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俊文
步行就是走路,这话等于没说。至于“况味”,是我从步行中慢慢咂摸出的味道。就像我们小时候吃母亲做的饭菜,当时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感觉,然而,许多年后那个做饭的人已经不在,再一咂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况味是时间酿的酒,里边杂糅着我们的心绪和情境,它们缓慢地发酵、醇化,经年后偶尔尝之,其味杂陈。
早年生活在乡村,无车马可乘,赶集、走亲戚或外出办个事儿,全靠两条腿。村里人家盖房起屋,得去百公里外的江北浦口号(挑选的意思)木材,那堆积如山的木材产自皖南山区,木排将它们从水路运抵下江码头,一垛垛地码在江岸边,或攒成一丛,像一个个宝塔,任由买主挑选。
十三岁出门远行,首站便是浦口——那是我软磨硬泡蹭来的。记得父亲临行前,将号木的钱用心裹在一条靛青的粗布带里,紧束在腰间,小腿上扎着绑带,走起路来像一阵小旋风。给我的感觉,他好像不是行走,而是腾云驾雾,眼一眨巴,就飘远了。我则紧赶慢跑地跟在其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拖了后腿被轰回去。一个乡村少年初次见世界,未免有些战战兢兢。
夜幕降临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城——滁州。其实,我只是与它擦肩而过。站在城西的一座山包上,眺望着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我把自己看成了一只呆鸟。
此时,脚上的血泡不再疼痛,饥饿更不在话下。它是我见到的第一座城市,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真实的电光。许多年后,当我从一座又一座庞大的城市进进出出,仍觉得滁州是最亲切的城市。
那次远足,有一些地名嵌入我的脑沟:大柳、珠龙、西涧、担子、乌衣。在日后的半个多世纪里,因机缘巧合,它们从尘封中冒出来,故人似的朝我微笑,每一个名字都散发着经久的香气。一次是读到刘禹锡的《乌衣巷》,另一次是韦应物的《滁州西涧》。读的时候,“乌衣”和“西涧”就不仅仅是空洞、干巴的地名了,而是像两片干枯的苔藓,一经雨水的滋润,陡然鲜活起来。试想,假如没有少年时那次艰难的步行,即使这两首诗再好,给我的感受也不会如此亲切。
步行于父亲而言则是家常便饭,他几乎没有坐过车,去南京号木材、买鱼花,是走着去走着回;到合肥买种子,还是走。父亲会打猎,方圆百余里没有他没走过的地方,那些沟沟岔岔、山山峁峁,都曾被他的脚步清点过。父亲一生走了多少路,只有他走过的路才清楚。
父亲九十一岁那年,我把失去行走能力的他,从皖东老家的豆村接到江南小城。三个月后送他回去时,父亲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过了合肥城不走高速好不好。起初我误以为他是想为我省点过路费。其实不然。当车子过了省城,我按照父亲的指点拐上一条乡村公路,此前昏昏欲睡的他突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像一个好奇心很强的孩子,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原来这条路,他曾多次用双腿丈量过,比自己的掌纹还要熟悉。我把车速减下来,悠着开,他开心极了,一路指指点点,一会儿说,这不是黄疃么,他哪年哪月在这里吃过油条;一会儿指着左边说,这个地方叫古城,他曾在这里讨过水喝,旁边有一个弹棉花的店铺。车到一个叫界牌的小镇,他指着西边若隐若现的村庄说,那个地方叫王小庙,埋葬着七百多名新四军的无名烈士。我干脆把车停在路边,让他多看几眼。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个沉默多于言说的人,但那天,八十多公里的路程,沿途的每一个村镇,都能勾起他许多回忆。若是把它们像稻谷一样收拢起来,足有半箩筐,比我们父子六十多年间说的话还要多。那些由地名衍生出来的物与事,都是他步行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现在全部“倒”给了我。当然,他也在言说中找回属于自己的过往,仿佛生命经历了一次短暂的轮回,那份喜悦与获得感弥足珍贵。
