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文
(武汉大学 社会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1]11当前,我国已经全面建成了小康社会,人民对美好生活有了更高要求。人们不仅对物质文化生活有更高要求,也对生活方式提出了更高品质的要求。与此同时,我国的发展存在城乡、地区和阶层差异,还存在发展不平衡的问题。在经济充分发展的同时,生活方式发展并未得到充分重视,乃至于当前中国农村面临一场“生活方式危机”,出现诸如赌博、高价彩礼、人情异化、老年人自杀率高等现象。
2011年,中国的城市化率超过了50%,城市化发展进入关键时期。在社会形态上,中国告别了乡土社会,进入“城乡社会”时代。健康、休闲、娱乐、卫生等过去由都市社会所定义的生活方式,渐渐成了城乡居民共同的活法;一系列致力于美好生活建构的国家行动,如脱贫攻坚、人居环境治理和移风易俗,让农民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现代生活系统中[2]1-3,乃至于中国农民过去习以为常的“过日子”的方式和方法发生了巨大改变;国家也以前所未有的积极姿态介入农民的生活领域,以安置和引导农民如何“过日子”的“生活治理”成了基层治理的重要内容。那么,在追求美好生活的过程中,农民生活方式转型是如何发生的?本文将从城乡融合发展的视角出发,探讨农民生活方式转型的表现和实践机制。
生活方式是管窥现代社会的重要理论范畴。在西方学术脉络中,生活方式研究出现了三个历史流变:从“生活方式”作为解释阶级、地位的变量到自身成为研究对象;以生活方式为研究对象转向以消费为研究对象;从注重整体性和群体性的“方式”到侧重个人化的“风格”[3]。我国学界在20世纪80年代初掀起了生活方式研究的热潮,并在90年代后陷入长达20年的“冷却期”[4]。如果将中西方的研究脉络进行简单比较便会发现,生活方式研究存在某种接续和交汇。比如,20世纪80年代初的生活方式研究,几乎都是把生活方式本身当成研究对象,在城乡居民的消费、休闲、交往、婚姻家庭以及食、衣、住、用、行、乐等多个领域留下了丰富的实证资料。而20世纪90年代后,国内学界对消费社会、网络社会、日常生活和各个阶层生活方式的研究也是西方理论流变的自然反应。
在这个意义上,生活方式研究并未“冷却”。很多学者聚焦于农民生活方式危机,包括农民自杀、私人生活变革、代际关系失衡、人情异化等,并将之作为阐释我国乡村巨变的切口。大致而言,人的生活方式既是寻求“生活意义”的行为方式和方法,也是通过对生活资源的有效配置追寻生活质量的行为方式和方法,体现为一种生存智慧和艺术[4]。由此,生活方式危机首先是意义和价值危机。在贺雪峰看来,农民价值观包括本体性价值、社会性价值和基础性价值。正是因为本体性价值的理性化,导致人们安生立命的基础发生了动摇,进而产生了中国农村整体性的伦理性危机[5]。农民价值观变动往往和社会竞争、家庭整合、代际关系变迁等结合在一起,产生农民自杀等剧烈的生活方式危机。
生活方式危机也意味着私人生活变革。中国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中国私人生活领域发生了革命性变化。到20世纪末期,家庭的私人化和个人的崛起成为私人生活转型的重要表征,孝道衰弱、无公德的个人等生活方式危机也不可避免地出现[6]251。私人生活领域的变革凸显出中国人“过日子”的逻辑发生了变化。“过日子”包括出生、成长、成家、立业、生子、教子、养老、送终、年老、寿终等环节。可见,“过日子”是以家庭为中心的生产生活方式,它既需要安生立命,也需要养家糊口[7]191-208。但“过日子”交织着情感和正义,一旦家庭再生产无法延续,生活危机就会产生[8]。
巨变时代意味着农民生活的重建,生活治理成了国家治理的一项重要内容[9]。村落空间的重构无疑是生活治理的重要内容。基于空心化和过疏化的现实,乡村聚落空间优化已是农民生活质量提高的基础[10]。而都市村社共同体的存在使得农民在与都市文化的交流中维系着一些固有的行动方式与交际网络,同时又在建构着新型的社会关系与价值观念[11]。事实上,从社区治理实践看,生活世界逐渐取代发展和经济增长,成为社区治理的核心[12]。比如,信访制度吸纳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诸多问题[13]。
