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光影和人生,他的光影留在了这座老宅子里。
天光渐亮,吴叔如常牵着条浑身墨色的小狗,走在这条已走了一生的路上。他的头发已落尽,边走边微微哈着腰,扭头和身侧的小狗说着话,一脸的慈祥。
遇見吴叔,纯属偶然。那年,我们仨去南京旅行,因喜欢民国风的建筑,便选择住在颐和公馆——吴叔家的隔壁。公馆入口太多,恍然间迷了路,误打误撞进了吴叔的宅子。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有这种奇妙的缘分。本是“私闯民宅”,冒失了一回,不料,吴叔毫不介意,竟热情地和我们聊起老宅的故事。
吴叔的祖父吴光杰,曾任黄埔军校训练总监,1936年建造了这座德式风格的宅子。宅子呈六角形,寓意紫气东来,历经战乱和除“四旧”,所幸完好无损,在岁月的光影里静默着……
院子里的水表箱,是民国时期的原件,上面铸有“首都水厂”四个字,微微水光中,泛出历史的印迹。客厅中央的那幅字,是蒋介石当年为吴叔的祖父吴光杰所题写。
想当初,他祖父为了修建这座宅子,可谓用心良苦。每根木头、每块玻璃和钉子都是科学设计的。吴叔的父亲曾问他:“宅子里有多少块玻璃?”他数了无数遍,硬是数不出来,后来请东南大学土木设计系的学生和教授帮忙,才得以计算出。宅子里的浴缸,亦是吴叔的祖父漂洋过海从欧洲运回来的。那年月,隔山隔海地运这个大家伙,可没少费心,足以感受到他对这所宅子付诸的深情。
因特殊时期的各种变故,他们一家曾被迫离开老宅,1980年又得以重新住进来。再回老宅,吴叔一家不禁泪流满面。
2006年,曾有人以天价购买他的宅子,吴叔断然拒绝,朗声说:“无论多少钱,宅子都不会卖!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守护这宅子。”是啊,老宅子的一砖一瓦、一根木头、一块玻璃,对吴叔来说都是有生命的。用来维护修缮的木头,是一根根镶嵌上去的。为了不破坏原结构,吴叔不会多用一根钉子。之前锈化了的钉子,他用一块蓝布包好,再装进一个木匣子里。“这些钉子,我会一直留着……”
吴叔坐拥价值连城的宅子,却过着近乎寒酸的日子。他并没有住主楼,而是在西院的偏宅里,和收养的流浪猫狗住在一起,里面的陈设极其简陋,每晚都有几只猫狗爬上床,挨着他睡。吴叔的退休金并不高,每年养猫狗的开支,几乎用去他一半的收入。他宠溺地看着它的宝贝们:“这些小家伙都是有灵性的,如这宅子……”
说起小狗墨墨,吴叔便笑开了花,说它像个调皮的孩子。每日天光微亮,吴叔便带着它走在古城的街道上。他总对墨墨说:“红灯停,绿灯行,墨墨你要记住了,可别乱跑……”
之前有条小狗,十二岁了,某个秋天的夜晚,如常挨着他睡,第二日清晨,渐渐停止了呼吸。吴叔默默地陪着它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他用一个柔软的毯子,轻轻将它裹好,埋在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下。“就让它在我身边吧,就在这宅子里。”我抬眼瞥见他眼底的湿润。
院子里的松树,已有近百年的历史,阳光透过枝丫,射出暖暖的光。树和宅子都在说话,我们听不到,只有风听到。光影朦胧,此刻,我似乎听懂了些……
离开南京后,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关于吴叔,收到的稿费大约一千多一点儿。我寄给了吴叔,烦请他给流浪猫狗买些食物。起先,吴叔坚决不要,因我太坚持,才勉强答应。而后,他便要我的地址,我没告知,便又去公馆问,公馆为了保护客人隐私,也没告知,这让他一直心有挂念。
后来,我们又去南京,特意去看吴叔。吴叔得知我们要来,异常兴奋。先生安排了一家民国风的餐馆,吴叔一个劲儿地说:“太贵了!太贵了!”席间他吃得很少,我以为他胃口不好。后来见我们都放下了筷子,他才大快朵颐地吃起来,一个劲儿地说别浪费了。我的心突然拧了一下……
饭后,吴叔非要开车带我们去几十公里外的一个景点,说是那里人少,风景特别好。我们拗不过他的热情,终于坐上他的“飞车”。说“飞车”一点儿不为过,一路狂飙,完全看不出司机是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我们惊得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游玩时,吴叔俨然成了导游,爬山比我们还快,一路解说景点,我们有些喘,他却气定神闲。我夸吴叔精气神好,他乐呵呵地说:“我就想活到一百岁,可以守着这宅子过百年。”吴叔您一定可以的!
返程依然是一路飙车。
第二日,我们准备返程,接到吴叔电话,说是到了我们酒店楼下。我们下楼时,见他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我们还在犹疑中,他打开了行李箱,里面塞满了各种“宝贝”:一堆送给芊芊的书、台湾茶叶,及许多“珠宝”。我们答应留下书,其他都不能收。吴叔坚持,说“珠宝”是在电视上买的,虽不值钱,但都是他很喜欢的,不收不行。我们实在拗不过,终是收下这一箱“宝贝”和他所有的心意。
很久没去南京了,吴叔常给我发些老人群里流行的视频。说来惭愧,很多视频我都不曾打开过,心里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和先生曾商量多次,抽空再去南京看吴叔。
前些日子,收到吴叔发来的消息,说是病倒了,很严重,现在是化疗阶段。看到消息我盯着屏幕半天,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该说啥,想了半天只打了几个字:“保重身体!加油!”我转钱过去,让他给自己买点儿营养品,他拒收了。我低声对先生说,“近期若有空,去南京吧!”先生抬眼望我,什么也没问,只答:“好!”
又是深秋。
一场秋风过后,那些枯黄、夹杂着微褐的梧桐树叶,便铺满了整条街,走在上面,发出塞塞率率的声响。车过,卷起一地的枯黄或微褐,旋即落下,再寂寂地融入这片枯黄,似乎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风中传来吴叔的那句话:“我就想活到一百岁,可以守着这宅子过百年。”
吴叔,你得说话算话哦!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