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雁
夕阳缓缓下沉,秋天的小兴安岭就像一片燃烧的金色火海。
他肩挎双筒猎枪,伫立山顶,胸脯山峦般起伏着,仿佛有几千摄氏度的岩浆在翻滚,在奔突。忽然,他紧握双拳,举过头顶,大喊一声:“出来,出来啊!”这一喊,鼓荡山谷,摇山动地。
他在大山里已整整逡巡了两天,却始终没能遇见黑熊的影子。这家伙是做贼心虚逃避着我,还是勾起我的愤怒后,有意躲到远处,消磨我的意志,耗损我的体能,之后再出面决战?他渐渐冷静下来。眼看天色近晚,肚子里开始咕咕直叫,视线也不再清晰。不远处就有一座废弃的森林看护房,不如去那里打宿,过了这夜再说。正这么走着,发现前方几十米开外,有一只狍子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啃食着什么。忽然间,它又停顿下来,昂着头一动不动。他知道,这是傻狍子一贯做派,一旦听到动静,哪怕是枪声,也并不立即逃窜,而是先侧耳谛听,判断声音来源,以及对自己是否构成真正威胁,然后才决定是否启动应急响应。此刻,看着准星里的狍子,他也犹豫了,因为他早已放弃狩猎,尽管今天重又持枪,但与狍子无关。可饥肠辘辘,所带食物已经吃光,不开枪又如何充饥呢?就在狍子躬身欲跃那一瞬间,枪响了,狍子应声倒地。他被自己惊呆了,竟然不知道怎么扣动的扳机。
看护房里,他生起篝火,将狍肉用猎刀片下来,串在树枝上烤着。
邻居孙胡子大爷是1958年军官转业的,在部队就是神枪手,来到北大荒后,又成了远近闻名的猎手,每次带回猎物,总是给他家送来一大块。在那个物资匮乏、食品短缺的年代,让他解馋又羡慕。
他那年,死乞白赖地拜了胡子大爷为师,并随他第一次上山打猎。
他跟着师傅顺着山边子往前走,很快就发现了一对狍子,正在坡沿儿的雪地上啃吃干草。他心里怦怦直跳,盯着师傅一步步往前移。“砰——”一只狍子立刻倒下,另一只愣了片刻,待师傅完成退膛换弹,它才一跃,隐入坡下不见了。师傅说,要是双筒枪,就它那一愣,也就中弹了。我要追那狍子。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着急,咱先把狍子解了,再休息一会儿,说不定它又回来了。不出师傅所料,那只狍子贼头贼脑地果真回来了,师傅枪响狍毙,非常利落。他问,您怎么知道它会回来?师傅说,狍子傻就傻在好奇心上,它是回来验证一下同伴的下落。都说好奇心害死人,原来也能害死狍子呀。
二人一人扛着一只狍子,沿原路返回,师傅一边走,一边讲,打狍子的确简单了些,但孤猪和黑熊轻易别招量,太危险。他问,如果是双筒猎枪呢?师傅说,就是半自动也不行,尤其是独自一人,能躲就躲。在过一道草炭沟时,只听“咔嚓”一声,冰面碎裂,他的一条腿整个陷入水中。师傅赶忙扔下狍子,跑过去将他拽了出来。原来,这是一片“青眼”,来时体轻并无大碍,可回来身上多了只狍子,“青眼”不堪重负,便碎裂了。裤腿里外全都湿透,整条腿贴在上面如同针扎,没办法,还得继续赶路。可裤腿越来越硬,最后干脆就不打弯了,成了一个冰筒子。为防止叫狼叼去,师傅将两只狍子挂到树杈上,用猎刀砍了两棵小桦树,再用绳子平行着连在一起,让他趴在树冠上,像拉爬犁一样,一步一步艰难地拉到了家。
师傅的顾忌绝对是经验之谈。
大黑和二黄,是师傅最好的两条猎狗,在他首次独自出猎前送给了他。在大黑、二黄辅佐下,他已经能独自出猎,猎杀野猪、狍子、罕达犴不下百只,始终遵循师傅的教诲,尽可能不与孤猪、黑熊叫阵,他清楚它们身披“铠甲”,凶悍顽强,若非一枪毙命,定会与你一拼死活。
可有一次,他发现了一行野猪新踪,看蹄印大小深浅和步幅,不像是头大型孤猪,而且在山里已转了半天,不打恐怕会空手而归。在大黑、二黄急得又蹦又跳,狂吠不止时,他知道那猪就在百米之内了,便将它们放了出去,他也端起枪深一脚浅一脚地一阵猛跑,唯恐猎狗受伤。两狗将孤猪前后堵住。它向大黑拱去,二黄就撕咬它后臀,它回身去挑二黄,大黑又咬住了它后腿。一头野猪两条狗,转着圈子纠缠在一起。突然,他看到二黄被高高抛向了空中,后又“扑嗒”落回地上,溅起一片雪花。
