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松柏情结”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意象,具有着独特的文化审美意蕴。松柏旺盛的生命、耐寒常青的生物特性与文人道德品性的修养、理想人格的塑造及渴望长生的理想相契合,蕴含着浓厚的人文精神与生命意识,体现了中国文化叙事的含蓄性,是中国传统文化乃至中华民族心理认同的重要表现。
关键词:“松柏情结”;文化符号;人文精神;生命意识;文化认同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21)09-0019-05
“情结”(complex),是精神分析学派的一个主要概念,最早由荣格开始使用。在荣格看来,情结是关于观念、情感、意象的综合体,是“无意识之中的一个结”。古人习惯于将松树与柏树并称,“有松哪可独无柏,恰似夷齐弟与兄”。作为百木之王,松柏由于四季常青、斗寒傲雪的生物属性而与坚贞不屈、品格高尚、健康长寿等寓意相联,以一种“松柏情结”,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乃至中华民族心理认同的重要表现。
一、松柏及“松柏情结”
中华民族对高尚人格与道德品格的追求深入人心,附着于自然山水,这一方面造就了中国人含蓄内敛的情感表达方式,另一方面也丰富了中国自然山水的文化内涵,其中,松柏最具代表性。众所周知,松柏在中国地域分布较广,对陆生环境的适应性极强。它们既能忍受低温与高温的地表温度,也能在裸露的矿质土壤、砂土、火山灰、钙质土、石灰岩土及由灰化土到红壤的各类土壤中生长,耐干旱、贫瘠,喜阳光,是最具生命力的树种。简言之,松柏四季常青,既顺四时而郁郁葱葱,又挺立于四时之外,挺拨俊秀,具有耐寒、生命力强等生物属性。中国人在见证松柏的这种“贯四时,历千霜”属性的同时,将其人格化,并以此来寄托自己对于理想人格形象的构想,也使得松柏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着深远而广泛的影响力。孔子也曾在《论语·子罕》中谈松柏“斗寒”的顽强生命力,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1]。松柏的这种自然属性与中国人坚强不屈的品格相符,不仅让中国人民对它满怀情感,而且还将其与竹、梅一起誉为“岁寒三友”。古往今来,中国文人志士以歌赞松柏,以诗咏松柏的不乏少数,他们既赞松柏之庄重肃穆、傲骨峥嵘,又咏松柏之历寒不衰,四季长青。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所言:“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2],自然景物所蕴含的人类情感、哲思及理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构成部分。因此,中国古人对于松柏的赞扬,并非单纯“就物谈物”,而是寄托了他们对生命、道德情操、品德修养等人生价值的思索,在集体无意识中,形成一种集观念、情感、意象为一体的“松柏情结”,在中国传统文学、文化乃至民族心理认同中具有重要意义。
二、“松柏情结”的人文精神
含蓄内敛、温柔敦厚是中华民族重要的情感表达方式,而“松柏情结”及其以物喻人的内涵,既是实现这一方式的重要手段,也蕴含着深厚的人文精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松柏情结”的历史化与人格化历经数千载,并持续至今,这在文人墨客笔下“松柏意象”中体现尤为明显。在中国古典文化中,松柏颇受文学家青睐,是《诗经》中的重要意象,如,《郑风·狡童》云:“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小雅·斯干》云:“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而以松柏喻人的文章最早出现于《礼记·礼器》,文曰:“礼释回,增美质;措则正,施则行。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故君子有礼,则外谐而内无怨,故物无不怀仁,鬼神飨德。”[3]该文以松柏四季常青、枝叶永不凋落来赞扬礼之高尚与坚贞。这些都是松柏意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格化之滥觞。作为一种精神文化的载体,“松柏情结”蕴含着丰富的人文精神,可简要归结为以下几方面:
