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龙巷人物之二赵光义

虚 谷

赵光义原来叫赵匡义，哥哥赵匡胤做了皇帝后，为避皇帝之讳，改成了赵光义。赵光义与赵匡胤不同，赵匡胤是杜夫人当年用手推车推进双龙巷的，而赵光义就出生在这里，他比哥哥整整小了十二岁。与哥哥赵匡胤相较，赵光义少年时要乖巧得多，也很听杜夫人的话。杜夫人为生计劳累了一天，晚上睡觉前，赵光义就会把洗脚水端过来，然后给杜夫人洗脚捶背。杜夫人很喜欢她的这个小儿子。这种喜欢从一个角度看是美好的，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却是致命的。宋代典籍中，杜夫人是个极有主见而且有智度的人，赵匡胤黄袍加身自陈桥驿返回京师，杜夫人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来给他庆贺。赵匡胤的妻子王氏却很害怕，认为是天塌地陷的大事，杜夫人就训斥她说：“我儿平生奇异，神仙都说命当极贵，有什么好怕的！”然后与赵匡胤谈笑自若。

若干年后，杜夫人病危，赵匡胤每天亲手为母亲熬药，不离左右。杜夫人自知大限将至，紧握赵匡胤的手，说：“我儿知道为什么会得天下吗？”赵匡胤哽咽着说：“都是乘祖上与太后的余荫啊！”杜夫人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说：“否，是柴氏将天下江山视作儿戏，交到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幼儿手上。”赵匡胤

默然。杜太后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叮嘱赵匡胤道：“你万岁以后，如果皇子尚幼或不足以执掌天下，当传位给你的二弟，这样不但赵氏江山无忧，你的儿子也会保住平安和富贵！”赵匡胤顿首哭泣道：“为儿一定按母亲的教诲去做！”杜夫人让内臣喊来宰相赵普，在病榻前立下誓书，让赵匡胤画押为凭。其间，赵普曾数次目示赵匡胤，赵匡胤满脸悲戚，毫不在意。誓书写好，赵普迟疑良久，又在纸的尾端署上“臣普书”的字样，然后藏之金匮，交给宫人秘密保存。在这里，我们不要忽略了赵普最后落墨的那三个字，若干年后，这三个字决定了赵普的生死与他后半生的政治生命。赵普这样做，其时是大有意味的！后来发生的事情印证了这一点。

赵匡胤是个重承诺的人，杜夫人殡天一个月后，他即下旨让赵光义出任开封尹一职，同时领同平章事衔。开封尹这个职位非同小可，它几乎成了政治上的某种暗示。因为自五代以来似乎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惯例，只要是皇族担任开封尹的，就意味着他是必然的皇位继承人。赵匡胤这样做，无疑是在践行杜太后的遗言和自己的承诺。二年后，赵光义又被封为晋王，在朝廷里的排序居宰相之上。赵匡胤是铁了心要将皇位传于二弟赵光义了。有一个这样的皇兄，赵光义是幸运的。按理说，在开封尹的位置上，赵光义应该恪尽职守，协助赵匡胤把赵家江山打理好，等皇帝哥哥万岁以后，瓜熟蒂落地坐到皇帝的宝座上去。然而，赵光义在开封任上的做派却超乎寻常，令人费解。史籍上对他的行径有着这样的记载：晋王为京尹，多肆意，不戢吏仆，纵法以结豪俊。说得已经很明了，赵光义这个开封尹，他着力做的——甚至有些不择手段、不顾王法——是在培植自己的派系势力。

有一件小事或许能够说明当时赵光义在京师是多么的炙手可热。党进是一员武将，曾跟着赵匡胤浴血疆场，因击败北宋名将杨继业而一举成名。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党进不在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之列，为赵匡胤所赏识，官越做越大。党进目不识丁，人又过于朴直，常被人作为取笑的对象。说有画师给他画像，像画好他将画师痛骂一顿，因为画他的眼睛时，没有像画老虎的眼睛那样涂上金箔。在他看来，涂上金箔的虎眼是那样的威风凛凛。

