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相框中的祖父和曾祖母,有两张极其相似的脸,一样的细眉淡唇,一样的丹眼挺鼻,一样淡漠的神情,用了好几年时间,我才从帽子的形状上,分清他们的性别。祖母对着这两张画像,无数次地惋惜哀叹,说现在村里再也没有画像师了。我疑惑地反问,增会不是画师吗?祖母深深吸了一口烟袋,烟雾从她的口鼻中冒出来,看起来她就像一堆燃烧的湿草。直到烟雾艰难地四下扩散,她在炕沿边磕烟锅的叭叭声响了好几下,喉头的话才一点点被挤出来:“增会是画棺匠,不是画像师。画棺匠,是专门描画棺材的画师,要等到人挺在炕上,咽了气,提绑起,他才能来。画像师是在堂屋里安心喝茶,等你挑挑拣拣穿上新衣,梳洗整齐,坐在凳子上,站在你对面,一画一画,描出你样子的人。你看,你爷爷和曾祖母的画像,描得多细致周到啊,装在玻璃框里,百年也坏不掉。”失去画师,似乎是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句允诺,失去生命中最后的底气一样,祖母怀揣绵长深邃的遗憾,拘谨、小心而慌张地活着,老着,在盼望画师重现的同时,又恐惧着没有遗像的死亡。
照相师出现在村里,是初冬。一片片收割过的田地里,残留着高高矮矮的玉米茬,寒风从山顶溜下来,在玉米茬间掀起一股股细瘦的旋涡。温河的水流一夜之间变得矜持而徐缓,此后,流水一天比一天窄,一天比一天静,一天比一天灰心。照相师扛着自行车过河,列石上,他打了个趔趄,差一点滑到水里。他把自行车从肩上摘下来,正了正斜挎的军用挎包。大喇叭哇啦哇啦响起,三娃老汉将照相师到来的消息,传达给每一个村里人,又通过小河口的大柳树,通过菜园子里的透山水,也传到了温河对岸的村庄。小孩看西洋镜般从窄小的木门中间跑出来,一溜烟就不见了。下一个从门里闪出来的,是叼着短烟袋的父亲,背着手,迈着大步,一转眼只剩腾腾的脚步声。当然,更有可能是匆匆照着镜子蘸水拢了拢头发的母亲,她扭身拉住门板,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世上最標准的照相师,是县城红旗照相馆的那个男人,消瘦、干净、整洁、冷峻而沉默,站在木架子后面,掀起那块蒙着相机的黑布钻进去,伸出苍白修长的右手,有气无力地晃动。略微沙哑的声音,从黑布里低沉地发出来:“靠左,右,看这里,低头,下巴收紧。”蓦地,他从黑布里抽出头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在上一秒刚刚被装到头上似的,表情恍惚,眼神冷漠,他迈着碎步走过来,两手蛮横地别着我的臂膀:“扭过去一点。”我们同时被惨白的灯光烘烤,一阵燥热感袭来,我的鼻尖上渗出细细的汗。但照相师似乎是不被灯光、局促的照相者或周围环境所左右的,仿佛他面对的,是草木、虫蚁、一股风,或者某样冰冷的物件。他又快速离开,带起一股风,那风俨然他身体中的一部分,尾随他快速钻回黑布里面。那是一个极其诡秘的时刻,他右手微举,一只黑色的皮球捏在手心,镁光灯就要亮起。照相师突然成为一个半截人,只拥有腰部以下的肢体。短促的“准备”声音尚在空气中氤氲,刺眼的灯光便倏忽灭掉,眼前一片漆黑,恍惚间,照相师手里的皮球,变成他的脸。
