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展
1
樊素英老时,回想以前的日子,就要往嘴里塞块糖。干瘪的牙床上浮着一泓甜,才敢放任那些年的旧影重现。
在她的开场,命运曾对她打过追光。与邻居相比,她的家境算不错,作为小女儿,在父兄纵容下,自带娇弱气质,常笑笑的,不谙世事,一双眼睛清亮幽深,进出哼着歌。她的声音好听,春水泠泠,叮咚悦耳。樊素英学习好,在那个年代,考个师范学校没问题,尔后就可以在县城中小学从教,在地方上较高的范畴内择婿,一生安分守己,谨慎地踩好时代的每个踏板,便可拥有体面安全的人生,按政策要求生育一个子女,孩子长大后,她也面临退休,跳跳舞或是报个团旅游,在世俗中葆有内心的小浪漫。
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关就出现了偏移。
十四岁时,樊素英的母亲沉疴不起。熬了半年,去世了。她本可以顺风顺水铺展下去的人生,就此帷幕关闭。但受母亲病逝影响,那年的师范学校她没考上,仅差四分。县城有所学校招收复读生,升学率高,她想让父亲提着礼物去校长那里说项,她想再考一次。父亲仍沉浸在漫长的悲伤里。父母感情好,妻子突然撒手而去,父亲迷茫无助,这么多子女,他该怎么办?对她的请求,父亲只顾抽着烟,脸上没有波澜,一句话就将她打发了:“想上,自己找去。”父亲脸薄,一辈子自尊要强,不会求人;还有,父亲觉得她有点自私了,以前还好,现在没了母亲,父亲狭窄的怀抱暖不过来了。刚十四岁的女孩儿,之前一直在庇护下成长,县城都没去过,校长家在哪儿都不知道,她去找谁呢?
樊素英自此失学。
从此恨上父亲。也做家务,也照看弟弟,也帮大姐大哥分担活计,却再不跟父亲说一句话。刚露出可能的人生,被他断送了。她恨。
在家幾年,其间,县里办了个夜校,针对待业青年的速成培训,涉及面宽广,请了农技师、机电维修、养殖等领域的老师教学,就为不安定的青年有个一技之长。樊素英不为学习,为散心,也是逃避家务。在这里,认识了张海兴。
老张给她最初的印象是土气,细看下去,土气里又自成体系,这个男人土得大大方方,不似其他村子里来的,松肩塌胯,贼眉鼠目,透着一股子被生活的五指山压住的畏缩。张海兴寸头,浓眉,大眼,气宇轩昂,唯肤色黝黑。他考上了师范,被顶替了,在家务农认命,几年下来,晒出一身古铜,觉得不是长久之计,听闻有此培训,撇下农活专门来参加的。张海兴学得极认真,眼睛探照灯似的,做笔记,写心得,提问题。
忘了是怎么开始的了,樊素英后来反复地想,想到心碎,也想不起他俩到底是谁和谁先说的话;至于说了什么,更是想不起,无非是打个招呼吧。但两个有缘的人,就如两股电线,同样的年纪、境遇、迷惘和希冀,让两颗落在局促现实里的心,有说不完的话题,零线和火线,遇上了,一时间,火树银花。
得知她恋爱的消息,大姐和大哥去张海兴家做了细致的实地考察,回来向父亲汇报:张家兄弟多,家里常揭不开锅,张海兴和父母住在老房子里,而且,妯娌不和,言语鄙俗。
父亲抽着烟袋,沉默了。沉默里明显是拒绝。
若父亲缓兵之计,先是同意,然后再晓之以理,樊素英可能还听得进去。父亲敲敲烟袋,扯动了下嘴角。分明是个讥讽的笑意。父亲觉得她瞎胡闹呢,就为了和他置气。
樊素英当了真,家里反对,更激起她的报复心理,你越阻挠,我越要和他好,谁让你不叫我复读呢,我做什么,你管不着!
他们很好。再好下去绝对能爆出未婚先孕的戏码。父亲木工好,刨刮敲打,做了一套家具,抛了光,让大哥给她传句话:“妮儿,你自己选的,你想好。”
樊素英扭过头,心里坚硬地说声,嗯,我自己选的,不管好坏,我认。
实际上,嫁过去的第三天,她就心生悔意。她才知道,婚房是借的,板凳、桌子、椅子都是七拼八凑的,粮缸是空的,家里唯一像样的,是她陪嫁的一套槐木家具。这个浓眉大眼演反派都正气凛然的夫君,就这么参与到这出谎言中,以婚姻图谋了她。
张海兴一次次往外搬东西,到最后连婚床都抬了出去,屋里搬空了。樊素英心也空了。她尚不知命运的釜底抽薪,只哭笑不得地问一句:“这个家,到底还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
张海兴还在笑,挠挠头。她明白了,就这么个不知是忠厚还是狡猾的傻大个儿,是属于她的。
两个人白手起家,利用在培训班所学的知识,种食用菌,种药材,种棉花。樊素英丢掉了小儿女的柔嫩、骄矜,干起活来,有股子拼劲。没办法,他们屋子漏着,一下雨,锅碗瓢盆都不够用。也顾不上哼歌了,生了两个儿子,樊素英害怕了,不敢再生了,做了结扎。
辛苦了四五年,才攒够建房子的钱。
婚后,她没脸去看父亲,也拒绝父亲来看她。这回建房子了,樊素英觉得略微可以扬眉吐气,打算让父亲来做下木工。父亲见到她的刹那,就哭了。原来娇柔的小女儿,现在黑黑的,腰身粗了,头发凌乱,宽松的粗服,牙齿也没那么白了,脸上风霜刀割,眼睛里没了清澈,大儿子在一边玩泥巴,头脸身上脏污淋漓,小儿子光着屁股在毯子上打滚,嗷嗷地哭,晾在院子角落里的内衣,都是破烂的……父亲蹲下来,哭得止不住。
她本来准备安营扎寨,迎敌一样面对父亲的冷嘲热讽,痛斥她当初不听劝的蠢行。父亲这突然的大哭,樊素英坚硬如鼓的心,一下泄了气,背对着父亲,仰着脸,大放悲声。
她为自己的叛逆和自以为是的爱情,付出了代价。只是这代价,过于沉重。
张海兴正拉来建材,见岳父来了,大张旗鼓地笑着招呼着,要打酒,要买菜,要好好招待。有一份诚惶诚恐的郑重。酒买来,菜炒好,岳父不为所动,张海兴的笑就带着苦相了,趋着身子,请丈人上桌。父亲一口水没喝,一口菜没吃,搁下一千块钱,徒步四十里来,再徒步四十里回去。临走之前,拍拍张海兴的肩膀,什么都没说。等走出村口,在蹚起的黄尘里,父亲脚步踉跄,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作孽啊,害苦了女儿。”
张海兴守着一桌子菜,脸上下不来,真想把桌上那一沓钱撒了,可攥到手里,纸币上汗津津的,他似乎被烫住了。旋开酒瓶,他自顾喝起来。很快,张海兴醉了,就落泪,不停地对樊素英说:“对不起,对不起……”他确实没一样对得起她,孩子没人带,屋子是破的,干不完的家务和农活。张海兴哭完,眼目灼灼,“相信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樊素英噙着泪,给男人倒水。就为了他这酒后的信誓旦旦,她搭进去一辈子。
张海兴确实在努力兑现誓言。
建好了房子,急于还清欠款,他连轴转,养了几百只鸡鸭,种了三棚食用菌。眼看着要打赢生活的翻身仗,人被希望撑着,张海兴黑瘦黑瘦的,可走路带风,疲倦的身体如烧着的木炭,炭火中心,是他炯炯的双眼,电力强劲。樊素英劝他:“你也歇歇,慢慢来。”张海兴眼睛放光,亢奋的样子,像即将扑到猎物的饿狼。他在一五一十地算账:棉花卖了可以还多少账;鸡鸭品种优良饲养得好,能卖多少钱;今年金针菇平菇价格看涨,三棚收完,不但能结清建房的款项,还有剩余;我要买一套那种软垫的沙发,再买个唱片机,你就躺沙发里,听着你喜欢的歌,或者看看小说,吃块点心……她畅想了一下他描绘的场景,幸福也不过如此了。跟着这个男人,是对的,她不后悔。
一直到死,雪花覆盖眼窝时,张海兴给她说的这些话,眼里的神采,手上的动作,滚烫的语气,樊素英都历历在目。
那一段是雨雪天气,樊素英在家照顾孩子,张海兴起早贪黑将采摘的菌类运到城里饭店和市场。他出事的那天,雾气弥漫。夫妻俩几乎一夜没睡,几百只鸡鸭挑拣分装到铁笼子里,樊素英看看天:“要不等雾散了再去吧。”路上的积雪未化,冻住了,车子容易打滑,再加上大雾,她不放心。张海兴已和市场上的贩子约定好,不想耽误别人的生意,执意要按时送去。他笑呵呵的,手一摆:“嗨,这条路我天天走,你就甭操心啦。”并让她赶在精力旺盛的儿子们醒来前,睡个回笼觉。樊素英拗不过他,嘱咐一番,也真是累了,挨着枕头就睡沉了。刚睡着,就做了个梦,梦见丈夫开着货车向她驶来,他的脸上笑盈盈的,却似是梦游的状态,快到了樊素英跟前,也不停下来,继续往前开,她喊他,挥手,他都不理睬,没看见似的。在张海兴漾着朦胧笑意,将车子驶过她身边的刹那,樊素英捂着嘴,叫了一声:“呀!”
