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为晚明遗民,张岱后半生都在寻求旧梦的影子。面临家园的失落,同时代的人选择各异,张岱在迷茫痛苦中最终探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而张岱对旧梦的追寻与道路的探索是从时代背景、家世渊源、交游影响、自身思想四个方面进行的。
关键词:遗民;张岱;旧梦;道路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1]54,用南唐后主李煜怀念故国之词来形容遗民张岱也极为贴切。张岱(1597-1685),字宗子,后改字石公,号陶庵,又号蝶庵居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的人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明亡前,他是贵族翩翩佳公子,不知人间疾苦;明亡后,他是浪迹山中无人识得的落魄隐士。回首前尘往事,他在《自为墓志铭》云:“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桔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2]167过去的一切已成梦幻泡影,旧梦不再,他把命运交付给他的这一份荒诞悲哀连同自己的血泪反复咀嚼,即使后半生无时无刻不在颠沛流离和艰难困苦中度过,也没有放弃对旧梦的追寻和对自身选择道路的坚守。
一、故国覆亡之慘痛
一代明王朝的陨灭对那个时代各个阶层的人士都是巨大的冲击,知识分子的反应也甚为激烈。晚明属于中国社会各方面都高度发展的时期,社会的繁荣开放加上西方观念的传入,明朝人充分享受着社会进步带来的成果,尤其是张岱所属的贵族阶层。他出身簪缨世家,且惯于享乐,《陶庵梦忆》就展现了一幅幅晚明江南地区民众,特别是士人阶层的生活场景画卷。《陶庵梦忆》记有《蟹会》一则,得以一窥:“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辈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2]156
二百多年的大明王朝此时已经处于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境地,气数将尽,在回光返照般的兴盛下走向末路。正如《红楼梦》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所言:“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3]。李自成带领的起义军在京城外虎视眈眈,大明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明思宗朱由检,年号崇祯,在农民起义军攻入皇城之际,于紫禁城北面的煤山自缢身亡,明王朝宣告亡国。四十多天后,早就于关外窥伺的异族趁机踏破山海关直入北京,情势急转直下,王朝的更替已成为历史的必然。
明清史大家孟森曾总结崇祯失败的原因,称其“庙堂所任,以奸谀险谄为多且久,文武忠干之臣,务摧折戮辱,或迫使阵亡,或为敌所禽。至不信外廷,专倚内侍,卒致开门引入”[4]。历史学家樊树志则称赞崇祯皇帝“在明朝十七个皇帝之中,他不但算不上是最为昏庸的一个,而且完全可以和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相媲美,是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5]。历史成云烟,功过交由后人评说,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崇祯在位时是一位勤勉且力求有所作为的君王,只是王朝的败相在其先祖时就已经隐隐显现,国家的积重难返是他一个人无力改变的,不应该把亡国的罪责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怀念故国,不甘接受现实的百姓开始反抗,但换来的只是更残酷的镇压。复兴无望的明朝旧人或以死明志,或隐居山林。张岱也曾困惑迷茫,其在《陶庵梦忆》自序云:“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2]1因《石匮书》尚未完成,他才有所牵挂,没有像故友们那样舍弃生命。然繁华如梦,终成一空,真乃痛彻心扉。在后半生的时光里,他坚持以明遗民的身份行走于世间,据胡益民在《张岱评传》的考证:
《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自序末署“庚申八月明后学张岱敬书”,《琯朗乞巧录》自序则署“庚申八月菊日八十四岁老人古剑张岱书于琅嬛福地”。此时距甲申鼎革已整整36年了。张岱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清朝国民,而是“明人”,临死也要特地在著作中特地申明![6]
前尘往事不可追,张岱也做过反清复明的努力,他曾参加过鲁王政权的朝廷,担任兵部职方部主事,只是小朝廷内外都面临矛盾忧患,且鲁王为人缺乏政治上的远见和智慧,兼之轻听轻信,在关键问题上没有起码的决断力。眼见“蕞尔小朝廷”推翻地位日渐稳固的清朝无望,加之梦见好友祁彪佳催促其返回山中完成《石匮书》的写作,他便托病隐退。据弗洛依德对梦境的解析:“梦是各种冲动在白天抗力的压迫下而在夜间为深深潜伏的兴奋所强化的一种表达方式。”[7]隐居著书是否也可以理解为张岱内心的潜意识选择呢?
