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衔夏
这天的太阳异常猛烈。妻子高高举起左手,挡在额前,亮出了娇嫩的腋下,一抹淡云般的绒毛。从李红兵的视角看,太阳正好嵌在妻子无名指第三节,像一颗刺目的钻石。结婚时,李红兵也给妻子买过一枚钻戒,分量压根无法用克拉进行计算,销售员为了推介他买更大的,用了一个令他心碎一地的说法:这种小颗粒的钻石其实就是切割珍品丢弃出来的碎片和粉尘。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们的幸福不过是别人的指缝里不经意流出来的一口废气。婚礼结束后,妻子没再戴过它,理由是太矜贵了,免得遗失。李红兵却不免黯然神伤,这何尝不能理解为是妻子瞧不起这种九流货色?每次看到妻子的双手空空如也,李红兵的内心都五味杂陈,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他渴望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结了婚的女人,她是他的女人。
此刻,李红兵走在妻子的右侧,牵着她的右手,行进在马路的左边,属于逆行方向,人潮迎面扑来。认识妻子以来,李红兵一直维持着一个习惯:来往的车辆在妻子哪边行驶,他就移步到哪边,永远挡在妻子与车流中间,保护女神。按理说,李红兵不可能看得到妻子的左腋,他最近一次是昨天晚上见过,当妻子高抬贵手,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记忆的画面。或者说,迎面而来的男人们的视网膜成了一面面清晰的镜子,李红兵从里面映见了漂亮妻子公开的私密。他开始后悔出门时没带一把遮阳伞。性急的妻子早早下了楼,但再三提醒了他,他是故意不拿的,装作忘了。李红兵的脚步加快了一些,他急于抵达阴凉的骑楼,但他其实是矛盾的,希望妻子尽快放下臂膀,如真放下,那么钻石的辉煌也将一并消失。
李红兵突然停下脚步,松开妻子的手,两个箭步冲上前去,朝一个陌生男人的颧骨挥了一记重勾拳。男人毫无防备之下,应声跌倒,但马上爬将起来扭打反击。李红兵的某些部位也陆续疼痛起来。妻子先是惊呆,然后赶紧靠过去,试图分开两人。那男人强忍着嘴部的伤痛,连吼了几句:你干吗打我!李红兵毫不搭理,只是专注地挥拳。妻子在路人的帮助下,终于扯开了两人。她死死地抱住李红兵,歇斯底里问道:你疯了吗?干吗无端端地打人!李红兵先是朝那个男人做了两个兽脸,龇牙咧嘴的,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朗声回答妻子:这个色鬼一直盯着你看,我要把他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买了车之后,李红兵感觉自己的生活圈子一下子大了好多,接下来就该为房子全力奋斗了。一个星期二的夜晚,他心情愉悦地来到另一个县城。他力邀妻子同去,但妻子不想掺和他那些狐朋狗友的聚会,便以看书为由拒绝了他。他拗不过,只好孤身前往。但妻子不去,他也能收获到一种快乐,那就是见面时朋友们会询问他为什么没带妻子来,他留意到,别人不带老婆时,大家不會这么问。这是他骄傲的地方。好几个开车的朋友都灌了酒,李红兵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坚持一滴不沾。他不是量浅,而是骨子里讨厌辣喉的滋味。八点不到,全桌人歪倒了大半,宴席只好草草散了,他还顺道送了伟哥回家,一路提心吊胆,还好伟哥上车前已经吐干净了,全程都在唠叨家庭的烦心事,还抽了两根烟,车厢内熏得不行。妻子答应做他的女朋友时曾提出若干条件,其中一条就是戒烟。说起来,李红兵戒烟也有四五年了。伟哥下车后,李红兵打开了天窗和所有车窗,风鼓撞进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重回清新。
欢畅地打开家门,父亲赤裸上身靠坐在沙发上,目光始终不离电视机。李红兵觉得有点异样,闲散多事的父亲专注力极差,平日最喜盯着别人看。李红兵每天生活在父亲令人讨厌的啰唆和废话提醒里,早已习惯了将其视若透明。于是,轻轻带上门,径直入了主房,却发现母亲早在里面。套间厕所的门关着,玻璃透出光亮,应该是妻子。母亲一出口就是埋怨:你爸呀,平时我的电话响也不见他这么积极,今天偏偏把手机送进浴室里,我是对他说过我要去洗澡,衣服也放进去了,但后来薇薇说想先洗,就让给她了,谁知你爸莽莽撞撞地就冲进浴室了。李红兵一下子傻了,一直担心的事终归还是发生了。母亲又强调了一下:你爸确实是无意的,我经过客厅时确实跟他说了我要洗澡,他不是故意冲进去的。李红兵大脑一片空白,来不及反应,套间厕所的门轰地打开了,妻子噔噔噔噔地疾步出来,脸上满是泪水。母亲又把刚才强调的那句话重述了一遍。妻子怒冲冲地说:我不怪他,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当初为什么不强硬一点,要么把浴室锁头修好,要么在套间厕所装热水器,要么搬出去租屋住,只要有一点做到了,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李红兵记得浴室的门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坏了,后来妻子嫁进来,提过要整修,父亲贪便宜,装了个几块钱的锁头,推两下又烂掉了,之后就一直依靠木头的摩擦抵挡冷风的撞击。至于套间的热水器,本来已经在网上下订了,但管道煤气设置分流太过麻烦,又退了订。妻子三番五次提过要搬出去住,其实李红兵也想,他讨厌每天生活在他爸的身边。这个老男人幼稚无比,明明儿子已经结婚成人,日常每件事情都像小孩一样提醒、训斥儿子。明明他已经梳洗好正走向餐桌,父亲却在旁边反问:还不吃早餐?饭没吃两口,父亲指着这个菜那个菜反问:你不吃这个?吃完饭父亲又反问:有汤哦,你不喝?有水果哦,你不吃?晚上到了八点还未洗澡,父亲就会反问:还不洗澡?十点半还未进房间,父亲又会反问:还不睡觉?一天两天不是问题,关键是每天如此,李红兵很想顶撞一句:你是一只闹钟吗?一天到晚只知道提醒别人做事,而且提醒的也是废话,自己又只会说不会做!好几次话涌上喉咙又被咽下去了,他还是保持着沉默与木然,父亲灌多少语言进来,都像是灌进了一个黑洞。所有人都在对抗着时间,父亲却是时间的拥护者和执行者,每天睁开眼睛就已经想着再次入梦的事,迫不及待要过完一天。李红兵认为这是可笑的、吊诡的、荒诞的,宏观来看,父亲难道是要迫不及待地过完一生吗?这显然是反人性的。因此,李红兵多么想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属于他和妻子的二人世界。但冷静下来思忖,他们正存钱买房,为了早日彻底独立,还是暂时隐忍,争取一步到位。买车是计划之外的,但父亲出了大头,也便咬咬牙,生生吞下吧。李红兵也拿出了一点积蓄,同时油费、保养费又是一笔咋舌的开支,买房的梦似乎越来越遥远了。
