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华 李春梅
【摘要】 荼蘼作为我国传统花卉之一,以其丰厚的审美意蕴引起宋代词人的广泛赞咏。宋词中的荼蘼具有出尘的自然特性和高洁的品格韵调,它承载了词人的思想意志,体现着词人内在的文化人格和审美倾向。荼蘼意象的兴起,离不开宋代政治、经济、文化等客观因素的共同影响,与宋代文人的审美观念亦是息息相关。本文将挖掘宋词中荼蘼意象所寓含的审美意蕴,并对其审美意蕴丰富的原因进行探究。
【关键词】 荼蘼;意象;宋代;审美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38-0024-03
荼蘼,亦写作“酴醾”或“酴醿”,又名佛见笑、白刺梅,攀缘茎,茎绿且带钩刺,可作绿篱。“酴醿”原是酒名,始载于唐代,《唐六典》云:“若享太庙,供其郁鬯之酒,以实六彝。若应进者,则供春暴、秋清、酴醯、桑落等酒。”[5]到了宋代,酴醿酒仍广受欢迎,李祁《青玉案》:“归来留取,御香襟袖。同饮酴醿酒。”这一时期,作为植物的荼蘼被广泛认知,其审美价值也被逐步发掘,众多词家开始了对荼蘼的热烈吟咏。欧阳修《渔家傲》:“更值牡丹开欲遍,酴醿压架清香散。”辛弃疾《满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韻呈景卢内翰》:“酴醿在,青虬快剪,插遍古铜彝。”《全宋词》 [7]中收录了一百余篇涉及荼蘼的词作,近八十位词家曾题咏荼蘼。词人从色、味、姿等角度对荼蘼进行全面描摹,不仅展现荼蘼的自然之美,还挖掘荼蘼的品格意蕴,赋予荼蘼深厚的文学内涵。
一、宋词中荼蘼意象丰富的审美意蕴
荼蘼不仅具有清新素雅的审美观感,还具有高洁不俗的品质格调。在追求理性与风雅的宋代,词人们用丰富的审美经验对荼蘼进行细致描摹,于精神层面凸显荼蘼的品格韵致,充实其审美意蕴。
(一)荼蘼的自然审美意蕴——花白蔓翠香无敌
荼蘼是小型花,花相团簇,密密层层,花色多以白色为主,与青枝翠蔓相映衬,更显清丽。南宋词人周密赞其曰:“翠格素虬晴雪,锦笼紫凤香云。东风吹玉满闲庭。二十四帘春靓。”(《西江月·荼阁春赋》)花白、蔓翠、枝柔、香清皆为荼蘼出色的自然属性,宋代词人赞咏荼蘼之形貌,多由此入手。
1.花色洁白若雪
荼蘼花色素雅,风韵殊特,出尘脱俗,在宋代备受词人青睐。程垓《乌夜啼·绿外深深柳巷》:“酴醿白尽窗前也,还肯醉来否?”李流谦《金门·空伫立》:“开尽荼蘼都一色。东风吹更白。”白色圣洁,可涤荡人的心灵,给人以宁静淡泊之感,让人忘却尘世的俗杂与喧嚣。故而世人多爱白雪,宋词中也不乏以“雪”喻荼蘼之作,如赵长卿《临江仙》:“酴醿飘暖雪,荷叶媚晴天。”蒋捷《绛都春》:“正莺背带雪,酴醿花谢。”朱熹《浣溪沙·次秀野酴醿韵》:“压架年来雪作堆。”韩元吉《临江仙·酴醿》:“纷纷残雪堕深杯。”陈著《念奴娇·留范景山处有感》:“残香惟有,数朵酴醿雪。”荼蘼素洁之色让词人有更深的审美体验,不仅让其审美需求获得满足,还促使其情感的迸发,让其体悟到心灵的超脱与安宁。
2.枝蔓柔翠繁茂
荼蘼花枝柔翠,茂密繁盛,宋代词人对其状貌的细致描摹,可谓形神兼备。明代周文华《汝南圃史》卷八记载:“酴醿,蔓生,绿叶青条,承之以架。”[1]荼蘼作为蔓生植物,枝柔多姿,可承架造景,经岁后枝叶繁茂,葳蕤蓊郁。王十朋《点绛唇·韵香荼蘼》一词曾描绘荼蘼盛景:“羽盖垂垂,玉英乱簇春光满。”茂密的枝条如羽盖低垂,团簇的花朵因风微颤,春光胜意由荼蘼花开处得以窥见。荼蘼承架是为了便于打理和观赏,在园人的悉心照料下,荼蘼可以呈现出别具一格的风光。卢祖皋《水龙吟·赋酴醿》:“绿雾迷墙,翠虬腾架,雪明香暖。”