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世纪以前,中国的海洋还很富饶,到处是龙虾虎鲨、蜃气鲎帆;由于酷渔滥捕和海洋生态环境变化,不少海洋生物已经消失,或濒临灭绝,我们的海洋如今十分贫瘠。
因为写作《海族列传——华夏海洋生物随笔》(萧春雷著,鹭江出版社,2021年8月),我行走中国南北海域,遍寻古代典籍,记述了我们民族与68种海洋生物的关系。那些曾与我们亲密相处,却身陷困境的物种,其命运最让人忧心。
大黄鱼:敲罟作业的兴衰
大黄鱼(Larimichthys crocea)
俗名:黄鱼、金龙、黄金龙、红口、石首鱼、黄瓜鱼、黄花鱼等
大黄鱼曾经是中国最重要的经济鱼类,“四大海产”之首,年捕捞量约10万吨。它在短短二三十年里濒临灭绝,令人痛心。在浙江沈家门渔港,一位水产专家对我说:“20世纪50年代,你们福建有一种叫敲罟的作业方式传到温州,迅速推广。大黄鱼是石首鱼科,头骨中有两枚耳石。敲罟时,许多船一起敲竹板,在水中产生共振,大鱼小鱼一起脑震荡,造成灭绝性捕捞。80年代后期,野生大黄鱼就绝迹了。”
身为福建人,这番话让我感到一点内疚,想弄明白真相。查1993年出版的《平阳县志》,温州地区的敲罟作业果然是福建传去的:“1956年6月福建惠安县渔船,在石坪乡(今苍南县)海面开始敲罟捕捞大黄鱼获得高产,渔民纷纷仿效。”
《温州晚报》上有篇叫《大黄鱼的“黄金年代”》的文章描述得更具体:“这年(1956年)6月上旬,福建省惠安县崇武大团结渔业社的社长拿着一封介绍信来到平阳县(今苍南县)石坪乡。来人的目的是希望福建的几艘敲罟船能停靠石坪乡码头。这个要求没人反对。随后,福建的这几艘敲罟船只捷报频传,一天出去都能拉几百担(1担=100斤)黄鱼,多的时候甚至有一千担,惹得众人纷纷眼馋。”
我读过很多描述敲罟作业情形的文章,不得要领。在温州市洞头区,有回登望海楼,意外看到了一套敲罟作业的渔船阵容模型。我琢磨了半天,越看越佩服,这真是一种利用声学原理的高科技渔法。
敲罟作业需要数十艘船只联合作业。两艘大渔船(称罟公罟母)在中间,张好网,再用二三十条小船在大船前围成半圆圈,每艘小船3人,一人摇橹,两人敲打绑在船帮上的竹竿,发出巨大的合音,声波传入海中,引起黄鱼的耳石共振,导致其昏迷死亡。船队渐渐合拢,昏死的鱼群被赶入大船张开的网中,一网打尽。通常,两艘大船和数十条小船的一个组合为一艚。1957年春汛时,温州地区发展到130艚,秋汛增加到162艚,当年大黄鱼总产量9.65万吨,为常年的20多倍。
鱼多价贱,大黄鱼跌至每斤五六分钱,更多幼鱼则堆在滩头腐烂,当作肥料。1958年浙江省委通告停止敲罟作业。转眼来到饥饿的1960年,在面临“救人还是救鱼”的选择时,浙南悄悄恢复了敲罟作业,导致1963年国务院下达《关于禁止敲罟的命令》。“文革”期间,温州地区开始了第三次敲罟作业,大黄鱼遭受重创。
最后的一击来自1973年底,浙江省组织了数千对机帆船前往外海,用大围网扫荡大黄鱼的越冬场,满载而归。从此大黄鱼的鱼汛消失,种群濒临灭绝。
敲罟作业成本很低,但效率奇高,不分老幼,一律聚歼,堪称解决大黄鱼的终极渔法。许多人认为这是导致大黄鱼灭绝的主要原因。然而,其发明专利不属于福建人。
