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宜 杨丽
山西是中国文化的发祥地之一,山西文学在中国新文学史上也枝繁叶茂,源远流长,是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的生发地。但长期以来,山药蛋派既是山西文学的辉煌高峰,具有典范的意义和闪光的价值,但同时形成了山西文学固有的难以撕掉的标签,如何求新求变、与时共进成为山西文学长期思考的问题。正如雷达在三晋新锐作家群研讨会上所强调的:“如今,在现代转型冲突状况下,山西文学面临着传统的继承和创新问题,同时还有乡土文学的洋气、新锐作家的培育成长问题,都是当下亟待解决的。”新时期以来,从晋军一代到中间的王祥夫、房光一代,再到70后、80后一代,每一代的山西作家都力图突破赵树理传统,以艺术的勇气在传统的继承和创新问题上探索新路。在此文学生态中,以更为魔性异质的现代小说调性登上文坛的浦歌自然得到了山西文坛的持续关注。
浦歌2011年起发表 《某种回忆》 《圣骡》、《盲人摸象》《叔叔的河岸》《孤独是条狂叫的狗》《大鱼的模样》《狗皮》《麻雀王国》等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一嘴泥土》入选"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2017年《黄河杂志》专门为浦歌召开了分量颇重的全国性创作研讨会。在创作谱系上,浦歌属于70后80后新锐作家群,但浦歌以其高超的象征意象营造以及出色的想象力成为后起之秀。与其他作家相比,浦歌虽然创作小说比较晚,但他为创作却做了将近二十年的积淀,达到了其他作家难以企及的完备知识结构及精神高度。与其相熟的作家李骏虎曾指出,当今很多作家是先尝试着创作和发表小说,之后再完成与经典的对话,但浦歌是“先完成与经典的对话再写作,这是他有强大爆发力的原因之一”。评论家杨占平在提到浦歌创作时也注意到这一点,他认为,浦歌的最大优势就是在创作之前,读遍了国内外的相关作家作品,广泛涉猎了历史、哲学经典,并且对小说理论深有研究。伴随着长久深入的思考,浦歌收获的并非轻率浅陋的知识,而是更富有思想活力的学识。浦歌少有的精神高地使他的小说文化起点较高,其文化心理构成就像肥沃的土地,长出饱满旺盛的庄稼。在创作中,浦歌不断充实、丰富、扩张着自己的个体生命体验力、精神综合力,将个体体验融合了更多的生活内容,形成了一种人类的超越意识,逐渐接近着真正的小说滋味。
浦歌曾在读书笔记《布洛赫的发现》中写道:“在二十世纪,小说仅仅讲述一个故事,渐渐变成一件令人警惕的事情,奥地利作家赫尔曼·布洛赫说过: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浦歌认为,强调小说的认知和视野,以及它独特的洞悉性,就意味着对小说形式的改造和变动,以此来推动小说的发现能力。在创作实践中,浦歌借助多种现代小说手法尤其是象征小说手法来传达小说独特的洞悉能力,他常舍弃具象的真实性与合理性,“采用夸张、变形、拼接和臆造等方式,去创造荒诞离奇的形象”和情境,以准确表达自己的主观哲思。如《叔叔的河岸》中,胆小懦弱的叔叔平时在村中任人欺凌。为了坚持自我,脱离浊世,叔叔主动将自己半埋在土里,变成了一个“树桩一样竖在土中、一脸佛像的叔叔,他微笑的眼睛似乎凝固了,居然一下都不眨巴。”叔叔自埋于土中,经历了数年寒暑却不朽不腐,甚至连头发都在不停生长,如一棵生长了多年的树,与天地万物共生共化,静看世间人事变化,浦歌以此荒诞的情景表达了对人类死亡恐惧的超越与对自由的向往。《圣骡》的情景同样荒诞无稽,我的父亲背后长出了一对洁白的小翅膀,这引来了村民们的妒忌与羡慕。但当人们发现天使的翅膀没有为父亲带来财富与名望后,人们对父亲的翅膀逐渐厌弃,将父亲视为异类。家里的骡子在耕地时,因为偷奸耍滑而被父亲鞭打得遍体鳞伤,受伤的骡子逃回家后像人一样趴在炕上。尾随而至的父亲看到这一幕,立即感觉到背后翅膀的一阵颤动,仅仅因为这奇异的翅膀颤动,父亲果断地将骡子奉为圣骡,指挥全家把炕让给了骡子,而让全家住进了骡圈。这类匪夷所思的荒诞场景在《狗皮》《表弟的风暴》《鼠灾》《风人》中不断出现,组成了如《庄子》般奇谲瑰丽、意出尘外的想象世界,这种描写在具象上是奇幻的,但在更高层次上却表现了更为内在的本质真实,给人以启迪。
