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小珂是我的发小,我们住一条胡同,对大门,他家东面,我家西面。我们上下学路上没少打架,他身体单薄,打不过我,总被我压在身下。有一次他咬住了我的手指头,我往石头上磕他脑袋,磕一下,他紧咬一下,死活不松口。我们后来都没考上高中,父亲给我招了工,煤矿工人,一线采煤,我不想干,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待了一年半,不干了。这期间他在家翻铝锅。我后来当兵了,他还在家翻铝锅,多喂了一头瘸腿驴。其实他也想当兵,体检时,身体不够重,我还记得他在医院那台白色体重秤上蹦,试图把差那几斤蹦上去。小胡同里还有两个人想当兵,也是我的发小,也都没有考上高中,也都没当成。一个因为个矮,一个心脏有杂音。个矮那位不达医院门柱上那条白色的粉笔线,也是蹦,不顶用。
我是不想当兵的。小时候,每年冬天,解放军就来村里野营(住楼房的人家把楼上打扫干净给解放军住),每天训练,新兵脸蛋冻得像红萝卜,被班长训得眼泪哗哗的,怪可怜;解放军吃饭时,用一个拉了四股铁丝的铝盆打饭,一班一盆,可能吃不饱,常见战士把铁丝扒拉到一边舔盆底。这是我不想当兵的原因。我父亲厉害,对我母亲说:“孩子这个年龄段是可塑性最强的,像一块泥巴,让他方他就方,让他圆他就圆,他不好好读书,就当兵吧。”我心里有点小不悦,但不敢和父亲明说,就这样不情不愿到了部队。
到部队后,我给三个发小都写了信,最先收到小珂的回信,信中没话找话,说自己有一天晚上做梦,一个穿红衣裳的好看女孩儿坐他床前不走,一眼一眼看他,含情脉脉,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推她,但她死活不走,他挺着急——总覺得父亲要来了——他可不愿意让父亲看见这一幕,直到急醒了。
心脏有杂音的发小也来信了,也是没话找话,说上个礼拜和小珂去邻村看电影,小珂弄了一个大手电筒,装三节电池的,光打得远,尽往女孩子脸上照,照着一个女孩子不放,女孩子躲不开,结果引来旁边几个男孩看不惯,和他们打了一架,小珂的手电筒打没了,头上还挨了一个血窟窿,幸亏他们跑得快。
我写信追问打架的事,小珂在回信中露着不屑一谈的口气说:“什么呀,他妈的杂音那个家伙不敢恋战,没开打就跑没影了,我一个人和三个过招,也没吃亏,有什么呀!”信末,又补充说,“和我打架的那三个家伙和人家女孩根本不认识,纯粹是没事找事!不过,那个女孩长得确实漂亮,打听清了,和下庄村我姨家住一条胡同。”
我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小珂学会吹牛皮了,一对仨,他那小小的单薄的身板,还不叫人家捶成一张纸片儿?
小珂来信中夹着一张照片,瘸腿驴的照片,120相机照的。小珂说,他买了一台海鸥牌相机,每天玩照相,翻铝锅挣的钱都买胶卷了。没有暗室,他把喂驴的屋子遮了个黑咕隆洞,驴不满意,“啊呜——啊呜——”叫,他心一软,给驴照了一张。驴看上去瘸得厉害,照片上一动不动,看照片的人能够感觉到它在摇晃,而且快要跌倒了。
我想,小珂被人打成一张纸片儿爬起来后大约和这头驴一样吧?晃晃悠悠,蒙圈儿,站不稳。我又想,小珂性格有股说不清的劲儿,啥不能寄偏给我寄张驴的照片来,啥意思啊?
当兵之前,我从未听闻小珂要买相机玩儿,小珂买了,也不觉得奇怪。小珂是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比我和杂音、矮个仨人都强。小珂家有好亲戚,他家大伯,解放军百万雄师横渡长江,他跟着国军一路溃败到了广西,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解放后,却没去台湾,摇身一变,成了当地大员,常给小珂家寄钱。他们家的汇款单一到,我们那条小胡同就像扔进了炸弹,总要晃动好几天,大人们纷纷议论:“二十多块呢!”羡慕嫉妒恨啊!
我们小胡同西边的胡同只有半条,往右一拐,是一片空场地,空场地一角,是小珂大伯家的一院房子。大伯一家远在广西,房子小珂一家占着。在人稠地窄的农村,小珂家最不缺的就是房子,这也叫我们整个村的人特别是我们小胡同里的人羡慕和眼红。小珂初中毕业后,就搬到大伯家的房子里住了,家里的杂物堆放在北屋,小珂在南屋翻锅和睡觉,瘸腿驴喂在东小屋。
小珂后来的信,言语越来越放肆,说他现在是“白天翻铝锅,晚上去挂货”。“挂货”是我们家乡年轻人的口头语,意思是找女孩子,找茬儿和女孩子搭讪。也有找对眼儿的,正儿八经谈一场恋爱,洞房花烛组建家庭的。“挂货”另一层意思有点摆不到桌面上,就是盼望着遇到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好让旺盛的精力有个释放之地。
我说:“你不是还要喂瘸腿驴吗?”
他回信说:“懒驴懒驴就是篮驴,一篮草就喂饱了,和喂个兔子一样,不费事。”
我想,喂驴能和喂兔子比吗?驴的肚皮那么大,兔子才吃怎么一点?我们在往返信中争论这个无聊问题时,我新兵下连了。
新兵下连后,星期天,我们几个老乡聚一块,每人凑一块钱,喝酒。几杯烈酒下肚,就有老乡嚷嚷别的老乡:“人家在家时可是挂着一个货的!”我们就跟着起哄,叫“挂着一个货”的老乡说说那个货怎么样,他当然是不说的。
嘿嘿,我们也说“挂货”。
但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们突然不把女孩子叫“货”了,我们叫“女朋友”,我们好像明白什么似的都文雅起来了,仿佛千里之外穿上军装,一切都应该变得严肃庄重了。
星期天,有女朋友的闷头在那儿写信,没有女朋友有暗仪对象的也闷头在那儿写信,仿佛不断写信就可以获取女孩子芳心似的。无信可写的人专门找给女朋友写信的,打扰他,让他写不成,因为他们总是遮着掩着深怕别人看到他们做什么。大家星期天过得都不从容。
我是一个没有女朋友的人,但新兵下连没多久,居然收到了一个女孩子的来信,我也不知她从哪儿打听到了我的地址。她是邻村的一个女孩子,笑嘻嘻的,我老早就认识她,对她挺有好感,但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她会给我来信。她在信中问我能不能想起她,她愿我在部队一切都好。读过来信,我晕乎乎的,顿失了方向感,身边来来往往的干部战士都变模糊了,满脑子都是她笑嘻嘻的模样。
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她的来信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快乐。北方的寒冷即将过去,我开始马不停蹄地给她写信。转眼春光明媚,桃杏吐蕊,部队的家属院里有人放起了风筝,风筝在蓝天上轻快地飞翔,我的心也像风筝一样自由快活。
一个老乡苦着脸来找我。老乡姓席,大高个子,相貌堂堂,新兵时我们在一个班,下连后我到了修理所,他到了炮二连。他像个苦瓜一样,新兵时想家想得厉害,坚持一直尿床,以此证明自己身体有毛病,想让部队把他退回去。他的诡计当然没有得逞,所以他等于在自己的尿水中泡了三个月刚刚上岸。他就是大家嚷嚷“在家时挂着一个货的”人。
他苦巴巴跟我说:“我的女朋友跟我黄了,她爱上别人了。”
我睁大眼睛看他,他不经看,快要哭出来了。
我问:“你知道她变心了?”
他把半張信纸递给我,这是没有写满一张纸的一封信,他撕下的是下半截儿。那个时候大家文化都不咋地,大部分人不会写信,很少有写满一张纸的,他的女朋友大约也是这个样子。半截儿纸上写着:
我在我姥姥家住,伺候姥姥吃饭喝药她病了很重。
我是为爱而生的,丘比特的金箭射中了我,我的心已经向着我的所爱飞走了。
后会有期。
云霞亲笔
1986年4月28日
我瞪起眼看他,他早已泪水涟涟了。
他问我:“兵比特,兵比特用的什么法子,让她死心塌地跟他走?”
我看着他没有言语。
他抬起衣袖抹一把泪水,恨恨地道:“这个兵比特王八蛋肯定就是她姥姥村的!”
我心里乐开了花,但脸上却故意装出一副替他难过和惋惜的表情,我极力附和着他的痛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我简直可恶极了——他可是一个刚刚从自己尿水里泡出来的人啊!我的心一软,告诉他,那个字不念兵,念丘。云霞这是向你表达她的爱,不是你理解的她另有所爱要离开你。
席老乡茫然不解。我说:“你把信装好,装你贴身口袋里,胸脯那块,这是人家对你深深的爱呢!”