可见,生活方式危机是一场总体性的社会危机。在以传宗接代为主要内容的本体性价值式微以后,农民如何安身立命成了一个问题。其直接影响是,农民家庭“过日子”的逻辑也发生了改变,在代际关系、夫妻关系等私人生活领域发生了剧烈变革。当前,农民日常生活被逐渐纳入国家治理视野中,一种全新的生活治理呼之欲出。生活方式转型尽管带来了社会危机,却为美好生活的建构带来了机遇,而我国独特的社会机制为农民美好生活的实践提供了可能。
如今,一种可以称作是“一家两制”的生活方式在农村普遍建立起来。概言之,“一家两制”指的是在一个家庭内部存在两套制度化了的生活方式,且以代际差异的方式显现出来。在一个典型的三代家庭中,父代和子代仍然是一个基本的人情和社会交往单元,也是家庭再生产的基本单位。他们在完成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等家庭任务的过程中需要共同合作,但在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实践中很可能分别进行。尤其是在城市化的背景下,农民家庭形成了“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耕半工”生计模式[14],由此塑造出具有典型意义的“一家两制”形式。
一是从家庭生计看,农民家庭在同时开展两种劳动过程。长期以来,小农经济建立在家庭成员共同劳动的基础之上,家庭经营主要是通过家庭成员的代际和性别分工而实现效率最大化。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家庭既是一个生活共同体,也是一个生产共同体,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核算单位。事实上,小农经济之所以具有效率,恰恰是因为家庭生产具有周期性和灵活性。
而随着工业化的推进,家庭分工的内容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工商业与农业的生产组织完全不一样,前者是标准化和流水线式的,而农业则具有季节性和不可标准化的性质;前者需要壮年劳动力,后者则允许老年人和未成年人从事辅助劳动。由此,农民家庭内部出现了年轻人务工和老年人务农这一代际分工,他们在同时进行两种类型的劳动过程。年轻人的务工过程主要是在工厂制度下开展,他们不占有生产资料,且需在严格的监督下进行劳动,其劳动成果归雇主所有。而老年人的务农过程则是在拥有生产资料使用权且在自雇劳动的形式下开展的,劳动成果归劳动者所有。
二是从家庭生活看,农民家庭形成了两个生活单元。“同居共财”曾经是家庭的基本特征,但随着半耕半工的家庭生计模式的形成,一个家庭内部有两个会计单位,成了一个普遍现象。其基本表现是,年轻人有一个单独的收支系统,其务工收入主要用于家庭发展等大宗开支,如进城买房、小孩教育等;老年人也有一个收支系统,其务农收入主要用于人情往来、养老和抚养小孩等。两个会计单位虽然单独核算,但它们共同服务于家庭发展总目标。大体而言,当前的中国农民家庭普遍都是发展型家庭,不仅要完成简单再生产任务,还要完成复杂再生产的任务。农民家庭在完成现代转型,年轻一代要实现城市化,在城市买房并实践城市生活方式。因此,为了完成家庭发展任务,农民塑造出“新家庭主义”的伦理观念[15],农民在日常生活中需要代际合作,将两个会计单位的资源有效整合起来。
半耕半工的家计模式客观上也形成了两个生活单元。新生代农民工往往生活在城市,他们在城市工作、休闲和消费,其生活方式已经高度城市化,生活面向也是努力在城市扎根。而新生代农民工的父代大多数仍然在农村生活,他们在乡村务农,遵循乡土社会的人际交往方式,生活面向是维系其在乡土社会中的社会资本。城市生活和乡土生活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两者并行不悖,却又相互勾连。