“砰——”他开了一枪,不知打在了哪里,孤猪只是一晃,又迎面向他狂奔而来。他犹豫了一下:猪在前,狗在后,一旦打偏,有可能就误伤大黑。眼看孤猪已蹿到眼前,大黑突然在后面紧紧咬住了它的后腿,孤猪回身用獠牙去挑大黑,就是这个瞬间,它将靶标最大限度地呈现给了枪口。他扣动扳机,孤猪轰然倒下。他的估算误差太大,它足足有四百来斤。
再去看二黄,肚子被挑开一道一尺多长的口子,肠子流出来一摊,早已断气。
人这辈子,有些事情就像命中注定,往往是想躲也躲不过的。那次与熊的遭遇就是这样。
那天,他带着大黑沿着山二肋往前走。右手坡下出现了一片风倒木,横七竖八,很大一片。那该是一股怎样的妖风啊,水曲柳、水冬瓜、山杨树,细的有如碗口,粗的超过水桶。有横卧在地上的,有斜支在半空的,有拦腰折断的,大都是连根带土一块儿撅起来。这时,大黑突然停下,狂吠两声,抬头看看主人,便跑进了风倒木中。他也尾随进去,但并无动物踪迹,或许还在远处,只是大黑嗅到了气息。大黑从一棵大柞树前停下来。这是一棵水缸粗细的老柞树,或许枝干稀疏,对风力阻抗较小,所以没被飓风刮倒,几棵歪倒的杨树斜搭在它的枝干上,就像一座鄂伦春人正在搭建的“仙人柱”。大黑狂吠不止,一头黑熊从“仙人柱”后面突然闪出,后面跟着一头半大小熊。大黑知道战斗力悬殊,只是在熊的周遭周旋。他试圖将大黑召回,但母熊为保护熊孩子的安全,和它摆开阵势。他在寻找机会。首先要从这片风倒木中跳出来,这里面进退尽是磕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陷进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就在他向另侧转移时,母熊一掌拍向大黑后胯,大黑倒下了。他再没多想,照着黑熊头部就是一枪,黑熊显然中弹,可并未倒下,反而站立起来,右掌捂着受伤的左肩胛,嘶吼一声,胸前露出一弯月牙白,只是中间竖着有道黑缝,将月牙分成了两半。他知道那是熊的心脏部位,正要开枪,它却一个翻滚,来到小熊身边,用右掌将小熊使劲儿一撩,那小熊在雪地里连滚带滑,一下子出溜到坡下二十米开外,被一棵白桦挡住了。母熊接着一个转身,疯了一样朝他奔来。风倒木对它根本形不成障碍,就像百米跨栏,眼看着就扑到眼前。这时,已经爬起的大黑,正飞箭般向母熊射来,眼看着母熊前掌向他拍下,他赶紧顺着倒木就势倒下去,只听“咔嚓”一声,倒木即刻被拍成两截,同时拍折的还有他的左腿。母熊正要再度拍击时,大黑一口咬住了它的后腿死命往后拽,母熊回头抓住它的后胯,猛力甩向老柞树,只听“嘭”的一声,大黑当即脑浆四射。待母熊回头举掌,他的枪口已顶在它的月牙上,“砰”的一枪,母熊就地倒下,一动不动了。
小熊并没逃走,而是朝着他走了过来。他举着枪,却并不射击。就在离他和母熊七八米处,小熊站住了,就要瞪裂的双眼,怒视着他,好像要把他深深地吸进眼睛里。这时,小熊站立起来,前肢举过头顶,仿佛在向妈妈致以最后的告别。接着,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嘶鸣,胸前那个和母熊一模一样的带黑缝的月牙白,一起一伏,像被一团怒火鼓胀着。他慢慢收起枪,心想,熊孩子,你走吧!小熊放下前肢,转身走了。
他盯着小熊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小如针尖般的黑点。他心里突然像被穿刺般的疼了一下,比骨折的小腿还要疼上许多。
二黄死了,大黑也死了,他整天郁郁寡欢,就像失去了左膀和右臂。面对枪口前那些鲜活的动物,面对一次次死亡和杀戮,他对生命开始了重新的理解和解读,尤其对那只小熊的命运,一直怀揣着一缕隐隐的担忧。从此,他决意不再狩猎。