除此外,浦歌在小说中编织了一系列精巧的象征意象,以表达自己对于人生的思辨,促使人们进行有意义的反思。《麻雀王国》就借“麻雀”这一象征意象,表达了对群体从众心理的忧惧与警戒。在村中,父亲凭借承包的柿子沟发家致富,但不久,柿子沟就被嫉恨的群众洗劫一空,只有早熟的柿子树上还残留了一些柿子,这些柿子成了全家一年来唯一的收获。我们将柿子晾晒在自家的大槐树下,晶莹的柿子呈现出一个炫目的世界,像潮润的玛瑙一样散发出入髓入骨的香甜气息,成为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可口食物。很快,诱人的果实吸引了掠食麻雀的注意,先是一只麻雀偷偷摸摸隐藏在槐树间,胆怯羞愧地偷食柿饼,其他麻雀看有食可图也加入了偷食的行列。紧接着,无数被美食诱惑的麻雀侵占了大槐树,集结成了汪洋如海的麻雀王国。数量剧增的麻雀不再遮遮掩掩,仗着群体的势力,原本胆小卑怯的麻雀不惧母亲的呵斥与棍棒,明火执仗地掠夺美食,在空中与母亲展开激烈的交锋。柿饼上也挤满黑压压的麻雀,它们“聪明的目测到棍子与它们的距离,只要棍子够不见它,它就安然地脖子一伸一伸地啄食。”越是品尝到甜蜜的柿饼,麻雀越是丧心病狂,甚至凶猛嗜血,连院墙上钉着的狗皮都挤满了麻雀。食髓知味的麻雀拍着翅膀轮番啄食着狗皮上的肉渣,为了多夺得一口肉渣,麻雀不惜飞来飞去地互啄搏斗。“我们的院子看上去一片末日景象,这让我第一次感觉似乎已经站在死亡边缘,如果不走得快一点儿就会万劫不复。”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麻雀”常常被作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似的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凡鸟。但在《麻雀王国》中,如此卑贱的小雀竟然带来了一场惊天浩劫,由这些小雀组成的“麻雀王国”更是异化为恶的化身,并隐晦地象征着无意识且野蛮的暴力趋同性群体。群体心理学创始人古斯塔夫·勒庞曾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对这一野蛮群体的特征做了深入分析。他认为,在社会中,人们常常因某种趋同心理聚合成为群体,而暴力趋同群体是其中非常危險的一类。这种群体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个体融入群体后,个人的人格意志往往被群体意志代替,成为被群体意识操纵的无意识机器。即使是一个温和敦厚之人,一旦受到群体力量的挟持,个人的动物本能及欲望会被轻易地激发出来,“从而更像野兽群体中的一员”。古斯塔夫·勒庞进一步指出形成这种群体心理的几大原因。第一个原因是,群体的复数感会使个体获得一种无所不能的强大感,由于群体的匿名性,个人无需承担责任,也无需再约束自己,任性的个体彻底失去责任感。第二个原因是,在群体中,任何情绪和行为都会加倍传染,个体乐于接受这种不正常的传染。第三个原因是,当个体沉浸在群体中,个体容易进入一种类似催眠的状态,更易受暗示性,从而失去主见和独立性。在这三种原因的相互作用下,暴力型趋同群体容易受到外来刺激的支配,一经蛊惑,常常做出极端行为,产生难以遏制的破坏力。在中国新文学诞生之初,鲁迅先生就从疗救的角度敏锐地注意到暴力趋同性群体的危险,并用文学书写关注着这种失去理性约束的趋同性心理。在《狂人日记》《药》《在酒楼上》等作品中,鲁迅深刻思考过启蒙者与群众的关系,暗示了孤独的启蒙者会被自身所解救的群众吞噬的命运,隐晦批判了冲动狂暴的群体心理。而浦歌在《麻雀王国》中则运用独特的象征意象,让我们再次看到了人性中的恶被群体放大之后,欲望是如何以暴力和残忍摧毁着理性的堤坝。面对利益诱惑时,那些被仇富妒富心理蛊惑的村民,很快变成激愤难平的暴徒,他们迅速集结成狂热的群体,以群体狂欢的名义来攫取他人的劳动成果。此时,贪婪的人群退变成了洪水野兽,即使如麻雀一样微末的力量也异化为“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似的盲目却凶狠的力量,而这样的悲剧古往今来依然不绝如缕,不断拷问着人们的良知。