席老乡把半截信折好,果真解开扣子,装进了内衣口袋。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又过半月不到,席老乡喜气洋洋来了,眼睛里藏着小狡黠,他求我帮他给女朋友写回信。
他说:“你说得对,我误会她了。你看看怎么回信,我不会写,我想说的意思你也知道,帮我表达表达。”
我当然不会白白帮他“表达表达”,他承诺请我酒,京都大曲,两块五一瓶。他后来还请过我好多次。
其实,帮他写信也没啥难的,无非就是把我写给邻村笑嘻嘻的女孩子的甜言蜜语再重复一遍罢了。如今想来,这实在有点过分,当时可不这样想,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对感情的亵渎,对两个女孩子都是伤害。我们后来都没有和对方走到一起,是否可以算作上天对我们一个小小的善意的惩罚?
又一次“一式两份”的信写过后,我突然意识到小珂很久没有给我来信了,我在给父母的信中加了一句话,打问小珂的情况。
父亲来信吓了我一跳,尚小珂被公安局抓走了,一个多月了。
1980年代开头那几年,我们村家家户户翻铝锅,情景大约和1950年代祖国大地大炼钢铁一样,村村点火处处冒烟,我们村则是家家点火户户冒烟。翻铝锅需要铝,而铝紧俏,就有能人从外面贩回铝来卖。小珂被抓是因为买了赃铝,买得还多,三百多斤,按销赃罪抓的。村里有几个胆大的,在火车站偷回了几大坨崭新的铝线,截断后兜售,最后都被判了刑。小珂买了这些人的铝。
小珂在看守所住了七个月,最后判三缓四出来了。他出来那天,我刚好回来探家(照理说,义务兵是不能探家的,但我却想法子请了假)。快到村边时,碰见小珂的父亲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正急匆匆往城里去。问候过后,小珂父亲开玩笑说:“你当兵回来了,小珂当兵也要回来了,你们当的地方不同,你在部队,他在看守所,但都吃的是公家饭。”中午时分,小珂父亲回来了,自行车上带着小珂的被褥,我这才知道,看守所和部队不同,被褥要自备。小珂没有回来,我问怎么回事,小珂父亲说:“他在里面吃不饱,和一帮接他的哥们先到饭店吃饱,洗了澡再回来。”
晚饭过后,小珂来找我了。灯光下,我大吃一惊,一年半没见,小珂粗了半圈儿,早不似先前那样单薄了,个头也比我高了,上嘴唇和腮帮上有了刮过胡茬的青光。他对部队生活没怎么多问,倒是我对他在看守所的生活颇感兴趣。他说:“那鬼地方就是吃不饱,太饿,尤其开头半个月。不过,后来就不饿了,因为天天躺着不动弹,自然就不饿了。”
他说:“每天开饭时,号子外有人打饭,一天三顿,一顿不少,我们伸出缸子,每人一勺,稀汤咕咚水的,呼溜呼溜喝过一天就完事了。”
我说:“你们不劳动?”
他说:“当然呀!看守所都不劳动,没判呢,判了送监狱就得劳动。我们和劳改不一样,劳改人员每天都得劳动。”他的神情仿佛在说劳改哪能和他们比,他们比他们高一个等级呢。
我们正说着,胡同里矮个和杂音也来看我了,见小珂在,先是一阵嚷嚷,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他们两个今天去接小珂了。他们两个没怎么变样,矮个仿佛更矮了,杂音还是尖脑袋,脖子上顶着颗“枣核儿”。矮个不抽烟,我们三个人都抽,我把我从部队带回来的“香山”和“礼花”牌香烟扔在桌子上,一会就把我家小南屋弄得烟雾腾腾了。
小珂说:“在看守所抽不上烟呀。接见的时候(指家属探望),有人偶尔能带回一半支烟来,大家每人一口轮着抽,当然先尽头铺,接下来是二铺三铺。头铺就是号里的老大,谁也得听人家的。新关进来的人,一般免不了一顿打,头铺一般不动手,指挥下面人打。我没挨过,我们村买铝进去人多,我们号里就关了三个,人多力量大,门势扛得住。”
我问:“你是几铺?”
小珂说:“我多半年,混到二铺了。有的人案审不清,关了两年多,还在中间铺上。到哪也是,混不起来的人一直就混不起来。”
我们就哈哈大笑。
我们问:“不闷得慌?”
小珂说:“怎么不闷?太闷了!开头进去还提审,后来提审也不提了,一天除了放两回风,在长条形的院子里,只能看到巴掌大一块天,整天就是在号子里窝着,哪能不闷?只能没事找事,搓火,把被褥里的棉花拽出来,用脚来回搓,搓冒烟了,用嘴一吹,就着了。烟没有,什么也能抽,纸片呀什么的,反正能冒烟的都行,我们把最下铺的一条被子抽空了。”
我们就又哈哈大笑起来。
尚小珂说:“我们号里有个长长的窄窄的小通风口,站在人肩膀上趴在墙体上向外看,能看到外面席大一块地方,有一次看见一个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过去,觉得稀罕得不行,自行车都觉得稀罕呢。”
杂音问:“要是看见一个绿毛毛呢(我们那地方的方言,特指女人)?”
小珂说:“绿毛毛?那就稀罕死了!不要说绿毛毛,关时候长了,就是看见一只癞蛤蟆也觉得日怪!”
矮个儿不怀好意问小珂:“出来了,不去你姨家看看?”
显然,我们也知道小珂姨家胡同里的女孩子。青春年少,是藏不住秘密的年龄。
小珂说:“你可管得长!”
闹腾到大半夜,大家才散了,送他们到大门口,小珂扭过头悄悄对我说:“明天咱们去吧,去我姨家。”
嗬,小珂要我和他一块去找他的女朋友!
但是第二天,小珂一个人去了,没叫我。
我也要和邻村笑嘻嘻的女孩见面,我已经把她认定是我的女朋友了,这也是我死乞白赖和部队领导请假的一个重要原因——我编造了很多理由,唯独没有提起这个。
我们早约好了,在她们村旁打麦场上见面。打麦场的北面是她们村,东面临河,西南面是一大片麦田和空棉花地,棉花早摘干净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棉花秆还兀自站在地里。打麦场的南面有一个麦秸垛,形状像棒子面窝窝头,我们约在那儿。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不是明晃晃的月光,让人能看清对方的脸儿,而是白白的月光,半透明不透明的,像毛玻璃一样潮着湿气。
夜色格外宁静和幽远。
我紧挨着棉花地踏着厚绒绒的麦苗从南边来,不到麦秸垛前我停下了,我半匍匐在麦地上观察,眼睛紧紧盯着她出来的村口。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我越来越心焦的时候,村口映出一个人影来,春风杨柳,袅袅娜娜向这边来,却又不时停住左右顾盼显得小心翼翼。走到场中央,我从身姿上判定是她,心怦怦跳动起来,按捺不住像要蹦出胸膛。
月光下麦秸垛的阴影已经有点偏东面了,那是最黑的地方,我站起身紧张地向那里走去。
我们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看见她的发际线上停着霜一样的月光。我们都在即将完全进入阴影时轻轻咳了一声,彼此确认对方后,我们迅速融进了黑暗里。
我们面对面站着,脚下是松散的柔软的麦秸,我能闻到麦秸散发的特殊的清香味儿。麦秸垛离我们的距离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刚好都是一臂。我们慢慢靠向了麦秸垛,背靠着温暖的麦秸垛,我们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就在我们的手准备拉到一起时,突然听到麦秸垛的那一面有“咯咯咯咯”的笑声响起,我们被惊到了,她身子有些发抖,我觉得血往头上涌。
我起身离开她,从南面绕了一个大圈儿,走过麦地接着蹚过空棉花地,“哗啦哗啦”来到了麦秸垛这面。银亮的月光下,垛下果然有一男一女拥卧着,那男的已经竭尽所能完全把女的掩盖了。
我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
他们也吓坏了,一动不动。
我转身准备离开时,男的突然醒过神来,松开怀中的女子,问:“你拿的手电呢?”
我快步转过来,没出声招呼我的女朋友跟我向南面紧挨河道的一面去,那前面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
——我来不及想为什么这么做。
我们离开麦秸垛十来米后,身后飞来了几个土坷垃,我停住想反击,但是女朋友不让,她拉着我跑进了小树林。
我们在小树林里压低声音争吵,她怕向我们扔土坷垃的人是她们村人,她更怕扔土坷垃的人已经认出她来了。
我不这样认为,觉得安顿好她后,必须重返麦秸垛,把情况弄明白,我至少不能在女朋友面前熊得怕几个飞来的土坷垃。
我挣脱她的拉拽,走出小树林向着麦秸垛挺进,手里攥着石块儿。快到麥秸垛时,我看到棉田里站着一个人,他已经回身开始后撤,干枯的棉花枝条发出凌乱的“哗啦哗啦”响声,响声越来越急,他迅速消失在了麦秸垛后。我投掷过石块后,停止前进,试图看清楚他们从打麦场上消失的身影,但空旷的打麦场上白蒙蒙一团啥也看不清楚。
回到小树林里,不知道因为担心还是害怕,我的女朋友哭了。她要我立刻送她回村,但不能走原路。我们向着东面走,先过了河,又往东走了一段,接着才转向北。我们在荒草淹没的小路上爬坡上塄,我在塄上,她在塄下,我几次想拉她一把,她都不让。我只好停下,让她走在前面。她穿着紫红色的对襟棉袄,脖子上围着纱巾,冷风吹过来,我能闻到她脖颈处飘出的一缕清香。
我们重又涉过河,到了她们村的北口。快到村口时,她停住,不叫我送了。我掰住她双肩,仔细打量她,她的睫毛上仿佛挂着泪珠儿,脸色像月光一样晶莹皎洁。
她耸动双肩,不让我的手放在她肩胛上,求我说:“别送了!”
