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薇
几日前我去采访一位艺术家,聊天时说到自己先前做的“9·11”选题,她问:“中国读者还关心‘9·11呀?”
这是个让人多少有些尴尬的问题。我上一次听到相似的提问,来自采访对象德宁。她最后说,“我知道中国读者没那么关心‘9·11,他们会吗?”
我不置可否。稿子发出来后,读者的评论十分暖心,有人“唯愿逝者安息”,有人想起二十年前政治老师说的“保持基本的同情心才算人类”。
是的,我匆忙回答德宁,整个是一个人类命运共同体啊。对方点了点头。
“9·11”发生时,我尚年幼,对事件的许多认识源于这次采访。除了与亲历者对话,我还看了一些纪录片和书。当细节铺陈开来,数字背后的人徐徐显露。
这是个比我想象中要困难的选题,采访对象常常石沉大海,而且,從灾难中活下来的是幸运的人,也是带着伤痕的人。正如《坠落与重生》作者米切尔·祖科夫(Mitchell Zuckoff)所写:
“随着时间的推移,新闻变成了历史。而历史,据说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件。对任何经历过‘9·11的人来说,时间有可能会减轻这些死亡和毁灭带来的愤怒和痛苦,但是,记忆却无法消逝。那些盘根错节的心理伤痕,使每一天的经历都划分为‘9·11之前和之后。”
也因此,要求亲历者讲出曾经的伤痛记忆似乎有些不人道。我的采访对象中,有人乐于分享,比如约翰和罗怡达。约翰是一位船长,“9·11”发生后的第二天,为了避免恐袭的再次发生,他负责转移哈德逊河上的船只。约翰反复强调,“我不是英雄,那些遇难者才是。”罗怡达则时常感恩,将生日的遭遇视为礼物。
对另一些人来说,倾诉是痛苦的事。何塞语气很轻,不善言辞,伤痕听不见,却处处可见。采访德宁的4个小时里,她数次落泪。还有未被我写进稿子的劳里(Laurie),那阵子塔利班刚进入喀布尔,美军撤离,许多阿富汗平民涌向喀布尔机场。新闻上,我们看到一位19岁的少年因试图攀上一架美国军用飞机不幸坠落身亡。我问劳里如何看待二十年后的这一事件。劳里说,“我感到抱歉。”眼泪流了出来。对话只好停在这儿。
情感自有来处,除了提问、解释,我更珍惜这样真情流露的瞬间。安慰的话语总是苍白,但除了安慰,我的确没什么能说的。
为什么想要报道这个?起初也许是为了“纪念”的由头,但后来,采访越发出于一种本能的好奇。我想知道,二十年后,他们如何生活?如何与“失去”共处?
如我在稿子里写的,接受采访时,德宁有些迷茫。她问我:“我这二十年成就了什么?你觉得这些学生能算成就吗?”“9·11”二十年后,德宁53岁,患有“三高”。医生叮嘱她饮食清淡,少油盐。她不得不直面的问题是,以何种姿态迎接即将到来的老年生活。她不再有精力像年轻时频繁地全球旅行(也有疫情缘故),只能在美国本土度假,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她计划买间公寓,住得离自己的妹妹近一些。她没有儿女,一直将妹妹的孩子视如己出。
二十年后,何塞期待退休,他与妻子领养了一个女孩,想搬到更大的房子里专心创作。他并不热衷于“9·11”的纪念活动,但后背的伤时常提醒着他。约翰骄傲地告诉我,自己的女儿是一位军医,儿子是位警员,他爱这个国家。但他也说,人们并不想卷入政治,只希望自己的家庭能好好的。
在这些记忆里穿梭,我有时会忘了自己稿子的主题是幸存者的记忆。我理解的幸存者是所有活下来的人,无论国籍,无论是否身处现场。对我们来说,如同面对众多灾难一般,“你只是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