《福建省水产志》称:“1954年3月,东山、诏安县部分渔民聘请广东广澳乡敲罟技术员传授技术,开始发展敲罟作业。”《福建省科学技术志》叙述得更详细:“1954年初,省水产局聘请广东省技术员在东山、诏安以撑开敷网进行敲罟作业试验,1955年,作为‘一种近海的先进作业在全省推广。1957年,全省敲罟作业达60多艚。同年5月,国务院发出指示,敲罟作业作为‘一种有害渔法被禁止。60年代,此渔法一度违禁复起,后被禁止,但本省大黄鱼资源已遭严重破坏。”
惠安县崇武渔民的敲罟技术就是1955年学来的,次年传到浙江。《崇武镇志》谓:“此作业1955年引进后大发展,因对资源破坏严重,1957年禁止使用,9月底全部转业。1960~1962年再次出现,1963年禁绝。”
事实上,敲罟作业的源头在广东潮汕地区。据李开洲《南澳罟艚歌》一文介绍,《南澳志》明确记载,南澳的敲罟技术是明嘉靖年间(1522-1566)从饶平大埕乡学来的;1871年,南澳已有敲罟作业28艚,1949年剩5艚;南澳至今还保存不少古代敲罟渔歌。
作为一种古老而先进的渔法,敲罟作业在广东饶平县和南澳县秘传了400多年,连其左邻福建诏安县人都不明白,还是1954年专门拜师学会的。但它威力巨大,一旦出鞘,随即终结了统治中国海洋渔业数千年的大黄鱼时代。
20世纪80年代末,就在大黄鱼即将灭绝的关键时刻,福建省宁德地区水产局的刘家富人工繁殖大黄鱼成功。前两年采访刘家富先生的时候,我曾当面表示感谢,因为他的努力,我今天还能吃到大黄鱼——虽然都是养殖的。
厦门渔业史专家陈复授先生曾告诉我,在全省一片敲罟热潮中,厦门没有船只参与。这倒并非厦门渔民冷静,而是因为当时厦门作为海防前线,没有制海权,渔民只能在家门口的海湾打点小鱼,敲罟作业那庞大的阵仗施展不开。我想,至少厦门人面对野生大黄鱼无辜的眼睛时,不必心存愧疚。
鲥鱼:我们赶上它的临终时刻吗
鲥鱼(Tenualosa reevesii)
俗名:时鱼、箭鱼、迟鱼、三黎鱼、三来鱼等
江西省峡江县,因拥有千里赣江最狭窄的一段河道而得名。峡江段为石质河床,水深流急,溶洞交错;至巴邱古镇附近,江面豁然开朗,江心涌起一片沙洲,叫成子洲。早先,巴邱镇是峡江县城所在地,1997年,县城迁到远离赣江的水边镇。
很少人知道,巴邱镇上下30公里的赣江水域,是长江鲥鱼最隐秘的产卵场,成子洲就是产卵场的中心。我读过不少有关鲥鱼的古籍,印象里没人提到峡江鲥鱼。
鲥鱼,又称时鱼,是一种近海鱼类,春夏之际返回内河产卵,来去有时,故称时鱼。《本草纲目》谓:“鲥鱼,初夏时有,余月则无,故名。”在我国近海,鲥鱼北不过吕泗渔场,上溯长江、钱塘江、珠江等江河产卵,形成了三大特产——长江鲥鱼、富春江鲥鱼和西江鲥鱼。福建沿海的鲥鱼,不如长江鲥鱼味清,却是全国独一无二的冬季鲥鱼。清代长乐人梁章钜《浪迹三谈》说:“鲥鱼冬出者愈美,吾乡间亦有之。”
长江鲥鱼大名鼎鼎,与刀鱼、河豚并称“长江三鲜”。徐岳《见闻录》说:“鲥鱼虽江鲜,实海错也,故其溯大江而上,不越安庆、九江,然其来必有时。”每年暮春初夏,鲥鱼溯长江而上进行生殖洄游,一般不越江西九江市。但《直省志书·丹徒县》又记载:“鲥本海鱼,季春出扬子江中,游至汉阳生子,化鱼而复还海。”事实上,少数鲥鱼能够游到湖北宜昌,甚至还有通过洞庭湖进入湘江的。
