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萌
杨丽萍:肢体语言,是人类拥有的一种艺术表达形式。图/王轶庶,由荣耀 Magic3 至臻版拍摄
8月初,舞剧《十面埋伏》在广州大剧院上演。这场由杨丽萍担任总编导、艺术总监的舞剧讲述了垓下之战的故事,她希望借此呈现人与恐懼的角力。舞台上,几千把剪刀倒竖,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杨丽萍将之形容为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恐惧。
东京奥运会开幕式结束后,她发了一条微博:“脸,为什么这么白 ?是为了,让你看见我的心。”她认为,开幕式上的舞蹈是一种驱邪的仪式。杨丽萍是白族人,在云南长大,幼时周围有人生病了,村里人就会戴上恐怖的面具围着病人跳舞,以驱散病魔。在医疗不够发达的时代,这被认为是治疗的手段之一。她看着这样的舞蹈,经历了村子里流行的血吸虫病,见过因病隆起大肚子的村民一个个离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疫病才绝迹。“舞蹈不只是展现美,还可以纪念亡灵,最终目的是传递智慧和思想。”杨丽萍说。
作为一名自然舞者,杨丽萍多年来一直笃信跳舞是与自然交流。她听风吹叶,将风打在叶子上的气口作为舞蹈的节奏。她观察孔雀,跳出了令她扬名的《雀之灵》。她钟爱鼓声,因为在她受到的教育中,鼓是通神的乐器,发出响声上天就听到了,会赐福、会降下甘霖、会带来美好的事物。这些年,杨丽萍的舞蹈类型多样、内核杂糅,但都可以从中看到“舞蹈的神性”,这是她一直探寻的目标。
“舞蹈对我来讲,应该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上天给的能量,而且是天赋,没有任何艰难的感觉。在我们少数民族有一种说法:如果一个人能把舞跳好,就有了另一种跟世界沟通的方式。”杨丽萍说。
人:人民周刊 杨:杨丽萍
人:你刚说《十面埋伏》和《春之祭》是用国际的审美去呈现,具体指什么?
杨:国际审美就是人类对艺术的共鸣,你看舞蹈,不管是哪个国家的人,在地球哪个地方,他能看懂舞蹈。当语言听不懂,就要用肢体语言。那种审美其实就是情感,是人类本身对生命、人性和文化的共同认知。
人:在演出的过程中,国外观众有感知到这种情感吗?
杨:他们非常喜欢,特别是《十面埋伏》,他们都给的五星。《春之祭》的音乐是斯特拉文斯基的,他是100年前的俄国作曲家。当时大家都听惯了传统的音乐形式,宫廷室内那种,突然有一个特别犀利的、反传统的配器,他们就有点接受不了。到现在这个音乐都没有被超越,是现代音乐的鼻祖。现在世界范围内有四百多个舞剧是用这个音乐来编的,有很多编导和舞者都力图驾驭这首音乐。中国也有好几个版本,我这个是外国人定制的,希望我用这个音乐做一个具有东方的理解的舞剧,我觉得我们还是做到了。我对这个音乐的呈现至少是不同的,其实艺术有时候就是不同,不是跟谁比高低,有没有中国的、东方的魂魄?有没有艺术的高度、艺术的价值、艺术的审美?有没有一些创造性?
比如像《十面埋伏》,垓下之战离我们很远,但里面还是有很现实的争斗,这样的埋伏,这样的危机,每个人头上都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会掉下来。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但你会预知未来吗?你到这个世界上来,谁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死亡,恐惧随时跟着你。
人: 这是你对人生某一阶段的思考?
杨:这不是某一阶段,每天都这样。埋伏无处不在。这种不叫焦虑,看清楚事情的真相才不会恐惧。
人:东京奥运会开幕式的时候你发了一条微博,引发了网友的讨论。你是怎么看东京奥运会开幕式的?