四年后的一天,是母亲去世百日,他去山边坟前祭拜。坟地是他精心选定的,就在一个山弯子坡下,脚蹬滚滚的卧牛河,背靠高耸青翠的山峦,两侧是低缓下来的山坡,就像两道沙发的扶手,这无疑是块风水宝地。可来到坟前,却让他大为震惊:整个坟堆已坍塌下去,棺材板全部拆散,而母亲尸骨被拖拽出来抛在一边的草地上。他平日素与他人交好,出猎归来,总是与邻里共享猎物,并无任何得罪,谁会做出如此恶毒、如此丧尽天良的行径呢?他按捺着心中愤怒,回家取来铁锹、锤子、铁钉,收拢棺木钉好,重新将母亲安葬了。
人们议论纷纷,有说他一定做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孽事,才遭如此报复;还有说正是深秋,或许是黑熊为蹲仓营造洞穴而为,而且这定是一头懒熊,见坟土松软,便于抠掘,才选址于此,只是坟土尚未板结,所以就坍塌了。他琢磨再三,认为后者更接近真相。再说,下葬那天,他好像真的看到远处有个黑影晃过,只是深陷悲痛之中,并没留意。黑熊,作为野兽,并不晓得人间伦理,不晓得母坟对其子女的意义,又能治它何罪?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可第二年深秋,扒坟事件又重新上演了!不同的是,这次只是在坟堆的朝阳面挖开一个洞口,棺木虽已分拆,尸骨并未拖出,坟土也未坍塌,黑熊也还未人住。他知道,黑熊蹲仓须大雪普降之后,它只是过早地做好了准备。但这熊除了是一头懒熊,还是一头笨熊。一般来说,黑熊在一处做洞,一旦发现有人来过的迹象,绝不可能再选此处,它有极其敏感的规避风险的意识和能力。可这熊却如此执拗,就单单选中了他母亲的坟茔,这让他既恼怒,又愤慨。他想到了挪坟。可转念一想,连极富各种自然禀赋的动物都选中此处,这必有非同寻常之风水,不到万不得已,尚不可轻言挪坟。于是,他再次咽下这口气,用八号铁丝将棺木捆绑起来,以防黑熊再次来犯。
秋天又来了,他心里开始长草。那头可恶的黑熊会不会再来呢?他决定隔三岔五去巡查一番。多少天过去了,一切平静如常,连坟头上的一棵小草都不曾拔走一根。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踏实了许多。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来,他赶忙起床吃饭。今天本来要收黄豆,可昨夜一场秋雨,恐怕要等到下午才能下地,他要利用这空闲,再去坟地看看。到了坟前,心里突然一紧,坟头又被扒开一小堆土,显然只是开始:湿软的坟地上,有两行往返的熊迹,一定是察觉有人,才赶忙躲开,但未必走远。
他顺着熊迹向山腰走去,忽然听到“哗哗”声,循声看去,只见黑熊站在一棵五角枫下,右前肢抓住树干不住地摇动着,血红的叶子纷纷震落,仿佛沐浴在血瀑之中;那块带缝的月牙白昂挺着,在这满山绚丽的背景下,白得那么鲜明,白得那么夺目,像文于胸前的一面战旗,更像极盡张扬的一份战书,并以这种雄壮豪迈、雄睨一切的方式,亮明了挑战者的身份。他明白了,原来如此。看着它那傲慢得意、寻衅戏谑、不可一世的神态,他受到有生以来的最大羞辱,心中的怒火,腾地爆燃起来。若手中有枪,非得立马把它的熊头打个血光四溅!他强忍住自己的情绪,以静默对峙静默,四只眼睛死死对视着,就在这沉默的对视中,他与它达成了默契。
他以最快速度跑回家,在柜底重又翻出了那杆双筒猎枪。
天刚放亮,他挎起猎枪走出看护房。
他确信,那黑熊定是躲在不远处,正摩拳擦掌地等候着。他一再劝导自己,且不可愤怒躁动,神经要绷紧,心却要放平稳,否则,就会正中它的诡计。其实,失去了大黑、二黄,他并没有完胜的把握,但想到它那嚣张的示威,想起母坟被掘的耻辱,他没有第二种选择,也没有任何退路,只能直面挑战,一决生死。或许,这也是消弭他们深仇大恨的唯一途径。
