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彦
在墙脚跟刷地溜过去那黑猫的影,又触动了我对父亲的玳瑁的怀念。
它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家里,我不很清楚。父亲给我的信,从来不曾提过它。在他的理念中,玳瑁毕竟是一匹小小的兽,不比任何家事,足以通知我似的。
但当我回到家后,我看到了父亲和玳瑁的感情了。
每当厨房的碗筷一搬动,父亲在后房餐桌边坐下的时候,玳瑁便在门外“咪咪”的叫了起来。这叫声是只有两三声,从不多叫的。它仿佛在问父亲,可不可以进来似的。
于是父亲就应声了,完全像对什么人说话一样:“玳瑁,这里来!”
我初到的几天,家里突然多了四个人,玳瑁似乎感觉到热闹与生疏的恐惧,常不肯即刻进来。
“来吧,玳瑁!”父亲望着门外,不见它进来,又说了。玳瑁只回答了两声“咪咪”,仍在门外徘徊着。
但是过了一会,玳瑁在大家的不注意中,已经跃上了父亲的膝盖。
我们吃着饭,玳瑁从不跳到桌上来,只是静静地伏在父亲的膝上。有时鱼腥的气息引诱了它,它便偶尔伸出半个头来望了一望,又立刻缩了回去。它的脚不肯触到桌子。这是它的规矩,父亲告诉我们,它向来是这样的。
父亲吃完饭,站起来的时候,玳瑁便先走出门外去。它知道父亲要到厨房里去给它预备饭了。玳瑁的饭每次都有鱼,或用鱼汤拌着。父亲自己这几年来对于鱼的滋味据说有点厌,但即使自己不吃,他也总是每次上街去,给玳瑁带一些鱼回来,而且给它储存着。
白天,玳瑁常在储藏东西的楼上。但每当父亲有什么事情将要出去的时候,玳瑁像是在楼上看着的样子,便溜到父亲的身边,绕着父亲的脚转几下,一直跟父亲到门边。父亲回来的时候,待父亲一跨进门限,它又在父亲的脚边了。它并不时时刻刻跟着父亲,但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的进出,它似乎时刻在那里留心着。
晚上,玳瑁睡在父亲的脚后的被子上,陪伴着父亲。
对于寂寞地度着残年的老人,玳瑁所给予的是儿子和孙子的安慰,我觉得。
六月四日的早晨,我带着战栗的心回到家里,父亲躺在床上远远地望了我一下,便疲倦地合上了眼皮。我悲苦地牵着他的手在我的脸上抚摩。他的手已经有点生硬,不复往日柔和地抚摩玳瑁的颈背那么自然。
从这一天起,玳瑁便不再走进父亲的房间。我们有好几天没有看见玳瑁的身影。我代替了父亲的工作,给玳瑁在厨房里备好用鱼拌的饭,敲着碗,叫着“玳瑁”。玳瑁没有回答,也不出来。于是我把饭碗一直送到楼上。然而玳瑁仍不见影子。过了一天,碗里的饭照样地摆在楼上,只是饭粒干瘪了一些。
一星期后,家里的亲友渐渐少了。玳瑁仍不大肯露面。无论谁叫它,都不答应,偶然在楼梯上溜过的后影,显得憔悴而且瘦削,连那怀着孕的肚子也好像小了一些似的。
三星期后,我们全家要离开故乡。大家预先就在商量,怎样把玳瑁带出来。但是离开预定的日子前一星期,玳瑁生了小孩了。我们看见它的肚子松着。
我们预定在饲玳瑁的时候,先捉到它,然后再寻觅它的小孩。但是兩天后,我们十几岁的外甥遏抑不住他的热情了。不知怎的,玳瑁的孩子们所在的地方先被他很容易地发现了。它们原来就在楼梯门口,一只半掩着的糠箱里。玳瑁和它的小孩们就住在这里,是谁也想不到的。外甥很喜欢,叫大家去看。玳瑁已经溜得远远的,惧怯地望着。
我们想,既然玳瑁已经知道我们发觉了它的小孩的住所,不如便先把它的小孩看守起来,因为这样,也可以引诱玳瑁来到。于是我们便做了一个更安适的窠,给它的小孩们,携进了以前父亲的寝室,而且就在父亲的床边。
“玳瑁,这里来,在这里。”我们学着父亲仿佛对人说话似的叫着玳瑁说。
但是玳瑁像只懂得父亲的话。它在楼上寻觅着,在衖堂里寻觅着,在厨房里寻觅着,可就是不走进以前父亲天天夜里带着它睡觉的房间。我们只得把玳瑁的小孩们送回楼上。它们显然也和玳瑁似的在忍受着饥饿和痛苦。
我们还想设法带玳瑁出来,但是母亲说:“随它去吧,这样有灵性的猫,哪里会不晓得我们要离开这里。要出去,自然不会躲开的。你们看它,你们父亲过世以后,它再也不忍走进那两间房里,并且几天没有吃饭,明明非常伤心。现在怕是还想在这里陪伴你们父亲的灵魂呢。它原是你父亲的。”
离家的那天早晨,母亲给它留下了许多给孩子吃的稀饭在厨房里。门虽然锁着,玳瑁应该仍然晓得走进去。邻居们也答应代我们给它饲料。然而又怎能和父亲在的时候相比呢?
现在距我们离家的时候又已一个多月了。玳瑁应该很健康了,它的小孩们也该是很活泼可爱了吧?
(摘自《回忆是生命的礼物》百花洲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