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杰
成玄英的“重玄”体系中,道论、心论都是历代学者饶有兴趣的探寻点,无论是方法还是体用,都能使人精于其中而忘乎其他。本文着重探讨成玄英以上两论之外,同样浓墨重彩的性论。笔者认为,此性论即“复自然之性”的真性论,或言道性论,对于理解其利用“双遣双非”的双重否定方法达到“重玄之域”,具有指导意义。
《道德经》称:“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既是对至高本体“道”的概述,同样也引出“玄”、“又玄”这两个含有本体论的概念。“又玄”即“重玄”,成玄英在注《老子》时,深刻剖析了“玄”与“又玄”的关系,继而在魏晋南北朝本有的“重玄”基础上,通过双重否定方法,侧证“重玄”义,对“老学重玄学”和“道教重玄学”的发展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其本人也为历代学者所推崇,成为研究隋唐重玄学的代表人物。
近代最早研究“重玄”的,当属蒙文通。蒙先生从强思齐《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和顾欢《道德真经注疏》中,辑校出《老子成玄英疏》六卷,为后学研究成玄英其人及思想提供了校本。然而在其后,对于重玄学的研究仍十分有限。最早的一篇具体到成玄英研究的,是赵宗诚于1982年发表的《试论成玄英的“重玄之道”》,该文对成玄英的思想作了初步研究。随后1989年王志忠的《成玄英的重玄之道与佛教中道观》发表,任继愈先生、卿希泰先生的两版《中国道教史》,李刚、黄钊等学者也对“重玄”有过研究论述,但都言不尽意。直到1993年,卢国龙《中国重玄学》的出版,“重玄”的研究便如雨后春笋般,蜂拥而出。上述学者都是从重玄学整体把握入手研究,而对各代表人物及思想缺乏把握。当代学者对于道性论的研究主要在三家之类:“道家重玄”、“老学重玄”、“道教重玄”的重玄学基础上,多数从道论着眼,剖析道性论,而本文旨在从道性本性,结合李刚《重玄之道开启众妙之门》、强昱《从魏晋玄学到初唐重玄学》和孙以楷主编《道家与中国哲学·隋唐五代卷》,分析成玄英其人及其道性论。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德经》卷一),作为整篇文章的纲领,这句话不但引出具有本体论意义的“道”、“有”、“无”,同时也引出了“玄”、“又玄”两个具有本体论概念的词。而对于这两个概念尤其是“又玄”的解释,自魏晋以来少有学者提及。“‘重玄’学者对‘玄之又玄’的改造,最初是取资于佛学,并且,从现存文献看,最早使用‘重玄’一语的就是东晋时著名佛教学者支道林。”(孙以楷主编:《道家与中国哲学·隋唐五代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70页)然而,支道林本身并没有解释“重玄”,所以我们无法把握其对“重玄”一词的定义。但他在《大小品对比要钞序》言“夫般若波罗蜜者,众妙之渊府,群智之玄宗,神王之所由,如来之照功。其为经也,至无空豁,廓然无物者也。无物之物,故能齐于物;无智于智,故能运于智。是故夷三脱于重玄,齐万物于空同,明诸佛之始有,尽群灵之本无,登十住之妙阶,趋无生之径路。何者?赖其至无,故能无用。”(僧祐:《出三藏记集》卷8《经序》)由此观之,支道林提及的“重玄”概念,是对“般若波罗蜜”的体现;是齐空同于万物,尽本无之境的“无余涅槃”;是齐同一切具象之物并对其超越所达到的虚寂之境。支道林的思想对于隋唐之前“重玄”学者有深远的影响。而真正意义上完成对“重玄”的解释和定位的正是成玄英。
成玄英,字子实,陕州人(今河南陕县),生卒年不详,曾隐居东海。唐太宗贞观五年(631)被召至京师,加号西华法师。其主要著述有《老子注》、《庄子疏》,也曾注灵宝派经典《度人经》,被收录于宋人陈景元《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四注》。其中唯《老子注》和《庄子疏》为最。《新唐书·艺文志》言:“书成,道元庆遣文学贾鼎就授大义,嵩高山人李利涉为序,唯《老子注》、《庄子疏》著录。”(《新唐书·艺文志》)成玄英对于“玄”及“重玄”的理解,正是通过这两本书来体现。