攀架而生的荼蘼郁郁葱葱,连成一片“绿雾迷墙”,犹如翠虬盘踞,姿态柔美。荼蘼不论花朵还是花枝,皆以群取胜,这与梅花清癯之美大有不同,荼蘼美在丰腴而不肥,娇丽而不妖。赵长卿《水龙吟·酴醿·春景》:“晓露凝香,柔条千缕,轻盈清素。最堪怜,玉质冰肌婀娜,江梅谩休争妒。翠蔓扶疏隐映,似碧纱笼罩,越溪游女。”这首词笔触细致且格外优美,以“江梅”为衬,凸显荼蘼的玉质冰肌和婀娜娇态,以“碧纱笼罩”体现荼蘼枝繁叶盛的直观外貌,引“越溪游女”之典故,从侧面展现荼蘼娇媚动人的特点,将荼蘼独特的风格韵致刻画得惟妙惟肖。
3.香气清远持久
荼蘼不仅有清丽脱俗的外观,还有悠远绵长的香气,即使蕾苞初绽,花香也可四溢:“虬枝才破蕾,鼻观已遥闻。”(郭应祥《临江仙·次黄几叔韵赋酴醿》)即使不到花前,亦闻芳香满径:“暖香飘径日迟迟。何处酴醿?”(卢祖皋《画堂春》)荼蘼香味清透,弥久不散,比沉香还胜几分:“花扑尊罍香透,远胜烧沈水。”(王之道《好事近》)古人根据荼蘼香味持久的特点,开发了荼蘼许多用途,清代汪灏《广群芳谱》中就有将荼蘼制成干花的记载:“酴醿……香微而清,盘作高架,二、三月间烂熳可观,盛开时折置书册中,冬取插鬓犹有余香……”[6]在香文化十分兴盛的宋代,荼蘼常常被当作熏香使用:“枕里芳蕤薰绣被,酒中余馥溢金壶。”(王之道《浣溪沙·和陈德公酴醿》)荼蘼酒在宋代也十分盛行,其口感绵柔,清香盈溢,无论官宦而是白衣都对其赞不绝口。
(二)荼蘼的品格审美意蕴——生性高洁不争春
花卉的品格意蕴是审美主体在审美过程中结合自身审美经验,对花卉的某些特质进行精神层面的升华,从而得出的审美感受。宋人对荼蘼或赏或咏,热衷于挖掘荼蘼内在的思想理趣,开拓其品格意蕴。
1.荼蘼玉质不染俗
宋人喜爱荼蘼,不单单爱其清丽之姿、出尘之貌,更爱其冰清玉质、不染俗尘的崇高品格。向子諲《浣溪沙·酴醿和狄相叔韵赠陈宋邻》有如下赞述:“翡翠衣裳白玉人。不将朱粉污天真。清风为伴月为邻。 枕上解随良夜梦,壶中别是一家春。同心小绾更尖新。”
词人运用拟人的修辞手法,将荼蘼比作身着翡翠衣裳的玉人,玉人天生丽质,不可敷用脂粉玷污她自然纯真的本质,她卓荦不凡,超脱俗尘,只有清风明月才配与她为邻为伴。词人给予了荼蘼极高的赞誉,不仅展现出荼蘼清新脱俗的自然之美,还显露出它冰清玉洁的花格。郭应祥《临江仙·次黄几叔韵赋酴醿》也对荼蘼颇有赞词:“姑射仙人肌雪莹,笑他红紫纷纷。从教藏白后庭深。虬枝才破蕾,鼻觀已遥闻。花正繁时春又暮,年华荏苒催人。惜花心事与谁论。长哦清绝句,目断古南云。”
《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2]郭应祥将荼蘼比作姑射仙人,与向子諲将荼蘼比作玉人的用意是一样的,都是对荼蘼自然品韵的由衷赞叹,也是对其崇高格调的诚挚褒扬。
2.荼蘼素雅不争春
荼蘼于春光将散时盛开,卢祖皋谓其:“占人间、丰神萧散。”(《水龙吟·赋酴醿》)葛胜仲:“此花天遣殿群芳。”(《浣溪沙·赏酴醿》)荼蘼占春末,本是自然特性,但在词人眼中,它甘愿殿春,不与众芳争妍,乃是天性高洁、本质纯朴的体现。杨无咎《蓦山溪·和鹜州晏倅酴醿》也这般赞颂道:“天姿雅素,不管群芳妒。微笑倚春风,似窥宋、墙头凝伫。一春花草,陡觉更无香,悬绣账,结罗巾,谁更熏沈炷。可堪开晚,未放韶光去。生怕糁庭阶,直不忍、苍苔散步。会须开宴,满摘蘸瑶觞,何况有,绮窗人,娇鬓相宜处。”
杨无咎笔下的荼蘼天姿素雅,笑倚春风,颇有梅花“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风骨。荼蘼不争春,非是不爱春,而是着意挽留韶光。这种谦逊低调、甘愿殿春的品性,如何不教人怜惜、不令人钦佩?