她分明看见,有一双白色的手从后面探出来,忽然捂住张海兴的眼睛。他还挂着迷离的笑,继续驾车前行。
樊素英从梦里惊醒,喊道:“天哪!”
其时,张海兴正开到道口桥下,迎面撞上一辆从雾气中突然现身的绿皮卡车。人,当场就没了。
2
樊素英绝非水性杨花的女人。好似正坐在车里,虽是破车、慢车,路也泥泞,却没想过命运会将她从半道上扔下。丈夫留给她的是六岁的大儿子张自建,不到两岁的小儿子张二良,以及建房时的欠款。
张海兴死后,她坚闭门庭。日子残忍的地方在于,它不管你的悲喜,一天一天往下过。20世纪90年代初,打工大潮还未裹挟乡村,樊素英只得自力更生,在村口开了一爿小店,捎带卖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零碎物什,补贴家用。白天她要去地里做农活,晚上小卖部才开门迎客。
吴支柱离得近,常来买个烟打个醋。
樊素英面目浮肿,眼神愣愣的,丢了魂似的,有时你打招呼,她陷在自己情绪里,没反应,等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你说了什么,她好像还没回应呢,就赶紧找补似的笑一下。正是这笑,揪住了吴支柱的心。
老吴这辈子最后悔的,一是错把老李当朋友,一是有过妻子。两件事互为表里。妻子嫌他没本事,人也萎靡,跟老李跑了。妻子另寻高枝,也能理解,吴支柱过不去的坎儿在哪里呢?这个老李,在县城经营演艺事务,也就是撮合一帮草台班子,县城生意冷清时,就下到周边村里,杂耍、艳舞、戏曲、小调,一台杂烩。头天晚上演完,第二天背个袋子去各家“起钱”,有零钱给零钱,没钱给点粮食也行。不管是招徕观众,还是第二天要钱,得有个本村人缘好的张罗引领。到了老吴他们村,大都是老吴留宿,让妻子烙饼炒菜。演出当晚,老吴积极鼓动村民去听,要钱时有他引着,那些去看了演出想耍赖说没去的,就躲不过了。还有一点,各户家境深淺,老吴知根底,户主没给到一定份额,老吴给老李使个眼色,他们继续说好话唱数来宝。一场忙活下来,合作愉快。老吴不是为了老李给的那仨瓜俩枣,他闲时好拉个胡琴,听个小曲儿,觉得能和来村里的剧团的胡琴师傅聊聊,有种自认同门高攀的兴奋。谁知一来二去,妻子被勾搭走了。老吴愤愤,罕见地骂了句粗话:老李,帮你这么多次,怎么也算个朋友吧,这是朋友干的事吗?
老吴摔了胡琴,再不唱那些酸曲儿。
吴支柱拉扯着女儿,辛苦且不说,常有个衣服炸线被子蹬烂的。老吴裤裆裂个口子,尚觉无妨,实在露面宽广,他大脚粗线连缀一下,也能对付。可女儿衣服破线了,吴支柱就没辙,他那针脚实在粗糙,女儿穿出去招笑。这时候他不恨妻子,专恨老李,骂一通,叹口气,搓着手,央求到樊素英跟前。
樊素英针线活虽根基浅,可心灵手巧,放学后跟着大姐学了几年,能做衣服鞋子,也能绣几朵花,只是没大姐那样精巧繁复罢了。吴支柱每次找她补完衣裳,都会给她一包软糖。糖是县城有名的百花商场买的。隔三两个月,他要去老李家一趟,家里有他老娘,老吴不信他能丢掉老娘。可突击围堵两三年,除了老李的老娘白发越显枯槁,一次也没碰上老李。“走后就没回来过,连个电话都没有。”老李老娘慈眉善目的,看样子不像在说谎,还骂了句儿子:“这家伙,心狠,心硬。”然后两人相对叹气,老吴有时还要帮老太太搬个煤球修个水管啥的。忙完了,到了饭点,老太太留他吃饭,老吴也吃过几次。出了老李家门,老吴苦笑,这弄得,算什么事儿!可过一段时间,老吴还去,还是没有消息。老吴没堵上老李,就去百花市场买衣裳买糖,衣裳是孩子的,糖给樊素英。
樊素英一辈子好吃个甜食。跟着张海兴,日子辛苦,就顾不上,现在也苦,老吴却想到了。“我尝一颗就好,剩下的,给孩子吧。”
“有呢,”吴支柱说,“给他们留着呢,放心吃吧。”就又没话。
樊素英含着糖,像含着珍珠,化得很珍惜、很小心。缝补好衣服,交给吴支柱。老吴没走,锁着眉头,还蹲在那儿抽烟。
“以后不用给我买啥,”樊素英说,“补个衣裳,顺带手的事儿。”
吴支柱笑笑,他脸上抬头纹深,一笑,更显苦相。“咋也不差这俩钱。”
“真就这么打算一直堵下去?”
“也不是,”吴支柱说,“早就不想去了。一到他家附近,就犯恶心。”他说,“就算堵着了,也拽不回来;就算拽回来,也没法再过,我都知道。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一辈子就为赌这口气?”
“也不光为赌气,还有一点,他们跑得突然,我还没和她离婚。”
樊素英就不语。糖甜得忽然有些腻。他不能说他离了婚才有希望和她成亲,她也不好回应什么。就这么的,吴支柱抽烟,她化着糖,有人响亮地咳嗽着走来,大约是买东西。
是石耿生。
老吴拎着衣裳,臊眉耷眼地走开,不理会老石双眼相瞪,怒气冲冲。
石耿生直脾气,还没坐定,就高门大嗓,训斥樊素英:“理他做什么,长得娘们唧唧的,他老婆为什么跟人跑——摊上这不中看又不中用的货,搁谁谁不跑!”
樊素英脸上平静,接了钱,拿包“黄金叶”给石耿生:“老石,别瞎嚷嚷,人家老吴有孩子呢……”
“嗨,”老石打断,朝地上响亮地啐一口,“不定是谁的种呢。”
有了石耿生,樊素英才得安静。
一个寡妇,对自己来说,是默默吞咽的痛苦,可对同村的男性,就像从天上掉落一枚金币,就算不起贪心据为己有,可金币闪耀,也难免不侧目、凑热闹。悲哀在哪里呢?樊素英甚至得利用这份亵玩之心,专门腾出一间屋,支几张桌子,阴天下雨,让他们有个打牌斗嘴的据点,她才能多卖点烟酒饮料。
石耿生很嫌弃:“乌烟瘴气的!”
樊素英只能笑笑。
石耿生坐过牢,说是因在街上和人打架,他一个人单挑三个,就这,还打得敌军跪地求饶。从南监出来后,老石才落回村里务农。祖传的几亩地,老石一弓腰,汗珠子噼啪往下掉,肱二头肌鼓胀着黑黝黝的“力”,地里四季的活计被他轻拿轻放。庄稼一垄垄,一畦畦,整齐碧绿,在老石跟前,如列队听话的学生。
老石的地和樊素英家的挨着。
樊素英每次干活,带着老二张二良,老二两岁多了,可能是营养跟不上,路还走不稳,只会爬。樊素英在地头挖个浅浅的圆坑,将张二良放在坑里,他哭只能任他哭,哭累了也就不哭了。这样,樊素英才能干活。老二拉长了腔,哭得韧性十足,这小子从小就会缠磨人。樊素英忍住泪,穷人家的孩子,就是个活物。她狠狠心,继续锄草、施肥、莳弄庄稼。
老石看不下去,撂下工具,大吼一声:“哭,还哭,烦死啦!”
老石面相恶,光着脊梁,浑身的汗水反射着太阳的光点。樊素英吓得一哆嗦,急忙奔到地头,去哄老二。张二良脾气暴躁,踢腾抓咬的,怪母亲迟来安慰,扯住母亲乳头,也不吃,硬拽,干号,发脾气。乳头被他揪成皮筋,樊素英疼得钻心,要扇他屁股又不舍得,只攥著他的手,往回拉着。
老石惊天吼一声:“哭,再哭,给你剁了!”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架势,张二良这才眨巴着眼,往母亲怀里拱,抽搐着,止住了哭声。
烈日和寂静里,老石继续干自家活计。樊素英被小儿一通折腾,加上疲累,奶饱了儿子,倚着杨树,抱着小儿,拍他睡觉。好容易将儿子哄睡着,樊素英也抬不起眼皮了。树荫下,有小黄蜂围绕野花轰响马达,也吵不醒她。
樊素英做了一个好梦,梦里母亲还活着,她还是父母的娇女儿,周末,睡到日头高照,慵懒地在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床上伸着手脚,已经睡饱了,醒了,却不想起来,处于甜美的惺忪状态。母亲熬好小米粥,摊好鸡蛋饼,拍她窗户:“妮儿,吃饭啦!”她是被充分的爱所托举的小帆船,在温柔的河面上游弋……
她是被自己的哭声惊醒的,母亲去世时,她只觉得惊恐,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天天照料一家子生活起居的人,就这么突然消失了。她的震惊大于悲痛,当时并未能真切体会母亲的离开意味着什么。樊素英历经磨难,眼前仍是一团乱麻,隔了这么多年,梦里母亲一声“妮儿”,她的眼泪才真正决堤,她抱着杨树,眼泪止不住,在心里喊着:“娘,娘啊,你的妮儿,想你了……”
樊素英哭完,抬起脸,田地里,正午烈日高悬,空气里是沸腾的气浪,石耿生弯着腰,甩着锄头,如破冰船划开冰面。他淌着大汗,大步流星,在她田里锄草施肥。被他打理过的庄稼,有了青葱的秩序感。
石耿生忙完,抹一把汗珠子,抽支烟。他抽烟不是老吴那种捂着腮帮子,嘶一下抽一口,牙疼的样子。老石大吞大吐,抽出了粗悍的壮观,随口一吐就是一片苍蓝。老石将剩下的半袋化肥扛上肩头,另一只手拽住在那玩尿泥的张二良,冲樊素英:“还愣着干啥?完活了,回家,不打算管我顿饭?”
