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照片

2021-09-15 10:51俞妍
安徽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胖女人

俞妍

1

碰到楼下的胖女人,叶夏的失眠又加剧了。

那日清早,叶夏给馨儿喂好早饭,到一楼架空层里装细沙给小乌龟筑巢,顺便也打扫一下楼道。半个月前,楼道里发现一摊狗屎,管卫生的清洁工就撒手不扫了。她的理由很充分,小区里不能养狗,楼道里的狗屎也不归她扫。几家住户告到物业处,物业说谁家养狗,就让谁家打扫。叶夏百口莫辩。她家养了一只吉娃娃,但小豆豆比谁都乖,从不乱拉屎,也从不独自跑出门。叶夏却无法证明那摊屎不是小豆豆拉下的。

半个月来,无端多出这活,叶夏很气愤。最近几日,二楼到一楼的休息平台处经常撒着果皮碎纸,像是有人故意倒在这里的。叶夏拖了扫把下楼来,一眼瞥见三楼到二楼的台阶像遭遇了造反派。果皮黏着地面,纸片与碎瓷撒了一地,青灰棉袄橘红羊绒衣雪青棉毛衫团成一堆,棕色陶盆掀翻了,混杂着枯枝的泥块上脚印斑斑。“怎么搞的?”叶夏叫嚷道,“谁扔的……”楼道里没人理睬。四楼开公交车的阿姐走下來,指了指302室的门,压低嗓音说这几日他家天天在闹。“闹也不能影响楼道卫生呀,我家豆豆根本没拉狗屎,偏要我打扫楼道,他们家把垃圾摊成这样,倒什么事也没有了……”叶夏晃着桶叫屈,开公交车的阿姐径直下楼去了。

二楼的第三级台阶里斜躺着一张证件照,照片上的女孩很像302室的胖女人。彼时,她还年轻,眼眸清澈如水,脖颈修长,穿一件白色V领雪纺衫,露出好看的锁骨。叶夏瞥见旁边有一条香蕉皮,屎黄色的,靠着墙壁。薄薄的阴风穿堂而入,屎黄色的香蕉皮似乎蠕动了一下。叶夏的喉咙下意识地微微痉挛。她扔了扫把,捏住那张证件照插进香蕉皮里。有了香蕉皮做框架,证件照看上去极像一幅遗照。叶夏又折了三截枯枝,插在香蕉皮上,仿佛供了三炷香。完成这些之后,她隐隐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302室的门开了,胖女人趿着粉色棉拖迎头撞出来。叶夏侧了侧头,急急往下奔。胖女人头发蓬乱,眼泡红肿,赤裸的脚白得像煺了毛的鸡腿。“谁把我的照片搞成这样。”她一眨眼就发现了那张照片,跌跌撞撞扑下来,从香蕉皮里拔出证件照,吹吹上面的浮尘。“等一下,姐姐……你有没有看见谁弄坏了我的照片?”她追过来,莲藕粗的手臂伸直着,拽住叶夏的后襟。叶夏摇摇头,耳根却有些发烫。“是你插上去的吧?”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睛朝上翻了一下,露出充满血丝的眼白。叶夏晃着桶说怎么可能呢。她又问叶夏拿水桶做什么。叶夏说去架空层装细沙,家里养了几个小乌龟。“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她不依不饶道。

胖女人像一条蟒蛇死缠着。架空层里,叶夏往水桶里舀沙子。胖女人翻看堆积在角落里的旧家什。她拎起锈蚀的拉力器扔到门口,撕了几页积满灰尘的连环画,又抓起几团旧毛线抛出去。一把断柄的西瓜刀被她举到半空时,叶夏发现她的眼睛鼓起夜晚常见的“猫眼绿”。

“姐姐,我知道你女儿的事了……”她像个京戏演员舞动西瓜刀。叶夏后仰着,装作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照片一定是你插到香蕉皮里的,除非把你的小乌龟拿下来送给我……”她笑起来。她的笑声散发出小孩子的淘气,又带着关在深巷里的老女人的阴森。叶夏摸了摸裸露的手臂,发软的腿两级两级往上迈,却仍能感到背后的刀锋,冰冷的,闪着白光。那把水果刀不是很锋利,但划破皮肤是轻而易举的事。