李红兵把母亲请出了房间,因为她压根不是在安慰受伤者,而是在为犯错者解释。当然,她的初衷是想极力维护这个家的和谐与融洽,但时机错了,方式方法也错了。母亲把父亲无心之失的前因重复了五六遍,到后来,反倒成了作为受伤者的妻子在安慰本应是安慰者的母亲。李红兵不耐烦地说道:说了不怪他就不怪他了,大家都相信他不是故意的,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锁上房门后,李红兵紧紧抱住妻子,一时失语。几分钟过去,他只问了一句:没事吧?妻子并不回应他,挣开怀抱,打开衣橱,几件几件地拿起衣服,甩到床沿上,然后取出行李包,一叠一叠塞进去。如果是从前吵架,李红兵总会马上拉住,阻止她离家出走。这次他迅速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陪你一起到酒店住吧。妻子感到惊喜,紧绷的脸舒缓了一些,嗯了一声:快点收拾吧。走出房间才发现,父亲和母亲早早进了寝室,室门紧闭。李红兵让妻子先行,他关屋门时刻意轻盈,发出一声嘀嗒。
他特地为妻子开了副驾驶室的车门,扶进去,还帮着扣好了安全带,然后打开后排的门,他懒得把行李袋放进尾箱了。弯腰之际,瞥见了车顶棚有个硌眼的黑点,于是跪上座椅,凑近一看,隔热隔音的棉层上竟被烟头烧出了一个窟窿。窟窿虽小,但只要坐在后排,就势必会看见,格外恶心。不用想也知道是伟哥的杰作。妻子明明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却并未催促他,他倒是自觉退出身来,带上门,绕前拐至驾驶室。短短五分钟的车程,李红兵觉得特别漫长,妻子把脸别到右边了,他望一眼妻子的左耳便知道她的五官全在僵着,他也就识趣地保持着沉默。安全带斜斜地压住左胸,心脏承受着外部的力量,反抗的本能加快了跳动的速度,他快被压扁,成为一张坐垫。李红兵突发奇想,新闻里经常报道司机在行驶过程中突发心肌梗死,迅速靠边安全停车后立即死亡,其实会不会有这种可能,真正的凶手就是安全带?看来安全带也并不安全啊。想着想着就到了连锁酒店,却发现妻子没带身份证,李红兵先用自己随身携带的身份证开好了房,让妻子住进去,自己则潜回家中,翻箱倒柜一番,摸出了证件,悄然离开。
进了酒店的房间,李红兵第一时间锁上全部内锁,打开所有灯具。妻子已趴在床上,被子从头往下盖到了膝关节,高跟鞋也落在了床上,就在她脚边不远的位置,底面的污垢在床单上抹出了几条黑带。李红兵侧伏在妻子身上,掀开头上的被子,紧紧抱住她。妻子昂起头,“啊”了一大声,又埋脸于软枕。那一声“啊”,尖厉而撕裂,似乎整间酒店的人都能听见。他轻轻地问了一句:怎么了?妻子突然转身推开他,兀自坐起身来,一脸正经地说道:李红兵,我们离婚吧。李红兵又惊又愕,呆呆地重复了一句:怎么了?妻子哇地一下哭出来:我没法跟你爸一起生活下去了,我没法在你家待下去了!他听到这个理由,尤其是听到了家这个字,内心总算舒了一口气:我们明天就搬出来住,以后都不回去了!話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说得未免太过决绝。妻子一下子柔和了许多,他迅速把妻子的头搂到自己肩上,让她的悲伤彻底释放出来。鼻息缓缓平顺后,妻子幽幽道:过两天我想先回一趟家,先住半个月。妻子是外省人,在这边无亲无故的,每次吵架或者悲伤,首先想到的是回娘家。李红兵回应道:我陪你一起回去吧。妻子抬起头,泪汪汪地凝望他:真的吗?他重重地点点头:真的。妻子说:但我们还有租房、搬家一大堆的事要干啊。李红兵道: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开心就好!
妻子觉得有必要再洗一次澡,于是狠狠地洗了大半个小时。李红兵干坐在床上,姿势略显随意,精神却近似坐禅,白光闪亮的墙壁仿佛是一片虚幻的梦。其间,母亲来了个电话,估计是发现他们彻夜不归,有点担心。他划断了来电,索性直接关了机。他要让父母感觉到他们的愤怒和悲伤。妻子出浴了,这次在里面就穿好了衣服。她发出一个命令:你先洗澡吧,洗完我们来讨论一下未来几天的计划。
我们本来计划明年初买房,现在要租房子,每个月的开销会大很多,买房的计划势必要押后,但最迟不能超过明年底,就是借钱也得把首付交了,因为明年这里要开通轻轨,房价铁定会飙升的。我估算了一下,我们租房就先租个三年,即便买现房,我们也还得存装修费,至少也得十几万,然后装修也得几个月。我们以后中午各自在单位食堂吃,晚上自己煮,这样给家里的伙食费就免了,但费用肯定有增无减,反正我要保持苗条,你要减肥,我们尽量吃得简单一点、少一点。明天上午我在公司会联系好几个中介,中午我们一起去看房,合适就马上定了,定不下来就晚上再看看。你刚才说租我们家那个小区的其他空房,我不同意,虽然各方面是方便了很多,但邻居们必然会闲言碎语的,要么就不搬出来,要搬就搬远一点,首选城市花园那一带吧,小区新、生活便利,而且离你家只隔两条街……
