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庞 滟
小青失踪了。她没有开车,骑着共享单车离开家的,手机也关了。
她鱼一样在无人的街道漂移,穿街过巷去寻找一座高高的灯塔。
婚后十年,隔离生活硬生生把两个早出晚归的人捆绑到一起。小青第一次和丈夫待在一起这么久,以分秒度日。
她一直在避免柴米油盐中的磕碰和争吵,尽量一个人做家务。丈夫每天刷手机、玩游戏或处理公司的事,她看书或写一些忧伤的分行句子。两人没有了热恋时的如胶似漆,像熟悉的陌生人,不知沟通什么好。她的心总是莫名地恐慌,担心会发生什么想不到的矛盾,破坏了维持这么久的和谐婚姻。
风大了起来,她伏低身体减少阻力,用力蹬车。从小她就喜欢骑自行车,有飞翔的感觉,她向梦中的塔飞去。来沈阳登上彩电塔,俯瞰这座城是她一直未实现的一个愿望。很小的时候,她就听说过三百多米高的彩电塔,上面有不灭的红色信号灯,能发射广播电视信号,还带旋转餐厅,站在上面有君临天下的威风。去彩电塔的这条路,也是丈夫原来家的方向。他们在这条路上经历了五年的恋爱时光,那是她这辈子最甜蜜的一段生活。丈夫说这是一条生长春天的路,充满期待的极致诱惑和愉悦。
宽阔的路,看不到几个人,只有红绿灯在守规矩地变换颜色。买新房后,她和丈夫很少再经过这里。她逆风而行,逆光而行,身后是一团黑色影子,像从童年开始的梦里追赶者——看不清他们的脸,恐惧却如影随形,不放过她。那时的她很想逃往有灯塔的地方——高处才能避开洪水猛兽。
小青和丈夫没有孩子,缺少可以调剂生活的东西。问题出在她的敏感上——疫情前,丈夫的手机从不设密码;隔离在家后,手机上了“保护锁”。她撒娇地和丈夫要过密码。隔一天,她发现曾经的密码如同过期的旧船票,再也登不上去了。她努力控制情绪,故意把自己不设密码的手机摆在丈夫面前——效果很不好。丈夫的躲躲闪闪,加重了她的怀疑——他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蓄积的情绪像一块乌云,散发出腐浊的气味,遮住了心的窗口。她终于爆发了,大声说:夫妻要真诚相待,防贼一样防对方,有必要生活在一起吗?
丈夫先是吃惊地看她,继而笑着淡淡地说:老夫老妻了,别乱猜。在家办公,同事口无遮拦,怕你多心,才不想让你看手机。再说,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点儿隐私空间,彼此尊重比较好吧。
那好啊,带上你的隐私权,一起滚吧!她脱口而出的粗鲁话把自己吓了一跳。
别闹,都在防疫,我去哪儿住都得接受排查。
巨人一样的高塔就在眼前,争吵的声音也消失了。小青大汗淋漓,一颗心怦怦地乱跳——第一次近距离观看梦中的高塔。很多个白天或夜晚,她隔着好几条街都能看到这高塔,被七彩变换的探照灯妆扮,在光影里玲珑剔透。
插图:齐 鑫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美丽的塔也会老吗?眼前的彩电塔像个衰老的巨人,沉默地守望远方。她鼻子一酸,想哭,想去抚摸斑驳的塔身。她张开手臂,纵身飞过护栏,壁虎一样贴在凸凹不平的灰白塔壁上,一步一步向上攀爬。梦中的灯塔从未如此粗糙,划破了她的皮肤,滚烫的泪珠爬过她的脸,一颗颗砸向地面。
她想起和丈夫初见时的自己,小姑娘一样羞涩,高高个子的他像一座塔,给她生命的安全感。他们牵手发誓:用一生来守护彼此。是什么时候起,她没了安全感,日夜患得患失呢?她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可生活像一杯寡淡的白开水,甜蜜的感觉消失了。有种恐惧无法消除,被蒙面人追赶的噩梦频繁地出现在她的黑夜里。梦里的她没命地跑,向一个灯塔的方向奔跑。
夕阳给塔身披上一件金缕衣。她虚脱地坐在塔下,目光茫然又疲惫地在塔身爬行,又跌落到地上。她打开手机,此起彼伏的提示音是丈夫发来的消息和未接电话大提示音。
一串脚步声挨近她,一个宽阔的怀抱收纳了她所有的虚弱。丈夫轻抚她的头,说我的小丫头,乖!我们回家吧,手机归你管。这么多年还欠你登上彩电塔的愿望,等开放时一定补上。亲爱的,对不起啊!