可是,我们面前的照相师,是一个中年男人,风纪扣扣得紧紧的,仿佛是一个被什么东西勒住脖子的人。他跟村里的男人一样,脸膛黑红,身材敦实,呲着两排黄牙微笑,搓着手,略微腼腆的样子,一点也不像照相师。他将相机拿出来,挎在脖子上,关节粗大的手,从背包中变魔术般灵巧地变出一张布景,小孩急不可耐地迎上去,帮他挂在场院的两株小榆树中间。那是一架比例失调的飞机,机翼上面,缀着几团扁扁的云团。远不只一张布景,魔术背包里随后又释放出一些东西,比如没镜片的眼镜框,几束颜色不同的塑料花,还有两条白底红花的纱巾。村里最勇敢的人,是两个刚刚做母亲的妇人,她们毫不犹疑地站在布景前面。照相师问,你们想站在飞机前面,还是坐在飞机里面。于是,一个人走到布景后面,照相师走到飞机中间,手伸出去,机舱上倏然出现个大口子,他像一个拯救者,把她从深渊中捞上来。直到此刻,人们才发觉,这张布景大有蹊跷,乃至有人走过去用手指戳了戳。当然,他是无法戳开的,不是照相师,就不是万能的拯救者,这块布景也就不会为他打开秘密之穴。人们哄堂大笑。站在飞机外面的那个,已将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又把纱巾披在肩上,显然她也想成为畅游天空的人,于是也走到了后面那个洞里,探出上身。
我们印象里的飞机是电影里的轰炸机,随着哨子般尖锐的呼啸,冒着滚滚黑烟快速下坠。但照相师为我们展示并提供了现实之外的种种可能,他让飞机永恒地停顿在蓝天之上,做出飞翔的假象,并成功吸引了差不多所有村里的年轻人。他们笑嘻嘻地站在飞机前面,或者坐在飞机里面,戴着眼镜的,捧着花的,单人或者多人,在照相师的指挥下,身子侧向左边,搂住他的肩膀:“看着我笑,好。”咔哒一声。你的相机怎么没有架子和黑布?有人问,他笑笑,指指胸前的长方体相机,这个更方便。
照相师下次来,掏出一叠小袋子,上面的横杆,暴露出它来自一个方格本的真实面貌。所有人都看见相片里的自己,微微歪着头,笑,那是他(她)们定格在天上的飞翔时刻。照相师成全了梦境的真实,但他并不知道,那天当他骑着车出了村庄,村里老婆婆的心,就开始动摇。在失去画像师以后,她们无一不在忧心中度日,似乎也因此,她们舍不得死去。她们没法面对没有遗像的往生时光。但她们对照相充满抵触,即便年轻一代的子女,不停地通过照相,来记录定格自己的历史。我家墙上的相框里,满是父亲各个时期的相片,在天安门,在长春火车站,在天桥岭林场,在球场上……他相似的表情,出现在任何场景当中。这种对照相极其信任的标榜和提醒,并没有减轻祖母心里的负担,她依旧会觉得,照相,就是摄取灵魂的一次短暂经历,而在她的风烛残年,灵魂早已虚弱不堪,她不想过早地消耗灵魂的能量,以期能多活几年、十几年。她跟老婆婆们闲坐时,会提及这个问题,她们无疑是怯懦的,无论声音多洪亮,只要涉及到此,就变得眼神飘忽,有气无力。随着年龄一年年增加,她们渐渐明白,即便自己愿意,也不可能去一趟遥远的县城照相馆,专门消耗一次灵魂能量。她们以晕车,身体不适,过不了河等为借口,增设出行难度。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法,不过在掩饰她们的心虚而已。而现在,照相师来了,他就站在她们面前,她们不得不考虑一下最终要面对的事。
照相师第三次来村里后不久,祖母终于拥有了一张遗像,她把它用一块雪白的布包住,掖在寿衣里。同时满怀忐忑地等待着灵魂消殒后,出现的各种虚弱现象。在想象中,她很快就要离开人世。她重新打开柜子,把齐齐整整的寿衣摆在炕上,嘱咐我们说,这件是衬衣,贴身穿的,这件是外衣,是穿在袍子里面的。她又把遗像拿出来,那是一张不同于常下的照片,它被放大了,没有任何背景,没有飞机、草坪、小桥流水。照片里容纳了祖母的头和上身,她的表情严肃,眼神怯懦。但祖母心里是满足的,这是照相师赋予她的笃定和放心。
倘若祖母知道,我将成为那个用机器摄取她虚弱灵魂并冷漠无比一言不发的人,她肯定会大吃一惊。在我有限的十七年生命中,照相经验屈指可数,表现也极其生疏。在照相机及照相师面前,我是那个拘谨害羞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消失的人。这与自己对外貌的不自信有关,也与照相这种行为的稀缺性有关,当然,更与照相师所具有的某种仿若巫师般的高蹈姿态有关。而现在,我突然就拥有了一台相机。