三是从家庭伦理角度看,农民家庭内部形成了两套伦理实践。总体上看,我国农民家庭正处于剧烈的伦理变迁过程中,父代和子代存在两套不尽相同的伦理实践。绝大多数农民家庭的父代秉持的是“反哺”模式的家庭伦理,奉行父代和子代之间“抚养-赡养”的交换模式。但在年轻一代,由于家庭复杂再生产的需要,“反哺”模式已经不可维系。子代受父代的抚养,且哪怕是成立小家庭后,还在不断受父代的滋养,但父代老了以后,子代未必能够反过来赡养父代。
在很多地区,因不平衡的伦理责任所导致的“代际剥削”现象已经是一个制度化的生活方式[16],乃至于农村形成了一套不利于父代的价值伦理,在日常生活中表现明显的便是父代仍然秉持“恩往下流”的观念,承担着越来越多的人生任务,而子代则充分享受父代的付出,并将代际合力的资源用于维持高成本的城市生活。
可见,农民“一家两制”的生活方式已经成了家庭再生产和“过日子”的基本制度。究其原因是,家庭生产方式决定了生活方式,在“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耕半工”生计模式下,农民家庭在居住空间、财产分配、社会交往和价值观念上都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却又相互依存的生活方式。
“一家两制”是农民适应现代化生活方式转型所建立起来的家庭策略。这一策略渗透到家庭再生产的各个环节,成了一种日常惯习。在农民的日常话语中,“过日子”便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形象表述。在“一家两制”的家庭结构和代际关系中,无论是在活动方式、时间利用还是行为偏好上,父代和子代之间都体现出具有鲜明差异的“过日子”逻辑。
第一,从活动方式看,父代和子代具有明显不同的差异(见表1)。父代主要从事务农活动,且具有子承父业的特征。无论是从事农业活动,还是经营副业,都具有较强的稳定性。而其消费行为主要是服务于简单家庭再生产,包括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等。农民的休闲活动主要是消遣性的,且很多消遣活动和农业生产周期和家庭再生产周期有密切联系,具有极强的公共性。比如,农民习惯于在婚丧嫁娶和重要节日中举办仪式,并开展公共文化活动,这既有社会竞合的作用,亦满足了人们的休闲需求。
表1 父代与子代在活动方式上的差异
子代的活动方式和父代明显不同。绝大多数年轻人主要从事务工活动,其收入来源于第二和第三产业。即使是从事农业生产,也和传统意义上的劳作方式截然不同。比如,过去的农作主要依靠劳动力的大量投入,并不十分关心农业效率,其目的主要是自给自足。而年轻人哪怕是从事第一产业,也要严格计算投入产出比,无论是自雇还是他雇,其劳动过程都已经深深地嵌入市场经济体系之中。也因此,父代的劳动经验很难传递给子代,子代的劳动某种意义上都有“创业”的形态。
子代的消费除了服务于简单家庭再生产,还要服务于复杂家庭再生产。当前,“进城”是广大普通农业型地区家庭发展最重要的任务。与此同时,其休闲活动也受消费社会的影响,其消费行为不仅关注产品的物性特征和实用价值,更关注商品的符号价值、文化精神特性与形象价值。这一消费逻辑往往和乡土社会中的面子竞争等传统因素结合起来,让一些本属于复杂家庭再生产需求的商品变成了简单家庭再生产的必需品。比如,近年来很多地区高价彩礼盛行,商品房、私家车等服务于复杂家庭再生产的商品逐渐成了结婚这一简单家庭再生产的必要条件。
第二,在时间利用上,父代和子代之间存在明显的差异(见表2)。乡土社会是一个生产社会,社会活动是以劳动为中心展开的,时间分配以获取最大的农业剩余为准则。其典型表现是,时间安排具有极强的周期性和节奏感。家庭的积累和消费是按照家庭再生产周期进行的,重要的人生节点往往是时间分配的基准线。比如,在家庭发展初期,结婚、生子往往是家庭消费较多、积累较少的时段;在家庭发展中期,家庭步入稳定期,没有太多的人生任务,亦无较大的家庭开支,家庭积累较多;在家庭发展的后期,要面临养老送终、孕育子代家庭等任务,又是家庭积累较少、消费较多的时期。仅仅从过日子本身而言,乡土社会具有典型的季节性,其时间分配往往依照农业生产周期进行。如此,习惯于乡土生活的父代,其生活的节奏慢,但节奏感较强,无论是生产还是消费,都具有较强的可预期性,且呈周而复始的特征。
表2 父代与子代在时间利用上的差异
