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
两年前,我回了趟老家,爸说,前街你大爷要不行了,你去不去看一眼?说完,他又后悔了,摆摆手说,算了,八十大几的人了,瘫炕上几年了,满屋是味,再说他已经糊涂得不认识人了,你去也白搭。
第二天我回省城,临走时跟爸说,他要是走了,您帮我烧一刀纸。
大爷大名叫胡志军,和我爸是表兄弟。他还是我的师傅,我十九岁那年,跟着他学徒,还在他的木器厂挣了点钱。爸的表哥我的师傅,双层关系胜过亲人,在我家,爸妈说你大爷就是胡志军的特指。
此后不久的一个傍晚,爸打电话说,你大爷走了,我替你把纸烧了。
放下电话,我心里有些自责,觉得没去看他一眼不对。虽然我跟他没学到啥手艺,顶多算是个二五子手,最终没有成为木匠而成了厨子,但他毕竟当过我的师傅。我的脑海里出现一个六十多岁黑胖老汉的身影,走路不紧不慢,手里总是夹着烟,缭绕的烟雾里是他眯成一道缝的小眼睛。
我十九岁那年早春的一个凌晨,大约两三点钟的样子,我家的两扇房门被拍得轰响,门上的玻璃在木棱子里“哗啦啦”跳动,像随时要掉下来。
爸恼怒的声音中带着恐惧和不安,谁呀!
叔,是我,二东。三柱子老了,大爷让我来找小浩,攒材。
二东是大爷的侄子,和我一样跟他学木匠。
爸答应着,拉亮了电灯,用手推我起来,三柱子死了,你大爷喊你去做棺材。
中学下学后,我就不爱念书了,被爸送去跟大爷学木匠,还没出半年。这半年里村里没死人,大爷竟领着我们走东家串西家给人盖房子了,做棺材这活我还没干过。
见我坐在炕上发愣,爸又推了我一把,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闪而过,快去吧,攒材有钱哩,不管师傅徒弟,每人十块钱。那时候一个成手木匠一天的工钱才十几块钱,二五子手五七八块的,像我这样学徒的没钱。十块钱的诱惑还是挺大的。
刚从灯下出来,眼前像大爷手里的墨斗一样黑,我跟着二东深一脚浅一脚在村路上走。早春的凌晨还带着冬的杀气,寒冷把我包裹起来,身上像泼了冷水,直打冷颤,说话上牙打着下牙,舌头在嘴里拌蒜,二哥,干啥这么急呀,等天亮了再做不行?
二东年长我两岁,比我早学了一年木工活,见识多,他说,这死人呢,分大三天和小三天。半夜十二点前死的是大三天,可以在家停放三天。过了十二点死那就是小三天,只能在家停一个白天,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前就得入殓。三柱子一点多咽的气,小三天,不容空啊,别的还好说,这攒材可要劲了,得赶在死人入殓前把棺材做好上好漆,误了时辰那还了得?
村里木匠都去,那么多人做一个棺材还不快?
