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艺舟
清代以来,日本汉方医学发展与理论更新很大程度上依赖从中国进口医书。但仅靠文本识读易造成理解偏差,加之许多新引进药材辨识困难,江户幕府屡次委托前来贸易的清朝商人回国寻觅良医、携同赴日。中国医师抵日后,突破因用药理念及文化隔阂造成的合作障碍,带动了日本汉方医学整体水平提升。关于清代中医学在日本的传播和发展,史学界已有一定研究,关注点多集中在日本对中国医疗典籍的受容,或是介绍赴日医师履历,对于中国渡日医者与日本医师达成合作的过程以及示范性作用,目前仍成果较少。本文拟通过对中日两国原始文献的梳理和研究,分析这一时期两国间医者合作与医疗交流过程,研究其对于东亚医学发展进步的意义。
清代中日两国始终未曾建立正式官方外交往来,民间交流仅限清朝商人单方面赴长崎贸易,日方除送还漂风遇难船外,“商人绝无至中国者”[1]。在从中国进口的各类物产中,日本“最急者无如药”[2],必须确保每年都能有外国商船携药材前来贸易,充足供应以满足日常所需,“遇有两三年无药进口,就会产生巨大困扰”[3]。为此,幕府与一些中国商人建立合作,每年按时定量进口药材。如临时对某些特定药材有需求,会专门委托其回国采买。然而早在明代,日本医者便认识到“人参甘草,麝香龙恼(脑)之类,不产吾土”,即使熟读医书、掌握药材,但“药有陈新,方有古今,蜀唐二部本草,新药旧药,凡一千八十二种也。谁辨真伪哉”[4]345。缺乏实践经验指导与药材库更新,导致日本面临药材识别困难、药方生搬硬套等诸多问题,如清代前期从中国进口三七,别名广东人参,功效与人参类似,日本一直作为人参使用,直到咨询寓居长崎、具有丰富医药经验的中国儒士后,才知其真实药名与药性[5]500-501,遂不再进口。与此同时,商人从中国采买药材时,从不同产地运输至港口需大量时间,再经数月海运漂泊,气候和环境变化都会影响药性,有的甚至枯槁或损毁。如1726年,南京船主丁益谦和施翼亭奉幕府之托“带肉桂乌药山豆根等件苗树前来”,因路途遥远,“在半路上,尽皆枯槁”[5]500;同年受命“采办二十八种上用药草苗子”,亦因产地分散,“恐迟延岁月,一时不能采办”,只得拖延次年[6]23。采买困难、途中损耗等问题频出,使日本意识到仅依靠中药进口,不确定性过高。尤其是中医方剂中,一味药材缺失就会造成方剂药效变化,有的药材更是需要二次加工,甚至“铢两刀圭,炮煮炒煨,少失其候,则变微恙为沈绵”[4]345,用药务必慎之又慎,最好的办法是实现中药材本土种植,用之不竭。然而,药材移植后能否成活、药性是否发生改变等问题,亦需进行新的试验,灵活调整剂量配比。日本医生虽然多熟习汉方,经验积累与中国医师仍有巨大差距,新药材不断引入也需要知识体系同步更新。因此,引进中国医师来指导药材进口、移植与辨别工作,对日本来说具有迫切性。
从日本需求来看,17世纪中期开始,日本连发数起波及全国的灾荒与疾疫。其中影响范围最大的两次灾情,一是1643年全国性疾疫,导致“民众被饥渴所迫,死者满天下,城市乡间皆饿殍满路”[7];二是18世纪上半叶疾疫波及西海道各地,“丰前小仓领内男女死者七万人,肥前佐贺领内男女死者十二万人。筑前国内三十六万七千八百余口中,男女疾饿死者九万六千七百二十口”[8],期间地方性小规模疾疫亦此起彼伏。刚完成统一的江户幕府在整合与调控各地医疗资源方面经验缺乏、效率低下,除拨款与施药外,实无面面俱到能力,迫切需要良医协助指导抗疫工作。就在幕府深陷被动之时,来自长崎的经验为其提供了有力参考。