既然群体力量有着不可控制的冲动狂暴,那么,处于社会底层的普通人如何面对和遏制这一力量来保护自己的利益呢?浦歌也借《麻雀王国》中的“黑狗”意象来进行冷峻的思考。父亲早已预感到这场生死大战必将来临,他养了一条与自己心意相通的黑狗。在麻雀王国形成之前,黑狗就做好了各种准备,但它在地面上的各种操练显然无法抵御麻雀王国来势汹汹的空中袭击。随着麻雀的迅速集结,庞大的麻雀王国为这个家带来灭顶之灾,而全家人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危急关头,黑狗主动吃下了妒恨父亲的村民喂给它的毒猪肉,用自己身上含有剧毒的肉毒死了所有麻雀,以殉道者的悲壮最终守住了家里仅剩的财富与和平。显然,当面对人性恶、群体恶时,黑狗所代表的是来自地狱的黑暗复仇力量,它不是以善抗恶,而是无奈绝望的以残忍回敬残忍,以恶来惩罚恶。此时此刻,善与恶的界限已经模糊并消失。但同时,浦歌在小说结尾以意味深长的反讽暗示我们,这样激烈的缠斗与胜利虽然快意恩仇,但以恶抗恶,只会像一阵风一样空虚软弱,永远不能通向善,更无法带来真正的正义,丝毫不能减少未来的黑暗。在此,浦歌表现出对善的深刻质疑与对恶的清醒理解,体现出对善恶形而上的冷静思辨。
细读文本,不难看出,浦歌对现代小说有着独到的理解与观察体悟,其广泛借鉴西方现代小说的笔法,创作上也转益多师,不拘一格。但浦歌的现代小说在文坛虽然广获关注,却没有得到热烈反响,究其原因可能有两点。一个原因是,西方现代小说从传入中国起就面临着中国化的过程,照搬西方现代小说的套路和单调主题已经很难引发共鸣。山西文坛有着源远流长的现实主义传统,一直在继承传统与追求新变的“奇正”关系中寻求平衡。如何将西方现代小说融合化用,不见痕迹地创造出有中国气派的民族文学形式,如何继承山西文脉,创作出真正富于生活表现力的文学形式,才是山西文学的正确道路及发展态势。而浦歌的现代小说显然在融合中国文化与山西文脉方面有着较为明显的欠缺,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山西文坛对浦歌的接受。另一个原因是,现代小说创造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表达哲思或观念,其审美过程伴随着不断追问与求解的审美鉴赏过程。在此过程中,作者应将形象与哲思巧妙契合,暗中铺设能诱发人们进行哲理思索的“跳板”,以形而下的形象描写,把读者引向形而上的观念世界,启发读者去领悟,去求解。而浦歌在“思想知觉化”的过程中过于注重自我的哲理传达,讳莫如深,如无解的谜题,很少顾及读者的审美感受。读者在不断追问的审美过程中,难以体会求解的审美愉悦,这导致浦歌的小说可能被边缘化。
浦歌有着清醒的文学自省意识,在认识到自身创作局限后,他适时将文学创作方向进行了调整与转化。于是,《一嘴泥土》横空出世,得到了广泛好评,并入选“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代表着山西百年来长篇小说的创作成绩,其中多数是经典作品,仅有少部分原创作品。山西省作协从30多部原创作品中一共选出了两部作品,一部是浦歌的《一嘴泥土》,另外一部是唐晋的《鲛人》。《一嘴泥土》能够从众多姿态各异的长篇小说中脱颖而出,足以说明这部小说的质量及山西文坛对浦歌小说创作方向的肯定。
《一嘴泥土》可视为浦歌将现代小说与山西文脉进行结合的一次有益尝试,
在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西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浦歌延续了山西文学注重写乡土的文学传统,在《一嘴泥土》中刻画了真实而残酷的乡土世界。小说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大学毕业生王大虎因为工作暂无着落而回到贫困的家乡,为生活所迫,曾经的文学青年王大虎只能跟着父亲王龙去拉沙,进行着机械繁重的体力劳动,经历着酷烈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炼狱。提到乡村,很多作家往往会隔着回忆的面纱来描写,由于有着回忆的过滤与思乡之情的加持,乡土世界总是自带一层温柔皎洁的光圈。浦歌来自于晋南农村,有着丰厚的农村生活经验,但他却继承了鲁迅写乡土小说的“冷气”,用刀刀见血的方式为我们展示了“一嘴泥土”的乡村世界。