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去聆听『现场』的各种声音
—— 《现场:我所认识的墨白》编后记

2019-12-15 21:59高俊林
大观 2019年5期
关键词:当代作家作家

大约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吧,因为一位朋友的介绍,我得以与墨白先生相识并在一起小酌。我本来生性好静,平时甚少参加各类社交活动,与当代作家没有多少交往,能够熟识的就更为有限。当然,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与我个人素来就有的偏见有关:一者,我本人一直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研究的对象诸如王国维、梁启超、鲁迅、周作人、梁实秋、李健吾、钱锺书这样的几乎都是学贯中西,以一身而兼有学者、作家、批评家与翻译家等多重身份的大师级人物。所以,说研究其实是装幌子,顶礼膜拜地学习还差不多。再者,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小时候经历过我们那一代人普遍面临的“精神饥饿”状态。和那些纯粹无书可看的乡间小伙伴们相比,我稍微幸运一点的是,父亲在一所中学里教书,我就有机会从学校的图书馆里借阅到一些读物。但可以想见的是,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一所偏远地区的中学图书馆的馆藏图书也好不到哪里去。年纪幼小的我又不知鉴别,贪多务得,所以阅读了大量胡万春、黎汝清、李心田等人的作品。印象最深的是一部短篇小说集《新的高度》,里面充满了各类阶级斗争的丰富情节,搞得少年的我那时候整天都神经兮兮的,日夜睁大着一双警惕的眼睛,努力去鉴别身边每一个有可能隐藏得极深的阶级敌人。等到成年以后再从事专业的文学研究工作,我才发现,这些早年的阅读经验已经无可避免地给自己的心灵深处造成了极大的创伤,它们不但严重地败坏了我的阅读品位,也使我永远地错失了培育理性健全的审美情趣的最佳时机。幼年时期的阅读经验与成年以后的研究工作,这两厢比照所带来的巨大反差,便使我树立起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偏见:与学识渊博、中西贯通的近现代作家们相比,当代作家在学问见解与人文素养方面普遍显得底气不足。他们没有多少学问,更欠缺深邃的思想,只是喜欢摆弄文字、善于讲故事而已。所以除非是出于教学与研究的实际需要,我一般很少阅读当代作家的作品。但所有这一切,在我遇见了墨白先生以后,就完全改变了。

我至今都难以忘怀与墨白先生初次会面留给我的心灵冲击。我在这里用“冲击”一词来形容自己当时的真实感受,丝毫没有过分。那次聚餐结束后,在从饭店返回的路途上,我对一同参加了聚餐的朋友说:“真没有想到,在当代作家中居然还有墨白这样的人物。”我吃惊的不仅是墨白先生咳唾成珠的谈吐本身,还有他对于古今中外文学经典的熟悉通透,他对于各类前沿先锋理论的运用裕如,以及他对于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睿智剖析,当然还包括他对于当前社会现实的深度忧思。他不仅会讲故事,还有思想、有学问、有才情,更有良知。一句话,墨白先生的出现,颠覆了我此前对于中国当代作家的所有认知。

因了这次会面,以后与墨白先生的交往便渐渐多了起来。我也放弃了心中固存的那份狭隘的偏见,开始认真阅读包括墨白先生在内的众多当代作家的优秀作品,并借此写了一些相关的评论文章。当然,这其中主要还是评论墨白先生的作品。十多年来,拉拉杂杂地,倒也写了不少,从最初评论他的《来访的陌生人》,到后来的《欲望与恐惧》,再到前几年的《手的十种语言》,以及对他的中篇小说的评论和对于他新世纪以来小说创作的全面分析等,方方面面,都有涉及。可以说,对于墨白的大多数作品,我是十分熟悉的。所以,我可能算不上是墨白先生的一个合格的评论者;但作为墨白先生作品的一个忠实读者,我还是当之无愧的。我知道自己的评论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思想见识浅薄,文笔也不免稚拙粗劣,但还是殷切期待能为加深读者对于这位在中国当代文坛奋力耕耘的先锋作家的认知尽一份绵薄之力。好在每次我写出一篇评论文章,都会得到墨白先生的热情鼓励。即或是我对于他的作品有所不满有所批评,他也丝毫不以为忤,而是谦和包容。这既增添了我继续写作的信心,也使我十分感动。