洄游途中鲥鱼不摄食,初入长江口时最肥美,溯游到武汉,已经油尽灯枯,被当地人贬为“瘟鱼”。民间古来就有“来鲥去鲞”的说法,形容鲥鱼来时肥美,产卵后瘦如鱼干。宋人抬举江东鲥鱼,誉为无上江鲜;到明清时荣登贡品,称鲥贡,普通人家已经很难吃到。清《志异续编》记载说:“江浙等处,(鲥鱼)价甚昂贵,非有力之家,不易先得。”鲥鱼脂肪丰厚,最宜带鳞清蒸,味美多刺。宋人彭渊材说人间有五大憾事,第一便是“鲥鱼多骨”。
旧历四月,长江鲥鱼如约而来,在南通、江阴、镇江、南京、芜湖、铜陵、安庆等地,被渔民重重截杀,溃不成军,却依然力争上游。它们到底奔向哪里产卵?千年来无人知晓。20世纪70年代,长江水产研究所终于确认,大部分鲥鱼从湖口进入鄱阳湖,再上溯赣江来到峡江产卵。刘乐和等《赣江鲥鱼产卵场调查》描述说:“长江鲥鱼目前主要产卵分布在江西赣江中游吉安至新干石口约90公里的江段中。又以峡江县城上下30公里的江段最集中……产卵期每年6月上旬至8月上旬。”(《淡水渔业》1979年第3期)
此时,在峡江县上游百余公里的万安县,正在兴建一座坝高68米的大型水电站,1990年万安电站首台机组发电。赣江每年定期出现的洪峰,江流的透明度、水温和流速,都因电站发生了改变。可怜峡江县,还没来得及享受“鲥鱼窝”的荣耀,峡江产卵场就没有鲥鱼了。
长江水产研究所邱顺林等(1988)指出:“根据历年长江鲥鱼渔业资料的统计,1974年产量曾达到157.7万公斤,而1975年以后产量呈现波浪式的下降,到1985年、1986年,长江鲥鱼产量下跌到3.1万公斤和1.2万公斤。”
过了十年,邱顺林等(1998)报告说:长江水产研究所1996年6月至7月组织渔民,在峡江产卵场试捕,共作业21天,一无所获。同年9月在湖口渡口晒场,连续监测渔民的渔获物16天,没有发现幼鲥鱼。
再过十年,安徽农科院水产研究所江河等(2009)报告说:2006年5月和2007年5月,他们在马鞍山、芜湖、铜陵等江段进行了25天的调查捕捞,共作业124船次,未捕到鲥鱼。调查人员还走访资深渔民230人次,记录道:“安徽江段离现在最近捕到鲥鱼的,是无为县新沟乡张姓渔民,他于1994年5月中旬在芜湖段捕刀鱼时误捕一条1公斤左右的鲥鱼。”这是1989年以来,安徽江段捕获鲥鱼的唯一信息。
2015年,东海水产研究所副所长庄平向记者表示:虽然长江鲥鱼消失了近30年,但按学术界惯例,长江鲥鱼目前只能算“功能性消失”;再过20年没有踪影,就可以判断长江鲥鱼已经绝迹。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吃过鲥鱼呢。记得吗?我国还有富春江鲥鱼、西江鲥鱼。我赶紧打探它们的音信。《富阳日报》说,浙江新安江水电站落成后鲥鱼锐减,最后一尾富春江鲥鱼1992年被人捕获。在珠江水系,有报道称,最后一尾三黎鱼(鲥鱼)被广东佛山市稔海村的梁姓渔民捕获,时为1990年7月。如今,出现在我们餐桌上的鲥鱼,均为引进的美国鲥鱼、泰国鲥鱼或缅甸鲥鱼,滋味远逊中华鲥鱼。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一种历史悠久、年产百万公斤的鱼类,猝不及防,就变成了传说。我们正好赶上它的临终时刻吗?清代诗人谢墉赞美鲥鱼,夸张说:“网得西施国色真,诗云南国有佳人。”但今天的情形是,你在长江下网,打捞上来一位美女,未必比网获一尾野生鲥鱼轰动呢。
