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修养与书法

刘照剑

当代青年书法创作者文化底蕴的普遍不足，一直是书法界亟待解决的一个问题。书法自从脱离了实用性以来，形式逐渐脱离内容，受展厅机制下的创作影响，以及快餐式的突击培训，揠苗助长，重形式、轻内容、重技轻道的普遍现象也就在所难免。近40年来的书法艺术，无论是创作、理论研究还是学科建设、教育培训等，均硕果累累，成就非凡;但其中的问题也日趋显现，反思、厘清一些问题，更有助于书法艺术的良性发展。

通过中国书法家协会举办的五届国学班来看，离开课堂多年的书家们，早八晚九地持续上课，没有旷课和请假，没有迟到早退，学习气氛浓厚，学习劲头十足。这种学习精神让人感动，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这么如饥似渴？

展厅机制下的书法创作，促进了当代书法艺术的繁荣，但也带来了诸多问题。反思当代书法艺术创作，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书家的传统文化修养不足，导致很多作者昙花一现，本来才气十足，但学养匮乏，首先导致审美出现偏差。宗白华《美学散步》说：“美不但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反过来，它影响着我们，教育着我们，提高生活的境界和意趣。它的力量更大了，它也可以倾国倾城。”赫尔岑说：“不去读书就没有真正的教养，同时也不可能有什么鉴别力。”王羲之的《兰亭序》传达出的自然美和精神美，成为千百年来书法审美的精神象征。对写字者来说，要真正在书法艺术上有所成就与突破，读书还是首要的。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是审美的重要基础，也是青年书家创作有所突破的关键一步。

国学班的适时举办，对当下的展览体青年作者而言，无疑是沙漠中的那片绿荫。青年书家踊跃报名国学班，体现了他们从深层次对书法艺术进行了思考，体现了青年作者对传统文化的渴求。魏征《谏太宗十思疏》中曰：“欲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源泉。”唯有返本溯源，以中国传统文化涵养心性，才能更上层楼，技进乎“道”，化境入微。且看历史上的历代书家，无不是德艺彪炳千秋。王羲之的江左风流，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颜鲁公的中正气象，刚正不阿，而彪炳千秋;苏东坡的豪迈雄健，放浪不羁，而超旷达观等，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文人的高洁品质和道德情操。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书法从大众走向小众。西学东渐，西方科技的传入，硬笔的输入和广泛使用，对书法产生了诸多影响。这种趋势使得书法仅限于文人及爱好者使用，书法的实用性逐渐衰微。书法从小众走向大众，应当是1979年改革开放以后，书法艺术伴随着各项文化事业的复兴发展，又重新焕发勃勃生机。特别是1981年中国书法家协会的正式成立，标志着书法艺术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后，各省、市书法家协会分会相继成立，各地展览和书法研讨会如雨后春笋般开展出来，意味着书法艺术开始复苏。此时的整体书风呈现出追寻古典的特征，有人定义为“书法新古典主义”，表现了回归传统的整体趋势。然而，20世纪90年代的书法艺术开始呈现出浮躁的气息。20世纪90年代，沈鹏先生总结80年代的书法时说：“我们应看到，书界还存在一些浮躁现象。这个浮躁既表现在创作上，也表现在理论上。表现在创作上，即是时风的流行……在理论上，有些文章认真的分析研究少，讲成绩夸大其词以至哗众取宠，介绍某个活动以量胜质，动辄开创新局面、里程碑、弥补空白。实际上，在艺术上要取得成就，以个人来说要靠一辈子的努力，以群体来说要多少代人的努力，哪有那么多创纪录的事情？要看到比赛、展览、笔会以及各种活动多固然有好的一面，也应看到会有坏的一面。不要认为越热越好，我们要进行科学的、具体的分析，我们需要热，也需要冷。我们需要感情的昂扬，为此，先要沉下去。情感愈高雅，就愈需要感情的深化、感情的投入。我想冷热结合是需要的。”

20世纪90年代的书法创作，各种书风现象普遍呈现，“魏晋小楷风”“二王书风”“中原书风”“书谱之风”“广西现象”等接踵而来，异彩纷呈，书法创作进入了非常自我而又具地域风貌的多元化时期。

进入21世纪后，书法艺术在经历了八九十年代的充分积累、发酵之后，终于进入了高潮期。书法热在这一段时间兴起，各种展览此起彼伏，理论研究、网络传播、书法出版等活动纷至沓来，各种活动规模空前壮大。中国书法家协会适时提出呼吁经典，当时张海主席发表了《时代呼唤中国书法经典大家》的文章，便得到了书坛广泛的响应，各种对于经典作品探讨的论坛纷纷开展起来。中国书法家协会策划的千人千作书法展、五百家作品展、“当代中青年书法家创作档案”、“首届三名工程”等活动也应时推出，为弘扬经典打下坚实的创作基础。