长崎是日本海禁期间与外界沟通的首要窗口,江户时代频繁遭遇灾情。《长崎年表》收录了1700年~1799年市内灾情状况,见于记载的大小火灾83起,蔓延开来造成重大损失者34起,水灾6起,地震4起,流行性疾病5起,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场流行病发生在1714年春夏两季,感染者多达2万人[9]127。长崎是清朝砂糖、丝绸等物资进口的唯一渠道,也是日本水产品、端物出口的唯一通路,有“西海第一都”之称[10],幕府一直予以战略性重视,但限于救助能力,政府赈灾效果并不理想。而居住在长崎的清朝人与当地官府有合作基础,早在1681年发生流行性疫病时,泉州商人兴办的福济寺就广泛施粥救济灾民,“从正月到六月,每日救助三千人之多”[9]81,至1709年唐人屋敷内暴发疫病,感染者众多,长崎官方派来的医生与唐寺中兼备中医素养的僧侣互助合作抗疫[11]320-321,构建起牢固信任关系。在亟需提高赈济效率之时,从中国引入医疗人才成为幕府的首选。
鉴于上述迫切要求,日本出台了专门从中国引进医学人才的战略方案。但由于外交关系疏远和文化隔阂,从医者渡日到真正实现理论和临床交流,再到药材移植与传授学徒,两国医师都经历了较长时期磨合。
两国医疗人员交流的最大障碍在于渡日医师招募困难。清前期尚有名医为避战乱主动渡日,至18世纪后随着中国政局趋稳、海禁政策收严,从中国招募医师难度增大,日本遂以官方名义向前来贸易的中国商人发布诏令,委托其带同名医前来。目前见于史载的幕府诏令共有四则,分别为1702年招募“唐国之医师”[12]2343;1718年命清朝商人携“良医一人连渡”[12]2841;1723年继续寻“才学治疗兼备的唐医连渡”[13]45以及1725年委托在日的中国医师朱佩章回国寻找马医,“择其善者,带同前来,以备钦问”[14]466。为调动商人回国寻觅良医的积极性,医者抵日后,幕府会赠予带同医师前来的船主临时信牌作为奖励。在当时日方每年定量发放信牌作为贸易许可证、否则拒绝商船泊岸的时代环境下,信牌意味着巨额财富。1719年林元禄商船无牌入港,因搭载医师吴戴南,得到临时特批信牌,特许登岸贸易,避免了巨额损失[15]392。1721年渡日名医朱来章,也曾在谢表中明确表示自己“即承钦用,又蒙赏赐白银”[14]466,足见日本的重视程度。现将史籍可见、响应日本招募政策渡日的医疗从业人员情况统计见表1。
表1 江户幕府招募中国医疗从业人员一览表
从表1可以看出,在日本迫切寻求与高规格待遇下,渡日中国医者数量仍屈指可数。现已知响应幕府招募政策的16位医者中,15位的渡日时间集中在18世纪前期,其中除专业医师10人外,另有制药专家2人,马医1人,随医师前往的配药助手2人,均随清朝商船前往。半数年事已高,滞留时间短暂,吴戴南3个月、朱子章1个月即客死长崎,留居最久者刘经先也仅滞留3年多,大多都很快随商船回国。究其原因,一方面,江户幕府对外国渡来者管理严苛,行动上诸多限制。如朱来章第二次渡日,曾向清廷透露“此番到时,倭人颇觉疑他,留在土库,相待虽优,但不令出来行医”,但敬重其医术高明,又“恐其回来走漏,许其船照一张,以安其心”[16]17。另一方面,清廷对渡日医师虽持“特赐包容,听从其便”态度,管理上却毫不懈怠,朱来章回国后,李卫“托病令人赴苏密寻”,打探日本情势,得知福建商人魏德卿“欲请福清县黄柏寺方丈僧人前往”,即命“查实唤讯”[17]210。来自双方的压力加之安土重迁观念影响,多数医师渡日态度消极,以至于商人不得不在本家亲属中寻觅。如朱来章、朱佩章和朱子章即为兄弟互荐,而朱来章早年渡日,又是随自己的外甥朱允光前往[13]47。此后中国渡日医者人数一直未能满足日本实际需求。
中国医者抵达后,行医亦面临重重壁垒。首先是用药理念差异。两国虽然都承袭中医,在长期实践过程中,对医书的解读方式和用药原则仍分化出巨大差异。最明显的区别在药物用量上,中国医师用药剂量偏重,日本人称之为“大剂”,“常使用三十匁的大斗进行调和,用水量尤其多”[18]40。日本则采用“轻剂”,“每味不过一二分,至三四分为重剂矣”[19]。曾因海难漂流至宁波的商人传六仪在当地医病时,随行者也表示中国药“一贴剂量几乎相当于日本的七八贴”,且“煎药甚浓”[20]12。其原因日本医师解释为“西土人比之于本邦,颇厚肠豪气,非轻品所敌”,片面将中国治疗经验移植于日本会引发严重后果,“风土体气之异,医者不可不察焉”[21]29。因此,用药理念分歧是渡日医师首先要面对的问题。