一个时期，赵匡胤颁布一道诏令，禁止京城人豢养鹰鹞等猛禽。党进此时负责京师治安，这一差事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党进忠于职守，每天都骑马在街巷巡视，挨家挨户查看，碰见豢养鹰鹞者，令兵丁将鸟笼砸碎，然后将鹰鹞放飞。每当这时，党进都会骂一句：“有钱买肉不去孝敬自己的父母，却来喂这些恶鸟，真该遭天打雷劈！”这句话一时成为汴梁坊间流传的名言。这一天，党进像往常一样在街上巡视，忽见前边一个人手架一只雏鹰旁若无人地在闹市溜达。党进大怒，策马过去，劈手夺过雏鹰就要放飞，那人情急大喊：“松手不得，那是晋王的命根子！”党进闻言，松弛的手刹那重又攥紧，脸上即刻堆满笑容，将雏鹰交还那人，放软了语气说：“多喂它点肉，看好了，别让猫狗抓伤它。”这件事被坊间传为笑谈，有人说：“党太尉鬼神都不怕，却怕晋王的一个家吏！”

他们不知道，党进可是深知晋王的分量。他这样做，还有着另外一层缘由。党进曾亲眼目睹一件事的全过程。有一个殿前都虞候，出于对赵匡胤的忠心，公然上奏说：“晋王胆大妄为，罗织党羽，其意叵测，陛下宜早图之，否则悔之晚矣！”不想赵匡胤见奏章勃然大怒，呵斥道：“朕与晋弟雍睦起国，和好相保，他日欲令管勾天下公事，粗狂小人，竟敢离间我与晋王的手足之情！”立即喝令推出斩首。推出殿门前，都虞候听见赵光义正在替他向赵匡胤求情，未果。都虞候寒心之极，眼神里浮现出一丝悔意。

党进虽说在鹰鹞事件中受尽奚落和嘲讥，但不久他就得到了回报。赵光义继承皇位以后，在所有人看来，他一点都没有难为党进，还晋封党进为忠武军节度使，坐镇许州。节度使一职，已经是宋代武将最高的荣誉了。但是不到一年，党进病逝于任所。赵光义追赠他为侍中。至于病死的原因，史籍上是这样记载的：党进从外边回到家里，见一条巨蛇盘卧在他床上的睡衣中，不禁暴怒，将蛇杀死煮煮吃掉了。不久病逝。曾有人揣度，那条大蛇就是党进的化身，是他自己将自己杀死了。

赵匡胤事事维护他的弟弟赵光义，并不是说他就是昏聩了，对他这个弟弟的做派一点都没有察觉。而是不想把兄弟之间的关系搞僵，进而激化皇族内部的矛盾。其实他们之间的较量和斗争一直没有断绝过。有过这样的一件事，赵光义任开封尹期间，有个青州商人到开封府打财产官司，带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秀美绝伦，赵光义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想买下来，遭到青州商人的拒绝。赵光义着魔一般，再忘不掉那个少女。他手下有个食客，揣摩透了主子的心思，当天夜里带几个街头无赖跟踪到那个青州商人的住处，半是恐吓半是哄骗，出了点钱，将少女强行买到了开封府。不想这个小女子却生了一个暴烈脾气，当天晚上乘人不备，撞柱寻了短见。赵光义惋惜地叹几声，骂了一句“不识抬举的东西”，这事也就算过去了。他没想到，赵匡胤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下旨全城搜查追捕那个食客，要处以极刑。赵光义感到了害怕，将食客藏匿于晋王府邸中，直到他自己做了皇帝，才将那个食客放出来。还有一件事，晋王府寝殿的梁坏了，幕僚上奏赵匡胤，想从木场取一根大木截取了制造器用，赵匡胤看了奏章十分恼火，以朱笔批示道：破大为小，脑袋进水了？还留它何用，不如斩去！有了这一纸御批，那根大木头谁也不敢动了，到宋仁宗的时候还依然横放在原处，但已经枯朽不堪了。由此看来，当初赵匡胤并不是在乎这根大木头，而是对晋王府不满情绪的外泄，言在此而意在彼耳。