成玄英对于“重玄”的理解定义,是建立在“玄”的基础上。何谓“玄”?《说文》言:“玄,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象幽入覆之也。”成玄英疏: “玄者,深远之名也。”(《庄子注疏》内篇大宗师第六)以上的“玄”是从字义讲,具有深远之义。而从义理角度来看,其言:“玄者,深远之义,亦是不滞之名。有无二心,徼妙两观,源于一道,同出异名。异名一道,谓之深远。深远之玄,理归无滞。既不滞有,亦不滞无,二俱不滞,故谓之玄也。”(严灵峰:《道德经开题序诀义疏》,台湾:艺文印书馆1970年,第4页)。他认为的“玄”应具有“不滞之名”,而且“有”“无”皆不滞,据此而言,此处的“玄”有“一中”之义,何谓“一中”?即“非有非无”。既不落于实有,也不落于虚无。他以“非有非无、不断不常”来证明“玄”的特性。他援佛入道、吸收佛教中道观思想,具有扬弃意味地重构“玄”的义理,规避了老子对于“有”“无”的肯定式思维,反其道而行之,就“玄”之“深远”之义加以诠释,摆脱了魏晋玄学的桎梏。在传统的道教理解模式下,是一种全新的突破。这对唐代之后道教老学也具有深远影响。如杜光庭曾言:“玄,深妙也,亦不滞也。”(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卷三,《道藏》第14册,第325页)
既然“玄”谓之“不滞”,那么何谓“重玄”?不滞于“不滞”,是谓“重玄”。成玄英对此认为:“有欲之人,唯滞于有;无欲之士,又滞于无。故说一玄,以遣双执。又恐学者滞于此玄,今说又玄,更祛后病。既而非但不滞,亦乃不滞于不滞。此则遣之又遣,故曰玄之又玄。”(严灵峰:《道德经开题序诀义疏》,第4页)他通过双遣双非的义证之法来证成重玄,对“有”“无”“既有既无”“非有非无”逐次否定,通过否定实体性概念来达到至虚寂静的重玄之域。他并没有认为“非有非无”的“玄”是至高之境,唯有超越“玄”,超越“道”才能达到至高的重玄之域。所以他的遣,并不是类似于佛教“二谛”说螺旋式否定重构,而是有终点的,其最高之境就是“重玄”。
对于成玄英而言,“重玄”之理为道教最高理论。其言:“言教虽广,宗之者重玄。”(强思齐:《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卷18,《道藏》洞神部玉诀类第424册)他的二重本体论认为,“重玄”和“玄”(“道”)为体用关系,“重玄”为体,“玄”为用,而“道”与“物”为第二层体用。理解其本体论对后续理解其道性论具有重大意义。
“道性”一词,据目前材料而言,最早出现于《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其曰:“道性自然,无所法也。”(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03页)是对第二十五章“道法自然”的注解,此处的“道性”偏向于道的本性或特性。而在其后的历史发展中,“道性”具有了其他涵义
从根据上立说的修道根性,最早应始于《抱朴子》:“按仙经以为,诸得仙者,皆其受命偶值神仙之气,自然所禀。故胞胎之中,已含信道之性,及其有识,则心好其事,必遭明师而得其法,不然,则不信不求,求亦不得也。”(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26页)此处的“信道之性”,应当是首次道教道性论。“信道之性”并非人人具有,而是命运的偶然性所导致,即使得到此种道性,若无明师指导,也不得其法。这种道性与道教经书所言:众生本性皆可成其道,不符。是故,笔者认为“信道之性”并非后世所言“道性”。
孟安排言:“道性者,理存真极,义实圆通,虽复冥寂一源,而亦周备万物。烦惑所覆,暂滞凡因。障累若消,还登圣果。此其致也。”(王宗昱:《〈道教义枢〉研究》,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344页)此处对“道性”的论述,偏向于道教义理层面,旨在明悟道性,即登圣果。他解释道:“道以圆通唯义,谓智照圆通。性以不改为名,谓必成圆果。”(王宗昱:《〈道教义枢〉研究》,第344页)笔者认为,孟安排此处的释义,对于理解成道的根性更加完备。人人皆具道性,皆可成道,而修道的过程类似于觉醒道性,道性觉醒,明悟至理,可登圣果。