二、家世渊源之熏陶
张岱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小受尽宠爱。在其诗作《舂米》中描述幼年时的生活:“余生钟鼎家,向不知稼穑。米在囷廪中,百口丛我食。婢仆数十人,殷情伺我侧。举案进饔飧,庖人望颜色。喜则各欣然,怒则长戚戚。”[8]家庭的无限娇宠和明朝开放的社会风气,张岱在这种环境下成长为一个纨绔子弟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好在张家诗礼传家,重视子孙的教育。读书人的基因与自小的耳濡目染,使张岱骨子里就是一个品味高雅的贵族阶层人物,并没有在无尽的求奢求精中玩物丧志。
张岱的高祖张天复也曾用心于世,在遭遇官场上的打击后选择放浪形骸,62岁时死于饮酒。祖父汝霖起初在官场也颇具用世精神,后遭人弹劾,落职乡里,从此郁郁寡欢,沉迷声妓。张岱父亲耀芳则早年醉心科举,可惜不得重用,志不获展,后沉迷神仙家之说,病殁时年仅五十八岁。祖先们的例子摆在眼前,提醒张岱沉迷繁华之象终至迷失的教训。张岱对于他们的经历满怀惋惜,他理解先祖们的无奈,也给了他对于人生挫折的思考。张岱中年在国破家亡、亲友离散的情况下仍能坚守自己的信念,于东躲西藏的遗民生活中完成了《石匮书》的写作,其抵抗诱惑的勇气和克服困难的坚韧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对父辈们教训的吸取。
三、交游影响之深远
张家在江南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族,社会名流都与其有很深的交往,这一点对张岱人格和文化上的熏陶是不容忽视的。他在成长过程中结识了众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上至名儒下至走卒,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张岱尤为可贵的一点是不因地位的悬殊、身份的差异就忽略其人身上的闪光点,他与人交往从心出发,怀着至真至纯的赤子之心,不存丝毫偏见,只要对方有他欣赏的可贵之处,他就能倾心赞美。可以说,张岱与朋友们是一种完全不带任何功利性的君子之交。
如果说张岱本身的家学深厚,悟性极高,及上层贵族文化圈的滋养,赐予了他高雅的文化功底,那么结识的乐工名伶,身怀绝技而不显名的民间高手则开启了张岱了解下层民众生活的窗口。如“串戏妙天下”的彭天锡,张岱赞叹他的表演艺术道:“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2]107“摇飏无主”的戏子朱楚生:“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曲白有误,稍为订正之,虽后数月,其误处必改削如所语。楚生多坐驰,一往深情,摇飏无主。一日,同余在定香桥,日晡烟生,林木窅冥,楚生低头不语,泣如雨下。余问之,作饰语以对。劳心忡忡,终以情死。”[2]102张岱真诚地尊重和赞美这些身怀绝技却命运坎坷的人,没有丝毫等级意识,映照出其人格的纯粹。
广泛的社交圈使張岱的作品雅俗共赏,为贵族文化圈所追捧,流露出动人的烟火气息。这样的交游方式对张岱的道路取舍也影响尤深,他虽出身诗礼之家,家道传统视科举为大事。但交游的广阔造就了张岱博大的心胸和开阔的眼界,他早就看透了科举并非人生的唯一选择,从祖辈那里对明代官场的黑暗腐朽了解深刻。相比于一心钻研科考,劳碌半生,即便一时侥幸得以高中,步入官场后抱负得不到抒发,不得已终日钻营,他更属意逍遥自在的生活。从形形色色的人那里,他得到的不仅是体会和思考,还明白了人生可以有多种道路的选择,也因此拥有面对困境时的艺术寄托和淡然心境。
故其在国破家亡之后,可以在短暂的迷茫后调整方向,完全投入《石匮书》的创作,这与他早年的交游是分不开的。
四、自身思想之优势
张岱的思想特征对于其旧梦探寻和道路探索的影响也尤为重要。他上通四书五经,与名儒论道,下懂方技数术,和下层群众相处甚欢,深受世道人情的浸润。且痴迷于山川灵秀、自然风物,有着心胸开阔、兼容并蓄、博采众长的优势。