与父亲分别时,他眼里隐含着不舍,那是过去不曾向我透露的柔软。他说,明年再去江南,还走那条路。然而一个月后,他便走进了泥土。此后,我每年清明回老家豆村,不再走快捷的高速,而是顺着那条烙下父亲印记的乡村公路缓慢徐行。
也许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我也喜欢步行。在交通不发达的过去,但凡步行当天能够来回的地方,我总是选择步行。上中学时寄宿,学校离我的豆村约二十里地,每个周末我都步行回家讨干粮和腌菜,从不坐车。那条蜿蜒的土路,摸黑走,踏雪走,裹雾走,顶着晨星走。一个人甩着膀子,迈开双腿,将足音留在不同的季節里,每一次的体验和感受都不一样。同一口水塘,上次经过时水面还结着一层厚冰,再次路过已是蛙声如雨。一个月前的山坡坦露着苍黄,多么像我当时的心境,可是转眼就被蓝色的鼠曲花取而代之。时序在我的步行中轮回,那飘忽的雨,牵衣的风,衰草霜痕,暖泥新芽,都成了“况味”的调料。
二十世纪末,大病初愈的我开始走淮河,接着独自游走戈壁大漠。走着走着,我的身心像灌浆的麦穗,日渐饱满。
相对于坐车、乘飞机,步行逸生出的自由、自足,是鲜活而丰润的。在步行覆盖的范围内,你可以不受任何约束,横穿、竖插、左拐、右弯,全凭自己的兴趣和意志,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如此说来,步行委实就是一篇舒展自由、意趣盎然的散文了。
记得二十年前,我因病提前退休后,受聘于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尽管无须朝九晚五,但我还是每天都坚持去上班。从我的住处到公司,东西横穿整个城区。头一个星期,我乘坐公交车,车厢像个沙丁鱼罐头盒子,拥挤不堪,我干脆改为步行。一开始选择最近的道路走,过一段时间换一条新的路线,不到半年时间,我便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走了遍。那时,许多马路尚未拓宽,不少居民还住在低矮的平房里,路面坑坑洼洼,是步行使整个城市在我眼里呈现出生命的肌理和脉络,街道界面两侧的累累细节,成了我步行的副产品。有时我会停下脚步,隔着疏篱矮墙,或打开的门窗,与小院中的主人闲聊几句。所谈无非是一些诸如做饭、养花、遛鸟、打煤饼之类的琐事,但从这种日常的交流中,我触摸到了这座城市沉潜着的丰沛情感。随着步行的持久,城市生活中那些容易被遮蔽、忽略的生动细节,在脚下一丝一缕的铺展开来,我觉得自己认识这座城市,它属于我的,我也是它的。
随着代步工具的普及,尤其是汽车的大量介入,步行的人越来越稀少。我们不难发现,同住一城的两个熟人,各自开着车,穿梭在茫茫人海中,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一年半载难得碰上一面,甚至更久。从前可不是这样。步行能给人带来随机的邂逅与惊喜,彼此可以寒暄一阵,唠嗑半晌。路边的树荫下,街角的空地上,都是即席交谈的场所,然后互道一声珍重或再见,各自怀着一份美好的情愫,走自己的路;也许隔不了多久,两个人又会在其他地方不期而遇,扯着另外的一些闲话。
像这种带给我们诗意的生活场景,现实中已经难得一见了。如今,城里人的房子越住越大,人心逼仄和心理隐患却日益昭彰;马路越修越宽,可供置足的闲地却所剩无几;汽车走进千家万户,步行者的身影却日渐稀疏……诚然这是一种进步。但我总觉得,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如果没有步行,那该是怎样一种况味呢?