二东“哼”了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二柱子家的院里挑着四个200W灯泡,东西南北各一个,把院里照得雪亮。大爷穿着一身灰黑衣裤站在院子当中,矮胖的身子戳在那像把脚扎进了土里,脸和身上的衣服差不多一个颜色,灯光下泛着油光。他正指挥着他儿子明辉和另外几个人从偏厦子里往外抬木板,见我俩进院,用夹着烟的手冲我们挥了挥,赶紧上手。
偏厦子里也亮着灯,靠墙根垛着一摞木板,大约四米长,薄的能有一寸厚,俩人就抬走了,厚的有四五寸厚,三四十厘米宽,我们便在明辉大哥的指挥下用撬棍撬起来拴上绳子,四个人抬着走。
这些薄薄厚厚的木板被堆放到院子里,按照大爷的指挥,明辉大哥和他叔伯兄弟大川负责拿着墨斗在木板上弹线,弹完线的木板被放到搭好的架子上,由我们拿着大锯一上一下,沿着黑线裁毛边。在上边的人要么是师傅要么是比我有经验的徒弟,得会认线,还得会掌锯,既要让锯口沿着黑线走,又要掌握锯口前进的力度和角度。
干這样活的时候,我都是坐在地上,也就是下锯的位置,负责带锯。带锯也不能生拉硬拽,要配合上面掌锯那个人的力道和速度,上下两个人保持步调一致。带锯的人不能只管拽,拽到底了还得往上送,一把近两米长的大锯,连拽带送的,没有点力气还真不行。
我虽然才十九,但是长得膀大腰圆,有把子力气。
我跟二东一伙,我负责给他带锯,他在上面认上线,“哧哧”几下锯口便吃进木头里,我搭上手,才知道今天裁的木料不一样。不只是厚,而且硬。二东说,攒材的料都是抗烂的木头,殷实人家用黄花松,次一点的用槐木,除非日子太熊的人家买不起好料,才用希泡(,比喻糠,不密实)的杨木。这些黄花松或者槐木都是早准备下的,年头一长,散尽了水汽和油性,变得杠杠硬。
我和二东甩开膀子推送着大锯,锯条在木头里“沙沙”啮咬着,细碎的锯末子灌了我满嘴,身体开始泛热,寒意烟消云散,细汗开始从身上的毛孔痒痒地往外冒。我眯着眼看见大爷伏在一张桌子前,一手拿着香烟,一手拿着一支铅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大爷在纸上写画完了,随手递给旁边的明辉大哥,大哥拿着纸单给其他人安排活,嘴里高声报着尺寸。
天渐渐亮了,院子里的四盏灯像用尽了力气,变得暗淡而模糊。二柱子的儿子、媳妇拿来饼干热水,对着我们点头哈腰说着客气话。大爷招呼我们围拢过去赶紧垫巴一口。他却不吃饼干,倒了碗热水不紧不慢地喝着,喝完了,吩咐谁谁整啥,哪里应该注意,可别弄错了。
板子裁完了,我们按照明辉大哥的安排刨板子。
木匠用的刨子分长刨子、二刨子、净刨子等几种,长刨子约40厘米长,用于给木料找平,当然师傅眼睛要毒,能看出来木料的凸凹,手下要有分寸,知道刨刃走到哪轻略走到哪深吃。我跟大爷学木匠就一直用二刨子,一尺多长,专门处理毛料,看住线,留出份儿,供师傅们用长刨子找平。净刨我也捞不到摸,操弄净刨子的都是老师傅,他们熟知各种木头习性,能看出木头纹理,不致戗茬给木头表面造成疤痕,这个活儿也轻快,不用出多少力气。
我拿着二刨子刨板子的接口,板子都是硬得像铁,刨子上去直打刺溜滑,任我使足了力气,也没刨出一个完整连续的刨花来。
盖房子用的那些松木,刨子上去刨花就“刷刷”地弹跃而出,先是直的,在空中迅速蜷起身子收缩成一卷,散发着松木特有的香气滚落到地上。那叫一个痛快。
刨了几下,连一块板子的一个接口面都没刨出来,我来了烦躁劲,拿起斧子把刨刃又往外敲了敲,想让它多咬点肉下来,谁知刨刃卡在木头里根本推不动。
刃子出来太长了,你以为这是松木啊?退回去点,木头硬,推的时候手把刨子攥住了,手腕要硬。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到了我跟前,吸着烟慢悠悠地说。妈巴子,你这二刨子功夫差老火候了,还得练啊。说完,转身到别处巡看去了。
我听出了大爷话里的意思。
平时干活,搬料、下料等这些粗活都是我来干,好不容易可以干点技术活了,可是除了推二刨子,用凿子打眼,那些像割榫、切肩的活我基本沾不上边。画线、掐尺这样的大拿活除了大爷,其他人都不能碰。画线、掐尺合称掌尺。木器做出来的样式、尺寸,全在于掌尺的把控,干系重大。掌尺是一伙木匠里当家人的权威,神圣不可侵犯。
