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花蕊夫人
“哐当”,溺器从赵匡胤的手里飞出,摔在孟昶的脚下,一地碎片。赵匡胤站起来,逼视孟昶,一字一顿,问:“一个夜壶,镶嵌宝石,孟昶君的主意?”
孟昶抖得像风里的树叶,裤裆精湿,双膝一跪:“罪臣该死。”
孟昶身旁的花蕊夫人看着眼前的大宋皇帝,眼神凉薄。这哪是欢迎投降国君的仪式?这分明一场羞辱秀。可怜孟君,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想必你就是花蕊夫人?”
“正是这位,亡国妖孽。”一旁的赵光义启奏。
花蕊夫人最瞧不起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这个男人脸上还留有她的抓痕。那晚,押解队伍行至剑门关——这里是入蜀的第一道关口,花蕊夫人月下登楼,望着远去的蓉城和万里灯火,想着此出剑门,他乡成故乡,一时顿觉寒彻心肺,潸然落泪。刚叹一口气,一双手臂就箍住了她。她以为是国君孟昶,但孔武有力的臂膀让她感到异样。转头,见那人披甲戴胄,双眼燃着难耐的欲火。她猛地挣脱出来,扑向栏杆,惊恐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今夜跟我,我会奏請皇兄,准允纳你为妾。至少,你会幸免于难。”
她冷得发抖,在那个夏夜。“这就是你们大宋的气度?”她厉声问。
赵光义迟疑良久,走过去。“不要过来!”她朝屋子里大声叫喊,换来的是更深的沉默。他伸出手,准备说什么,话未出口,她扬起手,几条抓痕留在了他的脸上。
现在那几条抓痕已经结痂。
赵匡胤说:“听闻花蕊夫人乃蜀中女丈夫,”顿了片刻,又说:“夫人,赵某想问,西蜀因何而亡?”
问话戳到了花蕊的痛处,多日行役,她痛定思痛,遂脱口而出:“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她狠狠瞪着跪着的孟昶,无语凝噎。
赵匡胤走下台阶,扶住她,拉着她的手,环顾群臣,朗声道:“胭脂须眉,胭脂须眉啊!智慧容貌双全,不愧‘花蕊之名。哈哈哈……”
她被他牵着,走上台阶,走进皇宫。
作为一个亡国罪妇,她能有选择吗?
几天以来,赵匡胤就睡在她的身边,陪她说话,问蜀中风土人情。她有些恍惚,睡在旁边的就是名震天下的大宋皇帝?攻城略地、叱咤天下的大宋皇帝?把一个罪妇当红颜知己的大宋皇帝?每天,更漏将尽,她才迷迷糊糊睡去。
有天赵匡胤问:“花蕊,朕想纳你为妃,你意下如何?”
“罪妇戴罪在身,不敢有此奢望。再说,罪妇夫君还在。”
“来人,赏西蜀国君美酒。”
她浑身一震,紧紧盯着赵匡胤的脸,说:“罪妇送去吧。”赵匡胤点点头。半晌,她回来了,赵匡胤问:“没去?”
“半道碰上赵光义将军,将军代劳了。”
是夜,孟昶口吐鲜血而死。花蕊夫人闻听泪如雨下,喃喃:“也许这是最好的归宿。”
赵光义在奏章中承认,是他在酒里下的毒。赵匡胤命人厚葬。
仲春,赵匡胤兴致很高,说:“夫人,春猎陪我散散心,如何?”
旌旗蔽日,赵匡胤对宰相赵普说:“朕今日和夫人围猎,不听请奏。”赵普喏了一声,退到赵光义身边,拿眼瞄赵光义。赵光义面若静水。
太监们在奔跑,敲锣打鼓吆喝着,动物们纷纷逃出巢穴,惊慌四窜。赵匡胤翻身上马,还未坐稳,已连发三箭,三只兔子被太监捡了回来。花蕊夫人看得眼花缭乱,不由惊叹,皇上的箭法如此了得。花蕊夫人粲然一笑,容颜大开。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遥远得如一缕青烟。眼前这个男人给了自己理解和开心。
她也翻身上马,搭箭拉弓,一声裂帛声响,一只羚羊倒下,众人一起鼓掌。赵匡胤举起弓,面对群臣,说:“这就是我赵匡胤的女人,谁说病西施来着?”