花白短发的长腿妇人站在302室门前。“你去哪里了……”她分明在问胖女人。叶夏拉拉她的衣襟拼命使眼色,长腿妇人会意了。叶夏像踩了一脚油门奋力往上跑。等跑到五楼,慌乱地打开智能锁,已听到楼下尖利的叫声。沿盘旋的楼梯探头看,那胖女人已被长腿妇人和一个壮硕男子按倒在地。

叶夏靠着门背仰头喘气。保姆抱着馨儿过来,问她脸色为何这么难看。叶夏语无伦次地描述胖女人刚才的疯相,叮嘱保姆千万不要下楼去。“我去买菜……噢,馨儿,乖乖待在家里……我的手机呢……”她转了几个房间,终于在厨房找到了购物袋。

2

叶夏记不得什么时候认识胖女人的。平时,她早出晚归,也只有在双休日得闲买菜遛狗。家里的小豆豆喜欢在小区西北角的树丛里跑,那胖女人刚巧在树丛的空隙处开辟了一块菜地。叶夏遛狗时,胖女人常常在一旁伺弄她的小青瓜小番茄。打过几次招呼,就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上了。

胖女人说她与老公都是江西人,大学毕业后来桥城闯荡。她老公做外贸,她做文秘,几年后在桥城买了房安了家。他们以前住在西郊,后来为了两个孩子读书,才买了这个学区房。“两个孩子?”胖女人点点头,说老大十二岁,老二也快十岁了。前几年,老大在老家跟爷爷奶奶过,老二带在身边,现在老大也接过来了。叶夏想起他们楼道里,常有一对胖墩墩的姐弟在嬉闹。有一回,她拎着两袋蔬菜气喘吁吁地上楼,那个姐姐还挺懂事地上来帮她提上去。那时她才发现,他们就住在同一幢楼里。

有一阵子,叶夏好长时间没看到胖女人,只有两个小孩仍在小区里玩耍。弟弟学骑自行车,姐姐跟在后面跑得满脸通红。一个长腿老妇站在楼道里用方言叫唤他们姐弟。叶夏问剃平头的弟弟,他们的妈妈去哪里了。小男孩毫不含糊地说在医院里。“生病了?”叶夏追问着。小男孩骑远了,他的身后,小女孩的马尾辫奋力甩动。

胖女人再次出现,已是深秋时分。叶夏记得小区里的银杏树在疯狂落叶。她家的小豆豆已穿上了红马褂。馨儿也有一周半了,蹒跚着学走路,还开口学叫爸爸妈妈。叶夏怀抱馨儿,牵着小豆豆走在小树丛里。胖女人一拐一拐过来。她的狮子烫发乱蓬蓬的,臃肿的身子套了一件深青棉风衣,脸显得有点虚肿。“好久不见了……”她挥着铲刀与叶夏打招呼。叶夏问她的脚怎么回事。她说自己疯狂跑路,搞得半月板损伤,住院都没有恢复。“为啥这么拼命呀?”叶夏问。她垂着眼皮说:“我男人外面有女人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胖女人说出来却像是临终者残留的一口气。她用铲刀掘起一株枯死的西红柿,说她本来想多锻炼让自己瘦下来,说不定她那贼心不死的老公还会回心转意,现在看来,根本没用……叶夏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里像有一只灰雀倏地坠落。叶夏仰望天空,没有鸟雀,只有一团浓重的灰云在慢慢挪移。胖女人继续絮叨着,说自己每天被两个小孩牵制,没法干活,也不想干活。她弯下腰拔掉一些泛黄的细葱根,对着泥地啐了一口。她抱怨自己为了这个破膝盖花了近十万,还是没治好,老公也没回心转意,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叶夏牵着豆豆,想往回走。胖女人突然叫道:“姐姐,你女儿真漂亮,长得好像你老公哟,怎么一点也不像你呀……”她拍打手上的泥土,伸臂来抱馨儿。叶夏只好把馨儿送到她怀里。“像爹囡,阿姨抱抱……像爸爸好呀,像不像妈妈都没关系,再不像妈妈的小孩也是妈妈肚子里钻出来的哟……”她呱呱叫着,套了硅胶似的下巴用力蹭馨儿。馨儿哇哇哭起来,她才不得不松手。