江豚:懒妇鱼奇闻
江豚(Neophocaena phocaenoides)
俗名:?鱼、溥浮、鯆?、江猪、海猪、海?、海豕、水猪、懒妇鱼等
虽然都与“猪”有关,但是河豚、海豚、江豚三者差异很大。河豚是小鱼,剧毒而味美,自古有“拼死吃河豚”的说法。海豚、江豚都是较大型的水生哺乳动物,属于“同目兄弟”(脊索动物门、哺乳纲、鲸目)。海豚自成一科,有背鳍和猪鼻一样的尖吻;江豚属于鼠海豚科,背脊光滑,头部钝圆。
江豚分布于印度洋、太平洋沿岸海域,其中一部分进入大河,分为印度洋江豚和东亚江豚两大类。2018年4月,中、美科学家在《自然通讯》联合发文,称淡水中的长江江豚与海洋江豚之间存在生殖隔离,没有基因交流,长江江豚是一个独立物种。
这一结论姗姗来迟,此时的长江江豚奄奄一息,即將谢幕。2018年7月,中国农业农村部发布最新科学考察报告,长江江豚现存约1012头,其中干流约445头,洞庭湖约110头,鄱阳湖约457头,极度濒危。长江生态再次面临重大危机。不少人还记得,2007年8月,中外科学家在《皇家协会生物信笺》期刊上发布讣告:已在地球上生存了2000多万年、只在中国长江出没的一种罕见的哺乳动物——白 豚,正式宣告绝种。
除了长江江豚,活跃于中国沿海的东亚江豚也日益减少。这种海兽与我们相处了2000多年,华夏民族历史文献,无数次记录过它们的身影。
江豚古称?鱼、溥浮、鯆?。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称:“?,?鱼也,出乐浪潘国。从鱼,匊声。一曰?鱼出九江。有两乳。一曰溥浮。”乐浪,即今朝鲜平壤;九江,指长江中游地区。晋代郭璞《江赋》云:“鱼则江豚猪豨。”首次提到“江豚”一词。《南越志》解释说:“江豚,似猪。”《临海水土记》称:“海豨,豕头,身长九尺。”海豨,疑为海豚。
很多文献把江豚和海豚混在一起。例如明彭大翼《山堂肆考》说江豚就是井鱼:“江豚,俗呼拜江猪,状如豚,鼻中有声,脑上有孔,喷水直上……以其脑中有井,故又名井鱼。”脑门上喷出水柱的井鱼,应该是鲸鱼或海豚。江豚没有脑门喷水的本事。
江豚在水中游泳,三五成群,载沉载浮,像是在反复揖拜,人称拜江猪。《本草》曰:“江豚,大如猪,数枚同行,一浮一没,谓之拜风。”所谓拜风,意思是祷祝大风。古人认为江豚能够预知或召唤风暴。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说:“江豚者……风波欲起,此鱼先出水上,出没皆迎风而行,须臾即风起也。”元代理学家吴澄乘船过长江,曾目睹江豚,说它们总是逆风而行:“将有南风,则口向南;有北风,则口向北;舟人称为风信。”江豚出没,意味着风暴将至,渡船停航,所以明人唐仲实诗云:“飞花岸柳偏留客,吹浪江豚忽拜人。”清代作家褚人获相信江豚能够兴风作浪,危害人类,在《坚瓠集》中记载了夹浦桥瓜泾港的两条大江豚,“吹浪鼓风,舟多覆溺,渔人不敢网,网即膺祸”。
