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金林
内容摘要:迟子建笔下形塑了一个特定的文学“边缘人”群像,他们是随着社会的转型、文化体系的重构和世俗价值的差异而出现的。在生活的边缘地带,他们生存悬空、人生荒诞、精神异化,隐喻了迟子建希冀现代人生而平等、和谐相契的精神指向。
关键词:迟子建 边缘人 精神指向
迟子建笔下的“边缘人”,既不同于西方贵族的“多余人”,也不同于郁达夫笔下的知识“零余者”,他们是现代社会的产物。在身份的尴尬与地位的卑微中,在接受的冷眼与被拒的无奈中,无根的属性让他们难以融入主体的文化族群,只能在社会的边缘踽踽独行。
一.行行重行行:生存的悬空
随着现代文明进程的日益加速,乡土社会的安详与静谧被喧嚣的生存环境所扰攘,乡民们背井离乡去都市寻求别样的人生。奔走于祖地和暂栖地,在清醒的诉求中追寻寂寥的希望,在希望的失落中叹息归宿的茫然。于是,迟子建笔下的“北极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童话,“在错综复杂的文化背景下,所谓同步进入全球化语境的确是一个难解的命题,它似乎并不能完全解释当今中国社会的复杂现实。”[1]
从《额尔古纳河右岸》《踏着月光的行板》到《草原》《第三地晚餐》,从《芳草在沼泽中》《白银那》到《鱼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迟子建的故事背景大多是气候的骤变、滥伐乱垦、圈地囤田。地根河干涸芦苇枯黄;土地和草场沙化使得大风把刚刚种下的种子挖了出来,导致庄稼枯萎产量锐减;城市、郊区和农村的田野上,工厂林立的烟囱里日夜不停歇地吐着浓浓的黑烟,空气中充溢着让人窒息的味道。牧民阿荣吉慨叹“不是牛羊的嘴巴害了草原,是人的嘴巴害了草原”;鄂伦春人不得不告别祖地迁居都市;芳草洼栖息的白鹤因乌黑浊臭只能远走他乡;工业废水和生活垃圾让江水失去涵养生命的能力,一片小水域中的小鱼难逃“数罟”。进了城的人,要么眩晕于城市的光怪陆离、要么出了意外落下了残疾;大大小小的矿难成为无数家庭难醒的噩梦。
曾经的牧歌田园成为一种奢求,人与自然的疏离成为生活的常态,乡民们在弃儿和养子的身份轮转中彳亍。颠沛的生活让他们负载沉重,无根的漂泊让他们精神压抑,城市没有生存的凭依,乡村没了驻足的理由,成了“在路上”的匆匆过客。因为《泥霞地》既可以住宿还免费洗衣,就成了他们在城市暂寄的驿站。小暖的婆婆从不把她当人看,无休止的洗衣让小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一次次的伤害她连反抗也不能;耿师傅为寻爱而犯罪,陈东因无爱而入狱。城市和乡村在当代文明中代表着相互对立的两极,两者形成一个既互相对立、又互相补充的世界,但决不是平等相配的[2]。《踏着月光的行板》中林秀珊和丈夫王锐从乡村来到城市,朴实忠厚的他们始终弄不明白:和别人一样劳动为什么不能和别人一样得到福利?为什么工资那么低还常常被无故克扣?为什么在这个都市里没有属于他们的空间,“我们在城市里没有自己的一张床,可你们老总家的狗却有”;迟子建的笔下还有一批因为各种原因流寓到中国东北的异国人,像《北极村童话》《晚安玫瑰》《起舞》《白雪乌鸦》《额尔古纳河右岸》《伪满洲国》中,苏联老奶奶年轻时随父亲来到中国,后被丈夫和儿子抛弃而孤独终老;流亡到哈尔滨的犹太人吉莲娜一生凄凉;混血的齐耶夫降生时被歧视,上学时被欺凌,成年后难以结婚;悲情的慰安妇吉野百合子,因躲避战争逃亡到中国的高迪·霍夫曼,因无家可归漂泊到哈尔滨街头的彼洛夫,因被人诱骗远离家乡的娜什杰卡等。他们处于社会的边缘,身份的焦虑、情感的疏离和自我认同的困惑让他们生存悬空,人生的步履维艰而身心疲惫。