樊素英的眼泪“哗”一下来了,倒把石耿生弄了个手足无措,他挥着大手,急于展示自己的无辜和糊涂:“我说啥了?没说啥嘛!哭什么呢?”他那个憨傻的笨样子,又把樊素英惹笑了。
石耿生实在费解,一个女人,怎么一时哭哭笑笑的?不过,这顿饭,吃得真舒坦,在他的要求下,擀了宽面,煮熟用凉水拔了,捣了蒜,放了辣椒面,拿热油泼得吱吱冒烟。老石一口气吃了三碗,还就着啤酒,吃了二三十个变蛋。老石吃得浑身冒汗,吃完,一推碗,满足地摸着袒露的肚皮,眯眼含着笑意,挠着头,这才问她:“怕不怕被人说?”
“有什么好怕的。”嘴长在别人身上,说就说呗,怕有什么用呢?先要活。
“那好,以后有出力的活,我管了,就这饭就行。”
樊素英眼底一热,才明白这糙汉,粗中有细呢。
石耿生又说:“别听他们瞎胡吣,说我是街面上调戏妇女,和人起争执,打了架,才入狱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老石懒得解释,只问她,“你信不信?”
樊素英点点头,她信。从上午她给小儿子喂奶,他发怪哭号,老石训斥他时,却侧过身,不看她胸前,她就明白,老石虽凶恶,可对比来院子里打牌调笑的,他是个君子。
老石披上褂子,要走,又回头说一句:“有人欺负你们,你就说,大不了我再进去一次。”
樊素英到底没绷住,扭过头抹眼泪。
3
吴支柱终于堵到了老李。
这地方的男性,称呼同类,总爱在姓前面加个“老”字,哪怕年纪轻轻。有戏谑的味道,也为显得要好,交情“老”到。十来年过去,“老李”真成了老李。见到老吴,毫无愧意,仍笑嘻嘻的,递烟给他:“兄弟,别来无恙哇?”
吴支柱就崩溃了,操起凳子就要朝他脸上招呼,却身形瘦小,干不过老李。老吴呜呜哭了。有这么些年的憋屈,也有对老李无耻起来还这么硬气的不可思议。
老李到底于心不忍,掏出一沓散钱,给他:“哭啥,你觉得你能留住她?”老李拍拍他,“这些年,带着她东奔西跑的,过得也没那么容易,钱没挣到多少,还把身体搞坏了。”
逃窜期间,老李不搞演艺,单枪匹马的,也没法弄,他买了台面包车,带着相机,去边远山区里,给人拍照,用廉价材质洗印装裱出来,一张几十块。偏僻的地方照相少,对装裱的家族照片重视。同行的,不少靠干这个发了财。别人半夜就出车,翻山爬沟,刮风下雨都不歇,挣的是辛苦钱。老李带着姘头,没有家累,不需责任,优哉游哉,偏僻的山村就不去了,常到镇子周边,车往那里一扎,也不卖力吆喝招揽,生意做得随缘。女人刚得了自由,大手大脚,吃吃喝喝,有一段,两人很快活。但是呢,到了入不敷出之际,老李只得将女人寄存在镇子上,他去偏远村落,也不单照相了,还卖伪劣商品,洗衣粉、衣服、家电。挣了钱,姘头欢笑连连,能维持一段;挣不到钱,她就嘟嘟囔囔的,脸上不好看。有次卖了假货,没来得及撤走呢,被人识破,追上打了一顿,门牙都干掉半截。老李这时捂着嘴,才明白,弄个姘头,不是好玩的,得供着,好吃好喝养着,吸血呢。老李辛辛苦苦回来,锅凉灶冷,连口热茶也没。听说他白天出去坑蒙拐骗时,女人最近和来此收购野味的广东小老板眉来眼去的。老李摊摊手,叹口气,原来喜欢的就是她那份轻薄婉转的做派,到现在,恨也恨的是她浮花浪蕊的行径。自作自受,不过如此。久而久之,老李懈怠了。也想老娘。有天晚上,老李收摊回来,行至半道,发动机冒了下烟,车抛锚了,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老李出来,坐在路边抽烟。山风强劲,老李抬头,见漫天星河,心想,何以落到如此地步呢?前无坦途,家不能回,老李很后悔。老李一后悔,挣钱也没那么积极了,钱包瘪了,两人之间的欢笑沉寂下去,性格里的刺,水落石出。这时老李才感慨,两人完全不对脾气呀,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
“老吴,不妨告诉你,当初要跑,是你老婆提议的。”老李说,“她现在又把我甩了,跟一个广东的野味贩子跑了。你说为这么个人,哭什么?不值当嘛。”
如果老李说的是真的,吴支柱这辈子县城都没出过,广东那么远、那么大,超出了他的认知边界,这一下,妻子如风筝断了线,上哪儿去找呢?找不到她没啥,这么多年也熬过来了,可他怎么离婚呢?不离婚,他怎么再結婚呢?吴支柱又气又愁,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控诉道:“你赔我老婆,你赔我……”
老李哭笑不得,觉得自己确实作孽,把个老实人给坑了:“别愁了,我打算还干演艺,熟门熟路,你来帮我操琴吧,挣下钱,再娶个媳妇。”
“娶你个鬼呢!”老吴骂完,要走,老李母亲做好饭,叹息一声,非要拉着他留饭。
饭桌上,老母亲兜头扇了儿子一耳光。扇得老李有点懵,眨着眼睛,刚要辩驳,母亲的手又扬起了,抖抖颤颤的。母亲说:“这些年,你浪在外边,为了个女人,老娘也不要了。有几次心口疼,都是支柱拉我去的医院,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你说你干的什么事?”
老李低下头。
老吴摆摆手:“一码归一码,姨,别说了。”
母亲让他给支柱倒酒。他不敢违逆,倒了酒,屎壳郎推粪球一样,推到吴支柱跟前。阿姨劝他:“喝吧,孩子,姨生了个孽子,对不起你。我打听到了,你喜欢同村的那个丈夫早逝的女子,你没有娘了,姨就做你的提亲人吧。”
吴支柱一杯浊酒全从眼角里流泻,这么明事理的母亲,怎么就培养出一个浮华的儿子?还有,她没将樊素英叫成“小寡妇”,也没觉得他们的感情是和她儿子一样的苟合,经老人家郑重一说,像是有了某种合法性。吴支柱喝了酒,带着哭腔,喊了声:“姨呀。”
4
张二良五岁那年差点死掉。当时出生的那茬小孩有不少患小儿麻痹症的,他们村更离谱,各处治疗后仍瘸腿的有六七个。乡卫生所发的“糖丸”,村里的医生没有挨家挨户派给村民,他辩解:“我不也忙嘛,有来看病的就让帮着代领,谁知有的领了忘了给邻居,大意了。”但他的亲邻,没一家小孩患病的。一个乡村医生,也没什么家底,愤怒的人们打了他一顿,只能自认倒霉,分头去传说中“一针见效”的大小医院治疗。因为缺钱,他们大都笃信土疗法,电烤、熬药,延误了病情,或轻或重留下了后遗症。张二良之所以没瘸,还是樊素英上过学,知道土办法靠不住,一直在县医院花钱如流水地正规治疗。张二良发烧、肠胃炎、呕吐,打点滴输血,还是没有见效,樊素英蓬头垢面,既心疼儿子,也心疼钱。也是张二良命好,省院小儿麻痹方面的老专家来县城坐诊,樊素英挂到号,“扑通”一下就给老人跪下了。老专家给她指明了省城的医院和科室,樊素英才觉得有了光。老人医德高尚,临走前,亲自去病房检查了张二良的现状。老专家推拉着张二良的小腿,眉头舒开又聚拢,樊素英提着的心也如井里七上八下的桶,老人家嘱咐道:“得抓紧啊,再延误,不敢保证没后遗症呢。”
樊素英千恩万谢,又要跪,被老人拦住,叹口气:“省科室的主治医生是我的学生,我打个招呼,能免的费用都会免的,赶紧转院吧。”
樊素英背着儿子四处借钱,娘家人能借的都借了,先送张二良住了院,托了人看管,还得回来筹钱。
吴支柱还有女儿,能支援樊素英的不多。他的女儿吴花花,脾气大,反对父亲去樊素英家,直接冲到樊素英跟前骂道:“婶子,你以后不要再勾搭我爸,好吗?”被羞辱的樊素英刚要辩驳,花花一句话就让她心软了,原谅了她的冒犯。吴花花说:“我已经没有妈了,不想再没个爸。”
樊素英跑到张海兴坟前,大哭一场。
到了晚上,石耿生来了。“孩子长大瘸了,得埋怨你一辈子。”石耿生说,“接着给他治。”
知道她还不上,石耿生还卖了猪牛羊,给张二良治疗。住院一个月,后续治了半年,张二良基本上恢复了,偶尔跑得急了,脚步会有点高低不平。就这,有次吵架,张二良还埋怨母亲把他生成个“瘸子”。
打动女人的永远不是霸道和蛮力,是细水长流的情意和温柔。经此一事,樊素英心怀感动,想着,嫁给石耿生也好,他虽然行为鲁莽,可五大三粗,总能照顾住他们娘仨,何况,老石对两个“拖油瓶”并无偏见,这很难得了。
是个雪天。
樊素英炖了一大锅鸳鸯鸭,一人一个鸭腿早早将两个儿子哄睡了。石耿生来了,还带着一壶烧酒。两人拥炉对坐,炭火舔得石耿生眉脸酡红,他吃一口肉,喝一口酒,看樊素英一眼。老石灌了烧酒,眼里湿漉漉的,亮晶晶的,像是被拨的灯芯,看向她的眼神也有了曲折的度数。老石嘿嘿笑着,吞咽着喉咙,越吃越饿的样子,终于酒酣耳热。老石推门,见满院子的纷纷扬扬,敞开胸怀,道一句:“嗬,好大雪!”坐下来,继续喝酒,并劝樊素英也略尽几杯。
樊素英以一杯酒揭幕,也不知是谁先握住谁的手了,眼乱,心乱,手忙脚乱,乱得一塌糊涂。石耿生挟她到偏房,连拉带扯,剥掉她的衣服,像是剥去鱼鳞,先是被她的柔软和洁白所俘获,接着被她腹部生老二时留下的剖宫产疤痕所震慑。老二头大,难产,乡镇医院手术水平有限,只为取出方便,刀口开得宽大,两条肥硕暗红的蚯蚓组成倒“V”字形,突然映入眼帘,确实有些触目惊心。石耿生的躁动被劝退不少,他拉下她的秋衣遮住疤痕,望着她的下身,又来了劲。可临上身,老石隔着衣服摸着她的疤痕,怪异地笑笑,问她:“还能生吗?”