月亮突然钻进了一块云彩里,四周还是乳白色的亮,地上却一下子暗了许多。
我突然有些激动,出气声粗起来。她转身背对着我,我们有一阵沉默,都站着没动。
月光移出云的遮挡,在她柔软的肩膀和发梢上涂上了淡淡的光晕。她有点哀怨地说:“你回去吧,绕远点走,不要叫人碰见。”
我没有言语,她曼妙的背影吸引着我,我不愿离去。
她回过头来叮嘱我:“路上小心点!”说过,开始迟疑着向村子挪动脚步,走了几步,见我没动静,突然大步向前去了。
看着她走远,快进村子了,我向她跑去,她听到脚步声,回转身停下了,见她停下我也停下了。
她稍停了停,又向前去了,走到村子当中一个拐角处,她停下来回望我,我又急急向她走去,只一霎那,她一转身不见了。
我回到家,已经凌晨两点了,堂屋灯还亮着,我的父母还没睡,还在等我。他们来到南屋,问我到哪去了?电灯光下,看着母亲给我铺好的被子,我支吾了半天没有告诉他们。母亲给我打来洗脚水,他们看着我洗脚。
母亲说:“唉,你们怎么就长不大呢?你看小珂才出來就弄成啥了?”
我一怔,抬起头看着父母,忘了洗脚。
母亲说:“小珂今晚在下庄村和人打架了,打得血糊淋淋的,他姑夫刚把他送回来。”
父亲说:“昨晚你们还在一块闹腾到大半夜,真是让大人一点也不省心!”
小珂打架了?
第二天刚醒我就跑到西胡同找小珂,院门锁着,原来小珂在我们这边胡同的家里。小珂坐在床上,头上箍着一圈儿白纱布,后脑勺的纱布上洇出了血点点,脸肿得像大头娃娃,明光水色的,眼睛成了一条缝,右胳膊不能抬。
小珂说本来想和我一块去下庄的,想着我刚回来可能还睡着,就骑着车一个人去了。
小珂说姨见他解除牢狱之灾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他和姨还没说够十分钟话,姨家房后那个女孩就来了。
“但是昨天她没有穿红衣裳。”小珂强调说。
小珂给我来信的场景一下浮在我眼前:小珂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推她她也不走,弄得小珂挺着急……
“她穿的是淡蓝色高领风衣,白色内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鲜艳纱巾。”
她进门一眼看见小珂,就笑了。
她手里织着毛衣,毛线装在风衣口袋里,随着手指欢快跳动,黄色毛线一抽一抽地往外流淌。她问:“你啥时回来的?没事了?”
小珂说:“昨天刚回来。没事了。”
她嘻嘻笑:“你胖了呀?在里边不遭罪,还吃胖了!”
小珂姨说:“俺家小珂又没事,是那些偷铝的人害的,在里面不遭罪!光胖了?还长个子了!”
小珂在姨家吃过午饭,背过姨,和女孩子约好了晚上见面。
小珂问我:“昨天晚饭后你去哪了?找不见你。”
我没有说我昨晚去哪了,反过来问小珂:“那女孩叫啥名字?”
小珂说:“紫云。”
“姓啥?”
小珂说了,我没有听清楚,问:“杨还是梁?”
小珂眯着一条缝的眼,仰起大头娃娃脸,努了努嘴,让我给他点了根烟。吸了两口,开始一阵剧烈咳嗽,吐出的痰里有血丝。
小珂看着痰里的血丝说:“没事,上火了,嗓子里的血。”
小珂从床沿上跳下来,左手提了茶壶,让我把炉前的炉坑盖子打开,用水把痰冲了进去。
小珂抬起左手背拍了拍右脸颊,说:“喏,这里有几颗牙打活了,舌头一顶,还动呢!——我饶不了那几个王八蛋!”
我知道小珂挨得不轻。
紫云家和小珂姨家隔着三排房子,在胡同最后一排,后墙后就是一条路。紫云住在房子最西边。小珂和紫云约定,小珂用砖头轻轻敲三下山墙,她就知道了。
晚饭后到了下庄,小珂先把自行车藏好了,就藏在紫云家山墙外的一片杂草丛中。那儿原来打过一眼井,井快打成时,一天晚上突然崩塌了,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我们小时候听说井塌了,还都去看过。那里现在还是一个凹坑,长满了乱蓬蓬的杂树草木。
小珂在山墙上轻轻发出信号后,刚来到后墙暗处,北面胡同里突然出来三四个人,刚喝过酒,眼神却分外清明,一下就看到了小珂。他们围上来,看清不是下庄人,不由分说就动手了。小珂拼命招架,想伺机跑掉,但是哪能跑得脱?拳打脚踢,推来搡去,一直打到他姨家大门口,姨听见,才把小珂解救了。
小珂说:“打了半条胡同呢!”
打小珂的人,都是村里年轻人,其中一个还是村支书的儿子。小珂姨一个一个把他们认清了。
小珂说:“我爸妈一早就去下庄了,找打架的人家说理去了。”
我说:“紫云呢?”
小珂说:“哪能顾上紫云。包扎回来在我姨家,紫云父母过来打听怎么回事——怎么好好打起架来了?但是没见紫云。”
“——我姨父后来骑‘嘉陵把我送回来的。”
我说:“你的自行车呢?”
小珂说:“姨弄回自己院里了。”
过了两天,小珂的胳膊能动了,脸也消肿了,我便唆使小珂偷了下庄他姨家的嘉陵摩托车,带着我去了城北席老乡家。
小珂的脸虽然消肿了,但是开始脱皮,用手一绺一绺能撕下来,脸上的皮东一块西一块起皱开花,搞得一盘脸像覆盖过地膜的土地,风一吹,碎地膜簌簌抖动不停。头上的血窟窿还不能抽线,可是顶着一圈纱布不好看,小珂弄了个土色围脖,翻转起来当作帽子戴。
我们这座小城不大,我家在城南,席老乡家在城北,相距不过三十多里。
我们骑着“嘉陵”一路狂奔到了城边上,突然熄火了。小珂摇摇车身,拍了拍前梁上的油箱告诉我:“完了!没油了!”我问:“怎么办?”小珂说:“加油啊。”推到一家加油站,小珂身上有十来块钱,加了油。小珂又说:“油里还要兑点机油才行。”我问:“哪儿有机油呢?”小珂没有理我,扔下我在路边看车,一个人顺着城边转走了。不多时,小珂拎着一只崭新的铁皮机油桶回来了,砖头大小,满满一桶。小珂麻利地往油箱里少倒了点,剩下连桶一块扔了。油桶倒栽葱似的翻了两个滚儿,横趴在公路下的斜坡上,红塑料盖震掉了,金黄色的油咕噜咕噜往外冒。
小珂使劲晃过“嘉陵”,叫我快走,我回过神来,连忙上了车。
小珂说机油是在一家修理摩托车的店里偷的。小珂说:“寻来没有偷来有。开头和老板说好话多少给点儿,不给,只能偷。”
坐在后座上,风从脸颊过,我觉得小珂的做事风格就像脸颊吹过的风一样,凛冽而尖锐,无所不往,寒光闪闪。
席老乡的爸妈和哥在一起等我们到来。席老乡的哥和席老乡一样,英俊魁梧。席老乡说他哥承包了村里的煤矿,特别有钱。他们家的房子果然是村里最好的,四四方方三层楼巍然矗立在村口,内部结构和单元楼形制一样,前墙贴了清一色的白瓷砖,院子也很大。
中午时分,席老乡的哥带我们到镇上的酒店吃饭。去时坐的席老乡哥的伏尔加。我们仨人,点了好几个菜。吃饭时我和席老乡的哥碰了一瓶酒,洋河大曲,据说是名酒,挺贵的。我们喝酒时,小珂也想喝,但是席老乡的哥很随意就制止了,他说:“回去时你还要骑车,何况身上还有伤,你不能喝。”我有点诧异,席老乡的哥真厉害,小珂身上有伤他是怎么知道的?看得出来,在席老乡的哥面前,小珂有点拘谨和放不开,他一直默默吃菜,没有再提喝酒。
再回到席老乡家,席老乡的爸妈早把席老乡喜欢的女孩子叫家里来了。席老乡叫我到他家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我归队时顺便把他的女朋友带来。他的父母也清楚这个意思。女孩子大高个子,脸儿红扑扑的,果然漂亮。我仗着醉意,多看了几眼。席老乡的哥有事要走,塞给我二百块钱,让带给席老乡。席老乡的父母陪着我和女孩子聊天,两个人眉开眼笑,眼光清亮亮的。
席老乡在部队的情况我已经说过一遍了,席老乡的母亲却佯装不知,笑意漾在脸上,看一眼女孩子,就会向我提一个有关席老乡在部队的问题,我只好又把席老乡在部队的情况重复说了一遍。我当然只拣好的说。女孩子不怎么说话,只偶尔朝大家笑笑。
这中间,小珂也很自觉,感到自己多余,席老乡哥没走他就先出去,到村里转悠去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正说着,女孩子的父母来了。
四个大人很会来事,一番寒暄后,顺理成章把女孩留给我,他们去了另一个屋子。
女孩子浅笑吟吟看着我。
我问:“愿意和我一块去部队吗?”
