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邱仙萍
车子转过一个弯路,山冈上一片片一株株盛开着的白色花朵,赫然出现在大家面前。这是五月的初夏,在福鼎的太姥山,扑面迎接我们的是这样满坡如雪的桐花。桐花开得热烈灿烂,那么无所顾虑,你远望着它,她似乎也在望着你,你转过山路,回望着它,她向你点头致意。这些遍布山冈盛开的桐花,让人几乎停止呼吸,无法自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洁白的花株,有的形影孤单,有的簇拥牵手,洁白和安静,在如梦般洒满五月阳光的山冈,如豆蔻枝头般的少女,娉娉袅袅。一阵风过,白色的花瓣纷纷坠落,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
我的心不由自主狂跳起来,扑通扑通,像涉世未深的少年一样心颤意乱。我似乎在梦里看见过这些山冈上的桐花,白色的花朵,唤醒了我封存的记忆。我只是个风尘仆仆的旅人,不经意走入了福鼎的山冈,看到了满坡的桐花,有的在盛开,有的在坠落。盛开的安静而芬芳,坠落的有着妙曼舞姿,如飞雪般扑向大地。有人说,爱情不是靠语言,是靠彼此相投的气息,男女之间即使不说话,几十米之外也会感应彼此相吸的磁场。我第一次来福鼎,福鼎就用满山浪漫的桐花把我淹没,那样的情意相投,那样的温情脉脉,似乎是无数次梦里出现的场景,它们似乎一直开在我的心里。
人有前世吗?如果有,我的前世是不是一株桐花,就这样开在福鼎的山冈上,生长在这东海之滨的山崖上,洁白的花漫山遍野,浓烈芳香,朵朵洁白的花瓣,迎风热烈地张望,是我们青春岁月的过往,纯粹、浓郁、芬芳、坦荡,是年轻时候爱恋的模样。谁也不会想到,这样高傲地在山冈上盛开的桐花,树大如冠,花语竟然是“情窦初开”。
桐花原是清明时节盛开的,《周书》说“清明之日桐始华”,二十四番花信风也说:“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桐花盛开时,树干高耸,树冠敷畅,桐花既是春日的高光时刻,也是春红花谢的告别。但福鼎的桐花,却在五月中旬开得正盛,它开在太姥山的山冈上,开在山和海的交接处,开在我们每一个旅者的心里,让我们的心抖颤不已。
福鼎的别名原来就叫桐山、桐城,修于清嘉庆十一年的《福鼎县志》说:“桐山,平坡宽旷,旧多 产桐,故名。”桐有四种:“青桐,皮叶俱青而无子;白桐,皮白叶青而有子;油桐,有花有子;岗桐,丝白桐,无子,可以为琴瑟。”福鼎的桐树,基本是油桐,“栽桑植桐,子孙不穷”。桐油制好之后,蘸和在植物纤维或纺织品上,防水耐磨且经用。福鼎是沿海渔业发达地区,男人们要外出打鱼,海上作业。岸桐花开春欲老,日断斜阳芳信杳。女人们在为渔网渔绳上一边涂着桐油,也涂上了自己一份密密麻麻的相思和记挂。
琴瑟和鸣,梧桐多思。伏羲发明的琴瑟,就是由梧桐木制成的,带有空腔,丝绳为弦。李商隐的诗歌写尽了琴瑟的深情: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嗯,人情深,桐木也情深。
在台湾,桐花又被叫做“五月雪”,因为它四月开花,五月纷纷掉落,落英缤纷恰似五月飘雪,台湾客家在这时会举办隆重的“桐花祭”。一般的花是在绽放过后枯黄凋萎最终掉落,桐花却是在最成熟最美丽最灿烂的那一天掉落,一朵接一朵,一片接一片,前赴后继,无怨无悔。旧时的桐城,每到初夏,漫山遍野开满白色的花朵,一阵风过,漫天飘起细碎的花瓣,织成雪白的花雨,构成了美丽浪漫的“五月飞雪”图。桐花花开也浪漫,落英更缤纷悲壮,桐花万里丹山路,桐花凋零的时候,如歌如泣,地上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茵褥。