第一,将松柏人格化,以此来寄托古人对高洁人格品性的追求。中国古人对于松柏的人格化,一方面,以松柏喻君子,使其成为一种理想化的人格。“君子”一语,在先秦典籍中多指“君王之子”,强调地位之高;后被赋予德行、学问、修养等含义,成为历代儒客文人追求的一种品德行为规范。广义来说,“士”“仁者”“贤者”“大人”“成人”“圣人”等,都与“君子”相关。而松柏作为寄托君子德行的自然对应物,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常见意象。早在《诗经》中,松柏就作为起兴手法与君子相联系了。比如,“《小雅·頍弁》云:“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突突;既见君子,庶几说怿。”但这里的“松柏”与“君子”之间的类比关系并不明确。真正将松柏与君子人格相联系,是孔子所言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庄子在文中对松柏也不吝溢美,“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庄子·让王》)[4],“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庄子·德充符》。在此,庄子以松柏比喻尧舜,赞颂尧舜英明正直的高尚品德如松柏冬夏常青,终生不变。荀子在《荀子·大略》中以松柏不畏寒苦、临难不移、坚毅挺拔来喻君子临危不惧,志向高远之品性,言:“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晋左芬在《松柏赋》直接将松柏比为君子,曰:“若君子之顺时,又似真人之抗贞”[5]。而在《晋宫阁记》中,松树则被直接称为“君子树”,云:“华林园中有君子树三株”[6],晋郭义恭更是在《广志》中曰:“君子树似檉松,曹爽树之於庭”[7],随后,君子树便成为松柏之代称,为历代文人所赏识。
唐代诗人孟郊在《衰松》中,以松喻德才兼备之人,但更加强调“终是君子材,还思君子识”,即真正的仁人君子对于人才的赏识,是对统治者的希冀。宋代诗人于石写庭前的松树,最后感慨“松有千岁根,花无十日红。众人逐时好,君子惟固穷。”(《庭前有松树》)北宋政治家张方平歌咏松树,联想到了君子与烈士,“君子正容色,烈士全节操”(《咏松》),而松树的身上就折射出这样一类刚性而正义凛然、坚贞而不可侵犯的昂然君子之像。范仲淹更是在三首古詩《岁寒堂》《君子树》《松风阁》以松柏意象为寄托,讲述了范家以清德为追求的朴素家风和政治理想。其中,他在《岁寒堂三题·君子树》中对于松树君子人格内涵进行了全面的展示,诗曰:
二松何年植,清风未尝息。
夭矫向庭户,双龙思霹雳。
岂无桃李姿,贱彼非正色。
岂无兰菊芳,贵此有清德。
万木怨摇落,独如春山碧。
乃知天地威,亦向岁寒惜。
有声若江河,有心若金璧。
雅为君子材,对之每前席。
或当应自然,化为补天石。
在此,范仲淹通过描写松树不与桃李争芳的清德、四季常青的不屈、“若江河”般声名遐迩的德行、金璧般坚定的内心,指出,松树是贵有寒冬独碧、内心坚韧、不惧天地威的君子树,也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可以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松柏是君子追求理想和完善人格的象征,蕴含着坚贞不屈、心存大义、有德有才等人格内涵,这种德行不会因人生顺逆或个人得失而改变,“岁寒终不改,劲节幸君知”(李峤《松》)。通过对将松柏喻为君子,不仅赋予了松柏独特的人格魅力,而且还丰富了“君子”的审美内涵,使其成为中国传统人文精神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将松柏直接升华为一种崇高的行为典范。松柏凌霜傲雪、生命力顽强,与文人理想的人格契合,是历代文人笔下的“常客”。魏晋时期刘桢的《赠从弟》云:“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诗中这株在风中坚劲挺拔的松树,是一株人格化的松树,也是诗人心中为人的榜样。南北朝诗人沈约的《寒松》云,“梢声振寒声,青葱标暮色。疎叶望岭齐,乔干临云直”,描写了松不畏严寒,郁郁葱葱之景。在诗人的笔下,松是坚贞不屈、伟岸正直、蓬勃向上的人格写照。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湛若水以松柏比喻高洁的道德修养,称“圣人贵松柏,卫风咏菉竹”(《和杨少默九日怀菊之作用九章韵而约之》);王阳明则以松柏表达自己“圣贤”之心,“陟冈采松柏,将以遗所思;勿采松柏枝,两贤昔所依”。这些反映了松柏比德之于文人思想的重要性。
第二,以松柏自比,寄托自己独特的情感。松柏自身所具有的傲雪斗寒、坚贞不屈的生物属性,与中国人对于坚强、刚直不阿等精神追求不谋而合,自然成为文人喻指自我品性及道德修养的重要对象。南北朝的范云在《咏寒松诗》中,描写一株“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的寒松,就是诗人心中的“松坚强”。唐代诗人李白在《古风》中,以松柏自比,“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诗人在寥寥几笔中,勾画出了严子陵的精神风貌,强调松柏的品性本来就是孤傲刚直,难以作出桃李妖艳的颜色。诗人通过松柏歌颂严子陵不慕荣利、热爱自由的同时,也抒发了自己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志趣。