二.已醉更难醒:人生的荒诞
人生的荒诞是因为世界未能满足我们对意义的要求,它是让人永远处于从此岸向彼岸过渡流浪的境遇,永远处于焦虑、烦、苦闷之中[3]的一种内心体验。边缘人的生存底色就是一地鸡毛的生活琐碎:抑或是困境中生存奢望的自得、自卑中自尊满足的无奈、逆境中机缘巧合的自欺,还是抽离肉身善恶因果的尴尬、空虚与扭曲中漠然的欺人、挫败沮丧后的欣欣然。
《踏着月光的行板》是一个现代版的“麦琪的礼物”。故事讲述一对两地分居的农民工林秀珊和王锐,不约而同不告而前去对方工作的地方探望对方,却相互扑空,只能电话里约定在双方返程的路上,通过火车的车窗相望。在浪漫的苦涩中道出了荒诞的浪漫,由“含泪的笑”演化为“含笑的泪”,既肯定了两位主人公真诚的情感,更显现出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浓浓的伤感。《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车祸肇事者对车祸的讲述展演了边缘人生活中不期而遇的无奈:街上要是不安红绿灯就好了,小酒馆要是不送那壶免费的茶就好了,僻静处不遇见那一男一女就好了,如果他是个花心的男人就好了,以至于出了车祸。闯了大祸的菜农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那次车祸后,一看到红色眼睛就疼,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老是想撞上去。小说结尾出现了一个“庄周化蝶”式的梦幻自欺:我聽见装剃须刀的盒子发出扑簌簌的声音,当我“把盒子打开,竟然是一只蝴蝶,它像精灵一样从里面飞旋而出!《零作坊》中农村出身、面容姣好的翁史美高考落榜了,哥哥安排她到度假村上班,委屈的她嫁给了铁器铺的王四会。本来对非法同居十分反感的翁史美邂逅了前来度假的纪行舟并与之同居,与丈夫离婚后随律师纪行舟进城,后来又被抛弃。零作坊原来是一个充满浓重文化气息的陶艺人的工作室,被翁史美买过来作充水猪肉的私人屠宰场。《福翩翩》乌吉河畔的柴旺被下岗、被买断工龄,儿子柴高因伤人入狱,让柴旺清贫艰涩的生活雪上加霜。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烧锅炉的工作,却养成了他每傍晚就会偷一袋煤带回家的坏习惯;媳妇因为柴旺对邻居刘英因怜生爱,就在大年夜里把柴旺买给她的新棉袄扔进了炉火,砸碎了定情物“酸菜石”,并且拒绝别人以后再叫她“柴旺家的”。《候鸟的勇敢》中的周铁牙本来是在候鸟管护站保护候鸟的,但他每年都会去抓一些野鸭讨好领导、打点通路;德秀嫁过三个丈夫,头两个丈夫都死于非命,第三个丈夫总觉得她克夫,无奈之下德秀提出了离婚;德秀的女儿在南方打工时嫁了一个大自己二十岁的男人,这个男的确在蜜月时突发脑溢血死了,女儿便将这怪罪到母亲德秀身上,认为是她害了自己的丈夫。德秀想一死了之,瓦城政府部门知道她的遭遇后,动员她到娘娘庙做了尼姑。《群山之巅》构建了一个诡异而充满魅力的中国北世界“红尘中的精灵、白雪下的罪恶、群山之巅的太阳火”。陈美珍在家族败落后穿得很花哨地招摇过市,仅仅是为了让别人觉得自己过得不错;李素贞因为在一个风雪之夜和情人安平幽会,竟然酿成了瘫痪丈夫的死亡,在法院宣判她无罪时却要上诉为自己请罪;唐眉为了追求自己喜欢的人,竟然给自己的同学陈媛下毒致其痴傻,而她却一直把陈媛带在身边并且悉心照顾。
三.何处是归程:精神的异化