所谓花品即人品,花格即人格。词人对荼蘼的高尚品质赞不绝口,是因为它符合词人的审美观念,契合词人的情趣志向。因此,挖掘荼蘼的品格意蕴对探究宋代词人的价值观念意义重大。
二、宋词中荼蘼意象的审美意蕴丰富的原因
一种社会风尚的兴起往往是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荼蘼意象能在宋词中呈现井喷式的爆发,并寄寓丰厚的审美意蕴,必与当时的政治环境、经济状况、文化氛围以及文人自身的审美观念密切相关。
(一)荼蘼意象是对宋代社会发展状况的文学性映射
宋代咏花风气的盛行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也是对宋代社会风尚和人文精神的文学性映射。宋代花文化蓬勃发展离不开统治者的提倡,《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十六就记载了宋太宗于985年春召集群臣宴于后苑:“赏花钓鱼,张乐赐饮,命群臣赋诗习射,自是每岁皆然。”[8]有了统治者的倡导,宋代的赏花、咏花之风逐渐兴盛。
1.荼蘼意象反映了“抑武右文”政策对文人地位的提高
宋代统治者吸取唐末五代以来藩镇割据、武将专权的教训,施行“抑武右文”政策来维持国家的长治久安。《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八载:“兴文教,抑武事。”[8]武将的权力受到压制,文人的地位显著提高。朝廷大力兴办太学,扩大科举制度,使得很多寒门子弟也能够入朝为官,壮大了宋代的文人团体。物质生活的丰裕使得文人不再满足于低俗的享乐,转而追求通过高雅的生活方式达到自我精神的自得与满足。于是寄情山水、观赏花木、宴饮雅集就成了他们从俗世生活中寻求高雅情致的良好途径。《曲洧旧闻》中曾记载北宋文人雅士举办的一场颇负盛名的聚会——“飞英会”。相传蜀公范缜曾邀数十位友人于暮春之时齐聚府邸,于荼蘼架下设宴饮酒,席间相约:“有飞花堕酒中者,为余浮一大白。”[3]意思是荼蘼花瓣落入谁的酒杯,谁就尽饮杯中之酒。微风吹拂,满架荼蘼飘扬如雪,悠悠四散,满座无遗,宾主尽欢。此等雅事很快就在宋朝文人之间流传开来,人们将其称为“飞英会”。是时,无论庙堂还是江湖,无不谈论“飞英会”,清雅如范镇之流,在当时波诡云谲的政坛之中可谓“浮天下清新一大白”。由此,荼蘼花在士人阶层受到了广泛关注,宋代诗词创作出现了题咏荼蘼的高潮。
2.荼蘼意象反映了商品经济的发展对花事的推动
宋代相对稳定的政治环境为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发展契机,从而推动了花事的繁荣。花卉种植业不再仅仅依附于贵族官僚或封建庄园主,而是作为独立的、带有商业性的农业生产项目逐渐发展壮大。商品经济的发展打破了坊市分离的制度,养花业的迅速繁荣又促进了花市的成立,北宋欧阳修《洛阳牡丹记》中便有花市的记载:“花市在寿安坊内,俗称官巷。”[4]花市中可容纳的花卉品种繁多,来往买卖者络绎不绝,盛况非凡。荼蘼在宋代士人阶层中受到广泛喜爱,声名大振,种植率大幅度提高,不论民间还是宫廷,都能见到它的身影。曹勋《朝中措》:“酴醿芳架引繁英。香远透帘清。更与洛阳花市,一齐移在宫庭。”词中写的就是荼蘼被引入皇家园林,用于承架造景。
3.荼蘼意象反映了宋代理学对文人审美思想的影响
理学思想在宋代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不论是士人阶层,还是民间知识界,几乎都受理学思想的影响。理学对宋代社会生活的影响深入到方方面面,它在加强人们道德品格意识的同时,也使人们的审美观念趋于尚雅。理学中“存天理,灭人欲”“格物致知”等思想加强了人们的品德意识,使很多宋代文人在济世之余往往也追求独善其身,他们寄身于山水花草之间,以淡泊的心境去体味自然万物的造化之妙,将自然事物的感官体验转化为品格内涵的文学体现,让自我精神有所提升。当文人将此种处世之道运用于品鉴花卉之格韵,就使得宋代花卉比德思想大为盛行。荼蘼作为宋人争咏的新宠,不仅被视作“韵友”“雅客”,还时常被拿来与梅花、牡丹等传统名花做比较,可见宋人对其喜爱尤甚。