可能正是出于以上所述的种种机缘吧,才有缘承担这本《现场——我所认识的墨白》一书的编选工作。在编选这部书稿的过程中,我似乎又一次回到了以前阅读墨白作品时的那个熟悉的世界:转动的风车、汹涌的河流、斑驳的帆船、鲜花盛开的田野、烟雾弥漫的街巷,当然还有那个所有故事的集散地——水汽氤氲的颍河镇。书名《现场》,主要是缘于书中所收录的都是这些年来围绕墨白作品所举行的各种研讨会记录。至于全书在结构上的独特编排,正如目录里所显示的分为“第一现场”与“第二现场”两辑,倒非故弄玄虚,根本原因还是收在第一辑里的文字,都是关于墨白作品本身的研讨;而第二辑里的文字,则主要是关于几部墨白研究论著的探讨。套用现在流行的学术话语来说,第一部分是“墨白研究”,第二部分则是“墨白研究之研究”。研讨会,顾名思义,是既要“研”又要“讨”的。“研”不免高头讲章,着重在写;“讨”则言语交锋,注重于说。写起来可以庄重大方,说出来必须自然活泼。现场感讲究的就是真实、本色,要活色真香、元气淋漓。所以只要我们仔细通读这些记录下来的文字,便会有一种进入“现场”、身临其境的感觉。各位论说者从自己的阅读体验出发,谈个人的心得体会。其中既有情感的交流,也有思想的碰撞。争锋辩难,众声喧哗,但它并非是杂乱无章、互不协调的粗粝噪音,而是一曲整饬和谐的多声部合唱。因为所有的讨论都是围绕着墨白的作品而展开的,所有的意见也都是围绕着墨白作品的更深入的研究而进行的。

也是为了增强“现场”感,我们在书中配置了一些图片。这些图片有些是当时召开研讨会的真实情景再现,意在让读者在阅读那些讨论者的发言的同时,睹物而思人,一识庐山真面目。看到了发言者真身,再阅读那些充满了个性的文字,读者当会感到更加亲切。有些则是墨白先生本人的照片,其中涵盖了他从颍河这样一个地方小镇到地区文联到省会再到首都乃至最后到世界各地一路走来的足迹。由一个籍籍无名的乡村青年成长为一位拥有无数读者的全国著名作家,墨白先生的经历本身就富于传奇色彩。而书中的这些搭配在文字旁边的图片,也恰好为墨白先生的艰难奋斗的人生历程提供了最为有力的佐证。这种编排方式当然也是我们在当代作家研究方面所做的一个小小的尝试,其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让读者看起来赏心悦目,同时也包含了我们为未来的当代文学史写作留下一份珍贵资料的用心。