浦歌会赤裸裸地展示乡村的贫困,如大虎家没有冰箱,盛夏时节,馒头在一天之内就会长出绿点和白毛,拿在手里滑滑的。每次吃饭时,大虎只能挑看上去发霉较轻的馒头吃,他宁可饿着,也不愿意吃馒头的孔眼里长出硬毛的馒头,最后只能是母亲默默地拿起来吃掉。浦歌也会对乡村毫无美感的劳动进行细致入微的描写,如王大虎在村口无意中看到母亲挑水,在浦歌的笔下,这本应展示平衡之美的劳动却裸露出真实的一面。母亲“摇摆着,迈着难看的碎步,晒黑的手,一前一后抓着链子,小心不让水桶磕着自己的脚。她侧倾着头,伸出拉长并倒伏的脖子,露出乌黑的侧脸,这别扭的神态让他觉得陌生。”除此外,浦歌深味于乡土世界的人性黑暗,他对乡土世界的世俗伦理进行了鞭辟入里的描写。大虎年迈的爷爷王荣因为体谅大虎的贫寒家境,主动住到了女儿春桃家,但春桃的公公刘黑却认为王荣来蹭吃蹭住,一天也不愿收留。刘黑内心充满着对王荣的厌恶,但他知道直接向春桃提出抗议,春桃不可能将亲生父亲赶出家门。于是,他每天总是在不经意间向邻居诉苦:“以前一家人一顿吃一个鸡蛋,现在人家亲爹来了,一人碗里放一个,你说说,现在就有鸡蛋了,你说说天天往菜里放肉,平时一次割半斤肉,现在一次割一斤,你说说……”一連多日,刘黑不断向邻居诉说春桃的罪状,这样一来,春桃难免背上优待亲生父亲,苛待自家公公的恶名。在乡土社会这样的熟人世界中,人们普遍看重名声,刘黑在邻里间以舆论的力量,败坏着女儿春桃的名声,这是王荣最无法容忍的事情。最终在刘黑一次次的嘲弄声中,王荣再也无法装聋作哑,只能愤然而无奈地离开,他拖着因为糖尿病而溃烂的右脚,整整走了五个小时才再次走回大虎的家。浦歌的《一嘴泥土》着力开掘了以晋南乡村生活为重心的乡土世界,反映了山西特定环境中的风土人情,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地域情调,同时以其“冷气”显示出对生活的忧思,流露出一种悲怆凝重的情感色彩。
《一嘴泥土》将笔触直接伸展到乡村现实中农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展示着古老大地上的贫困、凝滞与落后,但当我们透过乡土小说的外壳,就会发现浦歌对于乡土世界的思考并不仅止于此。与大部分乡土小说不同,《一嘴泥土》没有安排具体的人事冲突,或者善与恶的交织,在小说内层,浦歌展示的是对命运的思考。王大虎的父亲王龙是柿子沟的掌管者,他一辈子的心愿就是改变贫寒的命运,带领全家冲出柿子沟,获得家族跃升,得到村民的敬重。王龙自身也具备一个强者的必备因素,他自学成才,知识渊博,满腹谋略,性格刚毅勇猛,行动能力强,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天选之人,可以轻易在生活中杀出一条血路,实现人生辉煌。但这个生活的强者面对的却是命运一次次的捉弄,他每一次接近成功的创举都被命运打翻在地。王龙曾利用柿子沟丰美的水草养兔子,他甚至精确地算到了每个月多少对交配,每个月生多少,每个月可以卖多少成兔多少仔兔,最后发现两年之后就可以还完外债或者盖起房子。两年的时间里,王龙辛勤地养育出500只兔子,但一场伤寒症就让兔子几乎死绝。王龙也曾雄心勃勃地在旱地种了十亩白菜,有常识的村民们都当面嘲弄他,旱地缺水,根本无法让白菜包心。但是王龙用他惊人的天文知识预测到了当年的雨水丰沛,果然王龙实现了旱地成功种白菜的壮举,连鄙视王龙的村民们都说:“旱地种白菜,王龙有日天的本事!”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那年过度的风调雨顺,各地的白菜供过于求,最好的时候也只能卖到三分钱一斤,王龙本可用来发家致富的白菜只能烂在地里,旱地成功种白菜的壮举成了一场笑话。王龙每次轰轰烈烈的创举都属徒劳,他的努力不仅没有使全家过上体面的好日子,反而使家境越来越艰难恓惶,最终,只能以利润极为微薄的拉沙来养家糊口。在拉沙时,细心的王龙发现沙里藏有一些流光溢彩并且能够轻易割开玻璃的宝石。这些宝石除了体积较大之外,与钻石毫无两样,但王龙拿着这些类似钻石的石头去鉴定,却无人能够证明真假,王龙再次错失致富的良机。当全家因为贫困走投无路时,王龙意外迎来了两个来寻找铺路沙子的人。这两人迫切地看完沙子后,信誓旦旦地许诺,王龙的沙子是所有卖家中品质最好的,只要沙子经过了检验,很快就会派30辆大卡车来拉空整个沙场,甚至还要王龙提前准备好能够停放30辆大卡车的停车场。