老石刚才的一系列小动作,樊素英都看在眼里,可这一问,才是天灵盖上一击,让她寒了心。樊素英不知哪里来的蛮力,一下将石耿生从身上簸下去。她说:“老石,算我看走眼了,你走吧。”樊素英裸露着身体,抱着被子,却盖不住那一身白花花的荒凉。她全身抖得如波浪。
她想,真心是真的,私心也是真的。都是血肉之身,都是欲念缤纷。落在现实里,谁都没错,可结果就是这么残忍。
石耿生自知失言,再想大包大揽地抱着她往回暖,樊素英像块石头,不为所动。老石往复几次,樊素英如浇灭的火堆,他再也鼓动不起火势。老石照自己嘴上扇了一掌,懊悔长叹:“本来没你的事,吃完好好干就是了,非要嘴贱!”
樊素英被他粗糙的诚实弄得哭笑不得,闭上眼睛,扯开被子,躺下,仍旧给他。但还是说了:“我结了扎,生不了了,也不想再生了。我欠你的,还不下了。”
对面雪地里,吴支柱蹲守了半天,仍不见石耿生出来,心碎之外,他有种预料终于落实的快感。大雪夜里你们这对抱着取暖,就我一身孤寒。吴支柱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然后,樊素英前夫的本家兄弟们,手持镰刀锄头,兴高采烈,前来捉奸。据说,那晚踹开门,石耿生事后酒醉,睡得深沉,被绳索绑着从被窝里被拎出来,在雪夜里,白条条的,浑身往外冒烟,整个人笼在蒸汽里,唯下身壮硕累垂,犹一跳一跳的。本家兄弟们看不下去,一锄头挥过去,不跳了,不冒烟了。石耿生拉直地号叫,像是被劈开的地缝喷出岩浆,绳索都挣断。他发一声狂喊,夺一根顶门棍,夹着裤裆,一蹦一跳地追着去打捉奸的人。
两个儿子被惊醒,揉着眼睛,目睹了石耿生的赤身裸体和母亲的衣衫不整。张自建懵懵懂懂,拉住弟弟,要把他往卧室里推,张二良是个人来疯,觉得一帮子人,好玩儿,急着扒门参与,一个往里拉,一个往外冲,哥儿俩打了起来。刚才被踹门,樊素英都没哭,也是被吓蒙了,这会儿,看着破碎的自己,外面看笑话的乡邻,捂住脸,痛哭失声。
两个男人,所谓爱她的人,只一场风雪,都让她寒了心。樊素英从此霜雪封门,二十年间,再不相信任何男人。
5
樊素英最喜欢夏天早晚间去农田。可以避开和人打招呼,也就避开了流言。到了田里,一望无际的平原,灌浆时的麦苗、盛花期的棉花、抽穗的玉米,都整齐壮阔,南风吹过,块状的绿边缘有细碎的涟漪,随着风传递下去,无限铺展,这是平原最有美感的节气,有一份绿油油的浓郁生机,让人也觉得舒展、亮堂。在这绿的海洋里,樊素英做着活计,禾苗向上的清香,带着土地的苦意和芬芳,甜丝丝的,她觉得自在。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是个人,有呼吸、有感觉、有歌哭的人,而非张樊氏、自建他娘、堤湾村水性杨花的小寡妇之类前缀下的附属品。
孩子慢慢长大,开销也增加。种田和小店的收入,远不够支撑两个儿子的花费。出了石耿生雪夜的事,小店也没脸再开,四围的女人有了隐约的公敌,谁也不允许自家男人再去她那儿打牌买东西。有个相隔不远的邻居老黄,大约觉得她既然可以与石耿生苟合,他也应该有可乘之机,有一段来得颇勤,买完东西,也不走,倚着柜台云来雾去地撩拨。毕竟是来买东西的,樊素英又不能赶他出去。可没过几天,她养的小母羊,后腿被人打断了。张二良倒是英勇,四处侦探,得出消息,有人曾见是老黄的老婆打的。那女人膀大腰圆,说樊素英的羊“吃我家花椒叶了”,抄起胳膊粗的槐木短棍,瞄准,打个飞旋,端的好手法,直击小母羊后腿,只听清脆的“咔吧”一声,母羊倒地吐出一口红的草,许久才挣扎着起来,哀哀叫着,一瘸一拐地挪回家。
这只小母羊,是父亲留给她的念想。父亲晚年养了一群羊,有一只产仔最勤最多性格最好的老母羊,它的直系后代,也继承了其母的优良基因。父親从后代母羊里筛选出最出众的一只,留给她,以期小母羊能在她家开枝散叶,为她的柴米油盐助力。
父亲中风偏瘫后,儿子们将羊处理了,给他做医药费。父亲将卖羊的钱分给几个子女,然后,不顾子女们磕头流涕真真假假求他接受治疗,在镇卫生所病床上拔了针,坚决回家。回家也不住子女屋里,仍住放羊时在河堤搭的小庵,任谁来劝,他都笑眯眯的,不为所动。父亲不药不医,苦撑四个月,弥留前的深夜,回光返照之际,自己洗漱剃须穿好寿衣,爬进门口的棺材里,素面满足躺下。至死,父亲没麻烦任何子孙端屎倒尿,没拖累一个儿女,没将久病床前无孝子扯成儿子无奈儿媳怨恨的狗血连续剧。吊唁时,全村人,特别是那些因病赘累儿女、被儿媳指叱为“老不死”的,大都揩下眼角,感慨道,还是老樊明事理,真硬气!本来妯娌不和,出殡时,三个儿媳皆真情实意,涕泗长流。只有她和大姐,一滴泪也哭不出,她们像是突然被拦腰砍断,惊骇之下还没来得及体会这份惨烈。父亲死得如此决绝,还不是觉得他们都不容易,每个子女都陷在自家一摊泥泞里,他当爹的,不忍心再给他们肩头加砝码罢了;看似体恤他们,其实不过是当爹的绝望罢了。
父亲唯独将卖羊的钱给她这个小女儿分了两份,再加一只羊。现在想,父亲不只是对她当年没上成学表示亏欠,更是觉得她过得最辛酸,将本该好好的人生拖入泥潭,对她的失望更深,对她更心疼罢了。
父亲走后,樊素英常揽着父亲留给她的这只小母羊,默默地怀想。她对小母羊特别上心,恨不能饭则同桌寝则同卧,摘鲜嫩的草喂它,冷热都照顾得妥当。小母羊也争气,第一胎就生产四个雪白的羊羔,如此下去,要不了几年,就能繁衍得数代同堂,羊丁兴旺。不光以后家用宽绰,还给樊素英一种希望。
而有时希望是最害人的。她已经领教过一次,这回命运又故技重施。
这天仅仅是因为她去磨面,让张二良割些草喂羊。老二哎哎答应了,却懒得顶着太阳割草,放出小母羊带着羊羔自去寻食,他窜得没影,和小伙伴下河游泳。
樊素英回来,搂着断腿的小母羊,哭到昏厥。在父亲葬礼上没哭出的眼泪,翻过眼眶,浩荡涌来。可她不敢去和那女人对质,尽管她的由头荒唐,这么乖巧的母羊,怎么会吃都是刺的花椒树叶子?女人已经扬言:“这次是打偷吃的畜生,下次管不住,再偷人,老娘撕烂她!”