林场宿舍里,同伴顶着刚烫的卷发,脸上带着一股虚幻的笑意,似乎那源源不断散发出的烫发水味道,并不呛入她鼻息,乃至成为她身体本身的气息。我捂住鼻子的同时,不自觉低下头,生疏而别扭地拿起沉甸甸的相机。假想中,在它的内部,有冰冷齿轮和机芯,有油和水的混合物,它们冷漠而黏稠。
我的师傅从吉普车里伸出一条短短的腿,半晌后身子才从前座拔下来。他既不像红旗照相馆里的那个照相师,也跟村里出现的那个照相师不同。他矮小发胖,走路慢悠悠,仿佛是脖子里那架相机赋予他千斤重压。他给我带来了胶卷,冲洗罐,放大机,显、定影粉,红黑布做成的暗袋,相纸,反光板,镊子等洗相工具。即便我是一个熟练的照相者,面对这些需要动手操作的配件,也充满无边的恐惧。比起我祖母对照相会消耗灵魂的担心,我所要承受和消解的东西,似乎会更繁杂也更危险。
给师傅泼了杯茶,我低头站在那里。面前这些林林总总的陌生物品,安静而漠然地等待我的触碰和纳入,心下一惊,眼前现出一个相似的场景:那是去年冬天的夜里,母亲坐在炕沿边上,随手拿起笤帚,尺子、画粉和剪刀摆在面前,在昏暗的电灯下,表情凝重,声音冷酷地命令我,从这些东西中间选择一个。她并不解释,这几样东西代表什么或者指向哪里。我早已习惯了母亲的严厉和苛责,像她的学生那样,低着头颅和眉眼,避开与她的对视,却又没有勇气反抗。窗外,传来夜鸟的呼号,母亲见我满腹狐疑,迟迟未动,又催促了一次。于是,我怀着无边的犹豫和胆怯,选择了剪刀。要再过差不多二十年时间,我老去的母亲被那张强硬的外皮抛弃,变得胆小,羸弱,动不动就浊泪涟涟时,我才知道,那夜,摆在炕上的笤帚、尺子、画粉和剪刀,分别代表着我的未来。笤帚、尺子、画粉和剪刀就像启动我道路的按钮,按下哪个,哪条道路的栅栏就会徐徐展开。那是命运大神,借助母亲的肉身,与我的初次碰面吗?只是,无论选择哪一个,笤帚、尺子、画粉和剪刀都是没用的,每个人的命运都波谲云诡,没有捷径或提前知晓谜底的厚待,我们无法避开高山、砂砾、石头和陷阱,无法不懵懂朝前走,受伤、流泪、得到、失去、妥协、败下阵来,被石头和砂子砸伤,掩埋,跌入陷阱,消失在行经的途中……所有这些都将是命运真实或虚假的面具,它总是在变,像照相师躲在黑布后面的那张脸,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乔装改扮后出现。我选择了剪刀,一把锋利的器械,带着危险和伤害。母亲说,不,你选择了林场。那其他代表什么?留在村里,当民办教师,剧团当乐师。
所有的选项里面,显然并没有照相师。我不禁长舒一口气,但欣慰和害怕,依旧充斥着我,我安慰自己,就像并不是掌握了理发技术就可以成为理发师一样,拥有相机的人,同样也不需要成为照相师。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映在桌子上,将眼前这些物品一分为二。
师傅放下茶杯,来,先学学如何装胶卷。
他笨拙的手指,轻轻拧着后盖的开关盘,魔法机关即将打开,我屏住呼吸。器物在从属于任何人之前,它的存在不关乎时间和空间。它是冷漠的,具有一种抵触的力量,靠近它的人,需要在短时间内,调动和挖掘所有勇敢,克服慌张、胆怯、害怕这些情绪,才能将它拿在手上。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是胶卷轴还是锁钩,都极其温和地配合着我。师傅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欣慰的表情。接下来的取景框运用,调焦放大,卷片,按快门,似乎也学得颇为轻松。