女孩子不答,反问我:“你什么时候回部队?”
我说:“请了十天假,回来已经三四天了,再过一周就得走。”
女孩说:“部队生活不紧张?怎么有那么多时间写信呀?”
想起那些情意绵绵的话,看看眼前水灵灵的女孩子,席老乡痛不欲生的苦瓜脸突然在我脑海里跳动起来,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四个大人又回来了,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席老乡的母亲把我叫到院子里说:“和霞的父母商量过了,他们同意你带霞一块去部队,但是我们两家当老的又觉得这样不合适——你到了部队,和席娃儿说一下,看看他能不能和你一样,请假回来一趟,让他们把婚订了,两个人再一块去部队?”
席娃儿?席老乡的母亲叫席老乡席娃儿,我听了想笑。
霞!席老乡的母亲叫得真亲昵!
女孩子叫汪云霞,我们写信时倒是一般也不带云字。
我知道席老乡根本不可能请假回来,他和我不一样,修理所属后勤,纪律比较松弛,他在正规连队,天天训练,不可能请了假。但我不好意思说破,只好“嗯嗯”答應。
我觉得不必再说什么了,告辞要走。席老乡的爸赶紧张罗,在村里转了半圈儿,找回了小珂。
四位当家的和女孩子站在大门口送我们。
我叫小珂骑慢点,回头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走出好远回头看,他们还都在院门口站着。
我喝了酒,经风一吹,有点晕,一路上只记得小珂说席老乡的眼光不歪,那个女孩子是真漂亮。小珂还说这个村的女孩子都漂亮。他去了村里的小卖部,柜台后的女孩子也漂亮,他和女孩子刚搭讪上了,席老乡爸就找去了。小珂大声埋怨:“我还以为你们要误会事呢,怎么这么快就完了?”
回到下庄,快到小珂姨家门前时,小珂叫我下了车,他说如果开着大门,他到跟前悄悄熄火后推进去,他姨不一定能听见。
到了大门口,大门可能开着,我看着小珂麻利下了车,弓着腰一出溜把车推进去了。
过没多会,小珂出来了,灰头土脸的。小珂说他姨上午就发现车不见了,正着急呢,臭骂了他一顿。
我们走出下庄,开始在村周围转悠,我们并不着急回家,我们打算天黑后再摸进村里,小珂希望能碰上紫云。
太阳开始冒冷气,离晋普山山头只有一尺高了。
下庄村卧匍在晋普山脚下,像一个破旧的灰黑色大包袱,但是这个大包袱里裹着的东西是鲜亮的,它引诱着我们,让我们变得盲目和冲动。对于爱情,我们是懵懂无知的,我们不懂什么可以分享什么不可以,就像我们一路狂奔到席老乡家里一样,虽然紫云是小珂的,但我仍然愿意无条件陪着小珂。
村庄的房顶上伸出一蓬蓬圆圆的树冠,细密的枝条像挂在天幕上的网,一片网的中央架着一只黑色的鸟巢,我们盯着看了半天,也没有一只鸟儿从天边划过来落进去。天迷离了,我们义无反顾一头扎进了村庄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
我思忖着不可能碰上紫云,下庄村今晚又不放电影,昏天黑地的,除了狗出来游荡,人出来干啥?
小珂说:“她好到我姨家串门儿,我们藏在我姨家胡同口拐角的地方等,她一出来,我吹口哨,她就知道了。”
我说:“她要是今晚不串门呢?”
小珂说:“那就敲她家山墙!”
斩钉截铁。
等到村里人吃过晚饭,各家响起闩院门声时,我们也没等到紫云,我们决定敲山墙。
吸取前两天教训,我在紫云家后墙北边的胡同口放风,密切注意夜半突然出现的人,小珂摸到西边实施敲墙。
“嘭嘭嘭,嘭嘭嘭——”
不轻不重,又脆又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我突然紧张起来。
敲了三番,扔掉砖头,小珂迅速过来和我会合了。
等了一会儿,紫云家的院门有了响动。有人出来了。出来的人站在黑黢黢的门洞里一动不动,我们看不清是谁。
黑影轻轻咳了一声。
果然是紫云!
小珂听出是紫云,激动得忘了打口哨,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儿低沉的“嘿嘿”声,招呼紫云往这边来。
紫云过来了。
紫云看到我们是两个人,就想回去,架不住小珂求情,她同意跟我们一道到村外走一走。
他们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这个时候,我突然感到我是多余的。想起白天去席老乡家,我心里涌起一丝苦笑,略微放慢了脚步。
我们很快出了村。村口不远处有一排废弃的猪舍,是大集体时候的猪场,旁边还有一座废弃的砖窑,土地承包后,做砖的场面也都开成小块地了,但还有未开完的地方,他们站在那儿说话。远处就是公路,公路往北三四里地,就是我们村。公路上偶尔有解放牌汽车驶过,灯光像鬼火一样。我站在一片掰了棒子的玉米地旁,离他们十来步远的样子。我点了一颗烟,仰起头抽了一口,烟头“嗞嗞”发出微弱的红光。身后的玉米地突然一阵“哗哗”抖动,我知道起风了。
我四面看看,感觉这地方有点诡异。
小珂突然大声招呼我过去,看起来,小珂要向紫云郑重介绍我。我过去了。
月亮猛一下钻进了黑云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天上像掉下了一块硕大无朋的黑布,风把它运送到了我们头顶。我们同时抬头看天,那块黑云不大,四周的缝隙透着些微的白光,但有云迅速浮过来填补了这些留白。
又起了一阵风,冷雨似乎要落下来了。我身上有点紧,肩膀一耸,牙齿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我们身边突然飞过来几个玉米茬子,我们一惊,“哈哈哈哈”的笑声和着星星点点的冷雨已凌空劈下,杂音和矮个两个家伙从高高的砖窑顶上跳了下来,几个大步来到了我们面前。
一阵打闹。
紫云害怕了,犯了一小会迷糊,回过神来就要走,小珂也劝不住。
我们送紫云回村。冷雨打在身上。小珂和紫云在前,我们看见小珂脱了衣服,披在紫云身上。小珂的围脖帽子也淋塌了,像一坨牛粪扣在头上。我们仨猪头跟在后面,全然不顾冷雨侵袭,杂音和矮个不住窃笑,不断用拳头捅我腰眼。
回来路上,冷雨停了,月亮在稀薄的云中穿行,时隐时现。杂音和矮个打趣小珂,小珂有点闷闷不乐,却也支吾應承着。我一路上没怎么说话。
第二天,小珂家的瘸腿驴倒在村外的土路上起不来了。
那天早晨,小珂的父亲去小珂的姑姑家,半袋蜕皮玉米两头分开让驴驮着走,没有套车。驴的四只蹄都烂了,走不稳,踉踉跄跄出了半条胡同,到了大街上。
村里人打趣小珂爸:“这是和老相好到哪扭秧歌去?”
小珂爸说:“唉,老相好越来越不行了,先前一只蹄子里有虫,现在四只都有了,不走动走动,虫出不来,往腿上钻哩!”