樊素英抱着母羊,剧烈的疼痛让它皮毛一阵阵抖动,它眼神哀怜地望着她,再看向自己的腹部。樊素英心里一凛,它又怀孕了。她紧紧抱着母羊的脖子,小心摸着它的断腿,它疼,她也疼,此刻,她们只是两位心碎的母亲,她感到一阵连心的战栗。
天上,蓝天白云,漠然流动。
没两天,断骨处化了脓。眼看母羊活不成了。有人建议她:“杀了吃得了。”
樊素英不肯。抱到兽医那里,给母羊截了肢,输液打针,治疗了十几天,前后花了一百多块钱,断腿的伤口还是感染了。小羊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活活疼死的。人们传她笑话,一只羊,那时还不值一百块钱呢,这下好了,小羊瘦得皮包骨,吃也没几斤肉了。她还嫌笑话不够大似的,在麦地里挖了坑,用旧衣服连缀成的白布裹着小羊,要郑重地为它下葬。
人们围观着,看她合上母羊瞪向天空的双眼,在张海兴墓旁,一锨一锨将小羊入土为安。埋葬完了,樊素英给它隆起小小的坟冢,还在土包前插入一张窄窄的白木板,上写着:樊小乖之墓。
闲人抽着烟,笑着点评:“真新奇,你看人家樊素英,就是讲究,养个羊羔子还有名儿呢。”
只有不敢近前的吴支柱,侧着身子,望着斜阳,眼角发黏。这个小羊,不姓张,不姓其他的,就姓樊。它才是她的心头肉,她是当女儿养呢。
6
樊素英关闭了小店。
她有个记账的本子,这些年,谁赊了一袋盐两包烟,都是些针头线脑,小本生意,她都记录在案,细算下来,也有几百块钱。关之前,她将账本填到炉灶里,一把火烧了。望着冒出的黑烟,樊素英想,到最后,只有他们欠我的,对这个村庄,我并无亏欠。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她骚浪贱,她心安。
但是谁又能算清人生的总账呢?进一步或退一步,在当时都是千万权衡。樊素英不能预知下一步棋会通往何种结局,可她别无选择,只有再赌上孤注。她将棉花和玉米卖了,又从大姐那儿借了钱,买了一辆大架自行车和一套制香设备。从此,就常见一个女人,骑着焊装有两个篓筐的自行车,在乡间,走街串巷,一声声喊:“榆树皮哈,收榆树皮……”榆树皮韧性好,黏性大,和松果壳一起碾碎,配备细料,可轧出线香。
善男信女在佛前磕头作揖,借由手里的线香将心意向神祇传递。
莽山后山腰平阔处,有座奶奶庙,求子、姻缘、前程,据说无所不灵,是以香火旺盛。樊素英将轧好、晾干、捆扎的线香,按规格粗细大小分类摆放,丰俭由人,供进庙的人选择。逢初一十五及庙会时,进香者众,樊素英的收益还不错。
能做这个小生意,是庙里一位老尼看她可怜,给的指点。那次,樊素英来庙里,沿着墙根,溜达了一圈,从前殿到后院,从弥勒到韦陀,摸摸栏杆,望望菩萨,不烧香,也不磕头,只是茫然地转。转完庙里,她来到后山,攀缘而上。陡峭处壁立千仞,下有深潭,阴气缭绕,望而生寒。樊素英沿着仅容一只脚的山道徘徊,到黄昏,斜阳的光线落进水潭,给幽深的死水蒙上一层橘色,梦幻似的。随着谷底的风,水面上金光如锦缎,无数的光点迸溅,竟如夜月下的海水,有一份壮阔的叵测。夕阳继续温柔,水面的金光变成柔波,晃动着,那斑斓似在招手,风掠过耳畔,似乎有一个苍老和温暖的声音在哄劝:下来吧,孩子,站那么高,那么久,肯定累了吧,下来吧,下来就好了……樊素英踮着脚,勾着头,望着那流光溢彩,水波柔软,不由得张开胳膊,像是临飞的鸟儿,要做一次美妙的俯冲。对流的山风吹得她头发飞扬,母亲的早逝,丈夫的车祸,村人的捉奸,母羊的惨死,拉扯两个孩子的艰难,丧父的痛苦……统统都随着飞扬的头发,从心头吹走了。樊素英笑了,双腿绷紧,就要一跃而下……忽而,被一双枯瘦的大手,拦腰抱住。抱住她的人往后扳,樊素英往前挣,不愿中断这解脱的旅程,她想救她的命。两个人拉扯着,都拼了力,樊素英抓、挠、咬,身后的人死死搂抱……终于,残阳落尽,水面上的流光消泯,仍是一孔黑森森冒寒气的大深井,樊素英打了个冷战,惊醒似的,后退半步。趁这个空当,来人才将她拽回到生岸,两个人瘫倒地上,气喘吁吁。樊素英的哭声夹在吸气换气中,咧着嘴,哭得特别委屈。
那老尼等她哭,一点也不急。逆着最后一抹天光,她光光的头上刚长出来的稀疏斑白发茬,好像银色的星粒闪烁。她哭完了,老尼才念一声:“阿弥陀佛。”樊素英平静了,跪下来,给老尼磕头。老尼拉起她,问她什么,开始她还不答,再问几句,她就绷不住了,堤塌了,岸溃了,闸门大开,这些年的苦水全倒灌而来。樊素英直说到星月升起。
老尼一声叹息。
樊素英傾诉完了,老尼指明了做线香的出路,她来不及向老尼感谢,想到家里两个儿子还饿着,匆匆下山了。
樊素英的线香物美价廉,在以乡民为主力军的参拜者中,颇受欢迎。更可喜的是,她搭上了东风,没两年,新住持如愿以偿调入县里重用,这么个小庙,经此一番折腾,已不伦不类的,只好任老尼做了代理住持,逐渐恢复了原来的规制,“奶奶”又重见天日了。樊素英也有守得云开的感觉。老尼给进香的透过口风:“山门那个卖香的施主,在奶奶跟前磕过头,现在,有两个儿子了。”老尼说的也都是事实,只是有了掩盖和突出。来烧香求子的,谁不图个吉利呢?有了老尼的暗示,都到樊素英摊前购香,并请教她:给奶奶默祷些什么话比较好?你怎么求的,这么灵呢?樊素英哭笑不得,也只好因势利导,指点如此如此,无非从老尼那里聊天中习得的,孝顺爱敬、虔拜心诚之类。不少求了的,认为是奶奶降福,得了男丁,要来还愿,庙里功德箱吃得肚满,也带动她小摊上的线香、串珠、手链、佛像生意兴旺。樊素英晓事,从营业额里留出一部分,隔一两个月就捐到庙里,还买了布,量体裁衣,为老尼做了四季的素衣,有些女性之间的体己,比如袜子内衣之类,樊素英常为她留心购置。
有老尼照护,她便将这营生安心做了下来。
有时去庙里给老尼送东西,樊素英也有心情拜一下奶奶了。以前,她总觉得拜的人那么多,都烧香许愿,奶奶业务繁忙,她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供品,就算拜了,奶奶也顾不上她。现在不一样了,有老尼住持,樊素英竟生出奶奶是自家人的感觉。
7
制香卖香,加上田里的收成,樊素英勉力做到了家里的收支平衡。她挺满足的。命运夺去了这么多,才打算对她网开一面。
这样忙碌的日子持续了九年。这年春末,老尼白日示寂,魂归极乐。卖礼佛用品的可不止樊素英,没了老尼这个后台,觊觎她的对手,叫来地痞滋扰,放出风,说她克夫,和她勾搭的相好也没好命,这样触霉运的人卖礼佛用品,敢买吗?樊素英的生意急转直下,终至干不下去。她也没什么不舍的,这桩营生,在老尼佑护下,竟然做了九年,樊素英还觉得打破了命运的诅咒呢,谁知还是个坎,只是缓刑九年。
她寄存香烛物品的山下小屋突然失了火。
之前的安稳,樊素英其实每天都提着心吊着胆,这一天,终于还是來了。樊素英倒松口气,哑然一笑。似乎是西西弗斯眼看着推上去的巨石再次从山顶滚落。
接下来几年,为了孩子的学费,樊素英辗转在县域内的面粉厂、罐头厂、皮革厂、工地上。好在两个儿子已养大,张自建上到了高中,张二良上到了初中,她不用那么辛苦跟着他们照顾了。
雪夜捉奸后,石耿生到底顶不住世俗流言蜚语,再就是确实穷,只好投奔省城工地上的亲戚,做了几年苦力,不知是买来还是拐来一个外省妇女。那个外地女人,过了几年,还是跑了。隔了近十年,老石又晃到樊素英家里,开宗明义:“英儿,跟我过吧,这几年,我攒下了些钱,虽不多,也够吃饭的了。”
孩子大了,村里人在打工大潮裹挟下,都往“钱”奔得起劲儿,谁也没那么大兴趣再关注别人裤裆里的那点事儿。樊素英年纪也大了,金币贬值,石耿生觉得她会同意,或者会认命。
樊素英正在洗衣服,眼皮都没抬。“老石,要是从被窝里堵住那夜,你能说出这话,我感激你一辈子。”说完,不语。继续搓洗。
石耿生埋下头,才明白,一句话,是有保质期的,过了那个时机,再说出来,怎么都不对了。他想,她从心里看不上他了吧。石耿生怆然一叹。仍不甘:“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就这么过呗,这么些年,不都熬过来了。”
石耿生忽而愤愤地说:“都毁在吴支柱手里了!”他近乎咆哮,“那晚上,就是他去告的密!”
“你见到了?”
“不是他,还能有谁?”石耿生的胸腔似在拉风箱,愤怒鼓胀,“打了一顿,他还不承认,真阴损!”
那年雪化后,樊素英在院子对面的草垛前,发现一堆烟头,都是“渡江”,她就明白了。吴支柱一向节省,只抽便宜的黄盒“渡江”,还说“有枣香味儿”。开小卖部时,吴支柱有几次买了东西,或是他在城里堵老李,回来买一兜子糖给她,说完了话,他还不走。狭小的空间里,两人都按兵不动,空气随着呼吸在咝咝升温、膨胀,久了,都有点醉意。樊素英借着翻找东西,要逃离这氛围,慌乱中,却和他有短暂的身体局部接触,一下子,像云朵和云朵碰上,心里怀着张灯结彩的激荡。老吴嗅嗅鼻子,嘿嘿一笑,磕出一支烟,嘀咕一声:“枣香味儿的。”不知说是烟还是说她。
她对他恨不起来。
“提那些旧事还有啥用呢,”樊素英说,“都过去了。”
“过不去,我见他一次打一次!”