李红兵反问:什么你家我家的!妻子迅速回击:我说的是事实,那是你家,不是我的家!李红兵有点佩服妻子清晰的思路,一通长话下来,闪耀着理性之光。妻子再次命令道:你现在就给你妈打电话,告诉她我们的想法。李红兵情绪还未下来:明天再说不迟。妻子严肃道:你现在不说,我就把刚才的计划全部推倒重来,改成我明天买车票回老家。李红兵只好悻悻地开机,拨通母亲的电话,疙疙瘩瘩地复述了一遍重点的话。挂上之后,他吐吐舌头:你还要回老家吗?妻子黯然神伤起来:其实你还不懂我,我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个风口浪尖回家的,即便真回家,我也不可能把这些破事告诉我妈,我不可能抱着她痛哭我的悲伤,我妈只会一句话弹回来,当初是你自己决定要嫁那么老远的,我和你爸都不同意,但拗不过你的坚决,现在你就别回来哭诉了,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李红兵听了感动莫名,毕竟眼前这个女人是为了他而放弃了家庭、家族、家乡。他跟妻子相识于人生第一份工作。妻子本来是计划毕业后南下广东工作一年,见识一下大世界就回老家结婚生子的,不承想遇到了李红兵,就把一辈子搭上了。他还记得当时他没有信心说服父母接受这个外来媳妇,而妻子也没有信心说服她父母远嫁他乡。现在回想起彼此见对方家长时的忐忑就还会心底发毛。他记得在妻子家里见过她父亲抄写的一张小楷,是那种民间秘术,他对当中的一句话印象非常深刻:有女远嫁,全家兴旺。他猜想这是老人家最终同意的关键信念,或者说是他们自我安慰的一种想法。同时他又感到无比悲哀,老丈人一家如果真的兴旺了,那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不得志的女婿,而仅仅是因为妻子远嫁本身,她嫁给阿猫阿狗也毫无关系。他把嘴凑到她的耳边,轻轻说了声:对不起。尽管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错。妻子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泣。几分钟之后,妻子才说出一句:你这句话,我等了一晚上了。李红兵又重复了一次这三个字,这次的含义又多了一重。妻子说,把灯全关掉吧。他照办了。回到床上,一只手穿过妻子的颈下,两手在她背后重逢,一些热量正从胸膛传递过去,身心趋于平静。妻子呼气如兰:李红兵,你知道吗?这将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耻辱和阴影!他一时语塞,只能用手臂回应。妻子接着道:你爸后来关上门后,我恨恨地捶了几下,还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喷头的水哗啦哗啦落在身上,我只是那么站着,灵魂也没了,下身的血也在噼里啪啦地流……李红兵才想起,这几天是妻子的经期,妻子一直有严重的痛经,他能想象到妻子当时双重的痛楚,脑海里映出一条奔涌狂放的血河。妻子续道:我唯一的念头是,去死!我在淋着头发,水声太大,压根听不到你爸的吼声和敲门声,也是我太掉以轻心了,完全没有想到是你爸,还以为是你妈要拿点什么给我,或者是你回来了。李红兵咽下了一个问题,怕给妻子造成二次精神伤害。妻子越说越远:你爸明明有钱,又只有你一个儿子,偏偏不给我们买房,这我也认了,我们凭自己的能力买,但以后,我是不欢迎他进我们家门的,你爸妈老了,我也只会照顾你妈,你爸反正那么多钱,就让他请护工吧。李红兵打断了妻子的话题:他的存款我之前也给你分析过了,他肯定是炒股票栽进去了,牛市那会儿,他说过打本钱给我们炒,我们认清了资本的本质,置之度外,但可想而知,他肯定把大头的钱都投进去了,没一会儿就熊市了。说着说着,他发现妻子睡着了,或者说,她只是过于疲惫,静止在那儿了。他是向父亲提过买房的,他永远记得那个场景,当时父亲正在阳台抽烟,李红兵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到父亲跟前,单刀直入说道:我和薇薇想买房了。父亲盯了他一眼,马上把目光游移到阳台外的江景处,幽幽道:现在房价这么高,傻子才现在入手!李红兵真不知谁傻,父亲一辈子看着房价从八百长到八千,还觉得房价是会降的,父亲的同事朋友几乎都是几套房在手了。20世纪90年代初搞城市开发,郊区有一块地,每亩一块钱,这可是地价啊,父亲也想不到要去买,就算当年的月薪只有几十元吧,掏两元钱出来买两亩,现在也值几百万了。父亲的一个发小,从小就不被看好,读书不行、工作不好,但却醒目地到处借钱买了十几亩,如今早已成了一个街坊邻居口中的传说,而父亲依然自我感觉良好地活在普通底层人民的行列中。爷爷去世时留下了一栋三层老房子和一个小铺面,出于儿子女儿都是孩子的考虑,老房子传给了父亲,小铺面传给了姑姑。在爷爷生前,父亲已经吵过很多次,米已成炊了还不放弃,扬言要去法院起诉。姑姑也是有法律常识的,一句话就把父亲的嘴堵死了:在法律上,子女拥有平等的继承权,如果真到了法院,你有三层、我才一层,你还得再给我一层呢!从此,父亲和姑姑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李红兵道:我不跟你争论房价,时间会证明一切,我只向你借钱,我们首付还差一点。父亲蔑视一笑:借钱,说得好听,给了首付还得月供,你们猴年马月还得上这笔钱啊!李红兵道:反正肯定会还你!父亲一句话画了个句号:借钱给你们是害了你们,等房价跌下来,你们哭都没眼泪!那晚,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仿佛一闭眼,天就亮了。醒来,他觉得自己正式步入了中年。
第二天上班后,李红兵打电话给聚会的组织者鸭河,本想哭诉一番伟哥烟头烫坏车顶棚的事,却听说昨晚伟哥出事了。伟哥家住江边,昨晚下车后他沿岸堤走了一段,被酒气霸占了的脸挨了一阵江风,左半边当场就瘫了。还好伟哥醒目,已经在家楼下了,却索性不回去,一个电话叫来的士,不去本地医院,而径往省城奔去,不到两小时就出现在了专科大夫的眼前。救治及时,只是眼角和嘴角塌下来一些,鼻头歪了点。李红兵自认倒霉,了解了一下维修的价格,说是只能整块棉皮换掉,金额可是不菲。只好作罢,不过看着着实硌眼。出于礼节,他拨通了伟哥的电话,伟哥已能说话,只是有点口齿不清,但不碍交流。伟哥说:昨晚下车后,我把之前灌下的两打啤酒一股脑吐在了一棵玉兰树的根部,胃部带动整个身体抽搐时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天地都在震颤、摇晃。李红兵笑道:你老哥浪费了多少山珍海味啊,那棵玉兰树可幸福了,多肥沃的饲料啊,一定会茁壮成长的。伟哥也能说笑了:吸收了我的口气,那棵树一定特别香!李红兵嘿嘿笑了:这么说,最香的莫过于嫂子了。后来,他扯东扯西,作了些安慰,自觉再呼啦不出啥了,才结束了对话。