小晌午时分,回来走到村边,驴倒下了,怎么掰扯也起不来。
小珂喊来杂音、矮个和我一起去抬驴,小珂拉着架子车。
到了村边,小珂爸正洗驴蹄,半盆水都红了。小珂爸手里拿着破布和一个铁钩子说:“这是洗第三遍了,头一遍蹄里还有蛆虫。”
驴躺在土路边上,四只蹄都挖空了,里边是黑青的骨头和肉,一圈儿白的地方还往外渗着血丝儿。一条空布袋苫着驴头,驴大概很疼,空布袋不停地在地上蹭,四只蹄一前一后来回动着,像钟摆一样。
小珂爸在血盆里洗手和抹布:“蹄洗过了要有点酒精才好,可以消消毒。”
杂音说:“酒精有。”回转身向村里去,不多时,果然拿来了半小塑料桶酒精。
小珂爸让我们按住驴腿,招呼我们适当用劲儿,不敢把腿压折了,他掰着驴蹄小心地往里倒酒精。酒精灌进驴蹄的凹槽里,驴腿才哆嗦那么几下,并没有多大劲儿。
四只蹄都浇过酒精后,我们放开驴,让驴躺着休息。
酒精的味道和毛驴身上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开始向空中扩散,我觉得怪好闻的。
小珂爸去路旁的水池里洗净了那块破布和水盆,回来放在架子车上,坐在车杆上抽烟。我们站在原地围着驴看。
又过一会,驴不怎么动了,安稳了许多,我们开始动手抬驴。
小珂爸把苫着驴头的空布袋取下说:“只要能抬起来站稳,驴就能走回去,不用架子车拉。”
驴闭着的眼睛突然一睁,我看到里边射出来一道明晃晃的光。
我们在驴肚皮下穿了两根肚带,小珂爸站在架子车的篷子上拽驴尾巴,五个人一起吆喝用力往起抬,没费多大事,驴还真站起来了。
驴的眼睛里有泪,大大的白眼圈儿都洇湿了。“马瘦毛长”,驴也一样,这头病歪歪的驴毛有一拃长,灰不溜秋的,一点儿也不明光水色。驴倒地那一面的长毛上沾满了黄土和草木碎屑,小珂爸折了玉米秆儿,给毛驴梳理了一遍。
午时的凉风吹过来,驴的长毛跟着往一边倒。
我们谁也没下命令,驴突然动起来,皮毛一抖,向着村子迈开了步子,它像要扑向什么似的,“扑踏扑踏”往前冲,快要跌倒时,就站住了,稍一站,接着继续向前“扑踏”。
小珂爸拉着架子车,车里放着盆子和那块破布,跟在驴后面,我跟在架子车后面。驴一瘸一跛进了村,进了巷子,我们也进了村,进了巷子。等我们把架子车拉进院子里,驴踉跄着已经到了它的小东屋槽前。
小珂爸说:“驴就是天生的犟骨头,记吃不记打呀!”
下午,杂音、矮个和我过来看驴。小珂和他爸出小东屋的槽后粪,小珂爸在槽后往箩筐里装,小珂担出院子外倒在粪堆上。驴拴在堂屋前一棵粗壮的椿树上。看上去,驴的精神很好,不像刚刚刮骨疗毒过。小珂说:“光吃料了,一把草拌了三大碗麸。”
矮个有劲儿,过去搬起驴的一条前腿,翻过蹄底看了看,告诉我和杂音:“小珂爸在驴蹄里塞了卫生纸,纸上还洇着血。”
我看着小东屋窗户上耷拉下来的硬纸背,突然想起小珂说的暗房。小珂担着空担子回来,我问小珂:“你的相机呢,不照相了?”
小珂晃着空箩筐回答我:“我从里边回来,我爸早把我挡严实的窗和门揭开了,没有暗房了。”
拴在椿树上的驴突然“啊呜——啊呜——”长长叫了两声,气力明显不足。
我到了小珂睡觉兼翻锅的南屋,进门挨西墙摆着一张床,杂音早躺在上面了,矮个坐在床边。东北角盘着一盘炉火,那是化铝用的,没生火。地上一大堆红砂,塑料布盖着。红砂是金贵东西,我们村的翻锅的红砂都是从城边火车站的货场偷回来的。红砂重,一回只能偷半蛇皮袋,用自行车往回驮。这么大一堆,想必小珂没进去前没少去偷。砂前蹲着一盘轮,我踩在上面转了几个圈儿。 砂堆旁边,摞着一摞煎盘,铁把儿向外,整整齐齐,我数了数,差不多三十个。
我转过头说杂音:“你可舒服,都躺上了。”
矮个说:“人家天天就在这儿睡哩。”
我知道杂音家里住不下,杂音家老胡同的小院里只有三间南屋,杂音的二哥刚结婚了。
杂音说:“小珂他妈的坏透了,昨晚咱们从下庄回来没电,小珂一言不合,把油灯摔烂了。我专门找了一个墨水瓶过来,没想到小珂把灯芯也跺扁了。”
矮个手里拿着扁了的灯芯。我看了看,灯芯是细铁管,中间有一个圆铁片,也是厚厚的,怎么能跺扁呢?
杂音说:“跺不解气,拿锤砸的。”
床下是一堆零碎的废铝,那把锤就在那儿。我说:“你们天天睡在一起,吵啥呢?”
矮个说:“两个啥毬脾气,能少吵了?吵吧,没电只能黑着。”
我听见小珂爸向我们喊话,拉起杂音到了院子里。
小珂爸在槽后大声问我们:“你们明天是不是都没事?”
我们齐声说:“没事呀!”
小珂爸说:“没事帮小珂把堂屋前的椿树砍了吧。”
我们问砍椿树干啥?
小珂爸说:“你们都这么大了,家里不要给你们计划着点儿?不要娶媳妇?不做几件新家具,人家新媳妇迎不进门呀!”
我们听了都笑了。
正说笑间,我母亲来了,我母亲说有人找我,在家里等着呢。
我问是谁,我母亲说不知道,拐出半条胡同,就看见我们胡同口停着一辆伏尔加,我猜想是席老乡的哥来了,到了家里,果然是他。
席老乡的哥说顺路过来的,知道我再过两天就要回部队了,过来想问问我他想抽空去部队看看,担心给部队和席老乡添麻烦,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这些问题难以回答,我知道我们义务兵期间部队并不怎么欢迎家属前去探望,何况席老乡在正规连队,每天训练又那么紧张。我支吾了半天说:“我到了部队看看吧,和席老乡问问我们团里的招待所,如果有空房间,我叫他写信告你,你再去吧。”
席老乡哥刚走,我父亲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封电报,部队来的,催我归队:
“假期终止见电十万火急归队!!!”
为什么突然催我?我想不明白,我一个小小的士兵有多重要?我心里突然烦躁起来,拿了电报,去了我的小南屋。
父亲傍晚时分给我买回来归队的火车票,凌晨两点开车,父亲买的是通票,我只需中转签字换乘就好了。我躺着没有起来,转个身头朝墙根,不接父亲的车票——我有我的小心思,我今晚无论如何得去找找我的女朋友。母亲忙着给我收拾行李,父亲看到我扔在窗台上的领章帽徽,要给我塞进包里,母亲怕我丢了,要给我缀到衣领上,他们两个为此发生了争吵。我眼里突然涌上泪花,我不想走,想在家赖几天再说,但看起来,父母亲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希望他们尽快结束争吵,这样就能给我腾出时间来,我好趁夜色实施我的行动,但是我自己很不争气,生着闷气,没过一会却睡着了。
假期未尽,我赶回了部队。操场边的篮球场上,一营部和三营部正在进行篮球比赛,一营教导员裁判,哨子吹得急促而响亮。卫生所三个女兵从我身旁走过,手里拿着雪白毛巾和脸盆,我不知道她们去干啥。我们修理所并排有两个大门,一个大点的用于我们修理装备的进出通道,一般情况下关着,这回却洞开着,神使鬼差,我没有走我们平常出入的大门,而是舍近求远从那个大门进去了。
所长正和一帮志愿兵站在菜窖旁的空地上打辩儿。
一个志愿兵夸海口,说世界各地各个国家的首都没有他不知道的,什么中国的北京日本的东京美国的华盛顿法国的巴黎英国的伦敦澳大利亚的悉尼等等等等,他张口背了一大串儿。
围观的人给他鼓掌,所长没动,用睥睨的眼光看着他——显然所长站在他的对立面,是少数。
所长盯着他,突然道:“芬兰的首都呢?”
夸下海口的人一下子语塞,张口结舌起来,头晃了好半天答不上來。
大家开始哄笑,形势发生逆转,对所长有利起来。
志愿兵一着急,脖子一伸,反问所长:“你说是哪?”
所长不答,反剪手往所部走。
志愿兵不服气,追两步上去叫喊:“你说你说,你说说,芬兰的首都是哪?”
大家跟在后面,所长仍旧不回答,不紧不慢走。
志愿兵想所长可能只是为了使他难堪,他也不一定知道,脖子一梗,对着天空大声说:“嘿嘿!你也不知道吧?”
所长转过身来,似乎要回击他,突然看见我跟在后面,脸上变幻出笑容:“哦,你回来了。好好!回来就好!”所长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给所长敬了个礼。
所长退回来站定,挨个看了大家一遍,总结道:“假期未完,招之即回,大家要向新同志看齐呀!不要像有些老同志一样,目无纪律——赫尔辛基!回去好好查查,记死了!”