杨:人类的肢体语言,是人类拥有的一种艺术表达形式,面对恐惧和恶魔的时候,会戴上一个面具来驱魔。这是很多国家传统里面都有的。
我们小时候没有医院医疗,生病了就会有人戴一个很可怕的面具来围着跳舞,为什么?要把病魔从身体中驱逐出去。现在疫情这么严重,人们要面对疫情,有一些少数民族还是会用传统舞蹈来纪念亡灵。在我们民族的艺术里面,舞蹈不只是传播美,终极目的是传递思想,传递智慧。
《十面埋伏》讲的也是恐惧,现在世界范围内还是有战争,疫情也算一场战役,洪水天灾也是一场战争。战争不只是刀枪,它来自很多方面,包括来自心里面的战争,自己跟自己打仗对吧?互相猜疑,互相诋毁,这些都属于战争,可能是语言的战争。其实《十面埋伏》讲的是怎么战胜恐惧,怎么面对恐惧。
人们要静下来去思考,为什么会有瘟疫,为什么面临地球的毁灭?看不见的战争使地球越来越虚弱,病魔越来越猖狂。以前人类面临过多少黑死病、伤寒、天花……我们随时都要小心,有和平就会有险恶,要随时警惕。我们用肢体语言来传递这些哲理。
人:近年来很多舞蹈节目都有很好的口碑,您怎么看待这些节目对舞蹈行业的影响?
杨:现在的平台多,不只是在舞台上看到舞蹈。可能有网络的传播、有电视,都很好,我就是因为电视的传播(才让大家看到的)。如果靠舞台,一年360天都在演出也才演了360场,就算一场有一千多个观众,也就几十万人来看演出。但是电视里播出一次可能是上千万上亿(人在看),在春晚里面出现一次那也是几亿,这个传播很厉害。我们舞蹈界有很多优秀的舞者,没有这个平台他就无法被看到。当然舞蹈最好还是进到剧场里面。
人:你认为舞蹈有大众化的可能吗?
杨:在我们村子里有可能,我们全村人都在跳舞,但上舞台就是个艺术作品,就像电影,现在要卖票了,所以它不是自娱自乐。这没必要在台上去普及,广场舞可以普及。
人:那像你刚刚说的,过去人们都会跳舞,现在在少数民族地区跳舞也是非常日常的事情,舞蹈在民族地区有更高的普及度,但是我们当下的城市生活很少有这些元素出现,我们需要呼唤像这样日常的舞蹈的回归吗?
杨:你们是坐办公室的,也不需要歌颂蝴蝶怎么破茧。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有人擅长盖房子,他为什么要去跳舞啊?
人:你之前的采访里,提到自己儿时所受的教育中,跳舞是和神对话。
杨:对。我跳舞也一样,我跳,神就看见了,就给我福气了。对吧?你自己也是神,你自己也是佛,立地就成佛。神不是人,是一种思想、一種智慧。你要认清楚,你认清楚你是谁,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
人:所以世界的真相是什么?
杨:为什么要下雨?为什么要打雷?对吧?不要看这些事情的表象,为什么要有死亡?为什么要有生命?为什么花要开?为什么有世界和宇宙?整个世界和宇宙是一粒粒尘埃组成的,大海是一滴滴水组成的,我们都是海里的一滴水,我们很渺小。
人:所以你已经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了?
杨:我不是,我在努力。
人:你现在有什么不安或者担忧?
杨:没有。我有鲜花,你看,观众送我花(指旁边),我有苹果。这都是生活。但这个世界那么多瘟疫,没有比这个更严重了。
人:你希望跳舞跳到什么时候?
杨:跳舞是可以在任何地方跳的,舞台太狭小,任何地方都在跳,我身体动不了我的心也在跳,心在跳也是舞蹈。所有的动都是起舞的方法,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神性。难道跳舞是“预备,开始——”笑死我了。
人:你现在和自然相处的态度有变化吗?
杨:自然永远不会变的,都是那样。我们太渺小了,一座山是多少?多少亿年万万亿年的一座山,我们的一生也就短短的。
人:你能感受到那边的山在变化。
杨:我觉得山上的雪少了,不像以前。蝴蝶泉的水少了,蝴蝶没了。
人:这些变化会让你觉得难过吗?
杨:挺惋惜的。
人:你感知力会比以前更强大吗?
杨:永远在那个起点上,也在终点上,没有绕弯弯。
人:这种绕弯是什么样子?
杨:就是不要遗忘,不要遗忘了,然后你再找回来就是绕弯。
人:你的意思是说这几十年其实你从来没有迷失过。
杨:我没遗忘我的初心。
人: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满意自己的生活?
杨:这不叫满意,不要用这种特别简单的词。怎么可能满意,月亮都是要缺的,太阳都有被遮住的时候。宇宙那么强大都没有完美,怎么可能对自己满意,没必要去这样想。没有阴天哪有晴天呢?没有阴哪有阳?没有一半的月亮,怎么知道满月的丰满。
人:你对这些人生哲理的认知都是通过自然吗?