开宝九年（公元976年），赵匡胤巡幸西京洛阳，考虑再三，决定令赵光义随他一同前行。这一举措在外人看来不同寻常，立即引来种种猜疑。因为以前的历次巡幸，赵光义都是留守京师。洛阳期间，赵匡胤带着弟弟特意回到他儿时居住玩耍的小巷，用马鞭指着一棵合抱粗的老楸树，深情地对赵光义说：“我幼时最喜欢玩的那个石马，迁居京师时因不便携带，就埋在了这棵树下。”果然，内臣在这棵树下挖到了那个小小的石马。看着儿时的心爱之物，赵匡胤很是动情，眼眶有些潮湿。赵光义却显得很冷漠。很显然，赵匡胤带弟弟重游赵家旧宅，是想勾起赵光义对往事的追忆，以唤醒业已失落的亲情，从而避免同室操戈的历史悲剧重演。然而，赵光义的思绪却往另一个方向飘去，并变得异常的警觉，他敏感地意识到，哥哥已窥探到自己秘藏于内心深处的隐私，于是，他往绝崖上迈出了可怕的一步。赵匡胤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专程到父亲的陵墓前恸哭一场，仰天长叹：“今世再无机会到此朝拜了！”果然，回到京城后，不久就发生了那件千古疑案。

赵光义无疑是个聪明透顶的人，尤其看人看得很准，而且善于从所经历的事件中汲取某些教训。当年赵匡胤斩杀都虞候的那一幕后来多次在他眼前闪现，在他看来，那是一个难得的忠义之士，这样的人在任何朝代都稀少得可怜。赵匡胤处斩了他，无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让很多忠于他的人齿冷心寒。他知道，那其实是做皇帝的哥哥对他这个弟弟所展示的姿态。他还知道，他的那几句虚假的求情起到了一箭双雕的作用，使赵匡胤斩杀都虞候的口令覆水难收，杜绝了当年王彦升一幕的重演。

赵光义做皇帝不久，就接到了高阳关的一道密奏，说那里出现了异象：妖氛夜起，横亘北陆，边情颇摇。他急忙把宰相向敏中召到玉华阁，密议对策。向敏中说：“臣闻崔彦进以河阳节度使坐镇高阳关后，恃功骄恣，似怀叵测之心，陛下宜尽早下旨将其召回诛杀，以杜绝异象蔓延。”赵光义遽然色变：“这是什么话？早年彦进做士卒时，朕看他有才干，一手将他提拔起来的，才有了今天的功业，他万不会辜负朕！”嘴上这样说，内心还是有几分忐忑，私下派了翰林学士王禹偁前往慰劳一探究竟。王禹偁回来禀报，军中井然，边境并无乱象。赵光义这才作罢。然而，王禹偁后来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刚开始的时候，赵光义很是赏识他，信任他，常交他办一些重要的事情。有一次王禹偁起草册封李继迁的诏令，李继迁送他五十匹马作为濡润（相当于今天的稿费），但被王禹偁谢绝了。隔一年王禹偁做了永阳太守，福建人郑褒徒步去拜访他，二人谈得投机。及别，王禹偁买了一匹马相赠。不久，有人诽谤说王禹偁没有付清买马的钱，赵光义当即反驳道：“哪有这种可能！”但这种信任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几句忠言而瓦解了。赵氏王朝第一任皇后去世，赵光义不愿以皇后的礼仪安葬她，并且严禁大臣服丧。王禹偁看不下去了，跟友人谈及此事说道：“皇后曾母仪天下，当遵用旧礼葬之。”赵光义听闻，恨恨道：“迂腐！”接着，以“谤讪朝廷”的罪名把王禹偁贬到滁州去了，并且再没起用他。赵光义有其兄的智慧，却没有其兄的胸怀。