但对于已经在城市生活的子代而言,其时间分配是以消费为导向的。概言之,对于处在城市化进程中的青年农民而言,其生产、休闲、消费等活动往往是围绕着“进城”所需要的物质条件而展开的。这就意味着,年轻人时间分配的周期性和节奏感都比较弱。年轻人为了更好适应城市生活,往往会不断换工作,不断尝试创业。由于全国统一的务工和婚姻市场已经形成,其家庭再生产周期性也受到了严峻挑战。部分竞争失败的年轻人很可能无法顺利缔结婚姻,而已经缔结了婚姻的小家庭也可能在高离婚率下肢解。与乡土社会相反的是,城市生活的时间刻度较为精细,这导致人们的生活节奏较快、时间观念较强。与此同时,生活充满了不可预期性,在一些关键的人生节点,并不一定会发生相应的家庭事件。
第三,父代和子代在行为偏好上也呈现出明显的代际差异(见表3)。父代在生产活动中偏向于稳健型。传统的家庭生计模式往往是农副业相结合的产物,农业生产中的粮食、蔬菜具有相当程度的自给自足特征,即使是养猪等副业生产,也有一定比例的自然经济成分,只有少部分要面向市场。在劳动力、土地和资金等生产要素投入中,小农家庭都潜在地兼顾了生活保障和市场利润获取,其行为模式具有典型的稳健型特征。这一生产逻辑甚至影响了其消费行为和时间利用。父代的消费具有“量入为出”的特征,过度休闲和消费往往被看成是不会过日子。由于农业生产和乡土生活具有非标准化和非程序性的特征,其时间利用也具有随机性。
表3 父代与子代在行为偏好上的差异
而年轻一代的劳作活动具有明显的风险偏好型特征。在相当部分农村地区,除了体制内工作,年轻人更偏向于从事有较大自由度且更可能获得较高收入的非正规就业。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工厂务工这一具有高度稳定性的工作,并不是年轻人的首选。与之相关的是,年轻人也形成了一套“量出为入”的消费方式,社交和消耗品逐渐成了生活的必需品。但在另一面,城市时间被精准刻度,人们的时间利用也较有计划性。即使是非正规就业,一些平台公司也可以通过“系统”准确地计算利润,并以此控制劳动过程,年轻人的生产生活方式看似自由,但为了获得较高收益,时间利用却很难真正自由。
当前,绝大多数农民形成了关于“美好生活”的共同想象,子代和父代的过日子逻辑虽如此不同,但他们过日子的目标高度一致,即都是为了“进城”,实现家庭发展。大致而言,美好生活的想象是建立在宜居环境、生活能力、生活效用、生活欣赏等维度上的。从家庭发展的角度看,城市无疑是美好生活实现的理想场所。城市有适合年轻人居住的环境,比如有较完备的公共设施和公共服务体系。也因为城市有较为充分的就业市场,年轻人的生活能力可以大大提升。而城市丰富的消费品以及资源聚集效应也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人们的消费需求。当然,较为完备的休闲娱乐设施以及社会的多元性和无限可能性也提供了生活欣赏的功能。
父代和子代虽然都将城市当作美好生活得以实现的空间,但在资源约束条件下,他们做出了不同的过日子方式,无论是劳动方式、时间利用还是行为偏好,都体现出鲜明的代际差异。这一代际差异恰恰是代际合作,是最终实现美好生活的家庭策略。
在城乡社会中,都市化正在全面重建社会生活方式。具体而言,资本、信息、人口的集中化生产出工作、休闲、知识、传播、消费、创造等领域全新的生活方式,也制造了不同阶层以及不同亚文化群体的社会异质性。即使是农民,也卷入了都市化这一社会过程。
客观上看,社会生活的都市化是城市化的必然结果。从经验证据看,农民在城市化进程中最敏感或最核心的不是人口和居住城市化,而是隐藏其后的生活方式的都市化。也正是因为生活方式的都市化,才催生出了城乡社会中的时空分离现象。生活方式终归体现在人们的时空行为上。当前,不同代际的农民在居住、工作和生活上具有鲜明的时空分离特征。在过去,代际间在居住、工作和生活上的时空分离主要是代际间责任和义务的边界关系在时间和空间形态上的表现。而今,时空分离不仅是代际关系的物质表征,更是生活方式变革的重要机制,它避免了代际间因生活方式不同而产生家庭冲突。
