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严友人在当下的雕塑界已是众望所归的人物了,但不摆谱,不矫饰,叫他“大师”,他只当“叫叫白相相”的,从不当真,进入晚年的他,于雕塑已经是涉手成趣,化朽为神的境界了,那日见他摆弄一堆玉器商送他的翡翠与和田玉边角料,那些东西“拼多多”上论斤卖,50元钱一大摞,但严友人利用材料的巧色与巧形,东敲敲,西凿凿,稍事加工,就是令人惊叹的案头山子了。
玉石商叫他“严一刀”,任何边角料,只要被他看中,略加斧凿就是艺术品,时近中午,严友人留饭,夫人徐建英已准备了不少菜,但严友人却撸起了袖子,说,炒个你们没有吃过“粤式炒菜”。
我们听了发笑,哪里的青菜没有吃过?而且区区一个炒青菜,就算“广式”、“粤式”的,又不是月饼,能有多大的花头?更不是翡翠边角料,可以“一刀巧色”,“一刀巧形”,是不是噱头呢。
他不语,还围上了白色围兜,咕哝着,这青菜还是便人刚刚从内蒙古航班捎来的,那里早已下了霜,不经霜的青菜可不行……
青菜早已洗净,漉干。起油镬,开大火,下生姜片,反复煸炒,满厨房烟雾缭绕。“这是啥路子”?我们正诧异着,只知道苏北风俗是炒青菜放生姜的,不过那是后下的,严友人直把生姜炒干了,才放青菜,仍是大火,仍然是持续不断地翻炒,烟雾腾腾之中,78岁的艺术家花白着头,佝偻着背,一铲一铲地煸,一铲一铲地翻、搨,极有耐心,远远看去,像个炼丹的,围着老君炉转悠。
渐渐地,空气中充满一种奇特的焦香味,似麝非麝,似膏非膏,我们正面面相觑着:“他竟然一点水都不放!”那厢壁,煸透的菜已起锅,“当、当、当!”像是抗议,像是挑衅,严友人脸上荡漾着孩子一般的黠笑,使劲地敲着铁锅,那股香味横冲直撞,弥漫客厅,大家不禁摩拳擦掌起来,随着一声吆喝,“粤式炒菜”上桌也。
入口第一感觉是“香”,那种似麝非麝,似膏非膏的“焦香”,类似菜饭硬底所散发的栗子香;第二感觉是“糯”,带筋带骨的糯,口感极糯而又有咀嚼感;第三感觉是“鲜”,有机蔬菜特有的、我们小时候有记忆的那种鲜美,故而幸好炒得量多量足,否则风卷残云,每个人是决计轮不到第三筷的了。
食毕,严友人停箸感言:炒青菜其实与雕塑暗中相同。首先,选材要严。不合己意的坚决不要,不能凑合。青菜必须是经过霜的干糯的“矮脚菜”,长梗的,水汪汪的就算经过霜也不好吃。其次,特色要坚持,手法要极致,姜片先爆,青菜后下,不能放一滴水,必须不停地翻炒,炒到焦,但只能微焦,还不得捂盖子,目的是逼出此菜特有的“镬气”,查菜谱,炒青菜的菜式上百种,惟此一种,不可替代,客家人说是“古中原秘式”,我没考证过。第三,要经得起孤立和打擊,近年来烹调圈动不动讲“高温致癌”“油焦致癌”,我一概不理,凡事不到量,不会质变,我就不信,偶尔吃个“焦青菜”就会生癌?我都一辈子了,哪里有什么“癌”?
搞艺术的,一定要是一个“有趣”的人,爱因斯坦的小提琴拉得好,是“趣味”,要说“必然”,好像看不出与“相对论”的诞生有何关联;张大千的书画,誉满天下,但也“好吃”,常常下厨做川菜,“手艺颇不恶”;据说上海名中医姜春华也喜欢下厨,他的“清炒虾仁”可以媲美静安宾馆呢。
个中究竟什么道理呢?
我们也说不出,只是把他的青菜吃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