李红兵习惯了中午在单位吃饭休息,发生了妻子这件事,未来几天的中午是无法入眠了。为了省钱,他和妻子各自在单位食堂进食,然后他开车载上妻子,到约好的楼盘看房。顶着大太阳看了三间房。第一间的房东是个中年妇女,那身材如果不是被爱情滋润的,就一定是在广场舞中锻炼出来的。地段还比较满意,离家不近也不远,走路也就五六分钟。迷你型两房两厅,以后生了宝宝,母亲也可以过来小住带孙儿。妻子还是嫌太大了点,她想要公寓型或者一房一厅的。租金正好是他们预算的上限。物管费、水电费、网络费这些,又得加三四百元。在此基础上还要存钱买房,还是很有压力的。之前,李红兵跟妻子有过几年在省城城中村租房生活的日子,对颠沛流离早已厌倦不已,回老家后好容易安稳了,却又被命运之手推出了家门。李红兵练就了见好就收、当机立断的意志,咬咬牙说:就这个吧。房东反倒不急:待会儿还有一个要来,等那边看完再定。一起下楼的时候,房东问道:你们只能出一千五百,一百都不能再加了是吧?妻子笑道:你们开价是这个,我们才来看的,总不能坐地起价吧,呵呵。房东连忙道:不是这个意思,这套房子是我和弟媳一起供的,我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弟媳听说我们对门那套租出去一千八百,心理不平衡,如果你们愿意出到一千七百,我有信心说服她,其实我喜欢你们的,单位稳定,人也干净,租给你们我放心。中介也帮嘴:他们可以两年三年起租,这么长的时间很少有,省掉了你们很多麻烦,也避免了中间断档亏钱。房东却又摆摆手道:断档我倒不怕,毕竟地段和品质摆在这里,老受欢迎了,昨晚才放的租,你们都已经是第四拨看房的人了,一天时间铁定能租出去,未来也一样。
第二间房也在附近,但不是小区,是单体楼。一线之差就差很远了,它紧挨着菜市场,街面充斥着馊水和垃圾的恶臭,蚊蝇乱飞。这个单体楼是交付使用不到半年的楼盘,两部电梯内部都用塑料纸和木板遮挡着,漆迹灰斑乱成一片,到处是装修的刺鼻气息,令人晕眩。房子大小还算合适,但妻子意想不到的是,所谓公寓型,就是厨房跟床位挨在一起,中间放一张桌子,围几张椅子,就算吃饭的地儿了。不难想象,躺在那张被油烟熏陶的大床上,做的梦也一定跟美食有关。在两夫妻准备离开时,圆肚秃顶的房东说他还有一套旧房子,行李还没彻底搬干净,如他们有兴趣可以先去瞅瞅,满意的话定下来,他马上清好。妻子问道:我们赶着搬,明天能搞妥当吗?房东道:那我让工人晚上也抓紧干,应该不成问题。于是,又跟着房东的车子去看了,但到底还是不合适,太老旧了,连管道煤气都没有,隔三岔五还得换煤气瓶,得晕死去,三房两厅倒是不贵,但要留最小的房间给房东存放杂物,空间不算问题,怕只怕房东三天两头过来取物添物,甚是麻烦。李红兵最受不了的是房东的眼神,虽然隐晦迷离,但还是不断飘闪到妻子的脸上,这已经构成一种无法忽视的潜在危险。一个中午就这样完了。中介不提供晚上服务,只能再睡一天酒店了。
离下午下班还有一小时时,母亲打来电话,开头还是唠叨了几遍父亲举动的无心。李红兵一边看着文件,一边听着,并不打断,只是一味地支吾。母亲说她和父親一宿没睡,她一直训斥他,往常父亲都是无限驳斥和推卸责任,或者直接来一句我打断你的狗腿,以遏制母亲的絮叨,但昨晚没有。父亲表了态,事已至此,薇薇要怎么闹,他管不着,也不想管,他说像他这样的正人君子,绝对不是故意为之,不管怎么样,这点他必须强调,母亲和儿子儿媳必须相信他。母亲一句甩过去:再怎么说,即便你以为浴室里面的人是我,也不该直接推门进去啊。母亲说,你爸原本就计划今天去省城续药,医生都约好了,临天光的时候他觉得心跳厉害,想先量量血压,取出血压计却发现气囊裂了,我估计他肯定是血压偏高的了,他却铁了心要去,还不让我陪,提着包踢着拖鞋就出门了,我担心得要命,拨电话过去,铃声却在屋内响起,原来他过于匆忙,忘了带手机,饶是他中途用个陌生电话打回来报了平安,但这会儿他还未回到家,我吊悬的心终究还是下不来。从母亲的话中感觉,父亲仿佛带着一种死了算了的心态,要知道,父亲可是一个惜命的人。他不禁也担心起父亲来,万一父亲突然高血压病发作倒在省城喧闹却冷漠的街道上怎么办!
两夫妻在外面吃了个简单的快餐才回家。车停大院,妻子摇下了靠椅,舒服平躺刷手机。李红兵默契地独自溜出车门,上得几层楼梯,收到妻子的一条短信,上面是清单,必需品不在话下,令人无语的是,所列的衣物均附了一句说明,颜色、款式、长短、布料之类的,末了强调一句:千万不要拿错。进屋后,父亲又是赤膊瘫在沙发上,李红兵先是心头一定,继而又泛起一阵厌恶,暗暗庆幸妻子没有上来,否则又会是新一轮“六国大封相”。李红兵迅速把目光甩向洁白的墙体,开始翻箱倒柜,满屋子倒腾,不时发出乒乓的声响。父亲每听到一下响声就拧过头来凝视一阵,李红兵光凭眼尾余光就察觉到那种注视,仿佛在这个家里,永远不可能拥有独立的空间,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下。物品扬起的灰尘使他连打了几个喷嚏。父亲终于开口:感冒就吃药啦。李红兵沉默。父亲再道:自己有过敏性鼻炎就多注意一下身体,天天喷嚏不停。再说下去,恐怕鼻癌都要出来了,李红兵对着打开的壁柜大吼:先管好你自己啦,真这么厉害,就不至于弄到一身是病,看一下你自己的手,深一块、浅一块,简直就是白癜风。父亲本来皮肤就不好,年轻时在工厂又被侵蚀,半年前一次嘴馋,吃了几筷子鲤鱼肉,脸肿得像个猪头,双手则像红烧猪蹄。两个月前才有所好转,脸是摘下了八戒的面具,手也消了肿,但还有一些色斑。李红兵顺着父亲的思维说是白癜风算是手下留情了,堵在他喉咙里的一个医学名词是:皮肤癌。一切收拾妥当,母亲也已洗完碗、洗完澡,李红兵喊母亲进房,锁上门,开始谈他和妻子的想法和计划,他特别强调了存钱的困难。完了,母亲表态:之前答应的五万块钱购房赞助金一分都不会少,现在你们不回来吃住,每个月的伙食费也免了吧。母亲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红兵啊,你们快点要个孩子吧,也老大不小了,不是还得预留时间给二胎吗?他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是希望让一个孩子来把这个处于散架边缘的家拧紧一些、筑牢一些。但他只能无奈地回应:薇薇说了,等我们有了新家再备孕。他觉察出母亲眼神的失望,于是又补充一句:妈,现在已经很好了,按薇薇之前的原则,没买新房之前是坚决不结婚的。
李红兵洗澡时,妻子替他接了个电话,是鸭河,妻子答应了参加新组的夜宵局。他赤条条出来后,有点埋怨妻子的自作主张,自己真的是毫无心情和兴致。妻子把他推向房门:反正是在酒店里,我一个人挺好的,正好可以静一静。李红兵道:我不放心你。妻子吻了一下他的胸膛,然后眼光闪烁地盯着他,射出震颤的电:给我一点独处的空间好吗?难不成我还会从这个窗户跳下去?本来不曾这样想的,这下心里可要打一个突兀了,碍于妻子的坚持,他只好违心地顺从,并在喉咙深处狠狠地骂了鸭河一句:大家真没喊错你小子的名字,一天到晚呀呀呀、嘎嘎嘎,烦死了!