小青仰起头,泪流满面地说:不想登塔了,我只想和自己爱的人,一起骑车来看彩电塔。我怀念,这条生长春天的路。
春桃是我大学闺密中最纯真的一个,像极了一颗毛茸茸新生的桃子,长着一身人畜无害的绒毛,貌似要保护自己,带来的却是极致的诱惑和最痛的伤。
从大一到大四,一个酷似蒲松龄《聊斋》小说里的白面书生,对春桃穷追不舍。不管是什么节日他都送99朵玫瑰,连清明节、中元节和万圣节都不例外。总之,四年来,我们寝室被几千朵玫瑰占领过。
春桃的身心却始终没被书生成功占领,他们之间始终是若即若离的兄妹情感,这也和我与夏花两个铁杆闺密的干扰有关,总觉得白面书生靠不住,要长期考察。
看来,物极必反是条真理。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在大学毕业之际,春桃给我们领来一个像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一样黑的男朋友,他是从大山里出来的,有一个肃杀的名字叫崔剑。还说毕业后,俩人一起回山里给孩子们教书。我和夏花气得背过了气,又拼命撮合她和白面书生,使劲破坏她和乡下男朋友的关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水嫩嫩的春桃一失足落进大山的石头堆里,那种风吹日晒下,再鲜的桃子也会加速枯萎掉。
就在春桃被误诊肝癌住院时,崔剑忙着验血配型,非要把自己的肝脏移植给春桃,而白面书生勇气不足,甘拜下风撤出了。把我们气个半死。
后来,崔剑和春桃回到他的老家去支教。那座原始的山上有一个叫“桃花坞”的小村庄,春桃去后不想再出来了。她说要做桃花山的桃花仙,说那里是“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的人间仙境。
春天桃花含苞待放时,我和夏花想到了春桃的“桃花坞”,被诱惑得坐不住了,激情浩荡地赶往传说中的仙境。坐了火车又坐客车,再坐牛车,颠簸了两天两夜,才赶到叫“桃花坞”的地方。落地转了一圈,把我和夏花气哭了——哪有满眼的桃花啊,整个一大荒山,零星的桃树分散在各家院落里。桃腮绯红的春桃纯真地指着一群孩子说:“看这些孩子们,就是这座山的桃花啊!我们已经在学校的周围栽种了好多桃树,再过两三年,这里就会桃花飘飘了。”
纯净的蓝天之下,山巅之上,我们仨齐声朗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陪着春桃一起幻想成为衣袂飘飘、羞答答的桃花新娘。
世间美好的东西总是那样易碎。一天夜里,春桃和崔剑抱着一个得阑尾炎的学生赶去山下医院治疗。路上遇到一只饿狼,春桃为了阻止狼的尾随,失足滚下山送了命。从此,崔剑把山上空闲的地方都栽上了桃树,发誓一生都守在桃花山的桃花坞,守着春桃的坟墓终老不分离。
我和夏花的婚姻也一直被春桃和崔剑的爱情影响着。我嫁了一个和崔剑一样实诚的小学教师。夏花一直在换男朋友,发誓要找到像崔剑一样痴情的男人。
一晃四年过去了。我和夏花很少主动联系崔剑,都怕揭开岁月的疤,很疼。
一天,夏花打来电话,她发疯一样叫嚷着,让我赶紧打开微信看她发来的新闻视频。我目瞪口呆地傻掉了:屏幕上的崔剑正在接受电视台采访,他和一个女人手牵手,带领着一群学生在桃花如云的桃花坞合影。夏花在电话那边哭着叫:“你看到没,看到没?那个和他合影的女人,崔剑对记者说,‘那是他新婚的妻子’。这个男人太他妈的恶心了,怎么可以这样背叛春桃啊?怎么可以……这样背叛我们——背叛那么美好的爱情啊……”
“崔剑你混蛋,怎么可以这样背叛春桃啊?你这个爱情骗子!”我给崔剑打去电话,流着泪喊道,我发疯的状态真想替春桃一剑封喉了他。
崔剑哽咽好久,才回答:“我没有背叛和春桃的爱情,她一直是我一生最爱的女人!现在和我结婚这个女人打小就爱着我,一直都没放下过。我不接受她,又害了一个女人,也害了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世上再无春桃,我自知此生罪孽深重……”
话筒传来忙音。我飘进空茫的世界,耳边又响起三个女孩天籁一样纯净的声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何以桃之夭夭呢?
余小水赶到医院时,前夫已经死了,他手里紧攥着一张银行卡和她签过的离婚协议,背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小水,我对不起你!卡密码是孩子的生日。余小水扑到前夫身上,哭得昏天黑地。
回到家的余小水,看到儿子正坐在地上玩玩具,痛心地唤了一声:柳笛,我的儿子!妈妈回来了。
男孩抬起头笑呵呵地望着她,嘴唇蠕动了半天,发出两个震撼人心的音节:妈……妈。
余小水愣住了——一直不会喊“妈妈”的儿子变正常了吗?她捧住儿子的脸,连唤了几声:儿子,柳笛柳笛,再叫一声妈妈,叫啊!