在推了几个月二刨子后,我就想推推大刨子,练练找平。我刚拿起长刨子,大爷看到了,他要过长刨子,把二刨子又扔给我,说,想推长刨子,怎么也得一年以后。他也不斥责我。他很少斥责谁,在我跟他学徒的那段时间,我没见他斥责过谁,不满意了顶多就是皱着眉头,说一句“妈巴子”。声调不高,甚至还慢条斯理,但是他这样的态度和言语却很有威慑力,几乎没人敢反驳。
我自然也不敢反驳,心里却认为他这是暗暗排挤我,不想让我早点学成,好多给他干点粗活。虽然爸跟他是表兄弟,但我还是没有他的兄弟侄子跟他亲。
他的两个弟弟、几个侄子都跟着他干活。有生产队的时候他们在木工组,攒大车、做犁杖、修修补补,工分不少挣,还比下大田轻省。生产队解体后,他们走街串巷盖房子,到谁家都好烟好酒供着,很吃香儿。
圈子不止城里有,农村也有。谁家出了啥能人,就带出一窝子。在咱村木匠这个圈子里,要说外人,就我一个,还是沾了爸的光,他要不是大爷的表弟,我想跟人家学徒,钱举脑瓜顶上人家都不可能收。所以我一直都觉得大爷带着我有些勉强,而且我还处在无形的被排挤中。
这只是我内心的想法,从没表露过。但大爷刚才那几句不紧不慢的话,说明我的心思早被他看透了。我的脸腾一下热到耳朵根儿,看着他的背影,挺纳闷,我的小心思他咋会知道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东家专门给我们摆了一桌。大爷慢悠悠喝着酒,眯缝着眼睛,谁也不看,慢悠悠地说,你们别觉着攒材是个粗糙活,就可以糊弄。棺材这东西,前宽后窄,四面带梢,尺寸差一点就拢不到一起去。两个帮儿鼓腔,盖子和前脸儿也是鼓腔的。咱得把这些带鼓腔、带梢的几个面合在一起,有一个地方对不上,就废了。
说完,大爷放下酒碗,拿起桌上东家给的红梅烟来吸。二东赶紧凑过去给点火,满脸堆笑,大爷,有您掌尺,咱还能弄错了?不管多复杂的活,您在纸上勾巴勾巴画巴画巴,就妥,按照您给的尺寸做出来,合卯合榫。您都跟谁学的?
大爷翻了下眼皮,麻瞪了他一眼,很快又把眼睛眯成一道缝,“扑哧”笑了,跟我师傅学的呗,跟谁学的。老木匠都有一套速算法,等以后教给你们。
那你现在就教给我们呗。二东来了精神。
没到时候,教你也学不会。说完,大爷站起来慢悠悠走了。
我和二东围住明辉大哥,大哥,大爷的这些本事你都学会了吗?
明辉大哥“哼哼”两声,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们猜不出来他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我常常在心里琢磨,明辉大哥到底是个啥样人。说他稀里糊涂吧,脑子来得还挺快;说他精明吧,肯定也不是。他干得一手好活,但是对什么都无所谓,有时还争强好胜,谁也不服。我觉得他挺厉害,挺佩服他,要不也不会在若干年后举荐他在朋友的工地带工,结果差点给朋友造成大麻烦。
吃完饭,大爷的两个弟弟,也就是我的二表叔、三表叔领着我们做子母卯榫,往一起合拢棺材的两个立帮儿,它们带着弧度和大头小尾的梢。合起来的帮子,刚好和明辉大哥做的带着鼓腔的前脸、大川做的后堵头合辙,两边立帮凿出的槽,刚好和前后堵头切出来的弧形榫咬合得严丝合缝。这一切都是在做好的棺材底板上操作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不管是外鼓还是里凹,一切都那么合适。
后来我知道棺材分好几种,一般有四六和三七之分,至于区别在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不管怎么变化,那些图形和尺寸,一定都装在大爷的脑海里,也一定难不住他。
二表叔、三表叔开始领着大伙给棺材打腻子、搓色——上第一遍色需要拿着抹布蘸了颜料往木头上搓,所以叫搓色。第二遍在调好的红漆里加上亮油,才用刷子刷。
二表叔、三表叔活计不錯,但俩人都少言寡语,是没主意的人,大爷让干啥就干啥,只管闷头领着大伙儿干活。明辉大哥是除了大爷以外干活最少的人,不是很重要的掐尺,就由他做,再就是拿着净刨刨光,或者东一趟西一趟不知在忙些啥。
大爷这时候不见了,我问二东,二东挤巴着眼睛一脸神秘地说,在偏厦里画棺材楼子呢,每次画都不让人看。
明辉大哥也不行?