在《南轩松》中,李白则通过“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将自己化为松树,既有潇洒自得的心态,又有凌云壮志的雄心。诗人杜荀鹤(唐)的《小松》,“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通过勾勒一株埋没在草丛中默默无闻的小松树长成参天大树,被人赏识的经历,以树写人,既是诗人的自许,也是对人才的寄语。李商隐在《题小松》中,通过“怜君孤秀植庭中,细叶轻阴满座风。桃李盛时虽寂寞,雪霜多后始青葱”,描写了一株孤独坚强、不畏严寒的松树,寄寓了他远大的人生抱负。宋之问在《题张老松树》中,描写了一株不枝不蔓、亭亭净植的老松树,并以“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来比自己“一生孤直”的品格,足可见中国文人浓厚的“松柏情结”。
第三,写松柏之志,讽社会现实。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社会责任感是其创作的重要源泉。中国古典文学史中的讽喻之作便是最重要的体现。松柏作为历代文人骚客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也是他们用来讽喻社会现实的重要文学意象。晋代文学家左思的《咏史》和唐代诗人白居易的《涧底松》,都以“涧底松”来比喻才高位卑的寒士,通过对松生活环境的恶劣及其顽强生命力的描写,为这些寒士鸣不平,也表达了诗人对于社会不公平用人制度的愤慨之情。后来,白居易在《和答诗十首·和松树》中,也对“涧底松”给予了期望,希望他们能成为“亭亭山上松,一一生朝阳,森耸上参天,柯条百尺长”,他呼吁才士“尚可以斧斤,伐之为栋梁”,并替忠贞的“松树”道出了平生之志:“杀身获其所,为君构明堂”,既表现了自己不愿同流合污的品德及坚贞的气节和铮铮的傲骨,也可见其怜才惜才之意及忧国忧民之心。这些都可以看出中国文人的“松柏情结”及松柏作为一种精神载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历史化与人格化发展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松柏的人文精神也在不断被丰富和深化,并成为孕育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松柏情结”与中华民族心理认同
所谓“民族心理”,又称“民族性格”,主要是指一个民族历史发展中形成的表现民族文化特征的心理状态,是民族意识、情感、性格、传统、爱好以及思维习惯等心理特征的总和,是民族风貌的体现[8]。“认同”这一概念则主要强调“个体对本民族的信仰、态度以及对其民族身份的承认,即群体认识、群体态度、群体行为和群体归宿感”[9],是社会成员“对自己民族归属的認知和感情依附”[10]。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对松柏的赞扬与喜爱也具有着悠久的传统,并在历史的长河中,“松柏情结”将松柏的自然属性与儒家所强调的个人修养相结合,形成了独特的民族审美意识,承载着中华民族自强不息、坚贞不屈的民族精神,是中华民族心理认同的重要情感基础。
(一)“松柏情结”对文人品格的塑造
“松柏情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得以绵延流传,离不开历代文人的书写,他们通过自己的文学作品,不仅丰富了松柏的文化内涵,也体现了中华民族精神的博大精深。而松柏在人格化、文学化及历史化的过程中,也逐渐内化为中国文人乃至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如凤阁舍人梁载言所说:“文之气质,不减于长松也”[11]。“松柏情结”作为中国文人精神寄托的重要载体,对于文人品格的塑造主要体现在松柏与文人雅趣、情志相投,是文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首先,松柏常出现在文人的日常生活中,通过将松柏与读书、弹琴、饮酒、参禅等相结合,营造出一种高雅别致的生活空间,构成中国文人阶层独有的文化情趣,不仅为文人生活增添不少雅趣,而且还蕴含着中国文人高洁淡然的人格追求,是中国文人精神的“桃花源”。元王礼曾在《松评隐记》中,谈及松在文人生活中的情趣:
“松花可以酿醪,艾纳可以聚香,铒叶令人不老,撷菌胜于美蔬,脂之沦入地而岁久者为茯苓为琥珀皆足以娱我亲而益寿,暇则取其肪以代烛而昼夜。读书于其阴,清风时来,韶頀交作。若与吾伊相和答。于是外形骸傲轩冕,一觞一咏,不知老之将至,虽骖鸾鹤而蓬瀛者之道无以过焉,此吾有取于松坪而乐之也。”[12]
以松花酿酒在古人生活中颇为常见,既是文人雅致的生活情趣,也蕴含着文人淡泊、闲适的生活态度。而松子、松节、松心、松粉、松枝、松叶、松木在饮食、照明、香料、薪材、制琴等方面的用途更是在古人日常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与此同时,更有不少文人在自己的住所种植松柏,以喻自己高洁的人格追求,这在元稹的《西斋小松二首》、白居易的《庭松》《寄题盩厔厅前双松》、皮日休的《庭中初植松桂,鲁望偶题,奉和次韵》等诗中都有所提及。而范仲淹在自己的家门口种植了两棵松树,命其为“君子树”,并在树上刻有“清荫大庇,期与千年”八个字,以此来勉励自己,也希望松树彰显的精神能够在自己家族中得以延续。这些都反映了松柏在文人生活的中重要性。