近几十年来,我国农村长期保持着家庭规模小型化、家庭结构核心化的趋势。这是私人生活变革在家庭结构和代际关系上的表现。概言之,农村家庭通过系列分家的模式造就了父代核心家庭与子代多个核心家庭并立的代际居住空间格局,由此容纳了代际之间的张力。在传统的分家模式中,代际间总体上保持着反哺模式,父代抚养和子代赡养间的交换关系保持平衡。只不过,“同居共财”式的直系家庭和联合家庭容易产生代际和兄弟间的冲突,大家庭中的居住分离和家庭财产分割是“分家”的结果。其实质是家庭权力从父代转移到了子代,家庭内部的主要关系从纵轴的父子关系转向了横轴的夫妻关系,女性地位也随之上升。
城乡社会中农民家庭的时空分离,一方面,进一步延续了家庭权力代际转移的趋势,家庭发展的决策权、资源分配越来越向子代家庭转移。尽管越来越多的家庭不再采用传统意义上的分家仪式,但家庭内部的财产分割、居住分离更为彻底,且父代权力更为式微、责任更大。一旦父代和子代在城市化过程中无法实现时空分离,则可能挤压代际之间的居住空间。在城市有限的居住空间中,刚性结构加剧了代际之间的张力,加深了父代对子代的依附关系,并将农民“上楼”的成本和负担转嫁到父母身上[17]。
另一方面,“一家两制”下的时空分离固化了都市生活方式。进城或准备进城的子代家庭在新的居住空间中固化了其都市化生活方式,具体表现为家庭内部打破了“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格局。都市经济体为男性和女性都提供了较多的劳动机会,进城农民家庭为了获得较多收入,女性参与劳动多,对家庭收入贡献大。家庭消费的现金支出较大,且消费性的刚性支出较多。在都市生活中,衣、食、住、行都具有刚性消费特征,且都依靠现金支持。而休闲活动已成为调节工作节奏、提高工作效率的必要活动,甚至于有计划的家庭成员的集体休闲活动也成了维系家庭稳定、顺利开展家庭再生产的必需活动。如此,进城的子代家庭的都市生活方式意味着更高的生活成本,其对父代的反哺责任也就更为困难。
在城乡社会中,交通、信息等基础设施的完善和升级打破了城乡之间的物理空间隔离。父代和子代虽然存在时空隔离,却在不同空间之间实现了互联互通。此外,医疗、卫生、教育、养老等社会保障体系逐渐实现了城乡一体化,且国家通过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等战略引导农民生活方式转型,在文化、卫生、健康等活动中,农村居民的生活方式和城市居民渐渐趋同。而农民家庭代际间的时空分离,既为子代家庭完全融入城市、完成都市生活方式的转型提供了可能,又为在继续转型过程中缓解代际冲突奠定了物质基础,是农民生活方式代际融合的微观基础。
在日常生活中,生活方式的代际融合主要体现为家庭再生产的功能互补性。父代的务农为家庭简单再生产提供了稳定支撑,子代家庭因此实现了生活方式的都市化。事实上,对于大多数进城农民家庭而言,都市生活和乡村生活并不是二选一,而是两者的有机组合。在家庭资源较少的城市化初期,农民家庭很可能选择“半城半乡”的生活方式,以“半城市化”的家庭形态存在[18],子代家庭哪怕是生活在城市,也要依赖于父代的支持,且在生活方式上保留了部分乡土性。而在家庭资源较多的城市化后期,农民家庭则可能高度融入都市生活中,即使是仍然维持“一家两制”的形态,子代也会有较多的资源支持居住在农村的老人,且老人在农村的生活方式亦可能有显著的都市化特征。
时间利用上的代际差异也提供了代际融合的时空基础。父代以劳动为中心,现金支出较少的生活安排和子代以消费为中心、现金支出较多的生活方式有了交融的可能性。由于父代时间利用的周期性强,但节奏较慢,父代有较为灵活的时间安排;而子代的周期性不强,但节奏较快,其灵活性虽不强,却有生活规律。在城乡社会形态中,父代在子代工作周期内进城帮忙带小孩,子代在假期里回乡团聚看望父母,是一个典型的代际融合方式。时间利用上的代际差异,虽然是生活方式代际差异的表现,也是代际间时空隔离的结果,却内含代际融合的可能性。
事实上,代际融合为生活方式的城乡融合提供了可能性。父代生计活动以稳健型为特征,收入不多却较为稳定,在维持老年人自身需求的同时,也为代际融合提供了物质基础。从子代风险偏好型的劳动活动看,老年人的稳健型生计活动降低了其活动的风险度,并为其解决了后顾之忧。比如,因创业而“破产”的年轻人,最后的退路是家庭,为其兜底的也是其父母。从多子家庭的生活实践看,春节等重要时间节点也是父代在农村准备了团聚的物质、空间和情感条件。由于代际融合的需要,生活在农村的父代也逐渐接受了都市化的生活方式,如农村的居住空间更注重隐私,父代更尊重子代的生活节奏,老年人也习惯了使用智能手机,而外出旅游、跳广场舞等休闲活动也成了农村老人的生活方式。
