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维

2021-10-09 17:34杨小彦
画刊 2021年8期
关键词:周敦颐远古笔法

在牛顿古典物理学的体系中,时间是不言而喻的。对牛顿来说,所谓时间,指的就是物体在空间中的均匀位移,其表征就是时钟,一分一秒的变化记录着岁月的流逝,时、分、秒三根指针分别以其恒定的速度向着同一方向(顺时针方向)移动,表示时间本身。在牛顿力学的定义之下,宇宙万物依循万有引力规律自转与公转,时间隐含其中,无须多言,运动的完美性也在此表露无遗。所以,从他的理论出发,把上帝解释为第一推动力并不荒谬,恰是其逻辑的必然结果。当然,熟悉柏拉图哲学的人知道,这也是形而上学推论的必然结果,由现象推导出本质,由不完美的理念确认完美理念的先天性存在。

而在爱因斯坦的体系中,时间却随速度的改变而延长或收缩,时间视其与空间的关系而决定自身,其中,速度是关键。其实,就空间来说,推理也是一样的,空间视与时间的关系而决定自身,速度同样是关键。在这里,所谓速度,恰指时间与空间的彼此关系,时间和空间是一体的,不可分离,既不存在单独的时间,也不存在单独的空间。它们的终极关系建立在光速恒定不变这一点上。而光速是绝对速度,是速度的极限,没有任何物体的速度可以超过光速。在这一体系中,接近光速时,时间几乎为零;如果超过光速,则时间就会倒流。把时间、空间和速度用一个坐标系来表示,其中,纵轴代表空间,横轴代表时间,速度代表两者的关系,速度在坐标中的位置反映了纵横轴之比,亦即时空之比。在时间轴上走向负数,则显示出时间在倒退之中。霍金写《时间简史》,标出“时间”这一概念,表明物理学的核心正是对时间的认知。或者更准确地说,物理学的核心是对“时—空”的描述。所以,只有视时间与空间为一体,我们才有可能描述宇宙的运动规律。

但是,这是现代科学的阐述,不是远古文明的认知。远古的先民不可能这样去阐述时间与空间,但这并不等于先民就缺失時间的观念,恰恰相反,对时间的判断几乎是所有古代文明的起始观念。这说明时间的重要,时间观念不仅构成了物理学的核心,更是人类文明发育时期的基本诉求之一。

古人为什么要观象?目的很明确,就是用以测量时间。测量时间其实就是定义时间,并通过对时间的终极解释而上升为对权力合法化的解释。原因很简单,在农业社会,看天吃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个“日”就是时间,我们的先人称之为“季节”,内容就是农时。“季节”是农业社会的关键概念,农业作为一种发达的自然经济,就是建立在对季节的准确判断之上的。18世纪的毕沅用“观象授时”一语概括先人观象的目的,准确点出了其中的生存意义[1]。冯时以这四字为题,讨论中国古代的“观象”。不过,他不是用神秘主义的观点来讨论这个“观象”,像前人一而再再而三所做的那样,他试图用接近科学的“天文学”去厘清其中的关系,拨开笼罩其上的迷雾。所以,在《中国天文考古学》第三章“观象授时”里,他开宗明义地指出:“不论是远古还是今天,真正意义上的科学的计时方法都只源于天文。先民们经过长期的精心观测后发现,各种天体的运行变化实际都忠实地遵循着各自的规律;换句话说,不同天体在天盖上的位置变化也就意味着时间的变化。这个发现使古人第一次找到了决定时间的准确标志,并且通过频繁的观象授时活动,最终使古代的计时制度一步步地发展了起来。”[2]

冯时正是以此为基点去讨论远古的天极极星与北斗星崇拜的现象,试图点出两者的逻辑关系,寻求其中的真确含义。不过,就像我曾经写到的那样[3],作家阿城似乎对天极崇拜的神秘性有一种诗意的直觉。所以,两人在描述蔡季通奉献二图给朱熹时的文字是不同的。冯时只是引用曾经的文献来说明此一事件,阿城似乎是在叙述一个历史之谜,这个谜始终和对“洛书河图”的离奇解释相伴随。顺着“小说笔法”的思路,我觉得可以想象一下蔡季通的心理,为什么向乃师奉献的是以数术为表达式的二图,却独独留下了完全图案化的、近似太极的“河图”?也就是说,前者是“数字”,后者是“图形”。这个通《易》甚易的蔡某人,他在黑白相间互为纠缠的对称图形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在这里,我也不妨用“小说笔法”推测之。