改革开放40多年来，书法艺术得到繁荣发展，逐渐形成了一支庞大的创作、研究队伍。当前书法创作处于一个稳定期，历经各种书风、主义、思潮之后，书家的创作趋于理性化，然而书法大众化、展厅化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也引起了当代书家的思考。中国书法家协会举办的“现状与理想当前书法创作学术批评展”就是针对当前书法艺术的创作现状而展开的。李刚田先生在《带着问题意识看书法由“当前书法创作学术批评展”观书坛现状》一文中谈道：“伴随近40年书法繁荣发展的进程，也出现了许多值得业界认真思考的问题。展览的作用力，使当代书法创作以追求形式对视觉的冲击力、追求形式的不断新变成为时风。作品的可视性取代了可读性，设计性淹没了自然书写性，外在的形式屏蔽了内在的文化性。书法似乎不再‘如其人，如其志，而成为一种‘纯粹的形式表现，以致被人們称为‘展览体。展览机制与市场经济的双重作用力把创作者引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之中，部分创作群体中呈现急功近利的心态，弥漫着浮躁的风气，传统书法以为文人修身的作用在丧失。创作者一味追求技法出新、形式出奇，却面临知识储备不足、创作思想浅浮、文化修养较弱、文人风骨缺失等问题，这制约着当代书法的健康与可持续发展。”在肯定成就的同时，对当前书法现状的思考，成为很多书家首先关切的。

针对书家文化缺失的现状，中国书法家协会从2014年起开始举办国学修养与书法国学高研班，至今已举办了五届。此举深谋远虑，为解决书法界存在的青年作者传统文化学养不足的问题提供了切实举措，得到广大青年书法家拥护和赞扬，应该说是行之有效、影响深远的。

近40年来，“展览体”成为书家创作的主要目标。展览并非完全是西学东渐的产物，虽然形式上受西学影响，但中国展览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古代集市，它是文化交流的重要场所。古代书法艺术的欣赏交流形式多体现为手札、文稿等，书文俱呈，品评雅赏，属于书房文化。书法从小众走向大众，从书房走进展厅。形式的转变，的确影响了这一时代书家的创作观。

展厅机制下的书法普遍存在以下问题。一是自20世纪90年代起，展厅的作品颜色逐渐多样化。赤橙黄绿青蓝紫成为展厅主流颜色，白纸黑字已成稀世珍品，评委“好色”也由此而来。以至于今天的展厅作品也是在外在形式进行花样翻新，书家们用各种颜色的纸张书写，在整纸的旁边贴上一二条不同的色纸，拼接在一起，做旧、染色、补丁化等依然是主流。二是作品面目的复制。模仿古人作品的框架、面目，替换上不同的文本内容，机械地练习，直到几乎接近古人面目为止。三是追风。取法乎下，撵时尚，学评委，学作者，以至于众人面目一致。四是作品内容的千篇一律。唐诗三百首虽是鲜有人抄，但宋词、古代的散文占很大比例，常见的如《岳阳楼记》《桃花源记》《小石潭记》《赤壁赋》《归去来兮辞》等。但坏处是，评委对这些内容、版本极为熟悉，一眼就能看出文本的缺憾之处。五是集古字对联。只稍加变化，便能唬人。六是书写材料的革命。其一，写简牍已不单单是仿真印刷，有的作者不计成本，用精致的实木竹做原材料，加上做旧，直追古人;其二，偷梁换柱，把古帖内容抠掉，保留收藏印，沐猴而冠式地书写;其三是购买古代纸张，一纸千金，让人爱不释手，不忍舍弃。七是画蛇添足，用两种以上的书体书写。有些作者的书体作品本来水平很高，已具备获奖或入选的资格，非要在落款上大做文章，换一种书体以长篇大论来记述创作的过程，弄巧成拙。八是加碑额、戴帽子。模仿古代碑刻，作品总是以一种庄重的书体来戴个帽子，再去换书体行文。九是自作诗词。本来好好的作品，却因诗词格律、用韵等方面的疏忽而名落孙山，让人唏嘘。十是“弄獐宰相、伏猎侍郎”的现象。很多作者不懂六书，不懂说文，不懂字源，不能理解字义，以至于作品中错漏百出，与获奖或入选失之交臂，令人惋惜。庄子有言：“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以上各种情况的出现，本已受诟病，但还是用了心的，属于自己的创作。而展览中出现的直接抄袭临摹古人的碑帖、抄袭临摹当下作者作品的现象，置评委观众于不顾的行为，着实令人震惊。汉字书法承载了数千年中国文明的發展史，每个时期都对它注入了特定的时代特色以及思维意识，是传承中国文化的重要载体。书法需要文化的支撑，这也是必然的。

书家读书写字，乃是本分。写字者，写志也。若真正想在书法艺术上有所突破，深厚的国学修养是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而书法又最能体现人的精神、气质、学识和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