吴支柱这些年过得也不如意,他以前管不住老婆,现在管不住女儿。他一个人,个头小,力气薄,低三下四地跟着老李的演艺公司拉胡琴,辛苦将女儿拉扯大。可吴花花上了中学,就学坏了,顶着一头花红柳绿,描眉毛涂嘴唇,和街面上的混混眉来眼去,手心朝上问他要钱,要得理直气壮。吴支柱为了挣钱,疏于管教,开始还想把女儿掰扯回正道,父女俩吵吵了一年,没一点效果不说,吴花花一气之下,敢夜不归宿了。传言更离谱,说她已经和很多混混睡过。这天,学校通知他来领吴花花,应该是要开除了。吴支柱头昏脑涨,一路上,想,有什么意思,忙活半辈子,养了个孽障,灰心、挫败、委屈,一辈子,不过是一场虚无和荒唐。可女儿是他一点点拉扯大的,他记得她小时候每次欢笑和哭泣,她是他血脉的传承,是他这些年活下去的动力,她怎么会这样呢?没有一点感恩,难道基因作祟,遗传她妈的轻佻?吴支柱不知该恨谁,越想越气,扔掉自行车,蹲在枯萎的河堤上,哭得哀哀的。
樊素英其实也烦老吴这点,总唉声叹气的,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别别扭扭的,没个爽利的劲儿。遇到事情,有时还要向她求主意。樊素英想过,就算嫁了他,遇事还是自己扛着,他仅能提供一些情绪价值,让她感觉被一个人巴心巴肺地爱着、珍惜着。这些情意都很珍贵,可现阶段樊素英需要的是强有力的支撑。吴支柱自己都独木难支,庇护不了樊素英一家子。
两个要娶她的男人,一个粗鲁,一个纤弱,樊素英哪一个都没看上,哪一个又都觉得心疼。且不说村里闲人眼睛盯着,更有无形的枷锁和规矩,要她遵守,要不是顾忌两个儿子的名声,她真想都好好暖他们一回。
“好啦,别气啦,帮我剥几头蒜,中午还是油泼面吧。”
在樊素英的柔声劝慰下,石耿生低眉顺眼去剥蒜捣蒜。正干得欢,张二良从门外走来,看老石在,“咣当”一下将自行车推倒墙上,朝石耿生翻个白眼,吐口痰,一脚踹开小屋,将木门摔得山响。
石耿生愣了几秒,才回应道:“他疯了?”
樊素英说:“别管他,吃完就回去吧。”
还没等她煮面,小屋窗户玻璃碎裂得声势浩大,一句变声期的粗吼;“真不知羞啊!”然后是一连串狂叫的“啊啊啊”。
石耿生骂了句,要去教训他,樊素英死死抱住他:“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老石梗着脖子:“他都十五了,还是小孩吗?”又说,“小孩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又说,“他摔的自行车还是老子的钱买的!”老石气性大,经常说着说着就把自己气炸了,一拍大腿,“我贱啊!”
“行啦老石,再说,可就连我一起骂了。”
老石不挣了,任她抱着。
“算了,你也別忙了,不吃了,气都气饱了。”石耿生倔倔地走了。
老石走后,樊素英在他刚才坐过的板凳下,发现一沓卷着的钞票。上次他听说老大要上技校,怕她筹不到学费。樊素英想起父亲那年留下一千块钱的场景,她再次感受到了什么是血汗钱,每张钞票,都皱巴巴的、黏湿湿的,散发着浓烈的汗酸味,攥在手里,带着沉甸甸的情意。樊素英心底甜美又惭愧,叹了口气。
8
张自建从省城铁路技校毕业,成绩优异,人又吃苦耐劳,被分到铁路局做检修,跟着火车走。工作了几年,攒了一点钱,同事介绍认识了一个女孩。女孩家是城郊的,自带优越性,索要一笔不菲的彩礼。樊素英欢天喜地,都予同意。
张自建暗自打听了一番,据说女孩养尊处优,性格强势,他犹豫了很久,觉得不合适,征求母亲意见。樊素英沉默良久,就说一句:“孩子,我们这个家,有资格挑吗?”
张自建半晌无言。这仅是后来对母亲仇恨的开端。
变卖了所有家底,又找亲戚借遍,才凑够彩礼。女方家还有个弟弟,也当婚娶,正要推倒老宅建洋房,丈人老马得了彩礼,破土动工,告诉张自建:“知你不易,能力有限,为你着想,不逼你买房了,上面多加一层,给你们做婚房,住着宽敞。在一起,也有个照应。”房子建好,署的是妻弟的名,张自建分得顶层冬冷夏热三间,等于出钱替妻弟建了气派的婚房,与入赘无异。
就这,岳父每到酒意高涨,还不忘点拨他:“要不是我老人家经营半生,广培关系,别家都只能建到三层,住建局会允许咱建四层?你会有这么大的房子安居?”倒像张自建占了天大便宜。他不敢出声,点头唯唯,殷勤地给岳父添茶奉酒。老马见他还算乖巧自知,鼻息里满意地哼一声,佐以手势,“人哪,就要学会感恩,谁对你好,心里得有底。”意思是没有岳父一家,他一个穷小子,如何在城里有个安身之地?也是暗示他,尽量和没出息的老母亲和瞎混的兄弟撇清关系,好好做他老马家的佳婿。张自建工资卡由妻子把持,全家合力,将他拿得死死的,徒留老母一身债务。回老家看个娘亲,都做贼心虚似的,更不必提物质上回报了。
老二张二良当着老娘,评价得恰当:“妈,这老大养了二十多年,算是白瞎了,成了老马家的长工,一辈子得夹着尾巴。”
樊素英拧张二良:“你但凡有你哥一成稳重,我也能少操点心。”
老二嬉皮笑脸,缠磨着母亲要钱,接着去城里鬼混。
如此过了一年,这天夜里,张自建潜回村里,见到母亲,嘴一撇,要哭要哭的。樊素英刚从罐头厂下了工回来,一碗凉白开,硬凉的馒头夹着咸菜,就当晚饭了。她忙拉住儿子,问:“我儿,怎么啦?快说啊!”张自建望着母亲分割黄桃时划破的手指,长时间浸泡,她的手上都是咧着的口子,创可贴胡乱缠着。他攥住母亲的手,喊一声:“娘……”樊素英顾不得给他矫情,催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张自建愁眉苦脸,抬头纹蔓延如梯田,被母亲晃着胳膊,许久,才憋出来:“她,怀孕了。”
“啊,这好事哇!怎么还苦着脸?”
在瘦高的儿子跟前,樊素英刚到他肩膀,张自建弯下腰,站不住,蹲在地上,抱着头,冲着裤裆,带着哭腔:“娘,我不该上这个技校啊……”
樊素英一时反应不过来。张自建中学学习不错,努努力,运气好的话,一本有望,可他懂事,上了个学费少且包就业的技校,虽说毕业后工作稳当,工资也不低,到底南北奔波,风吹日晒,没那么体面。樊素英叹口气,也说:“我儿委屈了。”
“不是嫌这工作,娘,我们穷人家孩子,赶上了好节点,能端上这铁饭碗,也算可以了,累点苦点算啥呢。只是,我成年累月随工程走,一年到头在家没几个月,她在雪湖铝矿坐办公室,清闲体面,爱打扮,都传她和一个部门分管领导有……”
张自建说不出口,只抱着头,唉声叹气。樊素英心里,是晴天里打霹雳,儿子是怀疑这孕育的孩子来路不明?可她还不甘心,试探地问:“日子真对不上吗?”她说,“你再算算,别只听传言。”
张自建抬起脸,眼泪漫漶。这孩子自小敏感心细,节骨眼上的事,他怎会算不准呢?他只一味哀叹:“我总算知道她为什么要下嫁给我这样的了……”
“几个月了?”
“三个多月了。”
“不能商量打了吗?”