王龙对这次财富的即将降临毫不怀疑,但这两个承诺要来拉沙子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王龙一次次被命运捉弄,发家致富改变命运的希望就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一样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即,永远无法接近。本应是事事如意的“柿子沟”也成了王龙残酷命运的象征,王龙被困在命定的柿子沟挣扎度日,难以翻身。
从古希腊以来,命运就成为了哲学家与文学家言说不尽的主题。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曹禺在其名作《雷雨》中就对命运做过深刻的分析,他曾指出命运的残酷性,“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 落在里面, 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从而发现了“命运的残酷”,形成了“人的挣扎”的主题。面对同样残酷的命运,人应该如何与命运共处?浦歌也在小说中表达了独特的思考。在一次濒临死亡的暴雨拉沙中,大虎以他敏锐的直觉和丰富的生活经验,洞悉了生活就如《二十二条军规》一般荒诞无稽,毫无道理可言,人类如同可怜的动物,似乎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却经常被不可知的力量捉弄。在暴雨与宇宙的天籁中,大虎懂得了众生皆苦,并非只有自己与家人承受残酷的命运,世间的每个人都可能深陷命运的沼泽,只有对命运采取乐观的态度才能超脱命运的控制。由于对命运的深刻理解,浦歌在小说中常常流露出悲悯之心,他从“上帝之眼”的角度,在更高的层面俯视人物,以悲悯的心情对待每一个人物——受罪者与有罪者, 把他们每个人都当作人——受罪的人与有罪的人, 这可谓是浦歌与其他作家创作思维中的一个重要差异。
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说过:“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浦歌的《一嘴泥土》暗合着王国维“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文学主张。浦歌有着深厚的乡土生活经验,故能够写出生活的血肉来,但是浦歌并没有浮在生活表面,而是以哲学思辨出而观之,使《一嘴泥土》融合了宇宙、自然、社会、人生的思考,创造了独具艺术个性的“有意味的形式。”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作为一个有着长期文学积累的作家,浦歌有着自己的文学梦想与野心,他不仅要创作出一部像《白鹿原》那样震惊中国文坛的小说,而且希望能够创作出像《百年孤独》那样彰显中国文学之根的小说。为了实现这一梦想,浦歌自铸伟词,上下求索,并为山西文学实现“世界视野、中国主体、三晋文脉、乡土传统”的融合之路做着真诚有效的探索,我们期待浦歌未来的文学发展再现高峰。
【作者简介】侯文宜,女,文学博士。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艺学与文化生态研究中心主任,山西知名批评家。主要研究方向:文艺理论与批评、美学、文化人类学。在《文学评论》《文艺理论与批评》《中国文学批评》《山西大学学报》《晋阳学刊》《文学报》《文艺报》等学术刊物发表论文和评论多篇,出版专著《当代文学观念与批评论》《中国文气论批评美学》《文学双桅船:理论与批评》《炎帝文化田野考察与阐释》等,合著《20世纪山西文学史》《山西文坛风景线》《穿越城市与乡村:晋军小说新方阵扫描》《山西长篇小说史纲》等。曾获山西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赵树理文学(评论)奖等。
楊丽,女,运城学院中文系讲师,现为山西大学在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