当然,我最终要败下阵来。因为我突然成为一个失去眼睛的人,即便我将眼睛大睁着,看得清师傅手上的老年斑,还有他衣襟上残留的饭渍,但我看不见自己的手,看不见手中的胶卷要如何才能通过卷片器,严丝合缝地安到冲洗罐中。我垂下头,黑色的暗袋将我的双手从身体中分割开去,我成为我的敌人和反对者,我成为我的奚落者和委屈者。我紧紧咬着嘴唇,眼睛死死地盯着暗袋,在无数次的失败中,渐渐脸色通红,涌出泪水。
师傅对我是仁慈的。也或许他面对一个笨拙的人,早失去了耐心。总之,他说,还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冲洗胶卷,但效果或者不会更好。后来曾想,如果我当时有足够的毅力,磨炼自己的耐心,或许我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照相师吧?如果那样,我的师傅也许会以我为傲,授予我更多关于成为合格照相师的秘密和技艺?但当时的我处在一种马虎、轻慢、敷衍、不屑一顾的德行中,不可能虚心接受任何一样技艺。我对未来,毫无方向,成为此,成为彼,都是无关紧要的,总觉得自己有大把的时间,有无数的道路,供我反悔,选择。
师傅最终妥协,他简略地教给我一个胶卷变成一条胶片的过程:在绝对黑暗的屋子里,用两只手将胶卷浸泡在液体中,匀速地来回游动。如果没有秒表,告诉你一个数数的诀窍,不要一二三这样数,要一十一、一十二、一十三这样數,三个数,正好是秒针滴答一下。
另一个照相师出现在林场,脖子上挂着跟我一模一样的相机。他是一个瘦小的男人。我的同伴不无骄傲地指着我跟他说,她也是照相师。他的眼里,闪过一股讪笑。似乎在他短暂的二十几年人生中,已见识过无数个像我一样的照相师。
我心虚而尴尬地躲开他的注视。
是啊,我总不能说,当我按下快门,对着青砖厂工人们劳碌的身影,对着山上新植的小树,对着小料加工厂的机床时,满怀成功的喜悦,仿佛转动卷片钮和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是属于成功和明亮的,仿佛火花绽放。但是,一旦将胶卷从机身里取出,反身进入暗室,就成为一个灰头灰脑的失败者。我牢牢记住一十一、一十二、一十三的数秒方法,但有什么用呢?如果胶卷不能在暗袋中完成,它出现透明清亮的几率就会降低,也就注定每一张胶片都不可能有清晰的成像。怀着那种注定的失败,将胶片从液体中捞出,朦朧的红光下,它呈现出厚、灰、重的质地,我咬着下唇。倘若让我流血,可以挽回局面的话,我是情愿的。现在想来,我曾多么无知且厚颜无耻啊,我完全可以去县城,找到师傅,进入他的暗室,观看一次或者数次冲洗过程。可是,这样的想法,我从未有过。乃至就那样毫无收敛地在人前骄傲着,享受着他们的羡慕,嫉妒和虚假的赞扬,飘飘然不知所以。有次方师傅训斥小木匠,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虚心,是半瓶子醋,来回晃荡,永远也成不了气候。自卑和敏感,让我在旁边面红耳赤。
我在县城的书摊上,买了几本摄影杂志,假想中,那些大海、铁路、民居和落日,均出自我手。每晚临睡前,我都会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努力。可是早上起来,不,当我拿起相机,随着师傅们出场上山,我就变成一个灰头灰脑的失败者,跟春风中孱弱的小树一样,跟那些颤巍巍抖动着花瓣的山桃树一样。
现在,我终于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站在了偶然闯入林场的照相师面前。我避开照相师的注视,说自己想留个纪念。照相师依旧笑笑,我知道他早已看穿了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标准的照相师,一定是一个能够洞悉照相者秘密的人,他从她的眼神,表情,或者只是从踮起的脚尖,便能猜到她的体重。于是,在我的相册里,留下了这样一张照片:我不无尴尬地微微笑着,辫子搭在肩上,身子斜斜地站着,胸前,横插过一枝茂盛的山桃花。
