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轶哲
(云南艺术学院戏剧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尤金·奥尼尔是美国的著名剧作家,曾四次获得美国的普利策奖,于1936年获得诺贝尔奖,一生撰写五十多部剧作,其中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深入剖析,对人生悲剧性、神秘性、戏剧性的表达,使其的戏剧作品不仅引起了广大观众的共鸣,更带有深刻的精神内涵与强烈的人文关怀与人性思考。其中家庭题材的悲剧主要表现普通家庭中男性与女性的爱情恩怨、生活坎坷与家庭矛盾等,他并没有用尖锐的文笔与辛辣的讽刺对社会问题进行横刀直入式的批判,而是以光怪陆离的悲剧故事为表征,严肃而真实的精神剖析为内核,将诸多人类原始的本性与欲望、精神困境、人生的悲剧性赤裸裸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其剧作中男性角色所面临的种种生理、精神的困境,以及女性角色渴望依靠男性却最终不可避免地陷入痛苦与无助,表达了奥尼尔对身处其中的人类的同情。
奥尼尔对两性关系的认识与理解源自其坎坷而痛苦的人生经历。奥尼尔对于两性关系的认识与体悟最初源于自己的父母之间。他的父亲是一位演员,母亲则出生在一个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二人身份上的悬殊,使得婚后的生活并不如奥尼尔母亲所想的那般诗意和浪漫,丈夫嗜酒如命,一家人四处漂泊。母亲在这段婚姻中一直逆来顺受,整日郁郁寡欢。奥尼尔在这样的家庭中从未感受过温暖,他的幼年是在旅馆、饭店和剧院幕后度过的,颠沛漂泊。奥尼尔身患重病,加之婚姻的一次次挫败,儿女的不幸,使得其不可避免地对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对两性关系的认识也由自己的父母亲关系的认识为起始,到自己与三任妻子的关系而阐发。在整个悲剧故事的展开中,奥尼尔的笔触并未对准某一类性别类型进行抨击,他平静地观察着这场悲剧中的男性与女性,用严肃的态度去书写每一个肉体下痛苦挣扎的灵魂。
奥尼尔剧作中两性关系的建构是以探求“人”为本质主体的精神世界为核心。他抛却了传统意义上的性别角色特质的刻板印象,如男性角色要刚强、勇敢、健壮等,他笔下的男性与女性一样承受着生活的苦难,甚至身体是孱弱的,精神是不切实际的。这并不是对男性的贬低或是批判,而是对每一个身处困境的灵魂的关切,传统的性别观念不仅是对女性的束缚,更是对男性的桎梏。女性在奥尼尔的戏剧世界中渴望幸福的家庭却总不能如愿,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使得女性在两性关系中崩溃、异化,失去希望,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她们是无数现实世界中处在困境中的女性的代表。这些“痛苦”的男性与女性并不是分裂对立的两个群体,而是活生生的每一个个体“人”。
奥尼尔经典的一出独幕剧《早餐之前》中,仅有罗兰太太一个人的独白,她喋喋不休地在清晨控诉着自己的不幸,原本才华横溢的丈夫如今穷困潦倒还嗜酒如命,只有自己一人辛苦工作维持生计。罗兰太太内心的既气愤又无奈,没有出息的丈夫以及出轨对象,表面上喋喋不休的妻子内心实则早已生活失望透顶。而丈夫阿尔弗雷德的精神也早已濒临崩溃,在剧中未有台词,仅需一只手的出现:刮胡子时颤抖的手,趴在桌上,指尖狠命抓动桌面,都将这位如今跌入人生低谷不思进取的丈夫内心的挣扎与痛苦表现得淋漓尽致。平淡的情节,冗长的独白,却将二人精神世界激烈的冲突暴露在众人面前。
奥尼尔缘由自己的家庭萌生对两性关系的体悟,敏感地捕捉到了家庭和婚姻的失败的症结,反思自我、审视社会,探索问题,并用戏剧的方式诠释了这些无数家庭、无数的男性与女性面临的最真实的困境与痛苦,他的作品在两性关系建构上,始终是以探求“人”为本质主体的精神世界为核心。
研究奥尼尔剧作中的两性关系的建构,首先要分析两性处在何种的精神、物质的困境之中。在奥尼尔的剧作中,男性与女性共同处在传统社会文化、思想的困境之中,外在资本主义世界充满物欲与利益的现实挣扎之中,以及生理与精神的孱弱与异化之中无法摆脱。
奥尼尔剧作中,女性面临着自我迷失的精神困境。《早餐之前》的罗兰太太、《榆树下的欲望》的爱碧还有《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玛丽,三位女性作为剧中的女主角,故事中的“女主人”,都在传统的男权文化下自我逐步异化,走向了自我的迷失,成了无助的牺牲者。
“如果从一种评价到另一种评价的媒介不是个人的自由选择,那么妇女继续成为在她们控制之外塑造她们力量的无助牺牲者。”
方才二十岁出头的罗兰太太本应该是年轻貌美的年纪,却整日郁郁寡欢,身材发胖,絮絮叨叨。面对丈夫的无能与出轨行径,她一人撑起养活全家的重担,但精神上其实早已倦怠甚至是绝望,在机械式的重复中消磨殆尽了对生活所有的激情。《榆树下的欲望》中的爱碧,她与凯勃特的结合只是为了金钱,为了能继承农场的土地与财产,后来又占有了伊本,为了证明自己的爱,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爱碧一度迷失在金钱、爱情与欲望之中,难以脱身。《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玛丽在婚姻生活中已然绝望,陪伴她的只有寂寞与空虚,和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于是她选择用毒品来逃避现实,一次又一次地躲进虚幻之中寻求解脱,但仍旧无法逃离现实的痛苦。