五月的桐城,如果你来,一定要在这样飞舞着雪白花瓣的山冈上,再读一遍席慕蓉那首《一棵开花的树》:“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山冈上的桐花,乍放如雪,那样洁白美丽的花,让整个世界瞬间充盈,让内心瞬间颤抖和波澜起伏,原来那些满山遍野的白色花瓣,是我们那姗姗而去的青春。我依稀看到那个穿着碎花衣衫的少女,在故乡的村口上,不停地向远处张望。在溽热的夏天,在蝉鸣的午后,从人群中走来,从梦境中醒来。林外阳光眩目,而她衣裙如此洁白。
记忆复活,旧梦重现,我们那模糊而远去的青春,和种种人生期许美好的想象,顿时在这样的桐山花海中呼啸而来。一车看花的人,全部沉默下来。出走半生,归来的我们是不是依然是少年。如果不是,看见这些洁白如玉的花,为什么我们那颗经历过风雨和沧桑的心,仍会这样悲喜交集,温柔而谦卑?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闲坐望明月,幽人谈素琴。
夕阳,群山,松月,风泉,烟鸟,这是孟浩然心之所往的景致:“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瞑。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插图:黄泽鲲
大荒的董事长付明峰站在一处叫做方家山的圆冈山顶上,一身黑衣,和脚下褐色的石头,周围穿着白色汉服煮茶的女孩,看似就在头顶飘着的浮云,纯净幽蓝的天空,构成了一幅美妙的插画和剪影。天高云淡,惠风和畅,竹雨松风琴韵,茶烟梧月书声。付明峰把和白茶相拥的每一天,演绎成了大荒版的“李子柒”。
这是位于福鼎白茶核心产区太姥山黄金海拔700米以上的高冈,占地万余亩。山冈上喝茶的案几,是浑然天成的圆润石头。清风旷野,天地辽阔,大家盘坐在蒲团上喝茶,中间石头有一凹处,唤做“天水”,基石在干旱之际,这里也有水汩汩冒出,清澈甘洌。石案旁边放着绿色的灵鼓,四周就是茂盛的老白茶树,绿油油的枝叶,在初夏的阳光下欣欣然摇颤。
老白茶树旁边,竟然还有一只美丽的彩色大鸟,红冠白羽,拖着像孔雀一样长长的白色尾裙,美丽洁白,超凡脱俗。看见团团围坐喝茶的人群,那大鸟并不躲闪,反而像在自家庭院一样踱起步来。我们以为这是大荒养的宠物,付明峰说,这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白鹇,对栖息地要求很高,属于森林里面的仙鸟,有的地方也叫凤凰鸟。据说李白非常喜欢白鹇的高洁纯美和超脱不凡,他很想得到一对白鹇,无奈白鹇仙气十足,求而不得,为此他赠诗给胡公:请以双白璧,买君双白鹇。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代价?因为白鹇白如锦,白雪耻容颜。
但在大荒的茶园,却有一群自由自在的白鹇,因为和大家朝夕相处,它们早成了相熟的朋友,这里是白鹇与人类共同的庭院。你喝茶,它采花,你敲鼓,它伴舞。同行的一位北方老师,索性敲着灵鼓唱起来:“我身骑白马,走三关,我改换素衣,回中原。放下西凉,没人管,我一心只想,王宝钏。”
悠长绵软的歌声在这清风明月、石台高悬的大荒山上回旋,也在付明峰的心里激荡。这个1981年出生,看起来儒雅书卷的小伙子,名字里面就带有山的隐喻。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后,他就留在北京,做了20年的律师。一线城市,律师天团,这样的词汇组合所展现的生活步调,像一杯浓郁的咖啡,暗黑的色泽,快速的节奏,喧闹沸腾,昼夜不歇。
老家在福鼎的付明峰,几乎没有闲暇时间去回味品赏故乡的白茶,但托他买茶叶的朋友越来越多。他似乎成了朋友们购买白茶的品牌信任和拿货渠道。
挪威作家阿澜说过:我们已经习惯了所谓舒适的城市生活,但偶尔也需要去体验一下自然的浩瀚,感知我们到底来自何方。2018年,付明峰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回福鼎老家,做白茶产业。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田园梦,数千年来,中国人一直在做归隐田园的美梦。从地产商、微商、电商到民宿老板,从荒野田园、牧歌田园、虚拟田园到假日田园、味觉田园等等,田园是一台逃离喧嚣的时光穿梭机,是一味暂时镇痛的麻药,或者说是一个树洞,用于疗愈无处安放的现代性焦虑。