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我心里想这是哪跟哪呀,目无纪律和赫尔辛基有什么关系?吹牛的志愿兵受了奚落,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着,鼻子使劲“哼”了一声,大步向前走了,午饭的集合号适时响起,像是给吹牛的志愿兵加劲似的。
部队果然有大行动,经过三天紧张的准备,我们的装备和人员登上货运列车,开始向北一路开进。
三天准备尽管紧张,我还是挤时间给女朋友和三个发小写了信。女朋友消失在月光下后,我的心一直痛着,我不断后悔没有和她约哪天再见,在老地方还是她另择一个地方?那晚回家路上,我无精打采心里空荡荡的,我折了灌木丛中的技条,边走边抽打路旁能够着的一切,石头,树木,土塄,还有一座庵的土坯墙。这么仓促走了,总得向她说明情况吧?还有三个发小,答应第二天给小珂家砍树,也不能一走了之不交不代吧?忙完这些,还跑去炮二连找了席老乡。席老乡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一见到我,两眼放光,等弄明白我没有带着云霞一起来时,脸色霎地变了,手里拿着我捎去的二百块钱,开始愤怒地埋怨我不会办事:“我妈不让来她就不来?”“你为什么不单独约云霞?”“你走前我不是和你说得好好的?”“我和她都说定了她为什么不来?”看着席老乡愤怒的样子,我什么话也没说,觉得再多的解释都是无用的,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把双方家长的意思传达清楚,面对指责,我能说什么呢?
我们修理所军械二班全体人员登上了第十八节闷罐车厢。我们前面的平板车上装着我们的火炮,我们的任务就是跟进保障我们的火炮。车开动后,我们打开了两边的车门,冷风呼呼地在车厢里打转。闷罐车厢里有一股子尿臊味儿和牛羊身上的味儿,地板我们早打扫干净了,但味儿还是很浓,堵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们必须借助风把它们全部赶跑。
我们在车厢里打地铺,偌大车厢,我们十二三个人,谁想打哪儿打哪儿。我们开进的速度并不快,但走了几站,大家都嫌冷,地铺又自动挤到了一起。我不怕味重,怕冷,挤在最中间。
打扫卫生时,地板上有不少牛羊粪,有的还是湿的,班长笑着说:“我们算是倒大霉了,住马厩里了。”
早晨时分,我们大都躺着没有起来,班副在车厢里到处溜达,他突然盯着一个地方看了许久,扭过头朝大家大声喊:“同志们,我们住的不是马厩,是骆驼厩。”
他在车厢里发现了一行并不太醒目的粉笔字:“内蒙古阿拉善阿左旗骆驼18峰。”
他由此断定这个车厢是刚刚拉过骆驼的,所以才有那么一股怪味道。他走到铺前,挨个踢大家起来去看那行字,但大家对他的发现并不热情,都不愿起来。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像给半醒不醒的人们打拍子。
一夜风吹,车厢里浓烈的味道淡了许多,大家便把门关小了一点,头可以伸出去到处窥望,但仍舍不得全部关上,怕憋闷。因为开着车门,每天早晨车厢里都会涌进大团大团薄凉的潮气,无论车在行进还是停止,那层薄凉的潮气都在缓慢加重,慢慢地落在被子上,落在人的眼睫毛和眉毛上。
几乎所有人起来后,都会到门前待一会儿,不是顺着门往外撒尿,就是往外使劲泼洗漱水,看着水迎风变成大大小小的珠子,落在铁轨下的石子上和旁边的枯草上,还有溅在车厢上的,仿佛是件很开心的事;或者就是伸出头去东张西望一番。在这个过程中,不知道谁把拴挂在车厢上的电话线弄断了。紧急停车后,通信班的人跑步查线,很快找到了原因。团长、政委和后勤股长全来到我们车上,对我们大光其火。但他们可能也受不了车厢里的气味,又把我们集中到车下训斥。我们谁也不承认弄断了电话线。因为临时紧急停车,不能耽搁久了,这件事情后来好像不了了之了。也许我们全都写了检查?所长还因此受了处分?现在都记不清了。
能记住的是躺在铺子上在牛羊味儿的熏陶下没两天我学会了吹口琴,和会弹吉他的班长合奏,大家站在铺上手舞足蹈左右摇晃齐声高唱《在那遥远的小山村》《月光下的迪斯科》《阿拉木罕》《成吉思汗》什么的,反正是瞎唱,就是不唱军旅歌曲。合唱过后,个人独唱,班长总是第一个开始,班长是山东临沂人,自弹自唱自编的歌:“临沂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我的爹和娘……”在蜗牛一样行进的货车车厢里,混合着牛羊膻臭味儿,这个活动每天都有,我们大家叫它开晚会。
折腾乏了,就躺在铺上昏沉沉地睡,反正没有什么正经事可干。睡过头了,一睁眼,铁皮闷罐车厢还在不紧不慢摇晃着,门外闪过的风景不是荒凉的原野就是近在眼前的嶙峋的山石抑或是挂着风的黑暗的隧道,心头的沉闷和烦躁一点儿也不会减弱。我们开进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日升月落,走走停停,转眼到了第十天,我们在一个兵站下车休整。
还是深秋时节,兵站后边的山头上却披着一层皑皑白雪。团里留守处把所有来信都转到了兵站这里,这让大家欢呼雀跃,一路上的沉闷无聊和这里的寒冷都算不得一回事了。我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家里的,一封是小珂的。没有收到女朋友的来信,我万分沮丧,眼泪憋在眼圈里打转。
小珂在信中说,他们没有把树砍倒反而把树炸坏了。他在信中给我详述了经过:他们先在树下刨了个大坑,三个人,刨坑刨了整整一上午,都累坏了。下午开始砍树,矮个爬上树,在上面拴好了拉倒树的绳子。斧头砍进去一半后,仨人累趴下了,实在砍不动了,他們就寻思把它炸倒。他们找来炸药、雷管、电绳和干电池,在砍进去的豁口里塞了五卷炸药,插上雷管,用泥巴封了,线拉了老远,一接电池,“轰”的一声,那声音简直太大了,他们钻在半条胡同这边,巨响把他们往后推了一把。他们缓过神来,没有跑出胡同就看见树还站在那里,正剧烈摇晃,枯树枝正“噼哩啪啦”往下掉。院子里细枝丫掉下来了铺了满满一地,小东屋的驴也炸倒了,一条劈开的树缝顺着豁口处一股劲开裂到了树梢。
小珂说:“妈的!撕开一棵树比撕开一个人还容易!”
小珂说,炸药是矮个从家里拿的,矮个他爸在煤矿上看炸药库,不缺这个。雷管是杂音弄的,还有一团乱糟糟的电绳,抖这一团电绳还费了老半天劲儿。他从家里收音机上取的电池。
小珂说,这一炸动静太大了,不光把小东屋的驴炸倒了,把半村人都炸出来了,左邻右舍窗玻璃也碎了,有新生孩子的人家也找来了,说把孩子吓着了。
因为这件事,矮个他爸现在非要打死矮个不可,吓得矮个不知跑哪去了,两天了,还没回来。小珂他爸现在只顾给左邻右舍说好话赔玻璃,还没顾上收拾他,吓得杂音这两天也不来小南屋睡了。
小珂是家里的独生子,别听小珂说得寒碜,我知道小珂爸舍不得收拾他。矮个是家里的老小,早早没有母亲,兄弟们多,父亲脾气暴躁,不跑两天,这顿打定然是少不了的。我心想,这仨人真是的!树为什么没有炸倒呢?如果树根的一圈儿都砍上豁口,塞上一圈炸药,也许能炸倒吧?还有小东屋的驴,它还能不能站起来呢?
想过这些,我又想到了我的女朋友,她没有来信,也许她只是迟写了一天,没有赶上时间节点,所以在这个兵站我无法收到吧?我们所长说了,以后我们都可以在沿途兵站收到来信。我自己宽慰自己,下一个兵站一定能够收到的!
第二天上车后,我们发现列车好像掉了个头,开始向东挺进。中午停车吃饭时,我们班长问所长这是要到哪去?所长一瞪眼说:“亏你还是班长,把保密守则给大家背一遍!”吓得班长赶紧退到了一边。
席老乡从车尾那边气喘吁吁跑过来找我,欣然之色溢于言表,我猜想他在兵站肯定收到了云霞的来信。
果不其然。
他眉开眼笑说过这一切,动手拉我上车,我们上了车,他又拉着我从另一边的门跳下去。这一面是个落差巨大的斜坡,坡面石头铺平了,但石头的缝隙间星星点点长着枯草。往远看去,两山夹峙中有一面湖,像一大片白光铺在那里。我知道他有秘密想对我说。
席老乡给我发了支烟。我说没烟了,席老乡把半包烟给了我,边往我裤兜里装烟边捅我:“下回停车,你往我那边跑,末三节车,我带的烟多,你拿几包。”
我说:“能停多少时间?我跑得过去吗?”
席老乡眉头一皱,突然想起不敢误了车,回转身一个跳跃,一只脚踩车上,手抓着车门把手凌空说:“倒也是,来不及。”
我也着急,不管席老乡过来想说什么,我仰着头简明扼要把去席老乡家的经过说了说,席老乡不住点头。
我跳上车厢,推一把席老乡:“你赶紧走!”