柳笛目光呆滞,呵呵傻笑着,不再说话,低头摆弄玩具。余小水失声痛哭:儿子啊,你爸死了,妈再走了,你连自己都不会照顾,怎么活啊?
晚饭后,柳笛扯着发呆的余小水说:走,走。他喜欢在晚上散步,去听河里的青蛙叫。
余小水给儿子换上一套新衣服,破例带上了儿子喜欢吹的陶瓷水哨。他们来到了云龙湖桥上,黑色的湖水把路灯的影子扯来扯去。儿子趴在栏杆上向水里望,掏出水哨要吹,她没有阻拦,把瓶子里的水倒进去。顷刻间,婉转的鸟鸣声在黑夜中飞翔。
小水坐在地上,颤抖的双手伸向儿子的腿,握紧他的脚踝,她心碎地啜泣低语:儿子,都怪妈妈不好,我们该怎么办啊?
妈——妈,家。柳笛蹲下身,去拉地上的妈妈。
家,家?咱们回家!余小水擦干泪水,长叹一声说:这也许是天意,我应该做最后的努力。
第二天,余小水带着柳笛上班了。她在这个野生动物园工作了十一年,第一次带儿子来上班。同事们看了,都夸她儿子大高个儿,长得帅。她红着脸谢过,带着柳笛走进总经理办公室。
小水,这是你儿子?不错啊,一表人才!当初你要是嫁给我,早就有这么帅的儿子了。吴经理酸溜溜地开着玩笑。
吴经理,我今天来……有一件天大的事要求你帮忙!这是我的诊断书。余小水艰难地继续说,我儿子柳笛有自闭症,他十七岁了,智力只相当于五六岁。他爸爸出车祸死了。
啊?天哪,你这罪遭的,也太惨了!我先借些钱给你,再号召大家捐一些,赶紧先把病看了。
不,吴经理,医生说我只剩半年了,我想带着柳笛一起在大象馆里工作。希望你能开恩,如果他学会了照顾大象,让他在这里工作,给他一口饭吃就行。
什么?这恐怕不行,你儿子有那啥……不适合待在动物园,会有危险的。小水,这事真不好帮,其他忙我都可以帮。
志伟,看在同学的份上,你帮帮我吧!余小水“扑通”跪了下来,泪流满面:我真是无路可走了,昨晚上我带着儿子想去跳河,是他硬拉着我回家,才没跳。我只好来这里求一条活路。你帮了我儿子,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来报恩!要是不能帮,我们还得去跳河。
唉,我的天啊!你这是干什么,赶紧起来,有话好好说。吴经理搀起余小水,愁眉苦脸地转了几个圈,说那就让你儿子先试试吧。要是真能行,得等到孩子满十八周岁才能应聘。即使不适合这里,我也会想办法帮他,你放心!余小水连连答应,千恩万谢着。
大象馆里一共有三个大象家庭,第三个家庭只剩下一头非洲母象叫西蒙,两个月前它生的小象夭折了,一个月前,公象又染病身亡。西蒙的情绪很不稳定,总是烦躁地发脾气,毁坏东西。余小水想尽各种办法安慰它,效果都不好。她带儿子来给西蒙送饲料,它正烦躁地在围栏里暴走,乱撞。
柳笛扯过往水坑放水的管子,往大象身上喷水。西蒙“扑通扑通”向柳笛走来。余小水怕它伤到儿子,拿起棍子驱赶它。柳笛开心地笑着。大象目光变温和了,绕过余小水用大鼻子把柳笛勾过来。柳笛一边冲水,一边用手在大象身上搓着,那种默契,好像一对老朋友。洗完澡,柳笛牵着大象的鼻子去吃东西,掏出陶瓷水哨给大象吹鸟叫声。
余小水发现,儿子和大象相处时是最好的沟通时机,教他什么,能学会一些。她一遍遍告诉儿子,如果妈妈有一天不在你身边了,那是妈妈变成了大象在陪着你。
一天,柳笛生病了没来,大象西蒙的躁狂情绪又发作了。它毁坏栅栏,误伤管理员后,狂奔进茂密的树林里,怎么弄都不肯出来。吴经理急得火上房,要动用麻醉枪。余小水说,柳笛可能有办法找回大象。
浑身发烫的柳笛被接了来,他吹着水哨,向树林里走去。余小水狠下心,没有陪儿子一同去。她相信儿子,一个人能把大象找回来,因为那是交心朋友之间的信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半个小时后,大象西蒙驮着柳笛出来了。柳笛还在吹水哨曲子,鸟鸣声响彻林间,仿佛一个盛大的春天在跟随着柳笛。
吴经理带头给柳笛鼓掌。余小水泪流满面,又抹去泪水,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