康熙皇帝回忆年轻时的经历:“朕甲子年南巡,由江宁登舟而下,至黄天荡。江风大作,众皆危惧,朕独令冲风而行。朕伫立船头,射江豚,略不經意。”他承认当年独射江豚,是因为血气方刚,后来几次南巡,随着年龄渐长,面对风涛就有些心悸。他联想到战将渐老,台湾海峡的风浪越来越大,时不我待,所以把收复台湾提上议事日程。
在渤海地区,江豚又称懒妇鱼,并不罕见。同治《昌黎县志》云:“懒妇,每头重数百斤,渔户得之,不能食,用以煎油。”光绪《顺天府志》称:“懒妇鱼,出海中,形似豚,有足,能陆行。肉极腥,不可食。多脂,土人取脂燃灯。过媟亵博戏等事,光焰倍朗;若用以纺织、读书,其光顿暗。”江豚油照明不稳定,在娱乐场所明亮,工作的时候暗淡,好逸恶劳,传说为懒妇所化。这其实是人类的心理作用。清郑光祖《一斑录》解释说:“江猪即懒妇鱼……盖纺织者必省吝,故暗;游戏者不知节,故明。”
宋代诗人王禹偁写过一首《江豚歌》:“江豚江豚尔何物,吐浪喷波身突兀。肉腥骨硬难登俎,虽有网罗嫌不取……”江豚因肉质腥臭,得免杀身之祸,但也有例外,比如福建人就发现了它的药用价值。郭柏苍《海错百一录》说:“(海猪)肉淡红如猪肉而多油。有得,则村人争买,相传食者解诸疮毒。”北方也有些地区不嫌弃江豚肉。1955年《生物学通讯》转发过一篇《渤海渔民捕海猪》的新闻,介绍旅顺三区艾子口村渔民利用冬闲,出动45只船,计划用带有倒钩的标枪投刺,打20头海猪和70头海豹回来。文中就说海猪油“可做工业原料;肉味也很鲜美,可以食用”。
古人认为,物类的性格深入骨髓,跨越生死。江豚生前喜欢反潮流,总是逆风逆浪游行,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指出,江豚的骨灰也具有“逆风而炽”的特点,与狼烟“迎风直上”相映成趣。晚清学者魏源发现,江豚油“逆风愈劲”,是逆风火攻的奇器。他在《海国图志》中研究如何火烧英国船,提出:如遇连日大风,就以火舟攻其上风,而以石油、江豚油之火箭喷筒,从下风夹攻,专烧夷船帆索——众所周知,江豚油没能改变大清的国运。
玳瑁:生取十三鳞
玳瑁(Eretmochelys imbricata)
俗称:十三鳞、文甲、鹰嘴海龟等
全世界共有7种海龟,中国南海有5种——绿海龟、玳瑁、蠵龟、太平洋丽龟和棱皮龟,全都濒临灭绝。2015年6月,央视《焦点访谈》曝光了海南省潭门镇旅游商店违法销售玳瑁工艺品的乱象,暗访镜头里,一家店铺老板从家里搬出两个完整的玳瑁标本,大的开价19500元,小的8000元,并且说:“杀这个玩意你知道找什么杀吗?是找开水烫死,要不然出不来这个亮光……”如此残忍的做法,在网上激起公愤。事后几位专家出来辟谣,说烫死不会增加玳瑁的光泽,这是店家谋求高价而编造的谎言和噱头。
我有点诧异,专家们不知道吗?烫死玳瑁乃正宗的传统工艺,玳瑁入药必须活采。宋苏颂《本草图经》曰:“玳瑁……入药须用生者也,乃灵。带之亦可辟虫毒。”李时珍《本草纲目》亦有活采玳瑁指南:“取时必倒悬其身,用滚醋泼之,则甲逐片应手落下。”滚醋剥取比开水烫死,残忍更有过之。中医药理论有不少糟粕,其中之一就是所谓的活体“生取”,徒给动物带来不必要的痛苦。