我们两个刚跳到这边废弃的站台上,号子就响了,席老乡没命向后边跑去了。
班长见状,一把拉住我,在我肩胛外拼命捅了两拳,叫我赶紧喊席老乡回来。
席老乡已经跑远了。
班长暴粗口道:“他妈的!谁叫你会老乡的?你的老乡上不了车,落下了,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各单位匆忙登车,各车厢前的人越来越少,席老乡奔跑的影子在右拐弯处消失了。
列车“咣当”一声,向后一震向前一抻开动了。我抓着车门侧出身子往后看,长龙一样的列车越来越细,铁道的尽头空空如也,没有人的影子,一节一节车厢正源源不断从右拐弯看不见的地方伸展出来……
一声短笛响过,车厢裹挟着一股气流“嗡”一声进了黑暗的隧道。
我退回身子,木然地向铺子走去,我担心席老乡被列车毫不客气抛下了。
班长堵住我:“你老乡是哪个单位的?在哪节车厢?”
我机械地回答:“炮二连的,在末三节车厢。”
大家都围过来肯定地说:“这个时间点儿,他肯定没有上了车!”
班长神情严肃,略一思忖,断然道:“这个情况应该迅速报告所长!”
班长开始在车厢里来回走动。我走到铺子前,一头栽到被子上,闭上眼睛,心里乱糟糟的不好受。是啊,我们怎么向所长报告呢?在轰隆轰隆不紧不慢的列车上,虽然我们所长就在后一节车上,但是我们车厢里又没有电话——无从知道团里是怎么安排的,各单位才有一部电话,我们所里的电话当然装在所长所在的车上。
多半个下午气氛沉闷压抑,我们没有搞晚会。我一直躺在铺子上没动。班长在车门口反复弹奏轻唱一支俄罗斯曲子: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她还藏着愛人的书信
……
夕阳落山,星光乍现,我们在一片黑色的泛着白霜的滩涂地上停了下来。停车十五分钟。我们修理所四个车厢里的人迅速集结到了炊事班车前,行军锅灶、劈柴、油桶扔下来,劈柴浇上油,火光一下腾起来,有人往行军锅里撒面条,有人放酱油食盐,有人添菜,十分钟后,饭罢。行军锅灶柴米油盐已上车,几根未燃尽的劈柴还吐着细小的蓝色火苗,所长一瓢水上去浇灭了,也把列车下各单位长长一溜火光浇灭了。黑暗像墨汁一样泼下来,天上的星光却似乎活跃了,闪烁不定。
各单位迅速收拢。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过,我们列队完毕。所长队前点名,通报了团部责成一营部作出的处分决定:炮二连战士席某,停车期间,擅自离队,严重违反军事纪律,险些造成恶性事故,战斗减员,性质严重,按照团部要求,炮一营决定给予战士席某严重警告处分,并报告团部,通报全团。
星光在天幕上不住地眨眼睛,浓墨一样的夜色里有一丝腥甜的风钻进了我的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所长骂道:“妈拉个巴子,兔小子跑得快,一营长伸手把他拉到了营部的车上,我要是一营长,非把兔小子一脚踹下去不可!无组织无纪律!团部要求我们要引以为戒,加强纪律性,大家听清楚没有?”
我们齐声高喊:“清楚了!”
我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各班长带队,迅速登车!”
“是!”
黑暗中,班长指挥我们登车。我们每个人跳上车厢的那一刻,班长的大手都会在屁股上狠劲推一把。
夜色太浓了,像黑布一样罩着我们,我们麻利的动作也无法撕开一个口子。我还想伸头看一看天上的星光,被班长一把扯了回来,车开动了。
列车开始加速,这是十多天来第一次加速,铁轨和火车轮子的碰撞声变得急促和密集起来。应急灯没电了,我们躺在黑乎乎的车厢里都不做声。门口钻进来的风有一阵发出了尖利的呼哨声。也许是太沉闷了,过了一会,班长在黑暗中弹起了吉他。曲调忧伤凄苦愁肠百结。班副在我身边跟着打起了拍子,手轻轻拍打在自己的身上,喃喃有声,我细听,听出他哼的是“内—蒙一古一阿一拉一善一阿一左一旗一骆驼-18峰——”
一夜急行军,晨光熹微,醒来后闻到了一股苦涩且滞重的味道。班长的老家山东临沂离大海最近,他没入伍前就见过大海,他告诉大家,这是快到海边了。
列车短暂停在一片盐场中间,一望无际的盐池子分割成了许许多多不规则的方格子。有的方格子里有水,波纹不兴;有的拢起了小盐堆,罩着一层灰白的光。空气中的苦涩味儿好像又加了腥味儿,浓浓的一波一波向车厢袭来。各车厢领取了饼干和易拉罐饮料作为早餐,列车就又开动了,风驰电掣,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
傍晚时分,我们到了海边,一道残霞铺在上弦弯月似的海滩上,海滩的沙子都红了,近处大海的水波揉碎了霞光。三分钟准备,五分钟就位,一声令下,所有干部战士各司其职,一个小时后,我们装备在沙滩上一字排开,炮身在一条基线上,炮管抬升在同一高度上。月亮已经上来了,在天空朗朗照着,假如从另一个地方看去,我们忙碌的身影和指向天空的装备一定像一幅巨大的黑白剪影。
背起行囊,列队完毕,我们唱着歌儿回转身向沙滩远处低矮的营房开进。营房不大,像一个方盒子一样蹲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矗立的烟囱依稀可见,它身后是更加空莽的黑色。它离我们并不远,也就五百米的样子。我在队列里四处张望,这里简直太空了,除了海岸线上偶有的几座并不高的黑黢黢的礁石影子,感觉像到了千里大漠上,天与地相接,而相接的部分又是黑色的。只有当头的明月,像一盏清亮亮的灯,徒劳无功地照彻了它周围的一小片,像在星光淡淡的天幕上开启了一个小小的窗口。
我们在低矮房间的沙地上打地铺。我们墙上一圈儿打着隔板,睡觉时放衣服。我睡在墙角,应急灯挂在我头前的隔板上,也就是说,熄灯号响过,我站起身,摁灭应急灯,大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后勤分在四方盒子的西北角,我们修理所又在最后面,我们军械二班又在最后一排,也就是说,我睡的地方是四方盒子营房最边的一个角,西北角。而我们西北角又是整个营房最低的地方,踩在沙滩上,我在队伍“扑踏扑踏”的脚步声中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在走一段缓缓的下坡路。洗漱过后,站在门口,我确定了这一点。
当天夜里,大雨滂沱,把我们军械二班全泡了。我们人困马乏,睡得太香了,没有人听到雨声。我第一个惊醒了,发现我在冰凉的汪洋之中,驚叫起来,跳起身摁亮应急灯,大家也都惊起来了,双手抱着被子跳脚,喧哗声中,来不及弄明白怎么回事,水已经漫过了我们的脚踝。
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像往下倒似的,但是听不见声音。我们全都直挺挺站着,有一小会沉默,但是真的听不见声音,我们惯常听到的下大雨的那种声音。
紧接着我们听到了隔壁的喧闹和惊叫声,我们知道军械一班也被泡了,我们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叫,抱着被子在雨水浸泡的铺子上跳起来,我们大喊大叫,幸灾乐祸,仿佛从天而降的不是雨水,而是一次必需的狂欢。
几乎只是一瞬间,房间的雨水已经不知何去向,天上星月的微光铺在门外,大雨停了。海边的雨真是神奇啊,来无声息去无影踪!我从湿淋淋的铺子上下来,身披被子到门口观望,牙齿咯咯打战。
我们所长打着手电来了。
“军械一二班全体人员集合!”
整队完毕,所长命令我们跑步到海边靶场,一班坚守岗位,二班值勤巡逻,把汽修班全部人员替换归队,补充休息。
“出发!”所长大声命令。
大家在一班长的带领下,“扑踏扑踏”向靶场去了。
我心想,这场雨真是搞笑。
第二天更不可想象的是,昨晚短暂的倾盆大雨只泡了我们军械两个班,其他班滴水未进,甚至很多人不知道下大雨了。
我们两个班的人在房子外的沙子上晒褥子。军械一班的班长是位老志愿兵,拿着一块木板子敲褥子,敲一下念叨一声:“人间不平事!”我们不知道他为啥嘟哝这么一句。我们班长也找来一根棍子,坐在凳子上跟着他敲,见他念叨一句,就跟一句:“雨水最知道!”