那不知道,反正我没见他去看过,也许大爷在家里偷着教他也不一定。二东小声说着,还撇了下嘴。
到下半晌的时候,大爷从偏厦里出来了,一手夹着烟,一手拎着一张纸,慢悠悠地踱到已经上完漆的棺材前,把手里的纸递给明辉大哥,自己围着棺材转了两圈,弯着腰眯缝着眼睛仔细查看着,一边指出这里不行那里不好的。二表叔、三表叔就领着我们继续完善。
明辉大哥蹲在棺材前脸儿那里,用胶把手里的纸粘到上面。
我偷偷溜过去看。
在这之前,我从没仔细看过一具棺材。在我的心里,棺材就算是空的,里面也好像躺着死人,哪怕是远远地瞄上一眼,回家都半宿睡不着觉。棺材,就是死亡,它那暗红的颜色和奇异的造型,是鬼怪的象征。
但是这次我一点不害怕,因为我参与了做棺材,我不仅和它亲密接触了,它的上面还浸透着我的汗水,当我手摸着它看着它的时候,心里还泛起一丝成就感。
春日午后的阳光是有颜色的,仿佛吸足了山川河流的色彩,在它即将落下山去的时候,再把五彩缤纷还给天地,院子里人的身上就有蹦蹦跳跳的鲜活光环。
明辉大哥已经仔仔细细地把那张纸贴完了,他站起身歪着脖子打量着。我站在他的身边,看见贴在上面的是一个用金粉描绘的楼。是一个古代的楼,在年画上看过,却又和年画不同,飞檐雕壁层层叠叠,朱雀白虎画得像活的一样,好像随时都能从那上面飞跃起来似的。再看那些廊檐、窗口,造型精巧、细腻,丝丝缕缕、密密麻麻,却条缕清晰,多一笔即乱,少一笔即空。远观,这金灿灿的楼光彩熠熠,无限的华丽、俊美。这就是人们说的“棺材楼子”,它大概就是活人送给死者最好的祝愿了,一纸手绘的金楼贴在棺材上,棺材就变成了金碧辉煌的豪华楼宇。
二柱子的儿女和来帮忙的人都围在那看,嘴里连连赞叹,仿佛棺材已不是棺材,而是一个金光闪闪的黄金屋。
平生第一次,在我的眼里,棺材褪去了死亡和恐惧色彩,蒙上了一层华丽和神秘的光芒。
多年以后,当我和明辉大哥在省城偶遇时,我问他,你跟大爷学会画棺材楼子没?他愣怔了一下,端着酒杯的手晃了晃,说,画我倒是会画,但是没有爸画得好。再说现在都火葬了,谁还做棺材?会不会画都没用了。
那次是朋友在我的饭店设开工宴,摆了十几桌,工地的师傅们都来了。
明辉大哥明显比以前瘦了,话也比以前少了,他的头脸混在一大片和他一样黑红粗糙的面孔里,要不是他先认出了我,我还真不知道他也来了。
他说这两年都在工地打工。村里变化大了,很少有人盖木头房梁的平房了,门窗也都是铝合金的。棺材就更没有人做了,现在人死了一把火炼了,骨灰装进一个小匣子里。
我说,大爷不是开了个木器厂吗?