玳瑁原作蝳蝐,表明它是一种介虫类动物;后来写作玳瑁,是因为人们更看重其背甲,视为珍贵的玉石;所以玳瑁有两种含义,一是玳瑁龟,二是玳瑁甲。玳瑁是中型海龟,体重约45公斤,嘴形类似鹦鹉,又称鹰嘴海龟;背甲是色彩斑斓的鳞片,由中间5片、两侧各4片屋瓦一样叠合,俗称“十三鳞”。《神农本草》称玳瑁“解岭南百药毒”。缪希雍《神农本草经疏》解释说:“玳瑁得水中至阴之气,故气寒无毒,而解一切之毒。其性最灵,凡遇饮食有毒则必自摇动,然须用生者乃灵,死则不能矣。”就算中了诸毒配置的蛊毒,只要刺玳瑁的鲜血饮下,也能霍然痊愈。
医药学家对生玳瑁的推崇,让玳瑁的命运跌入地狱。唐人刘恂曾任广州司马,著《岭表录异》,记载了一个可怕的故事:“余寄居广南日,见卢亭(海岛夷人也)获活玳瑁龟一枚,以献连帅嗣薛王。王令生取背甲小者二片,带于左臂上,以辟毒。龟被生揭其甲,甚极苦楚。后养于使宅后北池,伺其揭处渐生,复遣卢亭送于海畔。”被人活生生揭下两片鳞甲,这是何等痛楚!就算日后长出新甲,放生大海,恐怕也没有机会活下来。
明嘉靖初年,苏州人顾岕在儋州任同知,回乡后写了本《海槎余录》,回忆当年的海南岛见闻。他说玳瑁产于海洋深处,大者不可得,小者倒常看到,“其地新官到任,渔人必携二三来献,皆小者耳。此物状如龟鳖,背负十二叶,有文藻,即玳瑁也。取用必倒悬其身,用器盛滚醋泼下,逐片应手而下”。原来,李时珍记述的倒挂玳瑁、滚醋剥甲方法,来自海南岛民间工艺。有意思的是,受中国文化影响,日本人也迷上了玳瑁。晚清黄遵宪出使第一任驻日参赞,遍访东瀛各地,在《日本国志》中记录了日本的玳瑁工艺:“玳瑁削片为叶……取用必倒悬之,用滚醋浇泼,则逐片应手而下。以作小盒,软熟如纸,联接无缝。”几乎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海南岛的工艺。
实际上,明清时期活揭玳瑁甲,多半并非药用,而是制作工艺品。因为斑纹优美,温润透亮,玳瑁甲在中国早就成为奢侈品的重要原料。唐宇文氏《妆台记》甚至说,舜发明了女人的玳瑁簪。经过开水烫软后,玳瑁甲可以随意裁切、变形、镂刻和镶嵌,制造各种精美的小型器具,杯、盘、碗、碟、鞍、鞭、笔、砚、钩、屏风、剑鞘、印盒、眼镜框、鼻烟壶、刮痧板、乐器的义甲和拨子等。贵族女性是玳瑁消费的主力,喜欢佩戴簪、钗、梳、篦、珥、手镯、戒指等玳瑁制品。沈佺期诗曰:“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更大手笔的玳瑁筵、玳瑁帘、玳瑁床、玳瑁堂、玳瑁楼,史不绝书。在中国古代,玳瑁是仅次于金玉的珍宝,象征着高贵的身份和地位。
《苕溪渔隐丛话》说,五代闽北诗人江为游江南,有诗云:“吟经萧寺旃檀阁,醉倚王家玳瑁筵。”句中既有檀香,又有玳瑁,连南唐后主李煜都被吓到了,佩服说:“此人大是富贵家。”唯独吴处厚《青箱杂记》引北宋宰相词人晏殊的话,评论“此诗乃乞儿相,未尝识富贵者”。晏殊介绍自己的经验是:“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不论真富贵还是假富贵,玳瑁都是一件合适的道具。
玳瑁颇有灵性。姚莹《后湘续集》说,他1824年任职台湾时,曾放生过一只玳瑁;14年后,他再赴台湾任兵备道,船近鹿耳门,就看见一物迎舟而来,“渐进则一径丈大龟,背负白鹤,向舟昂首而立,波浪不兴,海平如镜。舟中数十人咸讶之。及舟而没。或曰:是昔年玳瑁。”多么奇异的欢迎仪式。我有点疑虑,经历过那么多血腥,玳瑁会记得人类的一个小小善举吗?
