只不过我还没写出来,以后我会写出来给你看的。但你不同,你是专业的。”
“可他写得多好啊,短短四行,每一句都那么有力量,给我启示。”
“你不用嫉妒,因为那短短四行肯定是他几十年的体验。”
“疲惫,绝望,隐身,显形。人的日常,人的苦难,人的尊严,人的希望,都有了。”
“你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刚刚理解的还很浅薄。”
“是我太浅薄了。”冬心说。
“别妄自菲薄了,我老师是很想鼓励你,他说你非常有才华,希望你能走得更远。”
“替我谢谢他。”
“会的。”
我上班时感谢了李教授,他趁着中午吃饭的时候,跟我聊了几句。他说:“王然,我写那几句话是想鼓励一下你的詩人女友,我觉得你最近状态不大好,应该跟她有关。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猜测总是她要比你更加敏感一些,诗人嘛,你多理解她。”
“谢谢老师,你那几句诗太深刻了,我们讨论了好久。冬心说给她的启发非常大。”
“我那称不上是诗,只是几句有意思的话罢了。我们都是一类人,不能轻轻松松闭着眼从生命的迷宫中就那么走过去,我们是睁着眼睛,唯恐对那些障碍看得不够仔细、不够清楚,要不然生命还剩下些什么呢?我们医生常年要跟人的身体痛苦作斗争,而诗人是跟那些形而上的痛苦作斗争。哲人说过,凝视深渊久了,必将被深渊吞噬。王然,你要撑住啊,只有你撑住了,她才能撑住。她是很有才华的人,我和你一样,都希望她走得更远。”
教授的这番话让我当场便感动到哽咽,这是第一次由我尊敬的长辈,对我说出这么真诚和深刻的话,而且他说我们是一类人,这也打消了我心底关于自己跟冬心是不是一类人的困惑。我瞬间被彻底地理解和抚慰了。
(附文来源:《作家》,2019年第11期。)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