对于赵光义的了解，赵普无疑要比赵匡胤冷静深刻得多。尽管早些年智慧超群的杜老夫人一再告诫赵光义“出必与赵书记偕行乃可”，赵书记即是赵普，但二人的关系很快出现了裂痕。赵普曾数次密谏赵匡胤，要他时刻提防他这个弟弟，以致后来赵匡胤对这样的密谏产生了反感。但赵家的天下终归是赵普帮助自己谋得的，因此，在对如何处理赵普和赵光义的关系上赵匡胤犹豫了好长一个时期，直到赵光义与赵普的关系达到了白热化，赵匡胤才狠下心来将赵普贬出朝廷了事。

在赵普主持内阁期间，赵光义一直未得封王，不仅如此，朝会排序也居宰相之下。赵普被罢相刚满一个月，赵光义即被朝廷封为晋王，赫然位居宰相之上。赵光义私下揣测，自己这么多年在政途上的裹足不前，肯定是赵普从中捣了鬼。因此，赵光义多次在亲信面前发泄不满：“我真想诛杀此贼！”同样，对赵光义了如指掌的赵普，在杜老夫人病榻前写誓书时，犹豫再三，在誓书的末尾添上了看似多余的三个字。若干年后，果然是“臣普书”三字救了他并改变了他的政治命运。赵光义有一天得到了金匮里的誓书，末尾的三个字让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他下诏让赵普重返京师并重登宰相宝座。在宰相位子上的四年里，赵普已找不到当年做宰相时的感觉。他感到索然无味！

然而，杜老夫人病榻前良好的愿望却落空了，变成了血腥的现实。赵光义登基不久，就高高举起了屠刀，他第一刀砍向的是赵匡胤的长子魏王赵德昭。这一年赵光义北征辽国时遭到重创，两股中两箭溃逃别处，当时赵德昭随驾出征，军士见赵光义没有下落，就商议拥立赵德昭为主帅，因很快得知赵光义音讯而终止。赵光义返回军中，赵德昭感到很害怕。因赵德昭喜爱吃炖熟的肥猪肉，赵光义就让人送去一瓯炖肥猪肉宽慰他。第二天赵德昭莫名所以暴毙军中。两年后，赵德昭二十三岁的弟弟赵德芳又在住所突然病亡。至此，赵匡胤的儿子全部不存于世。后世的史学家怀疑，赵匡胤这两个儿子的病亡，皆是赵光义投毒所致。这一怀疑不是没有道理，赵光义是个投毒惯犯，他对投毒杀人似乎有着难以名状的狂热。确切的史料记载，赵光义以牵机药（这是一种很残酷的毒药）赐死了南唐后主李煜，在酒中下毒毒死了后蜀末代皇帝孟昶和吴越王钱俶。

正是如此众多的投毒案的发生，让一些聪明的历史学家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素有千古谜案之称的“烛影斧声”赵匡胤暴亡案，也系赵光义投毒所致。这一案件太过著名，导致众说纷纭，不乏标新立异者，至今尚无一个统一的说法。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搜索查询诸多条目，自己寻找答案。

作为古代帝王的赵光义，尽管人格上存在着诸多缺陷，甚至其人有时候阴暗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做出了一件足可以彪炳万世的大好事，那就是对大型图书的编纂与刊印。他不仅令王著刊刻了集中国先秦至隋唐一千多年间的书法墨迹于大成的《淳化阁帖》（共10卷，包括了帝王、臣子和著名书法家等103人的420篇作品，被后世誉为中国法帖之冠和丛帖始祖），而且还完成了“宋四大书”其中三大书的编修工作：《太平御览》1000卷，《太平广记》500卷，《文苑英华》1000卷。这是多么浩大壮阔的文化工程啊！无论赵光义出于什么动机或目的完成了这些工程，都是值得后人去景仰的！

北宋至道三年，赵光义一病不起。病逝前，他对托孤大臣吕端一再叮嘱，让人从洛阳找来那只小石马，埋在双龙巷老宅的老楸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