3

叶夏怀过两个孩子。

怀第一个孩子时,叶夏与方跃来姚镇不久。大学毕业后,他们与桥城的教育局签了合同,一起分到姚镇中学。那时的姚镇中学刚刚盖了新校舍。开学初,围墙还没完工,操场上堆满石块,到处是乱蓬蓬的野草。教师宿舍散发着新刷的石灰气味,门和窗框像是刚剥掉了树皮。搞不清学校的后勤怎么分配宿舍的,男女宿舍居然夹杂在一起。每日一早,端着痰盂,在男同事的余光中一路走向教学楼厕所,是最尴尬的事。

方跃的宿舍与叶夏隔得有些远。方跃每每来找叶夏,叶夏总感觉到两边的男宿舍有人在偷窥。方跃毫不在乎,说谁不知道他们大学期间就已定下关系,只差一张结婚证了。每每趁人不注意,他就溜进叶夏的宿舍。有一晚,与叶夏同宿舍的燕燕回家去了,方跃潜入房内,直接将叶夏按倒在床上。两个月后,叶夏发现自己怀孕了。方跃希望她生下来。怎么生呀?没领结婚证,工作没过试用期,没房子没钱……叶夏泪眼婆娑地独自去桥城的协和医院,方跃也只得赶过来。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两人都没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叶夏只记得她从人流室里出来,抬眼瞥见走廊上的宣传画,一个戴白色绒线帽的宝宝瞪着蓝汪汪的大眼睛,吮吸胖食指。叶夏无端觉得她的孩子应该也是这样子的。

伤痛随时光渐渐淡去。五年后,叶夏怀上第二个孩子。彼时,她与方跃已结婚两年,买了新建的教师公寓。因为实在不想再挤在宿舍里,新房装修好的第三个月,他们就搬了进去。一切都是新的,雪糕似的墙壁,巧克力色的家具,能照出影子来的地板,温润如玉的卫生洁具……叶夏触摸着它们的肌肤,犹如抚摸一个个光洁健康的孩子。然而不幸就像冥冥中注定的,胎儿七个月时叶夏去做产检,医生告诉她,腹中寶宝的下肢几乎没有发育。“是个畸形儿……即便生下来,估计也活不长……”医生拿着一张超清B超单给她看。她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B超单上的黑影子像巨大的漩涡呼地将她吸了进去……

叶夏不知道这个引产下来的男胎怎么处理掉的。她生下死婴一事倒成了姚镇的大新闻。谁都知道,姚镇中学的叶夏老师生了个畸形儿。叶夏在那套甲醛超标的新房里坐月子,也是无果的月子。

大概引产带来了后遗症,抑或甲醛对卵巢功能的杀伤力太强,之后叶夏再也没法怀上孩子。最初几年,他们跑遍了各大医院。几乎所有的医生都说,方跃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叶夏身上。一只曾经会下蛋现在下不了蛋的母鸡,四处寻找让自己下蛋的秘方,这种痛苦,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体会。每每像一只被解剖的青蛙,叉开双腿,等待冰冷的金属器械捅入下身,叶夏的腮帮就会抽搐,这种抽搐有时会波及全身……

十年晃荡而过。在试管婴儿都失败后,方跃彻底死了心。他开始把心思放到事业上。他与体校的一位教练合伙开了一家健身会馆,除了普通健身馆有的项目,还专门培训中考体育,篮球、短跑、跳绳、立定跳远……下班后的大部分时间,他就泡在健身会馆里教学生,一直到深夜,带着浑身汗馊味回家。

领养孩子是叶夏提出来的。之前,方跃提出过领养,叶夏砸碎了挂在床头壁上的婚纱照。她不甘心,身为女人凭什么要养人家生的小孩。方跃就不再提了。可这次,她自己提了出来。四十岁生日后的一天,叶夏说领养一个女孩吧。“实在不行,你也可以花钱找个女的,好歹也是你的骨血。”她甚至这样对方跃说。方跃瞬间红了眼,吼了一声:“你当我什么人了!”