“洛书”指的是方位图,方位的表达与数字有关,数字指向北斗的排列,并从中列出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这一方位显示了远古关于秩序的恒定认识,是合法性的终极说明,所以也就成为现世权力的象征,从而获得类似图腾那样的象征力量。“太极信仰”就是这一象征力量的体现,神圣不可侵犯。而“河图”则是“图”,具有明确的形象特征。蔡季通留下的正是“图”,而不是“数”。是图命名为“天地自然河图”,但在注解中却写成了“天地自然之图”。冯时指出,“之”可能就是“河”字,给写错了。至少,从这一图看,因为其形象性,恰好印证了“河出图”的说法,也说明“图”和“书”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就是:图归图,书归书(洛出书),图可以看成“龙”,可以和“数”有关联,但不是“数”,不是由“数”组成的“书”。

蔡季通在蜀地隐者手中拿到的这一幅“天地自然河图”有没有先例?至少在汉语传统中尚未发现,反而在古彝《玄通大书》中找到了类似的图,在彝文中命名为“宇宙”,是太极图的“祖先”。不过,古彝的图很形象,还没有完全图案化,一看就知道是一条缠绕的蛇,白为蛇,黑为背景,没有形成对称,所以不是典型的、具有对称性质的、今天我们所知晓的“太极图”。从解释上看,我们当然要把蛇看成并不存在的“龙”,而不是自然界中的蛇。从图像外形的相关性看,似乎可以说明“龙”的前身正是“蛇”。所以,这一图后来就发展为一种蟠龙图。而从推理上看,远古发掘中所出现的“蟠龙图”极有可能就是这一类图形的来源。其实,对称性本身应该是一种“八卦”的传统,具体来自宋周敦颐的“水火匡廓图”。此图圆形,黑白对称,左为“阳动”,右为“阴静”,恰与男女之别有关,所以“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阴阳交配、“万物生化”。从文字解释看,周敦熙依据易学逻辑,讨论的是一个“万物”如何“生化”的问题,和蛇,进而和龙没有图形上的关联。我们要特别注意,在周敦颐的“太极图”中,“对称性”是一个关键,是一种“二进制”,用以说明阴阳交合万物生成的变化之理。所以,从图形相关性这一逻辑推断,周敦颐的“匡廓图”和古彝的“宇宙图”并不是一回事,周敦颐的图和蛇与龙之类的形象也应该无关。两图之间有关系的是其中对于“方位”的描绘。具体来说就是圆形的外轮廓和中间的小圆有相似的性质,以小圆为中心,外轮廓成为“宇宙”的边缘。联系“天圆地方”的远古说法,周敦颐的图的确可以往“宇宙”这一意思去做延伸解释。

因为没有先例,所以可以想象,当聪明的蔡季通看到这一幅前所未有的图时,其内心的狂喜可想而知。一刹那间,我觉得他可能以为自己找到了某种真谛。或者,我怀疑,他从中看到了某种属于自己的“天命”。而按照传统社会的规范,“天命”是不可言说的,就像帝王术不能学习和研究一样,尽管史书充斥着大量的帝王术的内容,但是此事就是不能明说。“天命”也属于这一性质,不能对外人泄露,只能独自欣赏与回味。深谙此一秘诀的蔡季通,当然也就秘不示人,而是藏之深山,传之后人。

因为,在蔡季通眼中,这分明就是两条纠缠为一体的龙!

龙是何等神物?

如果这真的是一种“天命”,以蔡季通的易学功夫,尤其是他的人生历练,对于生死成败的洞察,怎么可能会轻易示人?所以,他不呈遞给乃师朱熹,也就理所当然了。此图藏在他的孙子家。我觉得,合理推测,蔡季通生前恐怕会不时地去孙子家,偷偷地瞄上几眼。如果对此深信不疑,就会慎重地焚香沐浴,更衣换履,让孙儿高擎红烛,细细观摩,反复思考其中的微言大义。

当然,这纯粹是小说笔法,毫无根据。

再小说笔法一下。如果蔡季通把此图呈现给朱熹,那么,以朱熹之学问,他又能从中看到什么?他会刊布出来吗?或者像弟子那样,私藏于某处,然后不时前去审读,作苦思冥想状?这一设想很有意思,尽管没有答案。

整个故事恐怕原来就是用小说笔法写成的,而与真实并无必然关系。而且,一旦成文,真相就会被掩盖,然后消失,流传至今的则是文笔优美、叙事生动、起伏跌宕的小说式铺排。

其实,脱离文本的上下文,我发现其中贯穿的是时间的维度。两龙相交,黑白相间,阴阳对称,反复无限,时间之维贯穿其间,岁月的流逝成就了“河图”的神秘性,以至于有不少人固执地相信,说清楚了“洛书河图”,中国传统文化就给解密了,先民的成就也就一目了然。连愚笨如我者都知道,说清楚了,对象就会消失。所以,重要的是:在时间之维中,不要说清楚,这个才是关键。这不是历史,是信念。

注释:

[1] 见(清)毕沅《夏小正考证》。

[2] 冯时《中国天文考古学》,中国社科出版社,2017年第3版,114页。

[3]见杨小彦《“洛书河图”与“小说笔法”》,《画刊》2021年第7期,第84—86页。——编者注。

责任编辑:姜 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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