这次的局倒是师出有名,年逾三十的耗子终于摆脱单身了,确实值得庆贺一番。耗子的本名叫陈浩,比古惑仔的陈浩南也就少了一个南字,因此也就只有当大哥的心,没有当大哥的命了。他之所以得不到大家的认可,最主要的原因是一直打光棍。大家都嘲笑他是处男,他四处追求女孩子,美丑通吃,但问题是,就连丑小鸭都不屑于搭理他。这就让大家对他的初恋情人充满了好奇,他却并没有带到聚会来,只是自信满满地海吹了一番。耗子的言辞洋溢着浓郁的幸福感:她喜欢小动物,我也喜欢小动物;她喜欢旅游,我也喜欢旅游;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于是我俩相爱了。李红兵扑哧一笑:她喜欢小动物,于是爱上了耗子,她的品味真够独特的,哈哈!大家笑倒一片。李红兵续道:幸亏你长了一张黑脸,不然还有可能成为小白鼠,人家做完实验就会随手抛弃的。耗子为了化解尴尬,一口灌下了满杯的黑啤,脑袋有点晃悠。大家只笑不言,似乎在等待着李红兵释放更爆炸的笑弹。李红兵也并没有让大家失望,他进一步深挖话题:成语有云,蛇鼠一窝,能跟耗子凑一对的,应该属蛇的吧,又或者是姓佘的?耗子终于憋不住了,回了一句:顶你个肺!李红兵反应相当敏捷,一下子接过语柄:哦,原来嫂子是属牛的,也对,十二生肖里鼠和牛是最亲密的伙伴。
李红兵在机关单位工作,开车是绝对不能喝酒的,醉驾算刑事犯罪,一旦判刑,则必然要被开除公职,一切身份、地位就将全没了,未来的生活也将彻底毁掉。但这次他清醒地觉得,自己该喝点酒了,抢过鸭河的瓶子,顺势碰在了耗子的瓶子上,豪气干云地吼了声:干杯!他突然发现酒是那么好喝,酒的小苦是在映衬着生活的大苦。他又连吹了两瓶,胃部鼓胀。在打酒嗝呼出酒气的同时,昨晚的遭遇和苦恼顺势溜出他的口舌。他表述的语言非常简练,以至于说完了他都来不及后悔。或许大家都有点醉意吧,他们关心的重点不是李红兵该怎么办,而是李红兵的妻子究竟有没有正面转给家公看。耗子逮到了反击的机会:据我分析啊,你爸一定看到薇薇的正面了。鸭河说了句人话:我们都见过薇薇,像她反应这么灵敏的女人,一定会第一时间守住自己最关键的部位。李红兵有点无语,而他听到旁边几个人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他们的烧烤摊就摆在大路边,来往车辆每一声呼啸都能引起灌了酒的脊梁柱泛凉、发麻。烧炉的白烟仿佛不是飘逸出来的,而是被一个个炮弹炸出来的,一蓬一蓬的,慢慢消融在夜色的漆黑之中。一片望过去,十几张矮桌子各自为政、声浪此起彼伏,一张桌子就是一个替天行道的山头,摇旗呐喊、声威震天。鸭河继续发话: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人类本来就是不着衣物赤条而来……没等他说完,史明插了进来:对对对,大家都是成年人,身体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火佬红着脸,眼睛被汗水腌得狂眨不止:我一直很喜欢小薇的,只是不说罢了,我都很羡慕你老子啊,能看上一眼,我死也甘心!李红兵正想一拳打过去,却被众人起哄的声浪压下去了:暗恋,暗恋,暗恋,暗恋!鸭河指着火佬笑道:你小子隐藏得够深的啊,朋友妻,不可欺,动动歹念就算了,可别真的付诸行动,在座的一票人会把你熔掉!李红兵听着大家越来越离谱的话语,抓起一瓶布满汗珠的啤酒,一个昂头解决掉。下巴和脖子流了不少,他右手自领口向上一抹,掌心在脸上打了几个圈,风吹过来,整张脸都清爽不已。然后他感觉脸颊越来越湿,乍热还凉,竟是一个男人久违多年的泪水。他要举手遮挡已经来不及了,兄弟们纷纷过来拥抱他,有几个更是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饮泣。大家开始说自己生活的不堪,似乎想以共鸣来换温暖、以对比来显正常,有些人没控制好,还真的变成了自我的倾吐和宣泄,一桌人抱头痛哭,俨然一座苦闷与失意的大熔炉。李红兵道:放心,我没事的,过了今晚就好了。李红兵道:我就是喝了点酒,难得顺势悲伤一次,这点小事我压根不放在心上。李红兵道:你们看我现在的笑容,多灿烂,这才是我的真实情绪。李红兵道:你们说的我都懂,我不会做傻事的。李红兵道:你们别哭了,最该哭的人是我,我都不哭了,你们还哭什么!李红兵道:看一下真没什么,你们这样是要逼我离婚吗?为了忘记这件事,从此相忘于江湖?李红兵道:然后再找一个处女,并且把她一辈子囚禁在贞洁的象牙塔里?李红兵道:你们放过我吧,我不该告诉你们这个秘密的!李红兵道:老婆,我对不起你,我让你脱掉的衣服又再脱了一遍。李红兵道:你们的兄弟,我,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勇敢地面对未来。李红兵道:你们的目光真是无物之阵啊,杀人于无形,我已经死了,请给我再来一箱啤酒,我要洗净我的灵魂,我要复活!李红兵语无伦次地说了好些话,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话了,令人戏谑的是,他从一个应该被众人安慰的受伤者进化成了一个安慰众人的救世者,他并不伟大,他只是抱定了一个简单的想法:我不能让别人因为我的悲伤而悲伤。聚会的最后,李红兵把伟哥拿烟头在他车内顶棚烧出一个窟窿的事说了出来,鸭河提议,大家闭上双眼,手拉手围成一个圈,默默在心里为中风的伟哥祈祷一下。这回,有三两个人,眼睛一闭,一个晚上就过去了,睁开时已是日上三竿。
房子终于租定了,只能说勉强接受吧。最大优点是房东第一次放租,李红兵夫妇仅花租金便住上了新房子。但这同时又是最大缺点,屋子里还残余一丝丝装修的气味,不能马上入住,要留个四五天给房东购齐家具家电。因为是在三楼,阳台外面是一个公共大露台,三楼各门各户都能连通,李红兵提出让房东梁姐安装一道防盗闸门。梁姐一开始有点犹豫,李红兵说出了他的理由:其实保障我们,也是保障梁姐您,如果我们发生什么人身财产安全事故,麻烦到的终归还是您。梁姐见有两三间住户确实加装了防盗铁闸,不算是过分要求,就答应了。详谈之下,原来妻子跟梁姐是同省的老乡,情谊上好像突然加深了许多。签约之后,妻子还挽着梁姐的臂膀,嚷着要一起去选窗帘和床。本来就是小户型,房间非常小,梁姐初步计划买1.5米宽的床,但李红兵则希望她买1.8米宽的。梁姐问:能安得下吗?李红兵道:横着放,应该没问题。梁姐又问:有必要这么大吗?李红兵做了个诡秘的笑容:年轻人,你懂的。梁姐顿时面色尴尬。妻子连忙接过去:我们准备要孩子了,是三个人睡。等到入住,距离那天晚上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却还并不能彻底安下心来,每天搬些东西过来,差不多又用去了一个星期,因为已经拿着钥匙,所以安裝铁闸和联系物业激活电子开门装置都得亲力亲为,还要报装光纤网络和有线电视等。车子是李红兵在开,上班时间请假回家的任务自然压在他的肩上,前后请了七八次假。还好领导开明,支持他度过此次变故。他报告了搬家的客观事实,自然不会坦然说出真正原因,只说是:新婚夫妇想过二人世界。领导倒是精明,几次三番旁敲侧击:搬出来,婆媳矛盾会少很多;两代人一起住,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方便。李红兵不好说什么,一味支吾,或者沉默。
