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江涵
(西华师范大学,四川南充 637002)
在无产阶级革命的深入发展的时代大背景下,不断走向狭隘与机械的反映论已经不适用于复杂多变的社会与革命实践。机械唯物主义者割裂了总体结构,单方面强调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性作用,使得这种总体结构的物质性偏向极大地压倒了结构本身所具有的能动意义。而20年代西欧无产阶级运动的相继失败,使得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走出了与经典马克思主义者不同的道路。他们批判性地发展了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摆脱了第二国际“经济决定论”的桎梏,认识到思想在革命中的创造性参与。对意识形态的关注实现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第一次转向,出现了安德森所谓的“主题的创新”,即“关注文化和意识形态问题”。
葛兰西通过“领导权”理论的体系化陈述,扩大了意识形态的概念,使得其意识形态内涵走向了日常生活经验。在葛兰西看来,统治阶级领导权的社会控制可以表现为“强制”与“同意”两种形式,其中以“同意”为特征的社会控制形式就更多的指向思想道德等柔性的无意识渗入方式。由此,以情感、习惯、文化等感性经验为基本表述方式的美学不再成为一块飞地,而在意识形态上起着重要的建构作用。葛兰西向感性层面的延伸给予了伊格尔顿审美意识形态以极大阐释空间,伊格尔顿认为葛兰西的理论探索实现了意识形态理论从认识论向功能性的转变。
伊格尔顿继承了葛兰西的“领导权”概念,强调了以日常感性经验为具体内涵的文化所具有的政治意义。在他看来,以感性为基础的美学从一开始便并不具有理想化的单纯性,在“文明”“礼仪”等资产阶级所颂扬的绅士品格背后是普遍化的道德标准,这种标准“不是依据现实中社会地位和经济利益潜在分裂的可能性这一点而建立的,而是建立在共同的感性类型和同质理性之基础上的。”审美认识表现为一种融合性,这种融合介于理性的普遍性和感性的特殊性之间。而审美这一感性与理性的“融合”就是自美学学科从18世纪伊始,资产阶级面对意识形态困境的策略与产物:美学强调趣味、情感和舆论等感性经验的特点,具有实现这种感性与理性的调和可能性。这种调和所彰显出的柔性特点在统治阶级看来是一种并不具有推翻理性统治强力,正是在这一层面上,美学成为统治阶级的重要工具。
然美学作为以感性经验为基础的学科并不是完全湮没于理性的从属地位,伊格尔顿认为审美是人本质力量的实现,提高审美的具体可触性,让人将注意力转移到审美的物质特性,能够审视美学的自律与反抗。伊格尔顿重申“审美意识形态”的目的并不在于强调审美作为政治统治的工具,而是试图通过美学这一介质寻求到感性与理性之间弥合的可行之路。出于审美实践性和物质革命性的要求,伊格尔顿谈论审美意识形态的焦点集中于审美作用的基本媒介——身体。
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很大程度上强化了葛兰西所开辟的对社会经验无意识向度,同时也更为强调了社会结构对个体无意识的统治,即通过“习惯性行为”,将意识形态与个体“被体验的经验”相同一。他始终把单个个体放置于意识形态的统治之下,通过传唤机制,社会机构将意识形态内化于个体经验之中。伊格尔顿继承了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参与主体建构的观点;而阿尔都塞理论下对个体主体性的取缔则成为伊格尔顿对其意识形态理论批判性继承的突破口。正如伊格尔顿所说,所有被体验的经验都受到意识形态支配这一点在我们看来仍然是无法决断的。正是在人的感性经验所具有的个体性、自由性上,以研究感性经验为基础的美学才具有既作为意识形态又在其内部具有消解意识形态的功能。
伊格尔顿的身体观建立在恢复感性经验所具有的具体性和物质性的立场上,强调身体与世界之间所具有的辩证关系,寻求对人本身能动性的积极认同,摒弃了阿尔都塞的极端倾向。
在对劳动的身体的叙述中,马克思对伊格尔顿有较为深刻的启示作用。经济生产体系被马克思视为一种身体的物质化隐喻,将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比作其精神本质与物质本质,马克思努力将身体的自然基础与人的实践相连。马克思相信实践所包含的具体的审美反应,是人自身感性力量的实现和满足。他认为人身心的分离在于资本主义的异化,身心分离的异化使得人长期处于不自由的状态:一方面资本家用资本异化了自己的感性生活,使得具有个体生命里的感性生活被各种抽象的观念取代;另一方面工人的感性生活被降至在基本生理生活的原始需要上。这种“主体自我不明朗的特点使其难以自我确证,这就是伦理话语成为必要的理由。”在伊格尔顿看来,马克思主义谈论劳动的身体的目标就是在于恢复身体被掠夺掉了的力量,使其成为恢复自己的感性存在的真正主体。马克思通过对“使用价值”的恢复,破除资本主义社会交换价值的表征框架,将“价值”与“事实”统一起来。伊格尔顿坚定马克思立场,通过恢复人所具有的自我能力,克服资本对人的异化和分离,通过审美的实践重建价值问题。
伊格尔顿对身体物质性、反抗性的挖掘是将身体作为了物质实践的媒介,而身体何以产生意义?又何以承载这种反抗力量?