在一滴水里沐浴
神志不清的祖母半倚半躺在她自己的送老衣上,我把暖热的手从怀里抽出来,放在她的鼻翼下,尚能触到游丝般的气息。此时,我恍惚看见死神就悬浮在祖母的寸呼寸吸之外,像一只嗜血的蝙蝠,随时破障而入。
忽然,祖母苍白、焦枯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
“快,快拿水来!”守在祖母身边的父亲叫道。
我接下姐姐递过的半盏温水,跪在垫着稻草的地铺上,用筷头蘸了一滴。因手抖得厉害,那滴挂在筷头的水,像一个欲逃离的灵魂,颤颤悠悠,我越是想把控住它,心里越是紧张。结果还是滴落到了草窠里。我又重复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还是父亲沉着老道,他接过水盏,将盏沿贴在祖母干瘦多皱的下巴上,轻轻蘸了一滴,沥在祖母紧闭的嘴唇上。水顺着干涸的唇沟向两边缓慢地洇开来。祖母似乎感觉到了,吃力地将嘴唇挫开一条细若棉线的缝隙,他就势又补了一滴。
得了水的祖母,呼吸似乎抻长了一点点。就是那一点点,却将生命延续到她最疼爱的小女儿从远方赶到,才安详地阖上眼。
——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从筷头上沥下一滴无法称重的水,却将一个濒临死亡人的呼吸延长了几个小时,其神奇是难以想象的。许多年后我想,那滴进入祖母嘴里的水,想必是慈悲的,它与祖母相遇的刹那,奇迹便发生了。我揣测是水以自己的呼吸拯救了祖母的呼吸。舍此,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与我们朝夕相伴,并以各种方式加持、善待我们,可是我们许多时候却浑然不觉,安之若素,甚至觉得理所当然。譬如阳光,它穿越一亿五千万公里来到我们身边,容易吗?可是当它压在身上时,却感觉不到一点重量。我就未见过有谁抱怨阳光压迫人,月光压迫人。没有,从来没有。再譬如水,人的身体百分之七十以上是水,我们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水给予的。然而,只有当我们口渴时才想起它。
是的,对待有灵的万物,有时我们还不如一只虫子。
那是很早以前的一个冬天,我所栖居的南中原那座城市,經历了一个漫长的旱冬。冬旱不像夏旱来得迅猛、暴烈,它更像是一种拉秧子的慢性病,瓜蔓似的每天增长一寸或半寸,让你感觉不到,直到官方宣告自来水告急,取水的河流严重污染,满城的人方如梦初醒,惊慌失措。一时间,商店里滞销的塑料桶便被抢购一空。
一场水危机席卷全城。
随着旱情的持续加重,城里仅存的飞禽麻雀和乌鸦,不告而别。冬天本来就是一个凋敝、萧条的季节,加之旱魃推波助澜,又平添了几许不安与惶恐。
一天中午,我手捧着杯子靠在阳台的护栏上喝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通体黝黑的马蜂,不停地绕着我的身体作弹射状飞舞,它几次悬停在我的额头上方,震颤的薄翅犹如电风扇的叶片,搅动一波一波的气流在我的脸肤上轻轻荡漾,有几次贸然俯冲而下,欲落在我手中的茶杯沿口上,可能因为水温太高,飞走复又飞回。
一人,一蜂,一杯水,就这么僵持着。
忽然间我想起了什么,遂将几滴茶水滴在护栏上。斑驳的水泥早已干透,水滴在上面只留下点点湿痕,像一只只温润的黑眼睛。见了水的黑蜂高兴坏了,斜着身子嗡地扑上去,但它没有急着舔舐,而是抬起两条细长带钩的前腿,作老僧作揖状拜了几拜,继而又歪着小脑袋朝我乜了几眼,在完成这个简单的“仪式”之后,这才开始贪婪地吸吮。
我仿佛听见黑蜂对水发出的啧啧赞美声。
原来这是一只竹蜂,就寄居在我家阳台一根废弃的竹竿里。它是怎么知道有水的呢?这是个谜。
见证了一滴水的美德,我便在阳台上放一只碗,碗里放上少许的清水,隔几天加一次。直到春天从一场丰沛的春雪中姗姗走来,那只竹蜂才从阳台上消失。