其次,中国医者在日活动受到诸多限制。按照幕府海禁政策下的外国人管理规则,普通清商只能在长崎登岸,入居专为中国人而设的“唐人屋敷”,且“发兵看守,不许私自岀入”[17]215。相较于一般清商,渡日医师拥有诸多特权,可在长崎市内择其所好之地居住。但为方便与官方和本土医者交流,渡日医师一般选择居住在精通两国语言的通事家中,或者清朝僧人主持的唐寺内。朱来章曾为能给更多一般市民诊病,从通事家搬入唐人屋敷[13]46-47,享有不受门禁限制、自由出入的特权,亦可随时赴山间采药,但仍严格禁止离开长崎市域范围。
医疗交流活动亦需提前向长崎奉行呈请批准。如九州各地名医得知朱子章抵日,立即提呈交流意愿,1个月后才在官方安排下见面,官医今大路道三、栗本瑞等赠予朱子章书籍,详询了几件疗养方法[14]458。其他较远地区医师则需长途跋涉,专门赶赴长崎,如纪州医师宇治多云菴专程赶来请教,答疑过程后来被编成《朱子章答宇治多云菴》与《朱子章问答》出版[13]48。统一安排与管理虽能为医疗交流提供更广阔的平台与更多经费支持,但也无形中限制了交流范围与效果。尤其是18世纪以后,前来长崎贸易的荷兰商人将西洋医学引入日本,因其被限制在出岛一隅,“红毛馆与唐人馆对峙海口而不相见”[22],以至于中西医学未能碰撞出火花。日本独享双方最新医学成果,成为最大受益者。
经过上文分析可知,江户时代中国渡日医者人数有限,集中居住和行医的地区——长崎又与幕府统治中心江户相隔甚远,但中国医者依然通过以下几种方式,将声望与影响力扩展至日本全境。
仲光亮等[23]认为,“提高相对落后的医疗水平是江户幕府维持其统治所无法回避的政治性课题”。这一时期日本医疗水平较之中国有巨大差距,这在当时日本医者救治中国漂流民或是清商相关记录中有所体现。如1707年,海南商船有重病人,幕府即派出医师木村顺成和针灸医师一名协助治疗[11]321。唐人屋敷遇有病情,长崎奉行也会官派医师。1689年中国商人身患肿物,痛苦不堪,长崎奉行所专门派遣名医吉见自庵为其治疗[11]321。然而,医术较之中国医师远远不及。1692年,宁波商船出航之际,因火石矢破裂,工社郑龟身负重伤,派遣检使,内科医师吉田玄宗,外科医师栗崎贞悦去治疗,未治愈,病人死亡[11]322;1714年中国船员张四官在船上吐血,幕府派出名医池尻全庵,未见疗效,只得转移至唐人屋敷寻觅中国名医[11]321。
鉴于上述原因,幕府对渡日医师重视程度甚高,除重金奖赏外,医师抵日后,长崎地方官会亲自接待,委托专门性工作。如朱来章和周岐来受幕府之托对“鱼贝百四十五种,植物三十四种,鸟兽十三种的汉名进行解释”,命名为《享保十一年八月十九日南京船所载来唐医周朱等复言御寻之仪答书》结集出版[13]45;李仁山抵日当年就受长崎奉行松波正房之命,在长崎以及附近大村一带传授人痘接种法,编著相关著述传世。为推进医药同步发展,幕府积极拓展中药本土种植。赴日中国医师为此做了大量工作,如陈振先用大量时间在长崎近郊点检草药[6]18。1720年,长崎设御药园,将“境内千百六十九坪余立山奉行所内药草和进口而来的药种移栽于此”,以供幕府调用,“后移至西山乡”[9]148。园中栽培着“和、汉、洋药种数百种”,其中有海外舶来的“肉桂树、龙眼树、橄榄树等大树,也有镇守的神农祠”[24]。大部分来自中国,其次为荷兰,这些药种均经实地验证,能适应日本环境。难以国产化的药材,则依靠商人“贩卖至日本各地”[25]。
享地利之便的长崎市民亦热衷寻渡日医者诊病。《胡氏方案》收录了胡兆新1804年在长崎医治的部分病例共172项,详细记录着病人受诊日期和姓名,几乎全部是日本人。医治范围涉及内科、妇科、外科、儿科等,因其医术精湛,当地人称之为“奇手”[26],而在长崎生活的中国人生病,即使在日本医师已开药诊治的前提下,仍会向中国医师求证,“病案和药方都记录下来,药品如何、制法等也会去找唐医请教,比如桂支是何地产的,麻黄是何地产的,然后托人从中国带来,与贩卖至日本的药材有很大不同”[18]40。而对日本医师所开药方的阅读和分析过程,同时也是中国医师加强对日本医疗理念、用药方式理解的过程。