某天,舅舅打来电话,说最近手头比较紧,想借五千块钱用用,下个月归还。同时还强调千万不要告诉李红兵的爸妈,免得他们训斥他。李红兵答应了,但他跟妻子是联合存钱的,卡由妻子保管,于是他让舅舅发银行账号过来,晚上去转账。舅舅最先发了个建行卡号来,又说不是,再发了个农行卡号来,又说不是,最后整了个工行卡号,李红兵倒满意,因为他存钱的卡正是工行的。傍晚接了妻子下班,他开诚布公地跟她说了舅舅借钱的事。他想不到妻子会发那么大的火。妻子反馈的第一句话是:舅舅就是借钱也不应该是向我们借啊,应该问你妈。然后她又说:这事必须告诉你妈。李红兵一下子泄了气:舅舅都开口了,难道我还不借吗?而且我也答应了他保守秘密,你又要说,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妻子道:可以让你妈不跟舅舅说,但她必须知道这事。李红兵道:我们答应了别人不说,都尚且忍不住说出来,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怎么去控制别人?秘密一旦出了我们自己的口,就别指望它还是秘密了。妻子问道:你有没有问你舅舅借这个钱的用途?李红兵答道:钱借给别人,钱就是别人的了,我们无权管控别人的钱,只要他最终顺利还钱就好了。妻子道:你舅舅如果借钱去放疗、化疗,我是非常支持的,即便是送给他也没关系,但如果他拿去赌博,我们借给他就是害了他。李红兵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以赌为生,我们能控制他不赌吗?即便他跟我说钱是用来治病的,谁又能保证他就不拿去赌呢?你这个问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妻子道:你的意思是,这笔钱你预算他不还了,你也可以接受,是吧?李红兵道:人家说了会还,肯定就会还,他从来没有向我借过钱,毫无借钱不还的不良记录,我们凭什么怀疑他不会还钱?妻子道:总之,如果他到时不还钱,我们就跟你妈说。李红兵道:嗯,到时我会狠命催他的,反正绝对不会影响到我们买房。拿了卡,在步行前往银行自动柜员机的途中,李红兵拨通了舅舅的电话,跟舅舅最终确认好是否把钱转到最后那张卡。舅舅说是的。然后舅舅还说:我这阵子真的很吃紧,如果你那边松一点的话,给我多转两千吧。李红兵瞬间愕然:我刚工作没几年,存款本来就少,前几天从家里搬出来住,开销大了很多,着实拿不出更多的钱了。亲戚们早就知道了他们夫妻俩搬到外面住的消息,是母亲说的,说辞是小两口要备孕。母亲特地向妻子申明了一点:我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起过那件事,你们可以放心,平时跟亲友们见面,以前怎么样,以后还可以怎么样。舅舅响应得倒是干脆:那就五千吧。李红兵本想强调一下还钱的节奏,话到唇边又咕噜一下吞下去了。
这段时间,李红兵一直处于焦虑的阴霾之中,只有妻子亲手制作的饭菜让他享到了口福。搬出来后,才是她严格意义上开始学做菜肴。之前她偶尔也做做,但总是固执地拒绝试味,导致浓淡极不稳定,烹饪水平一直上不去。这回她终于愿意迈出第一步,学会了用舌头尝菜,尽管是对照网络菜谱按部就班完成,但李红兵的胃还是相当满意的。速度稍微慢了点,正好饿一饿肚子,吃的时候更开怀。豉汁蒸排骨、冬菇焖鸡、笋干炒烧腩等,一盘盘有模有样。李红兵突然感觉到:跟这个女人生活一辈子,还真的不赖。他产生这个念头的那一刻,嘴角还泛着油光,妻子的围裙在他眼里就像是性感的肚兜,上面还晃着几个湿漉漉的手印。他用公主抱的方式捧起妻子,压下脖子,亲吻她的唇部,他清晰地感觉到唾液、汗水、油渍揉搓混合在一起的润滑效果。他说:我想跟你做爱。在自己最亲密的爱人面前,他喜欢这种直截了当的语言,毫无顾忌、毫无保留。他先是把妻子平放在沙发上,然后一手抓住桌垫一边,平稳地举起,碗碟在上面摇晃,却又随着桌垫安全着陆于地板。他再次抱起妻子,把她平放在餐桌上,餐桌太短,妻子的头脚不得不微微抬起,仿佛挂在空气中。当他想俯身压上去,妻子却把双手挡在胸前:唔,我还不想。李红兵继续在妻子身上挖矿取金,妻子却态度明确:不行,我暂时过不了内心那道坎。李红兵换个角度哀求:我们该要个孩子了。妻子摆过脸去:等春天吧。
公寓房的总面积只有四十多平方米,刚搬进来的时候觉得很充实,住上两个星期就开始感到局促压抑。一层楼并排十几间房,住的多是老年夫妻或者外地单身青年,邻居间碰面基本都是低头快步走过,仿佛大家过的都不是日子,而仅仅是时间,仿佛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不怀好意的骗子。楼下的小花园不用二十分钟就能转一圈,池塘里的锦鲤是在水里点燃的火。李红兵只完整地走了一遍,要散步他都是去江边,看看江水的波光,就像见证了一滴自带光芒的水珠从源头流到大海的全部过程。他最不喜欢的是这个楼盘到处都是风水摆设,总在一些角落突然瞥见异兽狰狞的面目。他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不会希望风水给他带来什么好运,而置身其中,他时常感到恶心,像是自己好容易一点点积攒下来的运气正在被吸走。
他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正在一点点地坍塌。又过了两天,李红兵收到了法院的传票,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这些天来他已多次接受警方调查和盘问,弄得焦头烂额,警方当然希望当事双方庭外和解,可以省很多事,毕竟双方损伤并不算严重,但挨打的那个人坚持要对薄公堂。李红兵倒是不惧,只是这些琐事老是要占用他日常的时间,精神上很厌烦,他宁可多赔些钱,当然,这是妻子最不愿意看到的,而对方要的是诚恳的道歉,这点他严正拒绝了,他坚称始作俑者是对方,对方污浊的眼神,他甚至扬言要反告对方性骚扰他的妻子。单位领导知道了情况,专门找他谈了几次心,劝导他要理好自身家务事,一屋不扫,无以扫天下,要先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说他年富力强,提拔还是很有希望的,但平时一定要做好准备,关键时候才能把握住机会。领导最后特别提醒他:能和解要尽量和解,别上了法院,一不小心被判了罪,要知道,一旦刑罚加身,饭碗铁定是保不住了。
李红兵突然很想要孩子了。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天晚上妻子吼出的那句:我们离婚吧。其实这句话,妻子并不是吼出来的,妻子吼出的是另外的很多话,但在李红兵的记忆里,不同的影音交叠在了一起。他感觉自己正处在疯狂的边缘。他意识到婚姻关系的渺小和脆弱,他害怕失去挚爱的人,他需要一个精神纽扣。他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有一次他把牙簽当成了挖耳屎的棉棒,捅进了耳洞,如果不是及时反应过来,可能就要变成爱迪生和贝多芬了。他每天洗澡的时间越来越长,尽管在他洗澡时,妻子从不曾主动打开浴室的门,但他还是搭上了反锁,他需要彻底的一个人的空间。他想得最多的是将来孩子的相貌,会偏向妻子的清丽,还是接近自己的圆润?他沉浸在幼年混沌的印象里,甚至神经质地极力回忆母亲给他喂奶的画面。尽管母亲说过,他两岁就断了奶,但他多少还有一些模糊的影像,他苦思冥想,试图顺藤摸瓜,还原出真实而清晰的美景。李红兵想道:既然我记不住母亲的身体,那么父亲脑海里薇薇的身体也势必会逐渐朦胧、残损、消失,到了后面,其实也没什么了,这就是记忆的特性,也是记忆的魅力所在。