梅洛-庞蒂从现象学角度所赋予身体以主体意义,通过强调知觉的途径试图克服资本主义对人本身的异化。现象学这种沟通理论范畴与人类经验的中介式方法使得梅洛-庞蒂的身体观突破了从笛卡尔以来唯心主义不断加深的身心二元对立,体现出对人类创造性和想象力的重视。伊格尔顿对梅洛-庞蒂身体观的认同首先在于身体与世界之间的现世关系。梅洛-庞蒂的身体观连接起了身体与世界的关系,身体在主体间性展开与世界之间的意义联系,这种意义的生产确保了身体所能施予的能动与反抗空间。梅洛-庞蒂的身体是以含混性出现的,超越了主客二者的边界,成了区别单纯主客体之间的另一种存在。其次,梅洛-庞蒂身体观所具有的物质本体无疑坚持了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肉体是梅洛-庞蒂为知觉寻求本体性支撑的基质,被视为一种普遍性的存在元素。这种基本介质将身体的物质性与精神性融合在一起,它是“前逻辑性、前概念的世界本体”,是“主客对立分化之前的母体”。梅洛-庞蒂为主体性身体所寻求的肉体基质,为主体性设置了一个自然意义上的限度,在自然物质性上的强调无疑体现出其理论的唯物主义支撑。同时肉体在梅洛-庞蒂的身体观里也并不是一个纯自然科学程度上的概念,并非一个各种器官的简单聚合,而是一种感官统一、身心交织的共我状态,这种互融概念下的肉体类似于一种永远处于生成状态的织物形式,是一幅始终处于分裂与交织状态中的多形态的织锦。将肉体作为身体存在的物质基础,并将意向性赋予身体,身体得以将意义投射给外在环境。通过身体意义的投射,伊格尔顿将其与实践相连,并同时确保了身体的物质性与自然性:伊格尔顿的身体观无疑受到梅洛庞蒂人本主义的影响。
同时,后现代主义在自我立场上将身体作为一种策略,将其视为一种“异质性的爆炸式释放”。这种颠覆性话语确实揭示出了更为隐性的意识形态统治方式,但这种极端的理论反抗与无法建构的事实形成了新的理论困境,也形成一种新的压抑。伊格尔顿对身体创造力和实践能力的要求和以身体观的混融对抗传统二元对立的方式,区别于忽视意识形态内在复杂性的后现代主义身体观,即审美意识形态理论下的身体观是作为整体的身体而非分裂的碎片化存在。
伊格尔顿用审美所具有的含混特质建立一种既具有自然特质又具有文化内涵的综合的身体观,这种身体成为承载审美恢复主体感性经验,反抗资本主义异化的有效载体。他从对人能动性的重申出发,在马克思唯物主义的立场下,强调身体主体性与物质基础的互动,重新建构出审美意识形态下的身体,通过这种完整而统一的身体形式对抗异化暴力。
不可否认,伊格尔顿的这种策略着实具有功能主义的嫌疑,即身体更多来说是一种形成性而非本体性的存在,他寻求一种能承载人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身体,这种身体具有身心统一的特质能够作用于物质实践。同时,对身体力量所具有的改造现实的要求,又认为碎片化的身体是对政治革命力量的削弱。这种目的先行的理论建构也增添了一定的乌托邦色彩,在实际对历史和社会的介入上仍然具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然同时我们也应当意识到伊格尔顿的身体策略所具有的“以退为进”的意义:他以伦理化的审美实践为策略的柔性方式,对抗资本极具扩张性与侵略性的社会现实,无疑闪烁着未来主体力量全面解放的微光。正如伊格尔顿所说,在权力与资本疯狂横行的条件下,一种看似软弱无力的人性形象必定会迸发出自己的力量,并且最终改变历史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