除了长崎官方频繁组织研讨活动外,幕府也会派遣医官专赴长崎请教。以胡兆新为例,抵日后不久,幕府医官小川文庵、吉田长达、千贺道荣三人即赴长崎与之对谈,“内容包括基础理论、临床各科、针灸、本草、方剂、药量、药具、字义、风俗等各种各样的医学问题”,以及各类疑难杂症[27]。而胡兆新也得到长崎奉行许可,每月两次在圣福寺、崇福寺坐诊,六次在长崎市内坐诊,慕名而来者不绝如缕。后来长崎官方组织的研讨活动日益增多,出诊次数变少。但长崎官方会不时地将其治疗方案进呈江户,供官医参考学习[26]。
为将先进经验流传分享,日本同业者自发为中国渡日医者整理医案,他们也会参考日本本土病案和临床经验来著书立说,较之片面引用从中国舶来的医书,更切合日本实情,也更具参考性。表2是中国医师在日本所著医书,以及日本医者根据双方交流经验总结的医案记录统计。
表2 中国医师在日本著作及留存医案统计表
中国医者在日医案的搜集与整理,突破了“轻剂”与“重剂”壁垒,使中医理论与经验在日本更加本土化。而拜入中国医师门下的日本儒医,将这些经验与本国医俗进行结合和改进,较之语言不通又缺乏本土经验的清朝医者往往能赢得更大声望。
早年渡日者或兼具医术的中国僧人,除著书立说外,与日本医坛最常见的交流和传承就是收受学徒,优秀者多成长为御医。如清初渡日名医王宁宇,在江户开业行医,“门人数辈列于医官,一派传授至今弗衰”[21]29。长崎名医石原学鲁与今井弘济,跟随清朝僧人澄一学习医术与汉籍。今井弘济学成后以中医身份被德川氏聘用多年,后擢为幕府侍医[9]146。儒医西送迳早年在肥后侍奉加藤清正,后辗转至长崎行医,名声大噪,宽文年间以御医身份为九州各诸侯诊病,得御赐宅邸,后调任京都[9]158。更有专门受幕府之命向渡日医者求学,如幕臣大田南亩以及前文所见小川文庵、千贺道荣、吉田长达等都曾奉幕府命向胡兆新学习药方,后来成长为“杰出的幕府医官”[28]。但大量时间精力用于著书立说和教育学徒,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医师的临床贡献。同时优秀学徒大部分以御医身份行医,也一定程度上限制着中医在日本民间的渗透力。
江户时代前期的日本,一方面中医仍稳占医坛主导地位,另一方面随着荷兰的东亚商贸霸权日渐巩固,西医理论和解剖、实验方法也在潜移默化中渗透日本医界。早在17世纪中期,就有荷兰医师卫色林(MaertenWesselingh)受长崎奉行之托,从平户赶赴长崎为其诊病治疗的记载[29]54。而“日本诸藩中,有不少医师都拜在荷兰医师名下”[29]55。中西医理念和方法在日本直接碰撞,启发了“汉兰折中派”产生。在这一过程中,渡日医师的活跃,保证了日本汉方医学在与西方医学碰撞中的传承与进步,其示范性作用可以从两个方面解读。
首先是鼓舞了日本研学中医的热情,为当时东亚跨国医学交流提供了参考。渡日医师人数有限,为能更全面学习吸收中国经验,日本以活跃在两国之间的清商为纽带,得以在海禁前提下保证中国药材渠道畅通和最新医学理论输入。其中最常见的是幕府收集疑难问题,托商人回中国向名医请教。药材的药性和服用方法方面如1726年中国商人受幕府之托请教人参、冰片等药材的“采取之法”,将“可以带来者共十种,糖之做法一件,又不能带来之药共十七种,外人参冰片不知者,一一开明”[6]21,供日本参考。临床经验上,除了表2所列医案之收集外,日本还会多方打探中国本土名医药方,结合具体案例使医书记载鲜活起来,而东亚海域各国间相互协助救援漂风难民的默契和传统加速了这一进程。