照相师羡慕地注视着我暗室的房门,说自己的暗室是家里的地窨子,我内心一惊,缩回了原本要推门的手。恍惚中,嗅到湿润的黄土和溴化钾的混合味道,那味道,氤氲不散,白天黑夜,像鬼魅一样尾随着我。直到他将洗好的底片和照片送来,又恋恋不舍地向着我的暗室方向看了两眼。黑犬花花停止了吠叫,意味着这个人已彻底走脱了林场的疆域,我急慌慌钻进暗室。他冲洗的底片,透亮的底片,闪着油光。那一刻,我被没拆封的相纸、放大机、反光板、裁纸器充斥着,被这张薄薄的底片羞辱着,我把底片放到了放大镜里,灯下,它一点一点慢慢显出,我看见碎片的拼凑,看到了自己的无能和虚弱,我蹲在地上,愧疚不堪。当然,这只是一个很短的时间,我最终要用谎言弥补和替代真相。很快我就调整好自己,照片经过显影、定影之后,不久,我从反光板上将照片揭下来,一张清晰泛着光亮的照片,被我捏在木镊子中。我终于笑了,那种类似终于成功的感觉似乎就要淹没了我。但我明明知道,并不是,永不是。
这种感觉的确令人享受,此后,我开始冲洗现成的底片,他们欢欣鼓舞接过照片,夸赞的言辞让我可以假装是自己的成功。
那年秋天,家里的南瓜大丰收,我对准抱着南瓜的祖母按下快门。祖母早已消失了对照相的禁忌,乃至家里的相框中,出现了祖母不同的照片:坐在花墙边,被月季包围着的,还有依在椅子上的。当然,村里的老婆婆们永远也不会选择钻到背景后面,坐上虚假的飞机汽车,或者推着自行车的姿势,来降低自己尊贵的身份。我的相机放在桌上时,祖母小心地用毛衣掸子拂拭着,且用手轻轻地扶起它,这个东西好重啊。她似乎并不期待我成为照相师,因为她对我说,一个女孩子拿这么重的玩意干什么。
那张胶卷依旧被我笨拙地冲洗着,奇怪的是,红光中的胶片,突兀地出现了一张薄、透、亮的底片,它像从水中缓慢升起的月亮,明媚而清亮地看着我,我看见了祖母的笑脸,她豁牙间浅色的齿缝、头发,还有怀抱的南瓜。那是我蹒跚走向照相师的崎岖之路上的一年里,唯一成功的一张照片。我不无骄傲地拿给师傅们看,且为它起了个标题——丰收的秋。寄给报社不久,照片刊登在报纸上。
我似乎积攒了经验,但似乎并没有,我依旧是忐忑的,自卑的,但又不屑他人的讪笑和鄙夷,像一个蛮横的愚人。这次飘忽的成功宛如断线的风筝,它再回不到我手中。乃至我怀疑,并不是我拍下的那张照片,而是祖母为了减轻我的遗憾,为那张照片施了某种法术。
年底,场里照例要开总结大会。林场辖区内的护林员也回到了场里,近百十号人,让原本清净的林场,显得像过节般热闹。自从报社采用了我那张照片后,我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重视,每个重要场合,我都挂着相机出现。但我无法跟他们一样,坐在会场里,被烟雾缭绕弥漫,漫不经心地聆听主席台上的讲话。我得站在人群前面,或者站在主席台前面,那一刻,胆怯和羞涩让我心跳加速,而胸前的照相机,成为我最憎恨的物件。有限的十二张底片,仿佛一张张大大的木板,丛立在我的身前身后,而它们却无法遮挡面前这百十号人的目光,我像一个陷入武林高手方阵中的无用人,慌张不知所措。我只能低下头,躲开人们好奇、鄙夷、赞许或者嬉笑的眼神。
但显然我错了。他们的目光,依旧透过镜头,倒影在小小的取景框里。在那里,他们的身体和姿态全部消失,唯只剩下眼睛,成群的,成阵的,成片成峰的眼睛,仿佛无数闪闪发亮的镜头。他们根本不用照相机,也根本不用进入暗室,就能直接而明晰地窥见我薄弱、虚伪、苍白的内在影像。我站在那里,热汗淋漓,羞愧难当。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