杨:到处都是课堂。
人物周刊:如何看待“选择一条正确但艰难的路”这句话?
杨:如果你说的这条路是舞蹈,那舞蹈对我来讲,应该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上天给的能量,而且是天赋,没有任何艰难的感觉。
我们少数民族歌颂生命、赞美自然、寻找光明,都是用舞蹈的方式抒发、感激、传递感情,舞蹈是特别自然的方式。在我们少数民族有一种说法:如果一个人能把舞跳好,他就有了另一种跟世界沟通的方式。舞蹈这条路是通透的,非常美好,不是艰难、也不是执着、也不是坚持,它是生命的一种需要和一种语言。所以我自从跳舞以后,就觉得我的道路一点都不艰难。当然可能会碰到一些外界阻碍,比如要创作一支舞蹈,可能需要服装、需要舞台、需要做舞台布景的一些资金,这些时候可能会比较难一点。但是舞蹈本身对我来讲不是一个艰难的事情。
我用它来抒发对生命的看法,也是我和这个世界沟通的枢纽。少数民族的文化可以用舞蹈的方式传递和传承下去。我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像一滴水、一颗螺丝,一块砖、一块瓦地去搭建,我尽量把自己民族的东西、自己熟知的热爱的东西传承(下去),这是一个非常生态的方法。
人:你最开始为什么会选择舞蹈这条路?
杨:只要一跳舞,我就觉得特别的美好,特别有自己的价值,这个不叫选择,这叫认知,认清自己的方向,认清自己的所长,就是这样。
我记事以来就在跳舞。在村子里,我们婚丧嫁娶(都有舞蹈),插秧有插秧的舞蹈,丰收有丰收的舞蹈,是一个很自然的事情,当然可能不是那么专业,但学习是从娘胎里就开始了。我们可能是跟一片树叶去学,根据风吹树叶打出节奏,(跟着)孔雀(学)。(这些)都是老师。我也没学过编舞,但是我们的学习跟自然、跟生命有直接的联结,而不是外在的、强迫的学习。所以我为什么热爱自己的舞蹈、为什么擅长、为什么觉得有意思,都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人:在这条路上,你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杨:我觉得一个跳舞的人,要用智慧和心智去找到本真,找到舞蹈的真正的、终极的目的,而不是为了吃喝拉撒这样的生活需求。因为舞蹈是来自精神、来自内心的表达,没有特别外在的欲望。
人:所以物质上的东西对你来说不重要?
杨:其实很简单,比如在春天的时候,求雨就会得到上天的眷顾,用心去跳舞、去歌唱,就会得到快乐。很认真地去撒种、去插秧、去除草,最后就丰收,这是一个食物链。我觉得舞蹈也是这样,认真去跳舞,观众就会感动,会走进剧场,就会有票房,那么你就会有这个钱来做衣服,做服装,来做布局,它就是一个食物链,这个是不能分开的,不能说艺术和商业这样简单的一个一个的说法和比例比喻。
人:你会因为舞蹈而失去了别的一些人生的可能性吗?你会对那一方面的人生有好奇吗?
杨:我觉得我生活得非常圆润,非常丰富。我特别注重生活,我不会缺失什么,我觉得一个生命很短暂,但是一个人能够在自己生命的过程中,在不同的阶段认识自己生命的本身,注重当下,迎面来的一些天灾人祸也好,什么也好,尽量去修炼,所以没有你说的问题。
人:如果人生可以再来一次,你会做怎样的选择?
杨:其实我的喜好挺多的,我喜欢美术,喜欢写作,喜欢乐器,反正都很多,但是我觉得选择的话应该还是跳舞。
人:对于这个时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杨:我也是几十年的舞台生涯、几十年的生命历程,真的是看过风轻云淡,领略了生命的过程和春夏秋冬,我觉得应该是没有什么缺失,因为就是活在当下。
但眼下来说真的很严峻,自然灾害或者是天灾人祸,给人类造成了这次重大的灾难。我小时候也是经历过这些,我觉得这次非常严峻。疫情对我们整个人类来讲真的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事情。所以我们更需要坚强,更需要用一种舞蹈,也就是一种精神的食粮,给予这个社会,让人们在艰难中感受到美好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