漂风难民身份多为商人,因海难飘至他国,恶劣环境下极易染病。中日两国间的漂风难民互助颇为频繁。以1751年从日本漂流至福建的商船经历为例,该船在海上迷失,船员传六仪染病,飘至福建沿海泊岸后病情愈发加重。清廷安排船队赴宁波休养,宁波官府派医师四次登门诊视、用药、日夜看护,并赐予人参等诸多珍贵药材[20]12。虽然返航途中传六仪依然因病情加重而死,长崎方面依然发来官方信函感谢中国“怀远之仁”[20]35,并将船主郑青云提供的宁波医生诊疗过程与药方妥善收存,详列治疗流程[30],以备参考研究。日本也对遇难商人采取不拘泥于政策、灵活救治态度,长崎诸多资料中都详细记载有一例对中国商船的救助情况,该船来自南京,1754年漂流至日本下田。商队中伙长刘盛谦患病,在日方医师诊查之后,船主向幕府提出赐药需求,并出具了详细的药方明细,表示“倘使病人早癒一日,此即叨恩于不尽矣”[31]。幕府如数提供了相关药材,叮嘱船主“如意保养,救活其生命,只恐凡品不当服用耳”[31],并将药方妥善留存以供日后参考。痢疾作为海员中常见病,中国医生提供的治疗方案被收录尤为详细[20]30。而被救者回国后自发的口头宣传,也在无形中为中国医疗从业者树立起良好的口碑,日本普通民众生病,“会向中国人求药。有一些简单的医案留存,大多是一味方子”[18]40。这些合作超越了长崎一隅,为双方进一步经验分享提供了借鉴。
其次,中国医者的踏实作风和才学,为日本带来超越于医疗事业本身的收获。日本“学术皆原乎汉土,故名医之讲学究术,亦不可不据汉土也”[21]21。江户时代,日本儒学从佛教中独立出来,经过贝原益轩和西川如见等研究推动,确立起偏重理性经验的趋向,而汉方医学讲求“儒医一本”,尤其是18世纪中期以来,声名日盛的吉益东洞“痛击呈口舌之快的阴阳五行空论,力陈自家的实验原则,海内医风为之一变”[32]9。著名日本儒医望月鹿门亦表示“医亦不可不善书”[21]47。汉方医学“也掀起排斥空论、发扬格物致知精神的思潮”[32]3。幕府在引进中国医师过程中,秉持“才儒兼顾”原则,要求“才学与医术兼备的唐医连渡”[13]45,与医坛整体需求相一致,与中国医者的交流合作,又愈加深化了日本医师的医疗水平和对儒学的理解程度。
另一方面,同时期荷兰商人带入长崎的实验医学,亦与日本医坛业已形成的踏实作风相一致。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曾解禁荷兰医书,推动西医理论在长崎传播,但从19世纪前的整体情况看,荷兰医学长期在“金创肿物”的外科手术方面发挥作用,基本行医理念还是秉持着中医原则[33]41,儒医地位不但未曾动摇,反而在与中国医师的合作中不断巩固、携同发展。加之日本人认为“东西方风土和衣食习惯不同,滥用兰方有误诊的危险。将军也持相同见解,遂于1849年下令禁止荷兰医方,荷兰医书的翻译出版必须经政府审批,还是使用以中医为主的医学”[33]54-55。因此,明治维新后以重视实践、打击形而上为特色的日本医学,依然传承自中日两国医师分享经验过程中秉持的实践传统。一旦这种传统丧失,如幕末汉方医学和儒学双双衰落,日本就出现道义日颓之势,史载“医者不用心治病,偏爱求财,诊疗时一味迎合家属之意,将病人生死置之一旁,只为将药售出牟利,而普通人也丧失了对医生的尊敬,医患之间毫无信任可言”[34]。这一现象,也无形中印证了传统时代儒学理论和精神对于两国医者职业操守方面的支撑作用。
总之,江户时代日本战略性引进中国医师渡日,人数上虽未达到既定目标,但仍在长崎搭建起两国医学交流平台,中日两国医者克服医学理念差异与文化壁垒,一方面在药材辨认、药种流传、临床治疗方法和授业传承等诸多方面展开交流与合作,注重实践的踏实作风和深厚的儒学理论也渗透日本医坛,另一方面以商人为纽带,日本医者也得以向中国本土名医远程学习请教,促使日本的中医理论和实践水平都达到新高度。双方的合作交流模式,为后续东亚地区各国大范围国际医疗合作以及医学理念融合提供了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