为了让自己冷静,李红兵笔直站立,身上不着一物,嵌在墙上的花洒从头部喷下,数不清的细长水柱有如利箭在不断刺击着皮肤,仿佛要从毛孔闯进去,水流和血液分别在身体内外奔腾,并且融通交汇,身体慢慢拥有了江河湖海的力量,有了百鸟朝凤、万佛朝宗的自信。闭上双眼,他看到车上那个烟屁股烫出的小窟窿,漆黑丑陋,越是凝望,越是深邃空明,像是宇宙的黑洞,穿透它能够抵达任何时空,联结任何事物。心灵接通万物的那一瞬间,万物突然消失了,包括李红兵本人的肉身皮囊也随之消失了,只剩一颗红通通的心脏在强壮有力地跳荡涨缩,光芒照彻黑暗。他希望世界发生一些毁天灭地的大事,最终又有惊无险,这样他就可以向自己交代近来的所有遭遇都是有成因的,他不喜欢这种看不见拳头和陷阱的黑暗生活。他突然无比羡慕用臂膀抵挡大车的螳螂,或者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他们的敌人再强大,毕竟敌人就在眼前,拼了命扑上去,输也输得心服口服、没有遗憾。他似乎进入了王阳明提出的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的超拔境界,一片清净、烦恼全无、天地澄明、一秒永恒。
为了保住工作,李红兵选择了妥协。经多次协商,赔偿金额最终敲定为五万元,这意味着夫妇俩的购房计划只能无限期押后了。赔偿金额本来不用这么高,但李红兵坚持不作道歉,宁可多赔一点。一开始被打者并不接受,妻子就找到了对方的妻子,两个女人闭门密议了大半天,才一起面露微笑出来。在五万元的条件外,还加了一条,李红兵立着不动,让那个男人揍三拳。那人倒狠,三拳都落在左脸颧骨同一块肌肉上,疼得李红兵咬出了牙血。但这也有个好处,只有一处瘀青,抹药方便。事后,鸭河他们扬言要生剥了那个男人的皮,李红兵阻止了,笑笑道:我早有心理准备,这是娶漂亮老婆的代价,你们就羡慕吧。鸭河连忙嬉笑道:换作是我,也甘心啊。李红兵继续自己的思路:本来我以为他要跟我痛快地打一架,我承认我高估他了,挨他拳头的那一刻我是开心的,我压根看不起他!一桌的杯子随即碰在了一起,清脆的声音。
妻子已经愿意回家了,尽管并不多待,她现在唯一坚持的,是不在家里洗澡,不想再进那个噩梦的现场。但李红兵觉得,妻子的这点坚持也会很快放弃的,妻子是个记忆力不好的实用主义者。母亲开始做思想工作:你们晚上回家吃饭吧。李红兵不好表态,于是刻意沉默,却听见妻子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妈咪,我就等您这句话了。李红兵心里一个突兀,怎么自己那条梗还未拔除,妻子作为直接受害者,就惊人地修复到了如此地步!他感到一阵恶心,皇帝不急太监急,自己一不小心成了太监。难道在坚强和心理成熟的维度上,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女人!母亲开始絮叨一些废话,这是她原本已经想好的劝说理由,没想到儿媳这么爽脆就答应了,一时想不到什么可说的,就顺嘴说出来了:出去这么大半个月,你们两个人都瘦了,李红兵我是不担心,怕的是你啊,薇薇,我一直跟你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我是把你当作亲生女儿看待的,你双颊都凹进去了,我看着都很心痛。妻子倒吃这番话,吧嗒吧嗒就两行热泪下来了。止住之后,妻子问道:那我们还是继续给家用吧,您觉得多少合适呢?母亲道:随便给一点就好了……李红兵听到这句话,心头暗喜,但立马被母亲紧接着的三个字射断了冉冉飞升的翅膀:八百吧。他不得不佩服母亲的语言,八百也算一点哦。老人家既然开了口,他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不动声色之下,他的脑海里飞速运转着几道数学题。李红兵想不起来,他们仨聊到个什么话题,他顺嘴就把舅舅借钱的事说了出来。这不还没到舅舅还钱的期限嘛,他凭什么不相信舅舅能按时还钱?他为之深深懊悔,仿佛自己出卖了灵魂,是个叛徒,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嘱咐母亲千万不要去训斥舅舅,母亲自己知道就行了,但他觉得为时已晚了。
母亲和舅舅的感情非常好,外公外婆去世后留下两套老房子,舅舅主动说要分一套给母亲,母亲也主动说外嫁女绝不回去分家产。舅舅于是把其中一套卖了,当时房价还没有涨起来,如果留到现在再卖,估计余生也就无忧了。母亲和舅舅其实是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一个封闭传统,一个潮流不羁,一个愚钝平庸,一个剑走偏锋。但是舅舅从未鄙视母亲,毫无理由地尊重这个大姐,母亲也从未侧目舅舅,可能因此宠坏了舅舅吧。李红兵知道,后来母亲偷偷给过不少钱给舅舅应急,那都是她日常省吃俭用存下来的私房钱。
伟哥回来了,兄弟们当晚就组织了一次聚会。鸭河呼李红兵过去时提的说法是:给凯旋的英雄接风洗尘。李红兵调侃道:病号一个,咋成英雄了?鸭河发出爽朗的笑声:战胜病魔,难道不是伟大的英雄吗!李红兵一阵感触,他想起之前听过的一句话:我们每个人都是英雄,一生都在对抗时间、生活和死神。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失败的士兵,在进退之间迷失了自我。当晚,众人都期待看到伟哥脸塌嘴歪的模样,真见面时却兴味索然,完全是正常人一个,压根看不出端倪,伟哥说是高价请了一位老中医进行针药护理,效果奇佳。火佬开了一坛珍藏多年、像传说一样存在的好酒,据他自己说,这酒一共就三坛,是一个民间酿酒大师亲手酿造的,由火佬的父亲传给火佬,一直埋在火佬父亲坟墓的后土。李红兵开头也不喝,但闻到酒香,忍不住尝了一口,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了。喝完整坛后他还不过瘾,说话的分寸已乱,嚷着要去再挖一次火佬父亲的坟,把剩下两坛也解决掉。李红兵还向伟哥通报了烟屁股烧车顶棚的事。两个摇晃的男人抱作一团,和谐共振。伟哥豪言:我出钱,给你换一辆新车吧。李红兵狠命摇头:不用不用,给我的车换个天灵盖就好了。伟哥戳中了他的内心:你缺钱吗?如果缺钱的话,我用原价买了你这个车。李红兵是知道伟哥情况的,伟哥平常都是月光族,哪里有余钱?这次是因为他中风,老婆要跟他离婚,他就把祖传的老房子卖了,分了一半钱给老婆,两口子从此分道扬镳。
舅舅提前还钱了,原因是母亲跑去训斥了舅舅一顿。李红兵知道,舅舅是不可能这么快渡过难关的,可以猜想,还这钱,舅舅用的是移花接木、乾坤大挪移的招术。舅舅没有稳定工作,却奇迹般地度过了这许多年,当中自有过人的生存门道,李红兵并不担心,只要他别向高利贷开口就好了。李红兵接过舅舅的钱时感觉异常难受,他不敢看舅舅的眼。五千块钱是舅舅从牛仔裤的右前袋取出来的,那里离舅舅的命根子非常近,仿佛舅舅掏出来的是命。年轻时候的舅舅是一个春风得意的时尚宠儿,皮风衣、牛仔裤、拉风摩托、光芒万丈的笑容,出手阔绰,经常请家族的人吃大餐,李红兵小时候没少得到舅舅的恩惠,有次舅舅带李红兵他们几个表兄弟姐妹去北京,双飞,住五星级酒店,回来只收了李红兵父亲一千五百元,那是十几年前啊。他借给舅舅五千真的不算什么,就是全部给他也仍未还上欠账。当时,李红兵更多的不是感念舅舅的大方,而是在心里打了一个沉默的问号:父亲这个额度也给得出手!