赵光义抬头望天,天上几朵游云,飘过。当初纳花蕊为妃,他以其身为亡国之君的病妇为由,和赵普一唱一和,百般阻挠。
赵匡胤喝退左右,与夫人边说笑边搜寻猎物。突然,一头七岔犄角的公鹿跃过,赵匡胤高喝一声:“哪里跑!”策马追击,花蕊夫人紧随其后。“夫人,跟上,咱今天围了这只鹿子。”赵匡胤兴致勃勃,射出一箭,公鹿闪了一下。“中了,夫人!”他高喊,高兴得像个孩子。但鹿子只是闪了一下,箭羽摇晃在鹿子的屁股上。赵匡胤在前面急遽追逐,花蕊搭起箭……“嗖”声响过,赵匡胤听见“啊”的惨叫。
赵匡胤回过头,看见花蕊像一片雪花,从马上飘落。
赵光义站在高高的山头上:“启奏陛下,罪妇想谋杀皇兄。弟臣先诛之。”
赵匡胤回身下马,跪着捧起花蕊夫人的头,人已是奄奄一息。“夫人——”赵匡胤撕心裂肺。花蕊夫人睁开眼,眼神迷离散乱。“皇上,”她喘着气,“是臣妾在孟昶酒里下的毒……”“不,那酒本来就是毒酒。”赵匡胤说。花蕊闭上眼,一滴泪悬在眼角。
赵光义跪在兄皇面前请罪,赵匡胤按剑而起,眼里喷出了火。赵普带着群臣跑过来。
大殿之上,太监宣读圣旨:“赵光义因诛杀花蕊妖姬,救驾有功,爵升一品……”赵普望着龙椅上那张沉静的脸,再看看赵光义惨白的脸,想,大宋的天下从此不会太平啦。
多年之后,冬夜,大雪,赵光义应皇兄之邀议事。次日,赵匡胤驾崩,死因不明。赵光义登基。他命人偷偷收拾了花蕊夫人的尸骨,放进了为自己修建的永熙陵。
虞美人
“徐卿只管说。”赵光义斜躺在龙椅上,望着大殿之上的雕梁画栋。
“受皇上体恤,太尉每天饮酒作词。”
“什么词?”赵光义坐直身子,看眼前这位江南宿儒,李煜曾经的股肱之臣,又会怎样滴水不漏。
“《虞美人》,微臣老迈,只记住了词牌。”
“你——”赵光义咽下怒火。这次派徐铉前去探望李煜,目的是想知道李煜内心的想法。至于徐铉收藏了李煜的《虞美人》,黄门侍郎早奏知了他,也把原词抄录给了他。赵光义还有一个想法——探一下这个名满江南的徐铉,能否为自己效力。
“你看太尉词艺如何?”
太祖在时,封李煜为陇西郡公。赵光义登基,降为太尉。“徐铉妄评。还望恕罪。”徐铉深知,眼前的这位皇帝与他兄长脾性迥异,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徐铉受命前往太尉府,正要以君臣之礼跪拜,一旁的小周后厉声喝道:“徐监事不必多礼。”然后李煜就给徐铉看了新作《虞美人》,词间满满的故国之思,君臣二人掩面哭泣。徐铉说:“还望官家记住‘江东子弟多才俊啊!”可惜李煜,满眼绝望。徐铉悄声说:“官家这首词绝不可让当朝得知。”李煜说:“今日我为词家,卿为论家,何如?”
徐铉对赵光义说:“若论天下词艺,无人能出其右。”他望了望赵光义的脸色,补充道:“但过分耽于声色。”
是夜,孤月高悬。赵光义难以入眠,今日朝堂上徐铉的“无人能出其右”彻底刺痛了他。有时他真的羡慕李煜,有自己爱着的人,有自己爱着的词,夫复何求?想自己和皇兄打拼天下,至今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他的江山是如此寒凉,他想起了花蕊夫人,那个刻在自己骨髓里的女人,却被自己一箭射杀。每念及此,赵光义不禁潸然泪落。他念着“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模糊睡去。
不久,太监宣旨,让小周后进宫陪宴。降臣命妇陪宴是赵宋的规矩。李煜说:“重光等你回来。”
已是三更时分,不见夫人回来。李煜披衣出户,登上楼台,依稀可见皇宫灯火通明。皇宫后面是含黛的远山,山后是哪里?是江南吧?那里曾经是无限的江山。“无事莫凭栏啊!”李煜叹口气。夜渐深,宫门紧闭,锁住清秋。
李煜心中自语:“后天是七夕,夫人说是我的生日。她不说还差点儿忘了。被囚禁的日子,唯有词与酒,还有夫人谱的曲,聊慰我心。与夫人说好,今天谱《虞美人》的……”
李煜醒过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问奴婢秋水,秋水说夫人已经回来了。秋水说夫人回来时披头散发,面无血色,有些站立不稳。“夫人休息了,她不想见官家。”秋水说完泣不成声。
上午,太监送过来一幅《行幸图》,让李煜鉴赏。李煜双目眦裂,呼一声“畜生”,昏死过去。
赵光义听闻李煜昏死,面无表情,对徐铉说:“徐卿,明天是太尉生日,半世君臣,理该探望。听闻太尉酒量见长,你就送杯酒去吧。”
徐铉领命,赵光义叫住他,说:“你喝银杯。”
七夕,徐铉随太监至李煜处。
“官家,”徐铉欲语泪先流,“我主在上,受臣一拜。”遂伏地磕头。
李煜惊慌站起,扶起徐铉:“鼎臣,你我不必行此重礼。”
“当行君臣之礼啊!”
太监递上杯盏,一只金杯,一只银杯,徐铉再拜,说:“今日受皇恩前来祝寿,祝官家福运绵延。”李煜拉起徐铉,有些不解,問:“徐爱卿这是怎么啦?咱从来不客气的。咱君臣和一曲《虞美人》?”
“臣已谱好曲子,聊作寿礼。”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哽咽难续。
徐铉端起金杯,一饮而尽。
李煜端起银杯,也一饮而尽。旋即,李煜倒地而亡。
早朝,太监宣旨:“徐铉鸩杀旧主,该当死罪。念其归顺大宋的忠心,允许戴罪立功……”
不到一年,《虞美人》传遍江南,黄发垂髫,人人会唱,唱得深情婉转。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