“人间不平事。”
“雨水最知道。”
“人间不平事。”
“雨水最知道。”
尽管天气很凉了,过中午不久,褥子还都晒干了。
那天夜里,我狠狠教训了一个老兵一顿。
老兵原来喂猪,猪喂得好,膘肥体壮,季季受表彰,年年有嘉奖。他倚仗自己是老兵,总是对我们晚入伍的人颐指气使,大家都对他不满。他兵龄五年,最大的想法就是转志愿兵。部队这次出发前杀了猪,肉腌了,供一路食用,他没事了,分到了我们班。他和我一样,都是刚探家回来,我俩铺位挨着。他半夜发癔症,突然抱住我,脸往我身上蹭,嘴里喊着:“黑妮,黑妮!”我猛劲挣脱出来,心里厌恶极了,跳起来摁亮灯,一脚踹他脸上了。他醒来,有点蒙圈儿,过一时才跳起来和我对打,又被我一拳捣鼻子流血了。
班长制止了我们的打斗。班长听我讲清原委后,命我去打了一盆水,老兵洗净了脸上的血迹。班长又让我和门旁的战士换了铺位。
班长说:“此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准打小报告。好了,睡觉!”
和我换了铺位的战士弹簧一样跳起来摁了灯,屋子里又黑沉沉了。
寒风呼号中,为期一个月的实弹演练结束了。
这中间,我们的信件渠道发生了不明原因梗阻。收不到女朋友的来信,我痛苦极了。寒风中我把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写在沙滩上,又一遍一遍被冰凉的海水收走了。
回去路上和我们出发时不一样,列车昼夜兼程,几乎没有停过。疾风偶尔夹着零星的雪花在闷罐车厢里打旋儿,我希望在途中兵站收到女朋友的来信看起来没指望了。
我寄希望于回到驻地可以见到女朋友积压已久的来信,但是很不幸,没有。我在痛苦中写了好多信打问,都石沉大海,毫无回音,这个努力一直持续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感情挫折,个中滋味,真是百口莫说。泪是苦涩的,但是哪一个人不吞下几杯苦涩的泪水能够长大呢?我复员后好长时间才弄清了原委,她跟着她家大伯到新疆去了,她家大伯是个很大的军官,她在乌鲁木齐给大伯家当了女儿。
我们之间的感情是脆弱的,如今想来,它真的经不住一点儿的风吹草动。我不怪她,我能够理解和想象她当时内心的纠结和矛盾,时光稍稍流走一些后,我不是很快也把她忘了吗?
席老乡的哥来部队了,待了两天。席老乡的哥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云霞家要盖房子,和席老乡家借钱,实际上就是和席老乡的哥借,而且狮子大开口,张口就是三万,席老乡家没有同意,两家人闹翻了,席老乡的母亲和云霞的母亲还吵起来了。他哥代表家里人要席老乡和云霞断绝关系。席老乡的哥说:“咱们家坚决不能娶她!娶谁也不能娶她!”席老乡的哥把母亲的原话也带来了,原话是:“天下好看的闺女多着呢,咱席娃儿不缺!汪云霞一家就是谋财呢,她想跟咱家席娃儿,想得美,倒贴钱看咱家要不要!”
席老乡和哥关在招待所的房子里两天没有出门。哥走后,席老乡像霜打了的茄子,脸色惨淡,愁云密布,人瘦了一圈儿。我无法知晓女朋友的情况,心情也不好。我们坐在操场边的单杠前,四目相对,像都要哭出来了。显然,席老乡也不能接受云霞一家一下向自己家借这么多钱。
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不等落地就被风吹不见了……
回到所里,地上已有薄薄一层雪了。文书在我的上铺上扔了一封信,白皮信封,我一看就知道不是女朋友的,尽管我天天盼着她的来信,我知道她从不用纯白信封,她的信封一角上总有淡淡的花卉装饰,我把信贴在脸颊,仿佛可以闻到一种奇异的香味。信是矮个和杂音来的,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地址,右下角写着两个人的名字。我没有拆信,家里已经来过两封信了,我在痛苦和焦躁中都没有回信,我觉得应该先给家里写封信了。
写过家信,我坐起来腿耷在床下懒洋洋拆矮个和杂音的来信。他们的来信我并不急于看,他们两个人的字都难看,话又不通顺,总是磕磕绊绊,说不清一个事。
他们来信第一句话就把我吓着了,他们说先报告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心一紧,什么不好的消息?再往下看,我的头就炸了:小珂被公安局抓走了,涉嫌杀人!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眼前闪过一团黑光,人从上铺一下出溜到了地下。
天哪!小珂杀人了?
他们说炸树炸倒小珂家的瘸腿驴后,他们还抬起来过一次,但站了几天,又倒了,后来死了。小珂用架子车把驴拉到村外一处废弃的窑洞前刨了个坑埋了。刨坑时,小珂挖到了东西,软软的,但是小珂没有管。后来有人在窑洞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报了案,公安人员在窑洞周围排查,竟然在死驴的身下发现了女尸的衣物,这样,小珂就被抓了。
来信是两个人通力合作的结果,一会这个人写,一会那个人写,字有大有小,歪歪扭扭,看起来十分吃力,我的心怦怦跳着,提在嗓子眼,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大致厘清了意思。
我把信揣进裤兜里,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小珂的影子却一下子在我眼前活跃起来,一下远了又一下近了,远也不过离我几步的距离,眉头紧锁着,近就在我跟前,脸色灰白,仿佛贴身坐在一起,我的额头能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寒气。“妈的!撕开一棵树比撕开一个人还容易!”小珂曾经说过的话不断在我耳边响起,一声比一声响亮,我突然头昏脑涨起来,由不住地干哕。班长看我脸色发白冷汗都下来了,以为我不舒服,赶紧招呼大家过来把我扶铺上躺好了。
无论大家问我什么,我都不回答,我在巨大的惊悚中缓不过神来。躺了一小会,我翻身起来,上了上铺。我趴在上铺上,紧急给家里加写了一封信,打开刚刚写好的家信,塞了进去。
重新封好信,我从上铺下来,班长问我去哪儿?我没有回答,头重脚轻一路小跑到了司令部楼前,将信投进了邮箱里。我知道,这样做,信会早一天发出。
父亲随后的来信确证了这个消息。另外多了两段话,一段是要我在部队的大熔炉里严格要求自己,改造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争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字里行间,透着父亲的喜悦和驕傲,仿佛给我选择从军之路是多么伟大的英明之见,假如我不来当兵,会和小珂一个下场似的。另一段话的意思是小珂道德品质败坏,魔性着身,必须接受法律严厉制裁。父亲的来信像室外寒冷的风,读得我一身冷飕飕的。
一年后,小珂死在了看守所里,是被一伙破坏电力设施多次盗窃电力变压器的惯犯群殴致死的。我在部队,事情的原委当然弄不清楚,因为父亲并不向我详谈他所知道的一切,而矮个和杂音写信也谈不清楚。我所知道的是,慢慢地,矮个和杂音也不怎么给我写信了。
席老乡三年兵役期满,复员了。我也想复员,但是我们所长不让,我在部队多待了二年。席老乡复员时,我把我女朋友家的地址向他讲清楚了,希望他去打问一下情况——虽然那个时候,女朋友已在我心中淡了许多。
我复员后才慢慢知道了我起初的女朋友在我父母亲眼里根本不算一回事——不过是别人家的一个女孩儿,和自己家没有一点关系。我父母亲其实早知道我和女孩的事了。我父亲在镇政府工作,他知道女孩儿去了乌鲁木齐,是不可能回来了,他和女孩那个村的支书说明了情况,后来我所有给女孩的去信,尽数落到了我父母手里。
我的战友里,我母亲最能记住的是席老乡。他复员后来过我家好几次,有一年还帮我家收过麦子。有一次我母亲在城里一家理发店刚收拾过头发,在椅子上还没起身,突然有人上来蒙住了眼睛。母亲说:“是你那个席老乡蒙的眼,他还给我掏了收拾头发钱。不少,二十块呢。”现在母亲有时还提起。
我回来后去看席老乡,他早结婚了,孩子也有了,胖胖的,穿了个小背心,小背心前头是卡通画,下边四个大字:足球大将。看上去,小家伙虎头虎脑怪可爱的。
关于小珂之死,村里人好像没有人在意,便是我有意引导起这个话题,大家也不愿多谈,仿佛谈这件事很丢人似的,是村庄的丑事和耻辱,更别说寄予一定的同情心了。矮个和杂音也是,都娶妻生子了,也不愿多谈,他们把心中的疑问也留给了我:驴死了,他怎么一个人把驴弄架子车上的?又怎么想到拉到破窑洞前埋驴?他为什么没喊我们帮忙?驴死了,他父亲干啥去了,怎么没管这事?
小珂死后没过多久,小珂的母亲也去世了,小珂的父亲一直告状,告了差不多三十年。他现在越来越老了,有些时候看着他佝偻的身躯轻飘飘飘过,我总感觉他很快就会消失了,像一段炊烟一样,不留一丝蛛丝马迹。
我的心是越来越硬了,粗粝了,岁月沧桑,已经不再是和小珂打架时也不再是盲目爱恋时,随时会流出眼泪来了。
【作者简介】磨粉,本名张军利,山西泽州人。2000年开始文学写作,偶有习作见诸报刊杂志。山西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