张自建低着头,要能商量他就不会这么愁了。真要流掉,那不正将她的流言坐实了?她不会打的。
樊素英呆呆的,拿毛巾给儿子擦脸,却越擦他眼泪越多,如两股地下涌泉。樊素英将毛巾扑在儿子脸上,到最后,狠了狠心,也只能说:“孩子,日子要还想往下过,就忍下吧。”她说,“等怀二胎时,你请好假,陪着她。”
张自建“哇”地哭出来,喊道:“娘啊……”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这么不服输、辛苦地往前挣,到头来,不过是个空,孩子都不是你的种……没有意思,真没有意思啊……”张自建发高烧说胡话似的,一直在唠叨,“没有意思,都是假的,假的,真没有意思……”樊素英拍着他,说不出宽慰的话。一代人的故事轮回又是这么荒唐,就像一把秧苗,走过汉走过唐,却始终走不出四季轮替和命运的手掌。
9
长子的懦弱,客观上助长了樊素英对老二跋扈的容忍度。她想,男孩子到底硬气些才好,省得像他哥一样,被妻子一家攥小鸡子似的。张二良的胡搅蛮缠、撒泼打滚,樊素英都误作个性的变种,对他既是放纵,其实也是管不住。她没精力。张二良高大健壮,也不服管。说话稍不对他脾气,他就牛眼圆瞪,攥着拳头,大喊大叫,青春的鼻翼一张一翕,第一茬髭须根根倒立。
张二良高中没考上,兄长帮他在母校托关系预留了一个名额,樊素英卖了猪仔,给他交了学费。他上了半年,没在课堂上出现几次。省城天宽地广,无人拘管,他混起来如鱼得水。上实习课时得知,他们这一批有可能分配到云贵铁路工程上做技术员,打隧道、架桥梁,项目少则几个月多则数年,荒山大野,手机常无信号。张二良及时打退堂鼓。学也不上了,他跟着臭名昭著的北关龙哥,混起了社会,拆迁恐吓钉子户,发狠追讨高利贷,在火车站流窜偷盗,不一而足。后边他和夏艳花怎么努力也生不出个活物,天意从来高难问,冥冥中自有账目。
钱来得快,也去得爽利,混了几年,巩固了一身江湖恶习,将刁蛮、霸道、欺软怕硬、油滑、拈轻怕重這些特征培养得突出,除此,就落了几道刀疤和淋漓的性病。北关龙哥被绳之以法,树倒猢狲散,张二良带着夏艳花潜回村里,不少案子牵扯到他们,二人轻易不敢抛头露面。
他们住着母亲的房子,还嫌太破。村里大都挨着公路,新建了各式讲究的小楼或小院,利用莽山旅游区做民宿和农家乐,有头脑的包鱼塘、种草莓、栽果树、做露营,接住城市裕如起来的人们携家带口亲近自然的需求。
樊素英和他们住了两个月,气闷、心口疼。两人夜里折腾,白天不起,做了饭留在锅里,她去厂里上班,等回到家,锅碗不洗,垃圾扔得到处都是。两人除了睡就是吃喝,樊素英存下的一点钱被他们想着法败完。夏艳花在酒店上了几个月班,嫌站得太累,就不干了,也正好怀了孕,要安心养胎。樊素英隆重以待。煎炒烹炸,鸡鸭鱼虾,顿顿不重样地伺候,就这,夏艳花还常随便搛两筷子就不吃了,说是咸淡酸甜不对胃口。樊素英忍住恼怒,洗澡水都是她调好,恨不得夏艳花尿个尿都要她扶着。如此两个月,去医院一查,宫外孕,夏艳花还发脾气,话里话外指责没伺候好她。张二良不说话,授意夏艳花对母亲的欺压。两人上班断断续续的,还说工作好找,不急,生孩子可就这几年,得抓紧时间。长子的孩子来源存疑,现在老二媳妇的肚子是唯一的希望,樊素英怀着对亡夫的旧情,觉得能伺候好儿媳,给老张家延续个正统孙子,也义不容辞。紧接着又怀了一次,樊素英一如既往地小心服侍,不出意外,还是宫外孕,输卵管切了一半。夏艳花以前玩得疯,流产都是在小医院,不干净,刮宫好几次,子宫壁都薄得撑不起孕体。医生不好明说,只说两人很难自然受孕,建议做试管。
两口子争吵不断,做试管就要钱,钱从哪儿来呢?两人吵到最后,找到了根源:就这样稀里糊涂扯了结婚证,还没办婚礼呢,还没给彩礼呢。两人结成统一战线,目光都如枪管,盯着樊素英。
樊素英刚炖了鸡汤,顶着太阳,趁热提来。散养的土鸡,老汤上浮着滋补的油花,媳妇嫌腻,提起彩礼的议题,对张二良发了脾气,拍着桌子,将饭桶从桌上掼到地上。张二良也不相让,夏艳花一巴掌扇到他脸上,张二良也回击一掌,旗鼓相当。
夏艳花哭骂起来。同层病房的都纷纷出来,看热闹。
樊素英头昏脑涨,臊得慌。热汤溅到她身上,也不觉得疼。儿媳打的不单是儿子,也在打她的脸。铝质饭盒还在大理石地板上咚咚地响。樊素英捡起无辜的饭桶,恨不得钻进地洞,心说,你们吵吧,爱咋咋吧,不伺候了。
她想,或许她和张海兴的结合从根子上就是错的。命该如此。
她将最后几千块钱都留给张二良。趁儿媳还在医院休养,她在村里偏僻处找了家荒废的老宅,好说歹说,屋主才答应。她向屋主保证:就是要死,我也绝不死在你家屋头。屋主见她可怜,允许她住了。樊素英只拿几件衣服被褥,火速从家里搬离,厂里打零工发了工资就千恩万谢交给屋主房租。屋主推卸不掉。
张二良和夏艳花出了院,失去了一个忠实的奴仆,也是他们霸占着老屋,老母赁屋而居,外人议论,他面皮上不好看,几次三番让樊素英搬回来,樊素英坚辞不搬。张二良恼羞成怒,衣服被褥硬抱回去,樊素英就和衣而卧,怎么着,也不回老宅了。看母亲主意坚决,张二良去找屋主。屋主早就定居城里,将樊素英给的房租转交给张二良,说:“我当初不想让你妈住,为什么呢?就是知道你不好惹。”张二良还觍着脸笑呢。屋主又把他一千块钱,“就当阿姨是替我看守老屋吧。”到了这个份上,张二良再浑蛋,也不好寻衅了。
反正到了城里,他顺脚打算去找张自建借点钱。当初他结婚出的那笔彩礼,现在几年过去,张自建一向节省,应该又存了不少,还回来一点不过分吧。
到了老马家,却吃个了闭门羹。张自建回来是回来了,又走了。还没轮到他耍横,马家父子也不是好惹的,站在楼上,握着电话,随时要报警。张二良悻悻而去,对大哥骂骂咧咧的,跑什么呢,真没出息!
那天,洗了碗拖了地,张自建和妻子闲聊,推销他的二胎的计划,妻子一句“你想生你生”就否决了。张自建千不该万不该旧事重提:“你看这孩子哪点像我!”妻子就炸了,推搡他:“你什么意思,啊,你什么意思!”张自建积怨爆发,激动处,没控制住,还手搡了妻子一把。妻子不干了,历数他的罪过:吃饭吧唧嘴,不讲个人卫生,干啥都抠抠搜搜的,自带穷家破院的劣根性,长得也磕碜,肤色、穿戴一看就是带不出手的……她不陈述,张自建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多恶行。对着妻子上下翻飞的红嘴唇,张自建脑门鼓胀,也只憋出可笑的一句,“谁做了什么,上天知道!”上天就算知道,也没打算主持公道,也不想想,他老人家能主持得过来吗——果然,妻子的回击,直接碾得他粉身碎骨,“上天知道啥?知道你妈偷汉子,被人白花花地堵在被窝里!”张自建就是这一刹那崩溃的,他“啊”的一声,像是轮胎爆破,脸上红里泛白,瞳孔里燃烧着怨气怒气邪气的火,过往的羞辱和不堪一下子席卷而来,他似要瘫痪,挂着虚汗,含着眼泪,舞动着手,扑向妻子,像是要撕碎她,又像是倒下之前将她死死抱住。
妻子被他疯狂的样子吓住,厉声尖叫,像夹着尾巴的猫。
这可不得了了,小舅子闻听,护姐心切,拎着菜刀,骂骂咧咧,生拉硬拽,将张自建从四楼赶下去,踹出大门,从里面落了锁,独留他在门外徘徊。从客厅的电脑监控画面上,他们能看到他在门口的一举一动,他们坐在沙发上,喝茶的喝茶,看电视的看电视,含饴弄孙,其乐融融,是真正的一家子。间或瞥一眼监控,看默片笑话一样。
寒心的是,在小舅子推他出门的漫长拉锯过程中,妻子、岳父、岳母,没一个哪怕有一句劝慰。张自建蹲在门口勾着头抽烟,路过的邻居喜闻乐见,一只眼里是同情、唏嘘,一只眼里是期待好戏的兴奋。有人假模假样地关心询问,实则是满足旺盛的八卦心。张自建不吭声。他冷静下来,认清局面,低头认错,求爷爷告奶奶,拍门作揖,恨不得下跪。
一家子,没人理会。
张自建心死。
他头也不回,顶着夜色,直接坐车去了单位,要求领导将他下派到最远的施工项目。自此,几年之间,再没回家,也没给母亲一个电话。他才明白,母亲给他出的“忍”字诀,从根子上就错了。他的出身,他的处境,母亲作风上的不自重和这些年的独立支撑,让张自建对母亲,有一种心酸落泪又真真切切的恨。
10
冬日的豫东平原,低矮昏黄,一派苍茫,可肃杀中又有一份浩荡的庄严。树木光秃,麦苗贴着地皮,莽山收敛了绿意,万物伏下身段,将希望和生机掩在深处、泥土里,在雨雪寒冽中磨炼、蓄力,以期来年更好地舒展。
梁王宫阙,歌声舞影,黄金买醉,分曹赌酒,俱为荒冢;可这片土地历经数千年风雨,仍生生不息。
吴支柱车子蹬得费力,自上次车被张二良砸了,车子就常闹脾气,明明电瓶是充满的,有时能跑很远,有时半路就没了电。他呼哧带喘的,走了一段,实在顶不住,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其实仍心有余悸,怕张二良再骑个摩托冲过来,二话不说,抄起钢管,就砸他的三轮电车。砸车还不算,骂得更难听,怪他不正经,勾搭他母亲,骑个破车还兜风呢,不嫌丢人现眼!还对母亲扬言:“你再跟他们纠缠不清,败坏我兄弟俩名声,以后让他们管你吧,我不管啦!”