(二)荼蘼意象是对宋代文人团体之审美观念的符号性体现
宋代文人注重内心世界的宁静淡泊,具有“内倾式”的审美倾向,而荼蘼素净的花貌和不俗的花品满足了宋代文人尚雅的审美心理,符合宋人的审美追求,因而成为宋词中展现文人审美观念的文化符号。
1.荼蘼意象符合宋代文人团体“内倾式”的审美倾向
不同于唐代以兵马安天下的强国方略,宋代朝廷制定了偃武修文、“守内虚外”的治国之策,加之社会思潮的变革以及各种纷扰复杂的党争对士大夫精神世界的影响,宋代文人逐渐将自己的情感世界和精神追求转向追求恬静风雅的生活,呈现出内敛自省、沉潜守真的“内倾式”审美趋向。因此,宋代文人更倾向于酾酒赏花、交游唱和,宋代大量题咏荼蘼的词作中或多或少都显现出词人对隐逸情怀的抒发和对日常平淡生活的热衷。宋词中的荼蘼意象不仅是宋代文人士大夫表达尚雅爱好的审美符号,也是文人们寄托理想追求和安放个体灵魂的精神家园。
2.荼蘼意象符合宋代文人团体“尚雅”的审美观
宋代文人推崇孤洁高雅的审美观念,其文学创作也都呈现出雅致化的审美倾向。虽然有时也会出现“以俗为雅”“雅俗贯通”“雅俗共赏”的现象, 但崇雅弃俗仍旧是宋代文人最主要的精神指标。这种尚雅的审美意识使得自然界中具有优美形象的花卉逐渐走入文人视野,文人们对花卉品质格调的重视也达到了很高的程度,拥有崇高品格的花卉也成了文人抒发清雅情怀的外化物。荼蘼以其殿春的自然特性赢得了文人的青睐,其淡雅出尘的品格意蕴与宋人崇尚风雅的审美情趣正相契合,故而宋人常常将其人格化,以人之品性誉花之格调。曾瑞伯将荼蘼认作“韵友”,龚明之誉其为“雅客”[9],宋词中也多有以“玉人”“仙人”來赞誉荼蘼品格的佳作。荼蘼的文学价值在宋代得到了充分挖掘,其审美意蕴也得到了思想层面的深化。
宋词中荼蘼意象的兴盛并非偶然,宋代“抑武右文”的政治环境、繁荣发展的商品经济和尊崇理学的文化氛围为其创造了良好的客观条件,文人团体“尚雅”的思想观念和“内倾式”的审美倾向又为其提供了绝佳的发展契机,最重要的是,荼靡自身具有素雅的自然品相和高洁的品质韵调,引得一众文人竞相吟咏,荼蘼意象于宋词中的文化内涵和审美意蕴才得以拓展和充实。
参考文献:
[1](明)周文华.汝南圃史[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
[2](战国)庄周著,王丽岩译.庄子[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
[3](宋)朱弁.曲洧旧闻[M].北京:中华书局,2002.
[4](宋)欧阳修.文渊阁四库全书·洛阳牡丹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
[5](唐)李林甫.唐六典[M].北京:中华书局,1992.
[6](清)汪灏.广群芳谱[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5.
[7]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80.
[8](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第三册卷十八)[M].北京:中华书局,1980.
[9](宋)龚明之.中吴纪闻[M].北京:中华书局,1985.
作者简介:许华,男,汉族,吉林长春人,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副教授。
李春梅,女,汉族,山东临沂人,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19级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古代文学方向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