张岱的性格养成离不开幼年时祖父张汝霖对他的启蒙,他在成年后也极其推崇“不读朱注”的方法:“余幼遵大父教,不读朱注。凡看经书,未尝敢以各家注疏横据胸中。正襟危坐,朗诵白文数十馀过,其意义忽然有省。间有不能强解者,无意无义,贮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读他书,或听人议论,或见山川云物、鸟兽虫鱼,触目惊心,忽于此书有悟,取而出之,名曰《四书遇》。”[9]不读朱熹的注解,避免了程朱理学对个人思想的桎梏,他并不是全盘否定程朱理学的某些理论,但对学子们奉“朱注”为金科玉律,一心苦读的做法甚为不满。此种做法无疑失去了对经典的钻研过程,导致思想的腐化。正确的认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经典的理解,朱熹也只是无数个解释经典的人之一。
他对阳明心学评价极高,尤其是对其“自遂人性”的主张。对好友祁止祥的评价也可看出张岱对于保持人性本真的赞美:“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2]80他提倡一种心无挂碍、跟随自己本性的人生方式,不受世俗和各种繁文缛节的干扰,随性而活。从这种思想出发,他对明代八股取士制度批评尤甚,成千上万阅读经典的学子秉持相同的思想,导致学术界创造力退化,文艺界万马齐喑。科举取士培养出了一群蝇营狗苟、空谈误国的无能儒生,矛头直指八股文的始作俑者——明太祖朱元璋。
张岱的性格兼具严谨和温柔,他在《石匮书》中以史学家的自觉总结故国覆亡的教训,笔如快刀刺开病灶,未曾因故国之思就笔触含情,批判力度略减一分;在《陶庵梦忆》中则以散文家的柔情回忆旧梦的美好,那里承载着最温馨的回忆,没有战争的硝烟和国破人亡的惨痛。理性的历史评价和感性的历史记忆相结合,凸显出张岱对故国的万般深情。对此,历史学家史景迁曾发感慨道:“他理解到只要有人追忆,往事就不必如烟,于是他决心尽其所能一点一滴挽回对明朝的回忆。我们无法确信他诉说的每件事都真实无误,但可以肯定,这些事他都想留给后世。”[10]
五、结语
天才的出现大多不是偶然,而是多种因素综合造就的。明清易代使张岱失去前半生享乐安逸的环境,也使他更深刻地思考个人命运与时代的关系。一代词帝李煜也是在亡国之后吟唱出“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1]3这般血泪之词。通世显宦之家的培养给予他优越的成长环境和深厚的文化底蕴;交友的广泛赐予他博大的眼界和多角度看待世界的方式;自身性格的豁达和思想的敏锐则赋予他超越那个时代的先进性。张岱后半生在对旧梦追寻与回忆中,在生存条件极度艰苦条件下,坚持完成《石匮书》《史阙》《琅嬛文集》等一大批著作,为了解明代历史留下了珍贵材料。
虽然作为散文家的张岱已经被大众广泛接受,但他作为史学家的身份则需要被更多人挖掘了解。相信在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从他的篇章中理解他,从而感动于张岱对旧梦的追寻,敬仰于他对自身选择道路的信念和坚守。
参考文献:
[1]李煜.李煜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2]张岱.淮茗,评注.陶庵梦忆[M].北京:中华书局,2008.
[3]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13.
[4]孟森.明清史讲义(上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351.
[5]樊树志.大明王朝的最后十七年[M].北京:中华书局,2007:237.
[6]胡益民.张岱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76.
[7]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615.
[8]张岱.夏咸淳,辑校.张子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43.
[9]张岱.朱宏达,点校.四书遇·自序[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
[10]史景迁.温洽溢,译.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1.
作者简介:梁宠,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籍整理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