上次吴支柱敢怒不敢言,他要敢再胡来,吴支柱就不惯着他了,把病历本掷到他脸上,让他看看:你妈操劳了大半辈子,心脏、血压、胃都有毛病,说不定哪天就熬不过去了,你们知道吗?你们谁带她去过医院!
吴支柱下来推车,越想越愤慨,将车子停在路边,抽烟。车厢里,樊素英睡着了,她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安宁地睡在他铺着的被窝里。吴支柱扶着车,望着她。她也老了,头发白了一半,可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他仍能复原出她年轻时的明丽。吴支柱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苍老的指尖几乎要触到了,又缩回,怕惊醒她,只给她掖了掖被子。从市医院到村里,一百多里,这才到半路,吴支柱去打电话,前面村口有个熟人,问他是否在家,先去他家给车子充会儿电。
熟人也是个单身汉,去城里给人装修粉墙去了,“挣点钱,好过年。钥匙搁老地方呢。”让吴支柱“自便”。樊素英醒了,要下来帮他推车,吴支柱摁住她,让她安心躺着。他喷着白汽,将车子推到熟人门口,在门楣上方的砖缝里掏出钥匙,充上电,刷锅燃灶,煮了两碗挂面,扶樊素英下来,喝点热汤驱寒。
樊素英烤了會儿火,勉力吃了碗面,望着不远处的莽山:“老吴,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明天再回。待会儿你陪我去下后山。”她怕难撑过去这个冬天,想再去还愿。
老尼逝后,多年来,路过莽山,樊素英总要到老尼墓前坐坐,烧几张纸,点一炷香,供几味瓜果,念叨念叨,心里就觉得好过一点,像是负重行路的人,还能再撑一段。樊素英请人立了一方墓碑,上写着“奶奶庙故住持朴清法师”。
老尼最后的日子,心念的是代住持的身份何时由组织正式下文转正,递过话,转达过诉求,却一直没能落实。她一辈子为庙里操劳,到最后身份也没名正言顺。老尼死时未必不是含着恨的。樊素英将纸钱在她坟前烧化,磕个头:“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您了,这山道,爬不动了。”
下得山来,这几年山下已经变了模样,兴建了巨大的汉风广场,造了堆叠的仿古城楼,以前丢在路旁的荒凉古墓都修葺圈养起来,成了历史渊深的景点。广场边上,人工湖大到状如偷了一片海洋,主峰矗立着几十米高的那位汉朝开国之君的铜塑,整个莽山,成了门票不菲的主题公园。吴支柱扶着樊素英坐在石凳上,望着湖面。岁月的风声呼啸吹过,水面上泛起一点涟漪,就消逝了。也没什么可惜,水还在那里,微风吹过,会有前仆后继的褶皱。
天渐渐黑了下来,看她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吴支柱给她披上带来的外衣。
广场上有附近的居民来唱歌、跳舞、散步。他们都有自己火热的生活,而她呢,一生如一根柴,一直倾力燃烧,被女儿、妻子、母亲、祖母、老妇人这些身份盘剥殆尽。什么叫活?我樊素英这辈子活过吗?
漫天星河。亘古照耀。永恒沉默。
她无处诉说。
刚才跳舞的一群人会集到广场大树下唱歌,歌声激越,是他们年轻时慷慨激昂的歌,但能唱得不跑调的没几个。樊素英真羡慕他们,有唱的勇气,也有唱的心情。她想想自己,得有多少年没唱过歌了,又想起张海兴出事前给她许诺的那个场景:她坐在沙发里,听着唱片机,哼着歌,翻读杂志……那是她曾梦想过的优雅的生活,本来该属于她的,命运的改弦更辙,让她再没资格做这样的梦。其实,听个歌又有何难呢,是生活的支撑,更是一种舒放的心情。
吴支柱架了一下她的胳膊,怂恿她:“你以前不就爱唱歌?也去唱个嘛,我帮你选歌。”老吴说,“当年你哪一点打动我了呢?就是你刚结婚那一段,和你家不是在一条路上嘛,常听你进出哼着歌,我就想啊,怎么会有这么个小媳妇呢,不知深浅啊,天性里竟然存着快乐,”老吴叹口气,“多少年没听你唱了。”
樊素英怔了一下,先是羞臊,没想到老吴那么早就“不安好心”,再是推辞,她怎么好意思在这么多人跟前唱歌呢。吴支柱在露天点歌机上选了歌,举着话筒,眼神温和地鼓动她:“来,唱一首吧,就当出来玩了,散散心嘛。”几乎是拉着樊素英,将麦克风塞到她手里了,搀扶着,护送她到音箱旁边、观众眼神聚焦的中心地带。
伴奏起来,樊素英的声音都是抖的,过了两句,闭上眼睛,也就沉浸在歌曲里了:“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
樊素英唱完,睁开眼,先朝老吴看。吴支柱泪汪汪的,在拿袖子擦眼。人们还流连在对她歌声的震撼里,没人会想到,这个衣着朴素的女人,能唱成这个样子,脸上皱纹里的娇羞都有了韵致。众人喝彩,都说比电视里唱得差了不多少,老吴拍掌尤其卖力:“再来一首!”“再来一个!”
樊素英架不住盛情,又唱了一首叶倩文的歌。唱毕,不行,还要再唱,樊素英接连唱了五首,几乎成了个人专场。就这,围观者还要她再唱……樊素英握着话筒,望着他们欣赏的目光,再看看山野平芜尽处的长夜,忽然号啕大哭,没来由的,又千头万绪的。内心燃烧的火焰,是醒来的死火山。有某个瞬间,她的骄傲,她的敏感,依稀都回来了;可是,青春和美梦早就消逝了,唯余衰朽晚景。
吴支柱上来打了圆场,扶她下来,买水买纸巾。避开众人,他们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抱在了一起。这是一场隔着时光的确认,两人都用尽了力气,要融入彼此。他们都这么瘦了,这么老了,却在拼命给对方自己的余温。吴支柱的眼泪就下来了。
一夜长于百年,他们结结实实做了一回夫妻。
小院荒颓,槐、榆、桐、柿遍植,熟人心善,不伤蚁雀,枝杈间放心地悬了大小五六个鸟巢。两人起来,吃了饭,坐在门洞炉火前。昨晚说得太多了,一时也无话,看天边落霞,看院子树上鸟雀叽喳。
向着火,暖洋洋的,并排坐在椅子上,吴支柱抽着烟,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剥开,递到樊素英手里。她就默契地接了糖果,含在嘴里,也剥了一颗,给老吴。桐树顶端的鸟窝,大约刚孵出小鸟仔儿,叽叽喳喳地欢闹,做父母的衔着虫子,在喂幼鸟;又有一只喜鹊,在枝头盘旋,忙着搭建鸟巢。吴支柱突然舒展地吁口气,说道:“活了大半辈子,就这一会儿,才觉得活过似的。”他说,“真好哇。”
樊素英没看他,含着糖块,看树上的鸟。几棵树的鸟集体出动,似在吵架,又似在集体商议什么,你言我语,认真可爱地争执。他们相视一笑,继续挨着,看这群小鸟。
夜色弥漫下来,吴支柱向樊素英靠近一点。她感觉到了,捞起他的手,放在怀里,风霜刻画的脸上,她的笑容,温暖而羞赧,像小女孩一样,从眼角看他。心动是情不自禁的,眼神会将心事泄露出去。
吴支柱攥住她的手,摩挲着,在他心里,她仍是那个爱吃糖的姑娘,老了的小姑娘。
“下个月,就要去郑州了。”他说。外孙三岁了,来年要上幼儿园,年底吴花花的美容店生意忙,要他去照看外孙。
“去嘛,”樊素英说,“我们这辈子,不就是活个儿孙。”她说,“老吴,还是你有福气。花花终究体谅你,走回正路,嫁了好人家,还有事业。你多帮帮她,也是应该的。”
吴支柱嗯嗯应声,却又脸有忧容:“你这样,谁照顾你……”
“没事,”她说,“真没事的,无非个死,”她眼里窝着晚霞,“我也活够了。这一段,老梦见我爹,梦里啊,他对我笑啊笑啊,像这世界上最好的爸爸,看着我,就笑啊……我可能是该找他去了,我真想他……”
吴支柱哭了:“你别这么说啊,你走了,我怎么辦……”
樊素英拍着他的手背,笑了:“傻不傻?这把年纪了,还说傻话。”
吴支柱抹抹眼泪,嗫嚅着嘴唇,憋了很久似的,说:“有件事,一直想给你承认,你和老石那个晚上……”
樊素英摁摁他手心:“不用说的,老吴,都过去了。”
“你好好活着,”吴支柱说,“我看完外孙,也来陪你。”
“没事,都忙各自的事吧,这样就挺好。”樊素英望望天空,“今年的预报说是雪大,真撑不过去,死在雪天,也挺好的。”她说,“我可喜欢下雪了。”她想起小时候的冬天,一觉醒来,白雪铺盖,母亲在做饭,青色的炊烟映着白的雪原,父亲在扫雪,大扫帚左右开弓刷出一条小道。她欢欣雀跃地跑出来,被父亲用大衣裹住。从衣缝里她露出眼睛,盯着被雪抹平的原野,抱着父亲,告诉他,昨晚她又做了一个好梦……
吴支柱要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瞎说。可樊素英神情平和,生死都已了然的样子,没什么好忌讳的,他想起她说过的父亲临终的决绝,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她顺势偎在他肩头,说:“老吴,你再抱抱我。”
吴支柱就抱她。看落日。
夜慢慢要黑了。
又坐了很久。
“电充好了,我们走吧?”吴支柱问她。
“不急,再坐会儿吧。”樊素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