男性面临着生理与心理的困境。男性角色一改传统戏剧中的男性角色的“英雄”形象,他们不再是勇猛、果敢而强壮的,甚至是孱弱的,有生理、心理的缺陷,甚至要依赖女性才能苟活。《早餐之前》中的男主人公阿尔弗雷德,没有一句台词,但我们能从罗兰太太的独白中得知,他身体虚弱,没有固定的工作,亦没有收入,整日在家看书聊天,最终在绝望中自杀,他在身体与心理上皆脆弱不堪。《榆树下的欲望》中的父亲凯勃特与伊本则面临重大的心理困境。凯勃特与之前的两任妻子在一起仍旧感到孤独,伊本在这样不健康的两性关系中长大,他渴望母爱与自由,他依赖于爱碧散发的魅力与母性,却又因为利益争夺对其产生怀疑,最终乱伦丧子。《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父亲蒂龙热衷演戏,却爱钱如命,吝啬至极;哥哥杰米不务正业,沉溺酒色;弟弟埃德蒙正是奥尔尼自己的化身,身患肺病,爱读书幻想。剧中的男性都面临着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困境,蒂龙一家充满了爱,却因为对爱、幸福的不同理解而不可避免地伤害着挚爱的人。
首先,奥尼尔戏剧中的两性行为主体的观念既受到了传统性别文化的影响,又带有显著的现代性理解。对于女性的解释,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写道:
“女人不是生就的,毋宁说是形成的。在生理、心理和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于这种介于男性和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性别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
女性在传统的性别文化中一直作为一个“被给予者”,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罗兰太太一人支撑着家庭,但她的潜意识中丈夫才应该是那个能依靠的“顶梁柱”,她说“只要你有点男人气,我也就用不着受这份罪了。按常理,应当是我睡懒觉,不应当是你。”爱碧企图依赖凯勃特获得财产,渴望从伊本身上获得爱情,她离不开男性的给予,诉求金钱与爱情,但争取的途径皆通过男性来获得。《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玛丽借吸毒逃避现实。尽管如此,女性在奥尼尔的剧作中并不是一味地遵循传统性别观念中的女性形象,他们已经带有了鲜明的现代性倾向。罗兰太太面对丈夫的无能,选择自己出去工作维持家计;爱碧身处漩涡之中却从未放弃争取利益与幸福的权利,作为一个女性个体,在迷失中艰难前进。
其次,奥尼尔的戏剧中,两性行为的表现使得“给予”与“被给予”,“依赖”与“被依赖”的天秤逐渐反向倾斜,男性与女性形成了具有现代性的两性关系建构。不论是罗兰太太还是爱碧,还是玛丽,她们内在矛盾的产生大多源于想要依赖男性却无以依赖的矛盾,不得不自寻出路,试图抗争。在这其中,不仅女性开始反思,男性也从“给予者”身份逐渐变为“被给予者”,阿尔弗雷德身体孱弱,没有固定工作,只能依赖罗兰太太挣的钱过活;而凯勃特与伊本都在精神上依赖着爱碧,添补那份内心一直以来缺失的母爱;詹米则自小缺少自由独立的人格,他与父亲争夺对母亲的爱,对父亲恶语相加。在奥尼尔的剧作中,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是“单向给予”,逐渐走向了男性在物质、精神上都依赖于女性的倾向,而女性同时也在潜意识中依赖着男性,但他们仍在痛苦之中。
两性关系的反向倾斜趋势隐藏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冲突,最终走向异化。在反向倾斜的过程中,作为行为主体的男性与女性并没有从根本上完成对自我的认知与性别本质意识与两性差异的建构,思想仍处在时代、社会、文化的困境中,受性别歧视浸染的宗教、伦理、道德时刻束缚着他们,两性关系也逐渐异化最终崩溃。罗兰太太潜意识中想要依赖丈夫的强烈意识与丈夫的不可依赖性,以及阿尔弗雷德不愿依赖妻子的自尊心与不得不依靠妻子的矛盾,二者就在这样自我与现实、自我与他人的激烈冲突中走向了灭亡。奥尼尔戏剧中的两性行为主体的观念既受到了传统性别文化的影响,又带有显著的现代性理解,两性行为的表现使得“给予”与“被给予”,“依赖”与“被依赖”的天秤逐渐反向倾斜,两性关系中暗藏着深刻的无法调和的矛盾性与悲剧性。
奥尼尔剧作的男性与女性不仅是构成这一出出经典悲剧的主角,更是生存在这样境遇下,在传统价值中的性别观念与文化束缚中的“人”,因此他的家庭悲剧中的两性关系的建构始终以探求“人”为本质主体的精神世界为核心,凸显着两性关系在社会环境中具有的矛盾性与悲剧性,用细腻的笔触剖析每一个被束缚着的痛苦的性别外壳下的灵魂,用戏剧的方式暗示观众:两性关系的建构需要两性的共同努力,明晰而独立的自我认知与彼此之间的尊重与包容,共同面对,从而构建一个理想的性别伦理的两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