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素素
生态文学是当下盛行的一个热词。以繁荣生态文学的立场,书写人类对生态保护的自觉和自省,书写人类共同面对的生态危机,已经成为当代作家的一种责任。
《我喜欢荒凉之美》,不太像论坛题目,但它的确是我一直以来的审美取向,也是我此刻最想表达的心情。
荒凉,网上百科对它有个解释,一是形容旷野荒芜,山河枯寂;二是形容人烟寥落,凄凉凄清。如果打比方,或是一片荒凉的山野,或是一个荒凉的村庄。在我看来,前一种荒凉,具有自然属性,后一种荒凉,具有社会属性。就是说,在荒凉的定义里,既有自然天成,也有人力所为。我喜欢的荒凉,当然是前一种。
的确,有一种荒凉是大自然固有的荒凉,那是一种原始的带有洪荒感的荒凉;有一种荒凉是大自然被人类之手修改破坏的荒凉,那是一种后天的具有悲剧感的荒凉;还有一种荒凉是因为大自然的面目全非给人类心灵带来的荒凉,那是一种绝望的万劫不复的荒凉。当然,这一切的发生,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只是人类现在正处在这个过程最灰暗最恐惧的时间节点。
正因为喜欢大自然的荒凉之美,我曾一个人在东北的白山黑水之上行走。去过大兴安岭,去过黑龙江源头,去过长白山,去过北大荒。在那里,我果真看到了荒凉本然的样子,但我也看到了它消失而模糊的背影,因而写了《绿色稀薄》,写了《追问大荒》,写了《最后的山》,以表达我的不安和慌恐。
我曾不止一次去过辽西。在辽西地表之下,隐藏着旷古未宣的荒凉,因为那里是世界上第一只鸟飞起的地方,也是世界上第一朵花盛开的地方。那朵花被命名为辽宁果,那只鸟被命名为中华龙鸟。而所有在辽西出土的花和鸟,皆以化石的形态示人,告诉我那里曾经有过的荒凉和繁荣。
荒凉是地球的原稿,也是生命的摇篮。
在这个地球上,不论动物还是植物,有诞生,就有消亡。只不过,有的诞生和消亡来自于大自然本身的荣衰代谢,有的诞生和消亡是因为地壳运动造成的山倾地覆。地球史上,曾有四次大冰期,每次都造成物种大灭绝,顽强生存了两亿多年的恐龙,就消失于白垩纪的大灭绝。这样的荒凉,简直就是一种不以天的意志为转移的荒凉。
去年疫情肆虐之际,出版社邀写一本关于荷花的书。查阅资料的时候,我发现荷花居然是侏罗纪之花。因为就植物而言,太古代与元古代,属于菌类和藻类时代,之后的古生代,属于蕨类和裸子植物的时代,再之后的中生代,则是被子植物的时代。裸子植物与被子植物最本质的区别,前者是不开花植物,后者是开花植物。被子植物的诞生,具有伟大的里程碑意义,在此之前,这个地球只有鸟语,从此以后,这个世界才有了花香。荷花是被子植物,曾有科学家断言,荷花是侏罗纪冰期以前的古老植物,它和水杉、银杏一样,都属于未被冰川噬吞而幸存的孑遗植物代表。就是说,荷花成功地逃过了侏罗纪末日的那一场天劫,以被子植物活化石之姿抱香而来,一直鲜艳地摇曳到现在,让今天的人类依然能在池塘里看到花容楚楚。
总之说明了一个事实,地球的形成史是漫长的,地球的荒凉史也是漫长的。而且,那是一种混沌初开的荒凉,也是一种没有人类参与的荒凉。
荒凉是个哲学问题。因为人类是从荒凉那里来的。
对地球而言,人类的出现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地球已经转动了46亿年,如果把46亿年换算成一天24小时,人类在最后3分钟才登场。然而,在第四纪末期才颤颤微微站立起来的人类,晚来迟到的人类,不只学会了猎杀和采集,学会了用火和烧制,还学会了种植和驯养,学会了用草药治病。太阳、月亮、雪山、鹰、狮、狼、树等等,曾经是人类童年时代的图腾崇拜,“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更是中国祖先贡献给人类的自然观。
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在荒凉而庄严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的脚步曾经是轻的,充满敬畏的,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也曾经是和谐的,美好的。因为人类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肉体生存和精神给养,皆蒙大自然所赐,亦从大自然索取。不是大自然离不开人类,而是人类离不开大自然。