母亲是个乐天知命的女人,在父亲那里所受的气,都会通过打麻将来获得内心救赎。最近几天她突然胃不舒服,一是吃东西恶心,二是勉强吃进去不用多久就会反吐出来,体重噌噌噌掉了十斤,麻将也不打了,饭也不做了,天天躺在客厅沙发上,一手遮住脸,一手捂着肚。李红兵和妻子都很担心,劝母亲去医院检查,讳疾忌医的母亲就是不肯去,逼急了就爆出一句:我就是死了也不去医院!父亲也在旁边煽风点火:胃病是很正常的,吃两颗药就好了,年輕时我的胃比这严重多了,现在不也没事!李红兵早已习惯了无视父亲的唱反调,你擤个鼻涕他会说是你鼻炎,你担心胃有严重疾病他又会说是小问题。妻子私下对李红兵说:你妈经常吃什么酸菜、腊肉之类的,我真的怕她是胃癌,还是尽早检查为好,早期还有得治。李红兵无奈道:她就是这么闭塞又顽固的人。妻子反复强调:你妈是我们跟你爸的唯一枢纽,如果你妈先走了,我反正是不会管你爸了,你是他儿子,到时你要负责好。李红兵无言以对。又过了几天,母亲的胃越来越痛,她实在熬不住了,也开始真的恐惧了,松口愿意去检查了,李红兵就请假带她去医院,发现肠胃衔接处有一个伤口,由于母亲有糖尿病,不宜做大手术,只能用夹子把伤口夹好。就是这么简单也是有风险的,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会伤口崩裂大出血,李红兵在作亲属同意签名时手是颤抖的。毕竟不是癌,李红兵还是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母亲如此乐观而健忘,拥有孩童般的无忧无虑,应该算是最不可能有癌症的人吧。回家后,父亲简单了解了情况,就一脸轻松地说:胃溃疡不算什么大病,吃不吃药都会自己好的,去医院只会浪费钱,医生知道你有医保卡,开药肯定都往贵里开!没人会接他的话。母亲吃药舒服了两天,然后又开始痛了,父亲又说:叫你不要吃那些药了,你看越吃越严重,肯定是药有问题。父亲是故意选在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说的,当时李红兵和妻子不动声色地夹菜吃饭,走出家门回公寓的路上,妻子才开始吐槽,而且小声地说,仿佛父亲还在周围监听着。她感叹道:这人心啊,真的比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更阴暗,我们带你妈去检查,如果病好了,那就是自然会好的,如果没好,那就是检查吃药的问题,前者是他深谙其道,后者是他早已预料,反正说到底,功劳都是你爸的,责任都是我们的。李红兵安慰道:对于那些永远不承认自己有错的人,唯一的做法就是让他们在错误里活一辈子。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李红兵感觉自己像是过了一辈子,无数沉重的事情堆积到一起,压弯了他的脊梁。有时候他真的很想发发脾气,却找不到对象,也找不到借口。他只能一直憋着,让自己喘不过气来。他客观地分析这些经历,有谁错了吗?好像谁也没有错。即便有错,也是结果的错,而不是原因的错。众生为果,菩萨畏因。因沒有错,就不是错。那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场生活的灾难?当他想安慰妻子,发现妻子已经不需要被安慰;当他想获取别人的安慰,对不起,他还得反过来安慰别人。他意识到自己正生活在一个吊诡的悖论里,做什么努力,都那么的可笑。突然,他非常渴望去当兵,可惜已经错过了年龄。他开始相信命运,相信自己的名字会带给他启示,助他完成自我救赎。但他马上又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而深深悔恨自责。他萌生一个想法,自己这辈子所做的事情中,最壮丽、最血性、最光荣的一件,就是当街拳打陌生人。他甚至认为,自己应该去练武,延续少年时的侠客梦,他要在最繁华喧闹的北门口,一个人放倒一条街的人。那件并未直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给他带来了永久的心灵创伤,他思前想后,要真正走出困局,无非三个途径:父死、娃生、婚离。虽然他讨厌父亲,却不希望父死,因为:父死,根断,自己在人间就真的成了浮游生物了。他更不希望离婚,离开妻子,不如去死。于是,唯剩生娃。但妻子仍处在心理阴影当中,走出来不知要等猴年马月。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要展现一下男人的欲望与力量?他仿佛是在被生活推着往前跑,置身茫茫大海,听任波浪拍击,最终的去向和落脚点,只有天知道。但这个故事必须要有一个结尾,李红兵想了很多,最终定格在一个场景:
某天傍晚,妻子单位有聚餐,没有回家吃饭。晚餐是四菜一汤,因为母亲是做好了菜才接到妻子电话的。李红兵吃得很不是滋味,草草放下了筷子。妻子在的时候,他会帮忙收桌洗碗,这回他利索起身,进了房间。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问她吃完了没。妻子说:才刚开始。他又问:那大概什么时候能回?妻子说:暂时还定不了。他再问:要不要去接你?如果要,你走之前给我电话。妻子说:不用了,同事有车,几个人一起回去,你在家里等着吧。他重复了一遍意思:好,我在家里等着,你直接回来吧。两个小时后,手机里亮起了妻子的昵称:小公主。这两个小时里,李红兵看了会儿书、听了会儿歌、闻了会儿花、吃了会儿饼、摸了会儿腮,迷迷糊糊中睡着了。铃声令他怀疑自己的死活,猛地一下坐起来。妻子在电话那头语气紧促生硬:你不是在家里等着吗?去哪里了?李红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去哪,我在家里啊。妻子的声音提高八度:忽悠谁啊,我现在就在家里,你在哪个鬼地方,快滚出来!李红兵一下子明白了,于是用火箭一样的速度跑出了家门。“砰”的一声后,他回身望了望,那个熟悉的门框就在咫尺之间,但他感觉,自己已经找不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