你走后没几年就黄了。
其实在我离开村里的时候,村里就开始兴钢筋混凝土建的捣制房了,木结构的房子已经渐显落后。做棺材,带有帮忙性质,东家多少给点钱,也是一辈辈流传下来的规矩——丧事不能白帮,要么嚼口东西,要么给点钱。农村木匠都开始转行,要么进城去工地打工,要么放下刨子、斧头和村里人一样种地。
大爷有个亲戚在县教育局,通过他,大爷揽到了为学校制作学生桌椅的活。在我十九岁那年冬天,他把原来生产队的一间仓库买下来,开了个木器厂,购置了电动刨床和打眼机。嫌工资低,他的兄弟、侄子都不爱干,各奔出路去了,只有明辉大哥和我这个二五子木匠成了木器厂的“工人”,明辉大哥工钱多少我不知道,我一天五块钱。那个冬天,我学会了用电刨子、电锯等机械来加工木构件,刨子、手锯啥的用得很少。
那时候大爷很少照面了,都是明辉大哥领着我干。干了一阵子,我基本掌握了这种套路化生产的技能,明辉大哥就经常开小差儿。有时候大爷打完麻将溜达到木器厂,见就我自己在干活,问我,你大哥哪去了?我说不知道。他就站在铺满锯末子和刨花的地中央眯缝着眼抽烟,一句话不说。看样子他拿明辉大哥也没办法。
第二年春天,我不在木器厂干了,去了省城学厨师。学成后,先是给人打工,后来自己开个小饭店,经过十几年的艰辛苦熬,才弄了现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饭店。饭店装修的时候,木工活都是我自己干的,虽然活有点粗,但是毕竟省下了一大笔钱,心里还是很得意的。
朋友知道了我和明辉大哥的关系,加上我对大哥技艺的一通神吹,就把明辉大哥提拔成了木工班长,让他领着工地一大帮木匠干活。此后,朋友每次到这里吃饭都说,你这个大哥真是把好手,脑子活,办法多,工地有点啥问题他都能想办法解决,真不给你掉链子。
听他这么满意明辉大哥,我的心里美滋滋的。
但是就在那年深秋,朋友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大哥领着做的一批门尺寸小了,幸亏发现得早,第二批门还没做,要不损失可就大了。我冲你的面子把工资给他开了,但是人我是不能留了,精明一阵糊涂一阵的。
今年春天,我回老家办土地确权的事,爸说你明辉大哥的儿子小涛开了个木器厂,就在你以前干活的地方。小涛把旁边的几间房子也买下来了,推倒了,盖了一大趟彩钢房,招了十几个工人,专门做棺材。
我问,现在还有买棺材的?
有,一般都是买小棺材,一米多长,一尺多高,死人火化了骨灰装棺材,人们抬着埋进坟地。也有买大棺材的,不多。
我心里好奇,溜达到木器厂。厂子挺大,院子用红砖圈起来,大门是电动拉门,二十几米长的一个蓝瓦瓦的彩钢房赫然矗立在那里。在院子两边,密密麻麻摆着大大小小的棺材,有的白茬儿没上漆,有的已经刷成了朱红色。大的像我以前做过的那么大,小的像爸说的那样,看着小巧,倒也像模像样,可是我怎么看都不像棺材,倒像是玩具。
我来之前,爸给小涛打了电话。有亲属关系,也见过面,只是我和他是隔辈人,见面的时候也不多。
小涛长得挺瘦,戴着个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挂着笑,热情地把我往院里讓,大叔,快别在门口站着了,进来,进来。
在小涛的引领下,我参观了他的厂房,里面林立着几台大型木材加工设备,刨子、电锯、打眼机都是我以前没见过的。机器旁堆满了木料,地上铺着一层软如毡垫的刨花和锯末,房间里弥漫着好闻的木香。他说工人都下班了,叔您明天再来,看看现代木器制作工艺,流水线生产,哪像您跟我爸我爷干活那会儿,一刨子一斧子,累人不说,活儿还不立整。这都是一个尺码下来,弄啥都是一水儿,不差样儿。
小涛说得在理,但我倒是觉得我们那时候做的东西每件都是独立的,它们都带着手艺人的心思和汗水,放在一起细看也会有细微的差别,就像人一样,每个人都和别人不同。而从这钢铁流水线上下来的东西,一个模样一个面孔,死板、毫无生气。
我没把这番话说出来,问小涛,你念完大学不是去工作了吗,怎么回村搞起了这个?