荒凉是一部教科书,让人类既学会了观察和思考,也学会了选择和逃避。
公元4世纪初,中国出现了世界上第一位植物学家,因为他喜欢观察自然,写出了一本《南方草木状》。他是东晋人,名叫嵇含,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竹林七贤”嵇康的侄孙。
公元18世纪70年代,瑞典出现了世界上第一个植物分类学家,名叫林奈。他的贡献是给每种植物都起了两个名称,因而被称为“分类学之父”“植物学之王”。与此同时,法国出现了一位博物学家,名叫拉马克,是他发明了“生物学”一词,也是他最先提出生物进化学说,在《物种起源》里,达尔文还曾多次引用拉马克的观点。
公元19世纪60年代,德国博物学家海克尔最早提出了“生态学”一词。而在他发明这个名词之前,英国作家玛丽·雪莱写出了一部生态小说《弗兰肯斯坦》,美国作家梭罗写出了一部生态散文《瓦尔登湖》。
我想,在坐的各位或许不太熟悉《弗兰肯斯坦》,但大都读过《瓦尔登湖》吧?如果从1818年玛丽·雪莱的小说《弗兰肯斯坦》算起,生态文学已经整整盛行了两个世纪。
文学有启蒙之功。因为读过《瓦尔登湖》,所以在日常的视野里,当我们看到纷乱无序的车流,看到喷云吐雾的烟囱,尤其是春运和节日,看到人流拥挤不堪的车站或旅游景点,所有的人都会有一种急欲逃离的焦虑感,最好逃到旷野无人的地方。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瓦尔登湖。
有人说,人类的文明进步有两大推动力,一是惑然性,二是同情心。于是,因为惑然而怀疑,而有了发现和发明,因为同情而悲悯,而有了关切和关怀。然而,正是因所谓的惑然或怀疑,人类与大自然关系发生了逆转,由和谐到紧张,由紧张到恶化。
手工被机器取代,机器被电子取代,电子被智能取代。于是,工业化和后工业化叠代而至,人口数量在不断增长,土地在逐渐沙化,全球气候在变暖,海平面在上升,陆地和海洋被污染,河流减少,草原收缩,再加上地震、海啸、核泄漏、传染性病毒等等。灾难频发,猝不及防。
于是,人类的自戕,造成了人类的自失。因为过度的开采,过度的砍伐,过度的消费,大自然的面孔终于由生机勃勃的荒凉,变成死气沉沉的荒凉。也正是这样的荒凉,给20世纪生态文学提供了话语空间和话语权力。
1949年,美国作家奥尔多·利奥波德写了一部自然随笔《沙乡年鉴》。在这本书中,利奥波德创建了一种新的伦理学──大地伦理学,第一次系统阐述了生态整体主义思想。这部大地伦理学和生态整体主义的开山之作,后来成为绿色思想的圣经。
1962年,美国作家、生物学家雷切尔·卡森写了《寂静的春天》,这是世界生态文学和生态运动里程碑式作品。卡森深刻地指出:“我们总是狂妄地大谈特谈征服自然。我们还没有成熟到懂得我们只是巨大的宇宙中的一个小小的部分。”“征服自然的最终代价就是埋葬自己。”
1968年,美国生态文学家爱德华·艾比写了一部散文作品《沙漠独居者》,用细腻的笔触描写了作者独居沙漠的见闻和感受,表达了他对现代化的弊病、唯发展主义、生态整体主义等问题的深刻思考。它再次引发了环境运动的浪潮,1970年,这部作品直接影响了第一个“地球日”的确立。
在全球性的生态文学热中,中国作家也没有缺席。我个人曾阅读过徐刚的《伐木者,醒来》,李存葆的《绿色天书》,张炜的《融入野地》,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等等。生态意识,就是生命意识。同样,生态危机,就是生命危机。为生态危机而写作,没有一个作家会拒绝。
卓别林说,倾听风声、树叶摇曳声的心,是一颗艺术家的心。
作家用文字和心灵的力量阻止沙化、驱散雾霾、消除污染,其终极目的,就是让遍体鳞伤的大自然得以治愈,还荒凉于原始,让做了杀手而不自知的人类得以救赎,还人性于本真。
人类与自然是真正的命运共同体。只有人类在自然面前退后一步,只有人类通过反哺换来大自然的复苏,这个地球才会重新变成物的母体,人类的乐园。
我希望,中国的青藏高原永远以它的荒凉之美,高挂在世界屋脊,让人类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