并非所有人都贪恋玳瑁甲。读过很多关于玳瑁的文献,最让我感动的,是现代厦门文人李禧《紫燕金鱼室笔记》的一段记载:“澎湖湾玳瑁颇多,时攀登渔人竹筏,渔人辄复弃之。然捕鱼过少,归舟亦聊带一二来厦,居民多购以放生,无宰杀之者。”对于玳瑁来说,至少厦门是一座没有杀机的城市。
珠蚌:沧海月明珠有泪
马氏珠母贝(Pinctada martensi)
别名:合浦珠母贝、福克多珍珠蛤、珍珠贝、珠母等
有些奇迹至为简单,却令人震惊,例如一粒珍珠。想象上古时期世居黄河中游的华夏族,第一次见到珍珠的时候,将是如何叹为观止:天下竟然有如此完美的事物!洁白无瑕,浑圆优美,晶莹温润,光彩夺目。它们来自哪里?如何生成?有什么用处?
中国周边的珍珠产地主要有三处——西亚波斯湾的西珠、东北松花江流域的东珠(淡水珍珠)和广西北部湾的南珠,都远离中原。华夏族文人殚精竭虑,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猜测珍珠的诞生。有人认为珍珠产于树上:“三株树……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山海经》)有人认为珍珠来自龙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庄子》)有人认为珍珠如金银一样深埋岩穴:“永昌郡博南县有光珠穴,出光珠。”(《华阳国志》)还有人主张,珍珠是人鱼的眼泪:南海有鲛人,“泣而成珠”(《博物志》)。總之古代中国,似乎万物皆能生珠。陆佃云:“龙珠在颔,蛇珠在口,鱼珠在眼,鲛珠在皮,鼈珠在足,蛛珠在腹,皆不及蚌珠。”
秦汉拓疆岭南,将北部湾纳入版图,中国人很快明白了珍珠出于海中蚌贝。东汉许慎《说文》云:“珠,蚌之阴精也。”西晋潘岳《苍海赋》也说:“煮水而盐成,剖蚌而得珠。”为什么唯独合浦郡的蚌贝出产珍珠呢?一种意见认为,蚌贝映月成胎,需要风平浪静、海清月明的生长环境。明宋应星《天工开物》解释说:“凡蚌孕珠,即千仞水底,一逢圆月中天,即开甲仰照,取月精以成其魄。中秋月明,则老蚌犹喜甚……他海滨无珠者,潮汐震撼,蚌无安身静存之地也。”难怪珍珠显得温婉、贞洁、优雅,具有一种阴柔之美。
很多蚌贝都产珍珠,例如鲍鱼、贻贝、江珧、砗磲,但最大最好的珍珠,出自双壳类的珍珠贝,包括珠母贝(黑蝶贝)、大珠母贝(白蝶贝)、马氏珍珠贝等。最负盛名的合浦珍珠,就来自马氏珍珠贝,它们生长于潮间带至一二十米深的清澈海底,用足丝附着在岩石或珊瑚礁上。珍珠有灵性,对自然环境要求甚高,对社会环境也有敏锐反应。《礼斗威仪》曰:“王者政平,德至渊泉,则江海出明珠。”谢承《后汉书》记载说,合浦郡不产稻谷,历来以珠易米,由于历任官员贪腐滥采,有一天“珠忽徙去,合浦无珠,饿死者盈路”。东汉孟尝担任合浦太守后,兴利除弊,百姓安居乐业,迁徙到交趾郡的珍珠又纷纷返回。这就是“合浦珠还”典故的来历。