明峰回来了,但他不是回来疗伤,不是归隐,而是把数年在一线城市的学识、眼界、阅历和经验,融进了故乡福鼎,融入了大姥山这片土地。
福鼎的融,是天地方圆的融,是顺其自然的融;福鼎的融,是海纳百川的包容,是山和海的交汇,是天和地的贯通。大荒茶业借用了农夫山泉的理念:我们不种植茶,我们只是老白茶树的搬运工。他们像拯救寻找大熊猫一样,深入老林老村,去寻觅那些淹没在荒山,淹没在野草,甚至近乎被当地农民砍了当火烧的白茶树。
这些生长在荒郊野外的老白茶树,在没有被付明峰和他的伙伴移种到方家山的时候,它们淹没在杂草灌木中,淹没在岁月遗忘中,没人打理,没人修剪。时间长了,连它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一棵茶树,还是一株灌木丛。稀稀落落的老白茶,单纯靠农户个体家庭,形成不了规模,也产生不了产量。这些茶树,多少年一直孤独寂寞地兀自生长,有多少产量,能出多少产量,都是看天吃饭,树老了,茶叶少了,有的自生自灭,有的被沦为柴火灰烬的命运。
明峰和他的团队,这四年不断在做一件事情,把这些老白茶树从无人问津的荒野里请出来,迁移到了太姥山海拔600米至800米茶树生长黄金高度的方家山。大荒茶园现在有100多个白茶品种,20多万株这样的荒山老白茶树,这些老茶树的树龄,平均在30年以上,最长者已逾百年。在晨钟暮鼓、云蒸霞蔚中,它们汲取天地精华,与兰花仙草为邻,和松树杉木共生,看白鹇翩迁,沐日月光华。每一株白茶都有自己的二维码,有自己的出生地,有说明书,有自己的经纬度,它们是大荒的主人,也是这块土地的守护神。原来单打独斗,现在有了规模、品牌效应;原来移植存活率只有20-30%,现在存活率在98%以上;原来一亩地收成也就三四千元,现在一亩地收成少说也有2万元;原来没有完整评价体系,现在有了农林部茶叶研究所制定的标准。荒野的老白茶,在大荒成了茶之上品,重新焕发了青春和活力。
去年底,大荒茶业被评为国家级福鼎白茶森林康养基地,在宁德区属于首家。集茶旅、度假、康养于一体,打造森林荒野老白树茶园、林茶共生露营地、白茶主题酒店等为一体的康养度假胜地,这大概就是付明峰心目构筑的“桃花源”。
白居易的好友卢仝以善吟“茶诗”而闻名,他的《七碗茶歌》和陆羽的《茶经》同为经典:“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清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神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太姥山一直被誉为“海上仙都”,卢仝的七碗茶,倒是应了“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大荒老白茶的精妙注解。
一杯荒茶,不恋繁华。
爱,原来可以这样义无反顾,爱一个人如此,爱一座山如此,爱一方土,亦是如此。在这里,日子可以过得很仙,很慢,一边看白云悠悠,一边和白鹇闲庭信步。
北宋有一位叫邱一引的人,于宋至道三年(997)迁居嵛山,他成了嵛山岛的先祖。2005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遴选中国自然景观,大嵛山岛入选“中国最美十大海岛”之一。专家对它的评语是:山、湖、草、海再次浓缩。地处东南,却又西北高山草甸的风光;身是海岛,更有天湖清澈如镜。
嵛山在福建省霞浦县东海中,亦名大嵛山。周60余里,与小嵛山隔水相望。有三十六澳,半属霞浦,半属福鼎。大嵛山岛面积20多平方公里,为闽东第一大岛。岛上有大小山峰20余座,岛中部山上成盂状,有日、月、星三个天湖,各有泉眼,常年不竭,水质甜美,水清如镜。时有白鸥翔集,可泛舟湖上。