“人类创造出所有的财富和贫困,而最后又回掷给他。……没有一个人能将个体从其生存的重负下拯救出来。”[4]迟子建关注边缘人的生存境遇,将文学之笔深植于他们每一次的心灵震颤,共情于他们心路的每一个精神走向:既有文化贫瘠所带来的乡村自卑、对新生活向往所产生的都市艰辛和亦农亦工的角色困惑,也有自我认同危机导致的自我价值的迷惘、熟人社会的渐行渐远带来的陌生化交流和社会层级分化催生的惴惴心态。
《晚安玫瑰》中有着痛苦的成长恐惧症,担心眼睛被父亲戳瞎、担心被姑姑卖掉、担心自己是鬼的孩子,恐惧因为贫寒差点被卑劣的房东侵害、恐惧因为无房子而被相处多年的男友离弃。《门镜外的楼道》中的女儿无视母亲的孤苦无依,坚决反对老梁与老伯的感情。《黄鸡白酒》春婆婆生下来被父母遗弃,只有用春作为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只有把马奔的生日当作自己的生日;含辛茹苦带大的儿子对她不很孝顺,只关心她名下的房子;本以为积攒的财富可以颐养天年,谁料“现在钱是春雪,说化就化了”。《银盘》中虎生为了留在城市,选择与包工头残疾的女儿结婚而放弃了青梅竹马的吉爱;吉爱为寻爱来到一个酒店打工,因为带走了店里的银盘来抵消老板拖欠的工資,却让她成了偷盗犯。《跳荡的银扣》的赵路发怀揣梦想来城市投奔侄子,但侄子对他处处提防;黑心的商贩使用假钱、以次充好让赵路发体验了都市的奸诈和冷漠。《晚安玫瑰》中吉莲娜、赵小娥在哈尔滨相遇,爱情的伤感、人生的苦难只能通过玫瑰的魅惑和对故园的苦苦追忆和宗教信仰的痴痴寄托才能超然于现实之外。《第三地晚餐》是一场都市的情感游戏。陈青和马每文都是经历过婚姻的中年人,按理说不应该再有生活中的困惑。但是短暂的新婚燕尔之后第三地竟然成了他们解决矛盾缓释误解的精神之地。陈青去第三地只是免费为别人做一顿晚餐,寻找一下家庭的温馨;马每文去第三地只是花钱请一个厨艺好的女人给自己做一顿晚餐,感受一下情感的浪漫。然而第三地承载不了生活中不如意更停泊不了灵魂的小舟。《旧土地》里女人的丈夫在森林作业时死亡,她的儿子为了扑灭山火也去了,就连房子也被强拆了。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支撑,她在“两条鸟黑铿亮的钢轨”的阴影下选择了自杀。《额尔古纳河右岸》里的女酋长选择留在大山的深处和森林里的神灵为伴。《白雪鸟鸦》经历了鼠疫之灾的傅家甸的人们依然选择“守住一生一世生活过的土地”,在平凡的回春的日子里继续繁衍生息。《芳草在沼泽中》机关小科员刘伟在无聊厌恶的工作、错综的人际关系、庸俗物化的爱情折磨中哭诉,“人品和才华,都是狗屁!”
迟子建希望通过文学的努力,为这些边缘人群找到一个身心的归宿,为对生命价值的尊重和肯定。尽管止于鼓与呼,但对这份文学责任的担当和社会道义的坚守却弥足珍贵。
参考文献
[1]丁帆.中国乡土小说生存的特殊背景与价值失范[J].文艺研究,2005(1).
[2]帕克著.城市社会学[M].宋俊岭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275.
[3]胡经之,王岳川.文艺学美学方法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30.
[4][美]赫伯特·马尔库斯著.审美之维[M].李小兵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13.
(作者单位:南阳理工学院教师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