我们注意到,书中的很多论者们都提到了墨白作品中的两个关键词“神秘”与“权力”。我想,这的确可以算作墨白绝大多数作品的重要标签。但它并非作者的刻意为之,而是作家本人严格遵从当代中国语境下文学创作内在逻辑的一个必然结果。一个作家,不管他是怎样的先锋、现代、后现代,只要他抱着深度揭示当代中国人真实生存境遇的旨意,只要他不违心地迎合传统中国人“大团圆”“皆大欢喜”结局的庸俗审美期待,便不能不使得自己的作品在权力的桎梏下充满各种神秘色彩。因为在权力之手的笼罩下,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历史我们的传统本来就充满了一连串的神秘。我们处身于一片叫作神州的土地,神秘是我们最根本的文化底色。我们有“二桃杀三士”的神秘,我们有“烛影斧声”的神秘,我们有“狸猫换太子”的神秘,我们还有更多的甲申之夜、辛酉之夜、戊戌之夜、四一二之夜、二二八之夜、九一三之夜……凡此种种的神秘。只要权力的来源问题没有得到根本性的解决,类似的神秘事件还会接二连三地发生。所以,所谓神秘,是对于我们这些不知究竟的旁观者而言的,对于一手制造了神秘的权力当事人而言,事件不但不神秘而且是简单透明的。神秘本质上是一种有意的遮蔽,是对于真相的刻意掩盖,是对于空间的肆意扭曲与对于时间的一次性谋杀。神秘之所以出现,是因为觉得神秘的人们本身在权位的阶次上处于太低的位置,从而无由窥破真相。因为真正的权力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它威严冷峻,高傲霸气。它只需要采取行动,而不需要做出任何解释。它永远以发自内心的不屑与沉默来面对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人们的窃窃私语。

也有论者提到了墨白对于“五四”以来由鲁迅所开创的对于国民性批判写作主题的继承。我们只要悉心阅读墨白的绝大多数作品,便会承认这一见解是完全正确的。在当代文坛,墨白因为其写作方法的独异而被贴上了先锋派作家的标签,但是在内在精神上,墨白与那些云山雾罩、故弄玄虚乃至有意玩弄各种形式技巧而内容乏善可陈的所谓先锋派作家有着根本性的区别。墨白绝非纯形式的作家,他所有的形式,都是“有意味的形式”。他的许多作品有时候固然会有意虚化时间与空间,却并非为虚化而虚化,而是为了实现凸显人物自身的目的,从而传达一种情绪的真实与本质的真实。他笔下的这些情绪化的人物是无根的,总是处于一种漂泊游离状态。即或通过个人的努力奋斗获取一定的社会地位,他们依然是精神上的流浪儿,无处安放自己的心灵。在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欲望与理性、现实与梦境之间徘徊不定。与鲁迅一样,在观察视野上,墨白的眼光也是永远向下的,他关注的对象始终是那些来自底层、孤弱无告、受侮辱与被损耗的不幸的人们。他冷峻犀利,不露声色,无情地剖析这些受难者们的复杂多面的心灵:一方面他们憨厚、朴实、勤劳,但另外一方面他们又自私、狡黠、偏执。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忍耐。这种忍耐到了没有底线的程度。即使在忍无可忍之时,也依然选择了一忍再忍。无限的忍耐最后成了一种习惯,潜移默化地渗入了我们这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形成了诸如麻木、冷漠与残忍等国民性格。对别人残忍,对自己也残忍;不知道爱人,也不知道爱自己。他们是物质的平面的人,而从来没有建立起自己立体的精神维度。他们的时间与空间都被严重地压缩了,只关注眼前十丈以内的距离与一天之内的事情,从而显得无比的狭隘。这里的环境是阴郁的,空气是冰冷的,每个人都是熟悉的陌生人。没有脉脉的温情,只有权力的威赫、金钱的霸道与欲望的泛滥。对于所有这些,墨白并没有奉献上自己廉价的民粹主义式的同情,而是诊病寻源,抉幽发隐,体现了他对于我们这个长期以来浸淫于封建伦理道德的“古老的子民”的国民性的深刻批判。

在这些鲜活的记录文字里,我还欣喜地发现,这些“现场”的参与者们都是真实的言说者。他们真诚直率,没有丝毫的虚伪做作。对于墨白作品中的优点,他们不吝赞词,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与此同时,对于墨白作品中的那些不足的地方,他们也毫不留情地提出了批评。例如老作家南丁认为墨白小说的缺陷是“人物塑造不够”,评论家何弘说“墨白有过强的刻意成分”,“缺少一种随意的、自然而然的大气”,作家田中禾认为墨白的作品变化太少,“收尾显得潦草”,作家张宇对于墨白的长篇小说《手的十种语言》更是直言“这样的小说,我不喜欢”。像这些批评见仁见智,自可商榷,但它们都反映了批评者们本人是真诚的,表达的都是发自自己内心的真实心声,而不是当下小圈子里常见的那种对于朋友就无限吹捧或者对于对手则肆意攻讦的不良情形。这使我很自然地想起了以前读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旧的回忆》一文里所讲述的,后来我又在陈燊《费·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的总序里描述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刚刚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穷人》的经历:

《穷人》写成后,由他的同学、初露头角的作家德·格里戈罗维奇(当时与他居住在一起)把稿子送给出版家、诗人涅克拉索夫。后者十分赞赏,当天晚上他与格里戈罗维奇津津有味地轮流把这部长达七印张的小说稿一口气读完,拂晓时便一起去看望作者。随后涅克拉索夫又带稿子去见批评家别林斯基,并且说:“又一个果戈理出现了!”别林斯基也是一口气读完,赞许这位年方二十五岁的作家为“天才”,当这位作家翌日去拜访他时,他又预言作者会成为“伟大作家”。别林斯基是当时俄国批评界的权威,受到他的激赏,陀思妥耶夫斯基确是受宠若惊。他晚年回忆说:“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费·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一卷),陈燊《总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1月第一版,第3页

我在这里之所以不惮辞费地引述这段文字,意在说明十九世纪中叶俄罗斯批评家与创作家之间的那种本真坦诚的互动以及那种为了文学事业而献身的精神,是多么令人感动。一个无名作家的初出茅庐之作得到了一个著名的诗人与一个权威批评家的真诚肯定,这里面没有羼杂任何世俗的功利色彩或者狭隘的私人关系,那样一个单纯的率真的文学时代又是多么令人向往。而这和新时期以来我们批评界所流行的庸俗鄙吝的小圈子作风刚好构成了鲜明的反差。这些年,我们见惯的情形是,往往作家的一部作品甫一面世,根本还没有来得及经受漫长的时间考验与较大范围内的读者品评,亲友团之类的吹捧性文字便蜂拥而至,动辄誉之为“突破”“里程碑”,甚至“巅峰”“扛鼎之作”,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实在令人反感。好在我们现在有了《现场》,只要是认真通读了这本书的读者,都会得出一个由衷的结论:所有这些参与的论说者都是虔诚于文学事业的人,都是坚信文学是引导国民精神前行的灯火的真实践行者。

南丁、何弘他们提出墨白的小说“人物塑造不够”“有过强的刻意成分”这些批评的时间是在2001年,转眼二十年就要过去了,墨白的写作在变化,一个作家被读者与社会的接受也逐渐在变化,而《现场:我所认识的墨白》所收入的历次关于墨白研讨会的纪要或综述,就是一个作家逐渐被社会接受被读者认可的过程的佐证。文学史上真正的作家,历来都是要依靠自己的作品来对世界发声,而对一个真正的作家的发现与接受,历来都是需要由时间来证明由文学的标准来衡量的。就像墨白自己在其中的一次研讨会中所说的:“一个作家写什么或者不写什么,那是他的命运决定的,那些伤痛的、不可回避的经历和对生命深刻的感受不是刻意去体验的,那是命中注定的,是不可代替的。现实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完成的事实,我们永远处在一个发现的过程中,一个未知的状态之中,文学的任务不再是再现所谓的真实,而是通过现实表达精神的过程。”我相信,有这样一位“永远处在一个发现的过程中”的创作者墨白,也有为数众多、敢于直言不讳地发声的批评者们,大家的齐心合力才产生了我们这本丰富多彩的其中不乏各种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现场》。这不仅是我们当代文学批评树立平允公正、不偏不党的批评风气的一个良好的开端,也将对廓清当下批评圈子内的不良习气从而为未来的批评回归正向路径发挥积极的引领与示范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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