4

馨儿来到身边,是第二年的春分。叶夏与方跃发了同样一条朋友圈:天使来到人间。

那个还没满月的小人儿像只小白猫,抱在怀里柔柔的。叶夏望着她睡熟时微微呼吸的样子,不敢相信这个小人儿以后会张着嫩嫩的嘴甜甜地喊自己“妈妈”。用不了几年,小姑娘会圈住自己的脖颈,缠着自己给她梳翘翘的小辫,给她穿蓬松的公主裙,买好多的毛绒玩具,临睡前还要讲《小红帽》,唱《摇篮曲》哄她入梦。方跃似乎比叶夏更宠溺馨儿。他一抱起馨儿,老爱用下巴去蹭她。馨儿被他的胡茬扎得嘤嘤哭,他才肯放手。保姆笑谑他亲起孩子来,好像要把她吃了。

确实,那时候他们像两棵老帮白菜终于结了籽,天天打鸡血似的亢奋。馨儿晚上哭闹,夫妻俩轮流抱着睡觉。方跃腰椎间盘突出,不能久坐,常常抱着馨儿在客厅里绕圈子。半夜三更,叶夏给馨儿喂奶粉,方跃睡意惺忪,去电视柜上拿尿不湿,膝盖撞在实木床沿上,痛得他缩成一只虾。叶夏扳开他紧捂的双手,发现膝盖上一大片乌青。“为儿为囡,罪过呀……”方跃咧嘴自嘲着,叶夏也哭笑不得。

馨儿一周半时,叶夏带她去参加一个闺蜜的生日宴会。邻座几个半生不熟的女人撩逗着粉雕玉琢的馨儿,羡慕叶夏养得真好。说起对女儿的疼爱,叶夏也忍不住夸赞起方跃:“他呀,为了女儿,连命都可以不要。”闺蜜的母亲抱起馨儿,右手指拨着馨儿的下巴说:“女儿像老子,反穿皮袄子……”大家都笑起来。邻座有人帮腔,说像爹囡都是好福气。“是呀……是呀!”很多人应和着。叶夏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像撕了一层皮。闺蜜绕过来,拍拍她的肩,抱起馨儿,笑言道:“谁说只像爸爸了,我看这尖鼻子,单眼皮都像妈妈哟……”

那日到家后,叶夏脸上的面火还没褪去。闺蜜发来微信,说她隐瞒了叶夏抱养馨儿的事,让叶夏不要介意那些人的话。“她们知道啥呀,看看不太像你,自然像方跃了。”闺蜜安慰道。叶夏心里还是不痛快。闺蜜的母亲是熟识方跃的,有一阵子热播《何以笙箫默》电影,这位老阿姨还说方跃长得颇像演何以琛的黄晓明呢。

之后没几天,叶夏就遇上了出院回来的三楼胖女人:“姐姐,你女儿真漂亮,长得好像你老公哟,怎么一点也不像你呀……”叶夏的脑袋一挨上枕头,胖女人的话就在耳边响起,像耳蜗里深入了细长的金属条。叶夏不知道胖女人损伤的半月板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钝痛。她摸摸熟睡的馨儿,细看她脸上的线条与轮廓。馨儿的额头很高,虽说毛发稀疏,却已能看出颇高的发际线,方跃也有着极高的发际线。馨儿的眼睫毛很长,当然小孩子大多长睫毛,只是方跃的睫毛超过了普通男人。方跃看人的时候,让人怀疑眼里满含深情,才一周半的馨儿似乎也是如此。她看你一眼,仿佛已有什么东西落入你的心里。更叫叶夏无法接受的是馨儿的腿和脚与方跃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小腿细长没有腿肚子的那种,第二个脚趾头明显长于中间那个脚趾头。