采珠必须按照一定的节奏进行。元稹《采珠行》曰:“年年采珠珠避人。”古人认为,凡采珠,以30年的老珠、20年的半老珠为宜,10年以内的稚珠不采。官府贪得无厌,往往10年甚至甚至数年一采,就会导致珍珠资源枯竭。唐人宁龄先《合浦珠还状》记载说:“天宝元年以来,官吏无政,珠逃不见。二十年间,阙于进奉。今年二月十五日,珠还旧浦。”可见珍珠需要的,不过是20年的休养生息。明朝采珠最为频繁,政府动用了大量人力财力,三五年一采,珍珠既小而嫩,又出现了“珠蚌夜飞迁交趾界”的现象。两广巡抚林富上书朝廷,请求罢采珍珠。他沉痛地说:“(嘉靖)五年采珠之役,死者五十余人,而得珠仅八十两,天下谓以人易珠。今日恐以人易珠,亦不可得。”果然,明末以至清朝,合浦采珠业一蹶不振。
潜水采珠是非常危险的工作,多由当地的水上居民疍户承担。《桂海虞衡志》说:“疍,海上水居蛮也……入水能视,合浦珠池蚌蛤,惟疍能没水采取。”疍人采蚌,通常是腰系一条长绳下水,采集海蚌入篮,一旦憋不住气或遭遇危险,就急摇长绳,让船上的人用绞车把自己拉上去。《岭外代答》描述说:“不幸遇恶鱼,一缕之血浮于水面,舟人恸哭,知其已葬身鱼腹也。亦有望恶鱼而急浮,至伤股断臂者。”恶鱼,多指凶狠的鲨鱼。所以有人写道:“十万壮丁半生死,死者常葬鱼腹间。”后来人们发明了“以耙取珠”和“以兜取珠”等方法,不必下水,用两艘船把一个大铁耙或网兜拖过海底,把大小蚌贝、珊瑚、石头一股脑儿打捞上来。这种方法近乎涸泽而渔,对海底生态的破坏很大。
日本的传统采珠人多为女性,手持一把尖刀潜水,称海女,不少浮世绘大师描绘过她们的矫健形象。波斯湾的采珠人多为黑奴,1259年,元人常德出使西亚曾目睹他们的采珠情景,《西使记》描述道:采珠人腰间系长绳潜入海底,取蛤放在囊中,装满后,“撼 (粗绳),舟人引出之。往往有死者”。与合浦采珠颇为相似。
养殖珍珠是人类的最大梦想之一。北宋庞元英《文昌杂录》早就谈到,有人把假珠投入蚌蛤中,“蚌蛤采玩月光,经此两秋,即成真珠矣”。从原理看这种方法是对的。我们今天知道,所谓珍珠,就是沙粒、寄生虫等异物进入珍珠贝后,贝类不断分泌珍珠质,把它层层包裹而形成。还有资料称南宋时期,湖州叶金扬发明了淡水附壳珍珠“佛像珠”的养殖方法,1856年,英国领事海格访问德清后写道:“人工珍珠产品主要在湖州及其周边城市进行贸易。整个城市都从事这一贸易。据说,有5000人以此为生。”
20世纪初,御木本幸吉成功培养出海水养殖珍珠,日本从此主宰了国际珍珠市场。波斯湾古老的采珠业式微,幸运的是,波斯湾地区不久就发现了比珍珠更值钱的石油。在环北部湾地区,我国的海水珍珠养殖于20世纪60年代起步,如今已成为珍珠养殖大国。
《淮南子》说:“明月之珠,蚌之病而我之利。”人类佩戴珠宝,原希望分享金银玛瑙玉石的光辉和不朽;但珍珠属于有机宝石,浑然天成,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冷却、挥发和分解,寿命不过百年,所以考古中罕见珍珠随葬品。人老珠黄,最让人感动的,也许是一串珍珠愿意陪伴我们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