成玄英道性论的提出,是对其“重玄”哲学的补充。众生能否进入“重玄之域”,是否能够“得道”“成仙”?他作为道教理论家、修道之士,必须对此做出回应。所以对“道性”问题的探讨,是其“重玄”在宗教哲学方面的重要延伸。
成玄英的道性论,更多地是“自然道性论”。“自然”是他理论的最高范畴,《老子注》云:“自然者,重玄之极道也。”(强思齐:《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卷6,《道藏》洞神部玉诀类第412册)可见在他的体系里“自然”为至道,穷自然之妙理,可入“重玄之域”。成玄英认为“自然道性”即“真性”“正性”“惠命”,其言:“道者,虚通之妙理,众生之正性也。”(强思齐:《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卷16)“命者,真性惠命也。”(强思齐:《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卷4)此种“真性”,为人与生俱有。然而,自降生以来,受外界种种烦惑所诱,而渐失其本性,落于俗尘。因此需要独向内求,复归真性。
成玄英讲复性,除了回应其“重玄”宗教哲学部分职能,笔者认为,也是对儒家仁义礼法的批判。《庄子·大宗师疏》言:“夫仁义是非,损伤真性,其为残害,譬之刑戮。”(《庄子注疏》内篇大宗师第六)受于仁义是非,而损真性,不能遨游自得,自适变化。《庄子·天地疏》又言:“夫仁义礼法,约束其心者,非真性者也。既伪其性,则遭困苦。若以此困而为得者,则何异乎鸠鸮之鸟,在樊笼之中,偁其自得者也。”(《庄子注疏》外篇天地第十二)仁义礼法,陷人本心,虚伪其性,不符真性,如陷囹圄,如遭困苦。然而,对此批判也并非全盘否定礼法,它也有其继承性。如《庄子·大宗师疏》言:“礼虽忠信之薄,而为御世之首,故不学礼无以立。非礼勿动,非礼勿言。任而无力,胡不遄死!是故礼之于治,要哉!”(《庄子注疏》内篇大宗师第六)可见,成玄英认可礼的重要性,但不能因礼而废弃真性。
如何“复性”?成玄英认为应当“由迹归本”,“本”“迹”是成玄英“重玄”思想中的重要过程,主要体现在“由本降迹”和“由迹归本”两个方面。“由本降迹”针对于体用方面,而“由迹归本”则是掌握复归和“重玄”义理的重要内涵。因众生迷妄,失道乖戾,需要由迹归本,回归自然之性。
所以“复性”需要“穷理尽性”,因顺自然,率性而为。理,即天理。顺于天理,复归本性。他言:“顺有两种,一顺于理,二顺于俗。顺理则契于妙本,顺俗则同尘降迹。”(强思齐:《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卷17,《道藏》洞神部玉诀类第423册)“夫因自然而加人事,则羁络之可也。若乃穿马络牛,乘与造化,可谓逐人情之矫伪,灭天理之自然。”“至德之美,在乎天然。若恣人任知,则流觞天性。”(《庄子注疏》外篇秋水第六)“因顺”是他对于“无为”的理解,故而因顺自然,顺于天理,率性复真,则是他的“重玄”与“无为”思想的有机统一。
成玄英对于“重玄”利用“双遣双非”的否定义证,论述了其不可言说的至高本体“重玄”之境,从方法与结果而言,确实扬弃了魏晋以来的玄学,并完成了超越。然而,他的义证方法偏向于纯粹的思辨主义,除了能够推演宗教领域的神性以外,似乎无立据之根。但其思辨方法和结果,却对唐以后产生了重大影响,可以说,他上接“道家重玄学”“老学重玄学”,下启“道教重玄学”,可谓“开一家之学”的扛鼎之人。而其道性论的形成,兼通三家,建构“重玄”时的援佛入道,阐发道性论时援儒入道,如《易传》的“穷理尽性”和《中庸》的“率性之谓道”,并对儒家心性论的完善提供了“复性”参考。回到原点,既明重玄义,亦通道性论。何以为之?唯有穷理尽性,复归自然,因任自然,顺于万物,守礼而不滞于礼,方可遨游自得,登重玄之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