这里是东海之滨,湖四周却有近万亩宽广草原,被誉为“南国天山”。天苍苍,野茫茫,海月深深,芳草离离。这里分不清是阴山下,还是敕勒川。这里似乎是长城外黄河岸的出塞曲,却又是芳草萋萋的南国天之涯、海之角。
遍寻东海,为什么只有大嵛山岛才有大西北这样的草场,而且有蓄水量160万平方以上的淡水呢?大嵛山岛四周有20多座山峰,拱卫着从北到南由低至高的三块盆地。岛南面的天岙冈三座海拔500米以上的大山,把大天湖和小天湖围在中间,湖水蒸汽聚集上升,一遇到从海上吹来的冷风便凝集为雾云或雨云,然后以雨、露、霜、雾等形式返归于万亩草场,最终渗入大小天湖,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自我循环生态系统,孕育出“岛国天山”和“海上天湖”这独一无二的梦幻仙境。
时光年轮在这里驻留,空间纬度在这里发生了挪移。也许,是这里的月亮湾,让中原的铁骑牵绊了心。胡马嘶鸣而来,带着中原的尘土,奔着江南的婉约而来,奔着日夜不息的思念而来。一粒种子怎样发芽,一片叶子怎么伸长,这载满荆棘的岁月,所有的悲欢,都隔着时空的苍茫,天地辽阔,在山和海的交接。这片葳蕤茂盛的草原,记载了东汉的风、晚唐的月,行人走过的小路边,野姜花轻轻摇曳,应是爱人留下的昨日短诗。那浅黄的花朵,让人如此心悸和不忍别离。
我们来到嵛山岛月亮湾的那天,是农历的四月初四。月亮湾的月亮,弯成了一弯月牙,海浪情意绵绵地吻着沙滩,热烈持久,像铜钹像箫鸣。
在这样的东海之滨,想起了神话中韩湘子与海龙女的故事。在八仙中,韩湘子是个风流倜傥的书生,有一年,他漫游名山大川,到了东海之滨,听说东海龙女善音律,便天天到海边吹箫。三月初三这日黄昏,龙女出海春游,听到这悠扬悦耳的箫声,那声音妙曲仿佛把她的魂都勾去了。龙女身不由己化作一条银鳗游到海边,来会韩湘子。
不知道在天与海交接的月亮湾,能拥有这样皎洁的月夜,这样咏叹的海浪,海雾弥漫,烟云流动,在这样月如钩的夜晚,听着嵛山的月亮湾在吟诗在唱歌,听到了龙女在月亮湾的呢喃和深情。我们见证着古老和现代的时光,印证着一个简单而美丽的心情,大海颔首,微笑不语。
有些诗写给日月,有些诗写给爱恋,有些诗写给无法企及的远方,有些诗写给从未释怀的理想。当晨光出现,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白鸟轻轻飞起。而我,是不是就是那只白禽,拥有一对白色的翅膀,拥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黎明到来之际,在山冈,在林间,翩翩等你。并不是每个人的一生,拥有那样脉络分明的故事,拥有悲喜交集的跌宕,有的只是繁琐和日渐发黄的日常。在那些恍惚的时光里,许多美好和热切,就像暴露在空气中的冰淇淋一样,渐渐融化。而我们,是何其荣幸,在千疮百孔之后,在蓦然回首之时,沧海之后的我们,像是晚潮后的夜归人,无意还能收获这月亮湾沙滩上一地的惊喜。
如水的月色,仿佛也无法诉说一朵花的美丽,那朵美丽的花,就叫做诗。
那天在月亮湾看天上那弯月牙的,都是诗人。汤养宗先生写的石头诗歌惊天动地:“太姥山,是领导天下石头的一座山。”唐颐先生应该登临了一百多次太姥山,攀山、听石、观树、看茶,用心中的诗去丈量脚下每一寸大地。被笑称土地爷的白荣敏先生是温州人,因为爱把根扎在了福鼎,把史志抒写成了一首首长律。在月亮湾的沙滩上一起捡贝壳的,还有深耕在文联的王祥康先生,中年的眼里仍闪着年少的光芒,他像痴痴的海龙女一样,看山山不厌,看海海深情。
美丽的花朵和美丽的诗歌一样,为了那短暂如烟花一样的绽放,需要用多么悠长的时间,多么贞洁的心魄来准备,才能打造这场山之冈、天之涯、海之角的诗歌盛宴。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汤汤川流,中有行舟。五月到福鼎来喝茶吧,看千帆过尽,我们的心里,还是百诗盛开。
福鼎有诗,福鼎的人们,都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