昨夜的霜冻来得很重,树上叶子的颜色更加浓酽了,有的开始纷纷飘落,像翩翩曼舞于林间的彩蝶。脚下软软的,就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如果是往常,他一定会停下来,静静地畅享这林间美景,可今天,哪还有这个心境?他开始烦躁起来,大半天又过去了,它究竟藏在何处?有种发出挑战,就别鬼鬼祟祟的,老子还不至于无聊到跟野兽捉迷藏!他一边走,一边左右环顾,不知不觉竟又看到了那片风倒木。鬼使神差,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他原本是去往大山的更深处,黑熊肯定躲到了黑风口一带,那里丛林密集,灌木繁茂,利于它藏匿和突袭,却不利于猎手机动和射击。他觉得刚才有些迷山了。忽然,他头皮一紧,头发直立,一种不祥预感罩住了他。风倒木已开始枯朽,歪在老柞树杈上的山杨已经瘫倒,那些支棱巴翘的树枝子,大多已被层层落叶覆盖。一切并没什么异常,可直觉告诉他,这冤家一定就在这里,之前怎就没往这处想呢?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智商,竟然还不如一头黑熊了。他看向了那棵老柞树,“啊哦——啊哦——”大叫两声。按说听到声音,它必会迫不及待出来迎战,可半天还是不见熊影。他想,或许对黑熊的判断过高了,野兽怎么会具备这么复杂的心理呢。可直觉又一直在告诉他,黑熊就在这里。
在似是而非的犹疑中,他慢慢向老柞树靠了过去。鬼东西,看你出不出来!他决定来个火力侦察,照着老柞树上空“砰”地开了一枪。正要退出弹壳,再补充一弹,却见黑熊在老柞树后一闪而出,照搬了当年母熊的伎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奔来,身后卷起白桦橙黄的叶片,就像一团趋光的飞蛾急速翻卷着。他来不及补弹,赶紧趴卧在一棵枯木后面,将枪口瞄向狂奔而来的黑熊。“砰”的一枪,黑熊只是晃了下脑袋,不做停顿,继续扑来。枪膛空了,他麻利地撅开枪,退出弹壳,将指间夹好的两颗子弹推入枪膛……可是,黑熊已抓住了他的枪管,一举一提,已无抗拒的力量,把枪从他手里抽拽出来,他的手指带动了扳机,枪膛里的子弹,“砰、砰”两下射向了天空。刚才那一枪,只是射穿了黑熊的耳根,鲜血不住地流淌下来,滴答在枯叶上,发出“嗒、嗒”的微响。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一眨不眨,如同死了一般。是的,他曾听说过,黑熊是不会祸害死人的。他全身每个细胞里都充满了恐惧,他清楚,只需一掌,他的脑袋就会像西瓜一样炸裂。完了,今天必死无疑了,不是让熊掌拍死,就是让熊屁股蹾死,真后悔没听师父话。他想到了老婆,想到了孩子,荒唐的是,竟还想到了没有收获的豆子。一切都晚了,一切都要结束了。可黑熊并没动掌,也没动他,只是站立着,两掌握着枪的两端,垂吊在毛茸茸的腹前。他惊恐地望着黑熊,那目光是绝望的,颤抖的,只需黑熊稍有动作,就会叫他魂飞魄散。
可是,令他诧异的是,他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变化:黑熊眼睛里的怒火正渐渐熄灭着,利刃寒锋般的目光开始缱绻起来;眼睛不再贼亮,似有一层云霭遮掩着里面更多的意涵,是怨悔,是释然,是悲悯,还是征服者的喜悦?或者,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体,或者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消失了。
它就这样看着他,足足有一百多秒。之后,它两掌一松,猎枪掉落在地上,转身向山林深处走去。
眼看着那黑熊远去的背影,他摸过猎枪,但是没再装弹,更没有举起。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