其实对于水,古人比我们体悟得要深邃得多,且不吝溢美之词。水遍布天下,给予万物,并无偏私,有如君子的道德;所到之处,万物生长,有如君子的仁爱;水性向下,随物赋形,有如君子的高义;浅处流动不息,深处渊然不测,有如君子的智慧;奔赴万丈深渊,毫不迟疑,有如君子的临事果敢与勇毅;渗入曲细,无微不达,有如君子的明察秋毫;蒙受恶名,默不申辩,有如君子包容一切的豁达;泥沙俱下,最后仍然是一泓清水,有如君子的善于改造事物;装入量器,一定保持水平,有如君子的立身正直;遇满则止,并不贪多务得,有如君子的讲究分寸,处事有度;无论怎样的百折千回,一定要东流到海,有如君子坚定不移的信念和意志。
水在古人心中,活脱脱就是一位集天下所有美德于一身的君子。这没有什么可置喙的。只是,先贤在追寻、阐释形而上的哲学奥义时,没有也不可能对水作物理学方面的微观分析与呈现——我的要求似乎有点太高了。
这使我想起一个人——日本的医学博士江本胜。此人借助于现代科技手段,将水放在零下二十五度的冷冻室中,以高速摄像的方式长时间拍摄和观察水的结晶。发现水居然有复制、记忆、感受和传递信息的能力,并且有着近似人类的伦理特征。当他用同样的两瓶水,对其中的一瓶由衷地说声“出色”,对另一瓶则出言不逊骂句“混蛋”,结果拍摄出来的六角形结晶图片,竟然显示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一个晶莹剔透,美得令人窒息;一个乱作一团,像一个晦暗阴森的黑洞。
更不可思议的是,从自由奔腾江河提取的水结晶,像一朵充满自信和活力四射的花朵,散发着生命的芬芳;而从大坝淤积区域所取的水,结晶图像则幽闭、残缺、破败不堪。还有泉水与自来水,它们的图形和色彩也大相径庭。
由此,人对水的认识,将其从单纯的化学分子还原成一个个有知有觉的生灵。
玄秘吗?
信或不信,那些水结晶的图片就摆在那里。
这么说吧,到目前为止,我们人类发现的物质还不及自然界的百分之五。就是已被发现的物质,我们对它们的认知却少得可怜。一颗陨落的流星划过广漠的空际,我们只在意它稍纵即逝的光亮,它也有痛苦、绝望吗?还有风,貌似多么的任性和自由,可当它撞在墙壁或峭壁上,会不会受伤甚至粉身碎骨?我们不得而知。
这么一想,就释然了。
一滴渺小的水,能够将来自人的赞美,转化成精神能量,释放出内在的生命之美。它是否在暗示或提醒“文明”的人类,对自己的同类或异类,能否少下最好别下“毒”?当我们看到水结晶时,这种意思就更加明确了——所有负面消极的杂音,对我们自身和他人都是一种伤害。这一点,连我们身体里的水都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
记得小时候,我和村里的其他孩子贪玩一种游戏,比赛朝池塘或河中撒尿,看谁泚得远。祖母见了就会朝我瞪眼。她的理由很朴素,别人把尿撒在你的身上,你乐意吗?祖母虽然没有文化,但她把水视为与自己生命平等的对象而加以尊重。有一年冬季,我馋得要命,将从山上挖来的鼠曲花的根捣碎,掺上鸽子屎制造一种“土毒药”,打算在豆青河里药鱼,被祖母发现后,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朝河水里下毒,早晚它会回到自己的碗里。
我想,这或许就是水记得祖母的缘由吧。
一滴水姑且都能够从一声“谢谢”里涌出感激之情,将自己深藏的美展现出来以示回报,而作为“水生动物”的人,通过爱与感恩来改变世界,是多么美好的事。
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乏这种能力,与其彼此嫉妒、厌恶、憎恨、仇视、攻讦、乃至睚眦必报,倒不如借助一滴水沐浴一下自己的灵魂。
或许,我们会活得干净和轻松一些。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