其次,因着松柏及其岁寒常青的自然属性,文人雅士将自己斋室、名号、诗文名或亭台楼阁以此命名者不乏少数,并以此来标榜自己的高尚品格与德行。以松柏自号者有:唐代的郑熏(号“七松处士”);宋京镗(晚号“松坡居士”);宋代的徐本中(自号“岁寒居士”);金人史公奕(自号“岁寒堂主人”);明徐达左(号“松云道人”);清张度(号“松隐先生”)等。{1}以松柏命名斋室者有:张濡之的“松窗”(宋)、赵孟頫的“松雪斋”、吕复之的“松风斋”(元)、贾必选的“松荫堂”(明)、姚培谦的“松桂读书堂”(清)、陈梦雷的“松鹤山房”(清)等,而范仲淹、张戒、吴复古、徐本中、余瀚、史公奕等人都曾以“岁寒堂”或“岁寒居”命名斋室。以松柏、“岁寒堂”“岁寒亭”为题的诗文作品有:《松窗梦语》(唐·张翰)、《倚松集》(宋·饶节)、《岁寒堂三题序》(宋·范仲淹)、《岁寒堂诗话》(宋·张戒)、《松隐集》(宋·曹勒)、《寒松阁集》(宋·詹初)、《江月松风集》(元·钱惟善)、《松雪斋集》(元·赵孟頫)、《云松巢集》(元·朱希晦)、《松问集》(明·姜洪)、《松皋集》(明·许赞)、《涧松稿》(明·吕顿)、《寒松斋稿》(清·万泰)、《岁寒堂存稿》(清·林璐)等等。这些关于松柏、松柏意象及“松柏情结”的诗文作品不仅丰富了松柏在文学中的审美内涵,而且与中华民族文人心理对于正直纯洁、品格高尚的理想追求相吻合,体现了独特的民族心理文化特征。
(二)“松柏情结”蕴含着强烈的生命意识
中国传统文化浸染着浓厚的儒家思想,而儒家对生命的珍视、对生命价值的思考与领悟,是儒家重要的生命哲学。《周易·系辞传》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义”。在儒家文化中,天地间最大的恩德便是为宇宙和人类提供了生生不息的环境,让各类生命各得其所,安身立命。即,天地的精神本质就在于创造生命。在中国人传统的文化意识中,对生命的尊重、感悟、眷念,以及对于生命短暂、祸福无常忧思,在古人的“松柏情结”中体现尤为明显。因此,松柏除了对文人品格的塑造之外,还蕴含着浓厚的生命意识。
第一,“松柏情结”的生命意识,首先体现为对生命长寿及意义的深思。常言道:“千年松,万年龟”,松柏作为“百木之长”,常年葱郁,本色不改,有谓“松鹤同龄”,常出现在绘画中,以示长寿,在民间也被赋予吉祥的寓意,常有“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来祝寿。由于松柏旺盛的生命力,古人称松为“苍颜叟”,并将人生之短暂与松柏之常青相对比,感慨人世沧桑,也仰慕松柏之长寿,
比如,《诗经·小雅·天保》云:“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体现了臣子对明君之心情,也反映了古人渴望生命延续之心。西晋诗人傅玄的《诗》云:“飞蓬随飘起,芳草摧山泽。世有千年松,人生讵能百”,而李白在《古风五十九首》中,也曾言松柏之长寿,“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并以此来感叹人生苦短,珍惜时光的重要,这些都蕴含着松柏独特的人文精神与强烈的生命意识。
从功用角度来看,松柏作为一种木材,木质结构纤细、抗腐蚀力强,在建筑中的重要性被冠以“大厦之宏材”[13]。《世说新语·赏誉》中曾如此赞赏松:“森森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自先秦始,松柏便被广泛用于宫殿、宗庙建筑等。松柏的这种实用功效不仅使其具有建功立业、国家栋梁的美好寓意,而且还喻指才识过人、能力出众、可担当国家重任的人才。松柏的这种生命长寿及渴望建功立业的内涵,反映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渴望为国家、民族的建设与发展尽心尽责之心。因此,无论是唐代文人笔下“松柏情结”所体现出的自信、豪放之气,还是宋代文人士大夫以“松柏”寄托他们渴望建功立业、内外兼修、旷达、弘毅的儒者人格追求,显然与中华民族与生俱来的家國情怀心理认同不谋而合。
第二,由“松柏情结”引发的生命意识,还体现为一种“忧患意识”,即对生命易逝、人生苦短、生死祸福无常的忧思。最典型的莫过于中国墓地松柏的种植及文化意蕴。历史地看,大约在商周时期,墓地种植松柏的文化便开始了。正如王颖在《中国古代文学松柏题材与意象研究》中所言:
“墓地松柏作为一种文化意象,与我国古代的丧葬制度、社稷制度有着密切的关联,寄托着先民渴慕长生、祖灵尊崇和上地崇拜的意识,反映了我们民族特有的观念、心理与情感,构筑起我们生活中一道独特的文化景观。墓地松柏因为牵连着生命和历史,又成为祭祀、追悼、怀古类文学中的重要意象,至迟在汉代就已出现,魏晋六朝时很兴盛,常用以表达生死之叹、怀亲吊友、历史思索等复杂的情感”。[14]