小涛笑着说,我那是啥大学呀,念完了连好一点的工作都找不到,在城里晃悠两年就回来了。我问,你回来干这个是你爸的主意?他笑着说,哪呀,爸那人你还不知道?是个想把生活不断简化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开木器厂的时候他不同意,想让我跟他一起种瓜,说收入也不错,家家不都盖起了小二楼嘛。我不干,东倒西借凑钱自己支起了摊子,起手就做棺材。我做过市场调查,实行火化这么多年了,人们还是爱给死去的家人弄个棺材,尽管棺材里装着骨灰,但觉得那才像回事。要排场的人家干脆买个大棺材,像以前那样热热闹闹发丧。
我问小涛,你一天刨子没摸过,能干明白?你爸给你指点?
小涛笑了,他指点啥呀,爸跟我爷学的那点本事早就就酒喝了,做棺材的尺码他忘得一干二净。什么规格多大尺寸我都是从网上找的。叔,现在网上啥没有?像你们那时候学点啥还得跟师傅偷艺,“吭哧、吭哧”干上一两年啥都学不到。我说,那样学出来的东西扎实。他又笑了,扎实有啥用?我这一天没干过木匠活的人,想做啥立马从网上下载图纸,分分钟的事。我说,那还不是得木匠看图,再去操作机器嘛。他笑着说,叔,花钱雇就完了呗。大头不还是咱赚?你啥时候见过出力的赚过大钱?您在省城开了这么多年饭店,啥不懂,这还用我说吗?
小涛说得对,我当初要不是怀着和他一样的想法,现在可能还是个木匠。可我又觉得不对,哪里不对又说不清楚。
我们一起回到院子里,我拿出烟来给小涛,他没接,说,我原来吸烟,像我爷那样烟不离手,把手指都熏得焦黄,后来开了这个木器厂,到处都是锯末刨花,烟就戒了。
听小涛这么说,我把烟揣进了兜里,说,你爷可是嗜烟如命啊。你能戒烟,说明你是个有毅力的人。
小涛笑着说,我跟我爷比不了,在他那一代人中,我爷绝对是个人才。我做棺材也算是传承了他的手艺,别的不敢说,棺材比他做得还好、还多,也算是发扬光大了吧。对了叔,你回省城幫我宣传宣传,大棺材小棺材我这都有,只要价格合理,包邮包送。
我笑着说,城里人死后都葬在公墓,你这棺材怕用不上。
小涛认真地纠正我说,我的货有很多都卖给了城里人,他们的祖坟都在农村。城里公墓多贵呀,还不气派。
我想,如果我死了,我儿子一定会把我葬到村里的祖坟,虽然我只算半个城里人,但儿子已经完全是个城里人了。
小涛说,其实我不愁销路的,我只是习惯了遇到机会就想做广告,我的产品(他说的是产品)在网上销量也挺好。爷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名气还在。做产品得学会包装,打出老木匠的旗号,我是他的孙子,受到过他的亲传,手艺自然不差。特别是爷爷传下来的画棺材楼子,那可是绝无仅有。话这玩意怕传知道不叔?而且越传越神。您说我这产品还愁卖吗?
我问,你爸把你爷画棺材楼子的本事传给你了?
小涛四下看了看,把头凑过来,小声说,叔您是爷的徒弟,这话跟您说没关系。我爸哪会画棺材楼子呀!
我奇怪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小涛,那你这……
小涛声音又低下去一些,从网上下载的呀,只要稍加改动就可以了。人家那是电脑设计的,比我爷画的好多了。人买棺材时图个名气,真买到手了,谁有心思看棺材楼子是手画的还是打印的。
我随着小涛转到一个上了漆的棺材前去看,果然贴着棺材楼子,确实挺好看,线条清晰,横平竖直,楼顶的檐角、怪兽十分逼真,颜色也比他爷画得鲜艳,更加显得金光耀眼。
小涛问我,咋样,比我爷画得好吧?
我看了小涛一眼,没说话。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因为我觉得还是他爷画得好。我十九岁早春看到的那个棺材楼子更有生气,像真的一样,真的连活人都有些羡慕躺在棺材里的死人。那时候村里老人临终时,遗言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我死了,棺材上一定要有木匠胡志军画的棺材楼子。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