综上,农民生活方式具有鲜明的代际融合特征,子代的都市化生活方式是建立在代际合力基础之上的;父代传统生活方式的现代转型亦以子代都市生活方式的建立为前提。
生活方式转型危机既是家庭的整体危机,也是子代的社会化危机。每一个农民家庭都存在代际融合的“窗口期”。在这个期间,家庭需要面临感情、责任、伦理和经济上的全面整合。当前的农村家庭面临着“进城”的巨大压力,生活方式危机更甚,也就更需要代际合力。农民家庭在面对生活方式危机过程中,“一家两制”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
简单说来,在城乡融合发展过程中,中国社会从乡土社会转化为城乡社会。都市已经成为社会关系的构成中心,但并不必然意味着乡村失去了生活场所和意义的地位。农民家庭在“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耕半工”的家庭生计模式基础之上,形成了“半城半乡”的城乡家庭形态。城乡家庭具有家庭结构弹性化、代际关系和谐化与家庭权力平等化等特点,并通过家庭责任的“双轨化”分配与选择性资源整合实现父代家庭与子代家庭的协调发展[19]。
城乡家庭内含“一家两制”的生活秩序。“一家两制”是以家庭本位为归依的。在城乡社会中,农民家庭形态虽然发生了极大变化,但家庭仍然是构建人们生活秩序的基本场所,家庭发展仍然是生活方式变革的基本动力。尤其关键的是,家庭也是生活方式变革的安全阀。说到底,农民“过日子”的代际差异是以家庭再生产的功能重构为中心的,是对家庭资源分配、生产积累和消费等行为进行代际间的分离。父代主要承担简单家庭再生产功能,解决了传统意义上的衣、食、住、行等需求。一些父代即使是从事第二三产业,但其活动也不具备都市生活方式的特征。子代主要承担家庭复杂再生产功能,主要服务于家庭城市化这一复杂需求,其行为偏好具有鲜明的都市生活方式特征。
“一家两制”是家庭应对生活方式危机的重要机制。社会都市化的重要表征是个体生活方式变得越来越重要,一个人能否合理安排生活,利用好时间,平衡劳动、消费和休闲活动,是其能否在现代社会“安身”的前提。而对于中国家庭而言,尽管传宗接代等本体性价值松动了,但能否顺利实现年轻人“进城”这一复杂家庭再生产任务,却关系到结婚、生育、抚养等家庭简单再生产任务的实现,也是乡土社会面子竞争的核心内容。某种意义上,“进城”具有为农民家庭“立命”的意义。“一家两制”兼顾了养老等简单家庭再生产任务,也是年轻人“进城”的重要家庭策略,极大缓解了转型期农民生活方式危机。
当前,在美好生活的愿景下,国家对农民生活方式的引导越来越深入。国家通过脱贫攻坚,建立城乡一体化的社会保障制度,为农民家庭维持简单再生产提供了底线保障。通过乡村建设行动、人居环境治理、公共服务均等化等措施,为都市化的生活方式提供了物质基础。而通过移风易俗等行动,则极大引导了农民生活方式的转型。然而,在生活治理过程中,也有一些政策破坏了“一家两制”,反而制造出更大的生活方式危机。比如,农民上楼、资本下乡等往往让农村老年人无法独立生活,且失去了务农机会,导致代际矛盾更加突出。
在生活方式转型过程中,维护“一家两制”具有极端重要的意义。生活治理的主要内容是引导而非强制,当国家积极介入农民的生活领域,试图通过治理活动来加速实现美好生活时,应当考虑这些干预措施是否匹配生活方式变革的社会机制。尤其需要避免的是,国家干预破坏农民生活秩序中的安全阀,让生活方式转型走向无序。因此,“一家两制”的存在,客观上要求作为国家干预力量的农村政策朝着有利于农村生活方式历史延续性和稳定性的方向发展。我们需要看到的是,农村生活方式本身具有韧性,正规与非正规相结合的风险分担机制和小农户与现代农业发展有机衔接深化了此韧性[20]。在更深层次上说,“一家两制”衔接了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农业文明时代传统的中国文化观念需要在现代化的工业文明时代找到传承的路径与方式,从而为乡风文明与治理有效提供文化环境与精神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