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谈
安化寺很小,在西山,一溜儿三间禅房,隐于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寺的正殿前栽有两排银杏,倒有些年头儿了,生得枝繁叶茂。盛夏时节,这里蝉多。
我与伙伴们常在山脚下马棚里拔一根马鬃做套子,来到寺庙前的树林中套蝉。其实蝉也没什么好玩儿的,不过半日就死掉了。偶尔有不死的,也被哪个顽童掐掉它的口器放飞,还说:“去吧,判你饿死,再吸不了树汁儿。”
这日,我守在银杏树下举着套蝉的杆儿,瞄准一只鸣蝉下套。马鬃是棕黄色的,映着枝叶间的阳光。蝉不知就里,好奇,用前爪试探着触碰马鬃套环。只要在恰到好处的时机,一扽,就得手了。但这次,我在将扽未扽时,无意间回头望见端坐在正殿当中的慧明和尚,他冲我招了招手。
慧明和尚很和善,经常下西山,身着偏衫,斜挎着一个土灰色的布兜,里面装着一沓鏊饼,薄薄的,酥酥的,还带有一丝丝的甜。看到我们在山坡下玩耍,慧明和尚就招手说:“过来,过来孩子们,发饼了,发饼了。”一帮孩童围将过来,伸手讨要。慧明和尚一人发一张,不偏不向。有不懂事的吵闹着让他再发,慧明和尚就俯下身子轻声说:“不多了不多了,回家让奶奶烙给你吃。”孩子仰着脸,口中说“奶奶不会呢”。慧明和尚倒认真起来,说:“告诉奶奶,调些玉米糊糊,再支起一张鏊子,生起火,将黄糊糊薄薄地摊在鏊子上,烙,等四周翘起皮儿了,翻个面,再烙,两面焦黄就成了。”孩子不聽,还嚷嚷着要吃。无奈,他又一人发了一张,还说:“幸亏今儿烙得多。”
慧明和尚喜爱孩子们,会忽而抱起一个顽童驮在脖子上。顽童玩弄着他那颗光溜溜的脑袋,还指着戒疤说“疤瘌子,跛脚子”,他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说:“别闹别闹,再闹就没鏊饼吃了。”这么一说,顽童立即便止住,不闹了。周边村子里的老人们迷信,常说,向慧明和尚讨一张饼,不仅是讨口食,更是讨吉祥,保人平安。
我曾错过好几次慧明和尚发鏊饼的时机。前日在慧明和尚返寺时,我拦住他,说:“再不给饼吃,就不与奶奶到寺里捐香火了。”慧明和尚笑着唤我为“小施主”,还撑开布兜给我看,打一声佛号说:“没了,确实没了,哪天小施主上山来,我做给你吃。”
这天在我套蝉的当儿,慧明和尚冲我招了招手,我想他定是要施我鏊饼,就放下套杆走向大殿。我站在殿外,倚在殿门旁的柱子上注视着他。慧明和尚双目微闭,端坐在蒲团上,手持念珠,口中念念有词,诵经。我站了一会儿,慧明和尚依然在打坐,在诵经,不理我。我觉得奇怪,既然招手让我过来,这会儿却又偏不理我了。
我不敢打扰,轻轻走进殿内,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又故意弄出些许声响来,引他注意。慧明和尚还在打坐,还在诵经,还不理我。我等得无聊,无事可做,就四周打量殿内的陈设。殿内规规整整干干净净,到处一尘不染,那条他常斜挎在肩的土灰色布兜就陈在香案旁边,半敞着口,还依稀散发出丝丝香甜。
布兜里面一定装有烙好的鏊饼。
我想,既然慧明和尚说过“上山来,我做给你吃”,既然适才在我套蝉的当儿还向我招手示意,此刻我讨一张解馋,也算了了心愿。我不由站起身来,向布兜走去,刚伸出手触及布兜,却听见慧明和尚“嗯”了一声,还拖了一个长音的后音。这声音在大殿内回荡着,异常庄重,不像他平时与我们玩耍时那样亲切。他彼时也会发出类似“嗯”的一声,但听起来无比可亲可暖。我只好又返回蒲团上,坐下,等待着慧明和尚诵经完毕。
时间慢慢过去,香案上始终青烟袅袅,布兜里始终散发着香甜,大殿外不时传来阵阵蝉鸣。慧明和尚依然双目微闭,手捻着念珠诵经,纹丝未动。久了,我便无聊得窘迫,于是便起身走出大殿。慧明和尚没有挽留,也没有说一句“小施主慢走”,好像我根本不曾来过。
伴着一阵阵蝉鸣,我下了西山。
此后,我时常回味那次与慧明和尚的相见。出家人不打诳语,既然答应了上山后给我鏊饼,还在大殿内向我招手,我进去了,不给,不理我,是何用意呢?多年以来,我好像落下了病根儿,每每听到蝉鸣,就会回想起那次捕蝉之景,回想起那日慧明和尚的种种举止,却终探不出所以然。
现在更不可能了,慧明和尚圆寂了。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