可见,墓地种植松柏,不仅仅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种丧葬风俗,而是蕴含着对已逝生命的尊重、敬意,以及对土地浓厚的崇拜之情。在古人看来,松柏是社稷之木,“受命于天地”,得天地之正气,“受气淳矣,异于群类者。”[15]松柏被作为社稷之木亦或守灵之木,皆源于古人浓厚的“松柏情结”及其所蕴含的生命意识,奠定了中华民族对于生命及价值认同的重要情感基础。
综上所述,松柏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及文化中的重要意象,其旺盛的生命、耐寒常青的生物特性与文人道德品性的修养、理想人格的塑造及渴望长生的理想相契合,蕴含着浓厚的人文精神与生命意识,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内核,体现了中国文化叙事的含蓄性,进而也成就了松柏之于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审美意蕴。
注 释:
{1}关于以松柏命名的文人别号、斋院、诗文名称,具体可参见:王颖:《中国古代文学松柏题材与意象研究》,南京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2年,第162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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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王希恩.民族认同与民族意识民族研究[J].民族研究,1995(06).
〔11〕唐刘肃撰,许德楠、李鼎霞点校.大唐新语[M].卷八,《唐宋史料笔记丛刊》本.北京:中华书局,1984.125.
〔12〕〔14〕王颖.中国古代文学松柏题材与意象研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12.148,56.
〔13〕全唐诗[M].卷八八六,4469.
(责任编辑 赛汉其其格)
"Pine and Cypress Complex" in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WANG Xiao-yan
(School of Literature, Institute of Cross Culture and World Literature,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China)
Abstract: As important images in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 pine and cypress have been endowed with unique cultural aesthetic implications. The features of exuberant, hardy evergreen life of pine and cypress correspond to the moral cultivation and the shaping of the ideal personality of the literati and their desires for immortality. The? favor of pine and cypress contains rich humanistic spirit and life consciousness, which is the kernel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al spirit and embodies the implied narration of Chinese culture, showing China's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psychological recognition of the nation.
Keywords: Pine and Cypress; Cultural Symbol; Humanistic Spirit; Life Consciousness; Cultural Identity
收稿日期:2021-07-19
作者简介:王晓燕(1986-),山西盂县人,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跨文化与世界文学研究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2021年度国家民委民族研究项目“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视野下中华文化符号与中华民族形象认同研究”(2021-GMD-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