床头的小夜灯灯光暗淡,方跃的鼾声汹涌如潮。馨儿的喉咙里突然发出“咔咔”的声音,方跃条件反射般伸手过来,轻拍她的小被褥,直到她的“咔咔”声渐渐平息。他的手臂一收回,鼾声继续高涨。叶夏的右耳一片冰凉,泪水已灌满了耳朵。

5

亲子鉴定是网上做的。在一个叫“华溯基因”的网店,叶夏翻看了客户留言,几乎是一律的好评,都说速度快,检测精准,保密性好。她咨询了客户服务,对方说只要提供几根头发就可以了。叶夏按照客户服务的意思做了该做的准备。一周后,结果出来了:“XX样本和YY样本具有生物学亲子关系,样本位点相似度达到99.9999%……”

最后一丝幻想也溃败了,叶夏像坠入了井底。大白天看见暗处的一丝亮光,就会莫名地心跳。暗夜里躺在床上,身体像浮在水面,时不时担心会沉下去淹死。每每看到馨儿酷似方跃的睡姿,她就必须紧握双手,像在抑制自己掐死她的冲动。可馨儿醒来后,棉花糖似地黏着她喊她妈妈,她的泪又落下来了。她时时刻刻都想问方跃,馨儿到底是谁生的,是人工授精,还是他与人家发生关系了……

春分前的那个晚上,保姆出门后,叶夏终于问方跃这一年多来有没有跟她联系。“跟谁联系?”方跃的长睫毛抖动了一下。“跟馨儿的亲妈呀……”叶夏轻哼一声。“我怎么可能认识她亲妈呢,孤儿院里都是保密的。”方跃咳嗽着,大幅度地晃着手里的奶瓶。叶夏却听到自己的冷笑:“你怎么会不认识呢,那你们是怎么搞出馨儿来的……”

奶瓶砸在地上,碎玻璃裹着奶汁四溅开来。没有解释,只有摔门的巨响。馨儿在婴儿车里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爸爸……妈妈……”叶夏抱起馨儿,方跃又推门进来,从她手里夺过馨儿,甩出一句:“无中生有,不可理喻!”叶夏从抽屉里抓出亲子鉴定的化验单,掷在方跃脸上……

叶夏开了车一口气冲出姚镇,直奔桥城。桥城的霓虹灯将路面染成五彩调色盘。城河似乎比往日开阔,两边下嵌的木栈道上缠绕着灯带,能清晰地照亮水边的苇叶和浮萍。灯光下,那些細长的苇叶犹如金丝带在水面摇漾,让人忘却它真实的萎黄模样。

叶夏扑在城河栏杆上,浑身抽搐。她不知道十多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回忆起来,都是碎裂的痛。第一次流产,她还是个姑娘家。因为不敢暴露自己未婚女教师的身份,她编造了一个打工女孩的名字:茹小花。在那家私立医院的小暗间里,她的小腹与下身犹如被野兽撕咬。她从人流室里出来,几乎无法走路,方跃扶住她,没有问她到底有多痛,却以一种事后诸葛亮的口气嗔怪:“我就叫你不要拿掉,你看看现在多可惜……”那话猛击着小腹,她感到自己像被腰斩了一样。第二次引产,打了催产针,等着宫口一指一指开。叶夏痛得快要昏过去了,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女人,一边倒垃圾一边用嫌弃的口气对她叫嚷着:“你这样哎哟哎哟叫算什么……你老公在外面叹气呢,这都折腾个啥呀……”这话锥着耳膜,像一根长针往下伸,与小腹的疼痛聚在一起。阵痛的浪潮每隔二十几秒就席卷一次。在退潮的二十秒里,叶夏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甚至出现了幻觉,她听到窗外沙沙的雨声,事实上产房外阳光灿烂。她忘记了自己生下畸形儿推出产房后,方跃怎么对她说的。她只记得同她一起生产的女人,她老公激动得含泪拥吻。叶夏没有得到这样的拥吻,这是肯定的……

江边的风吹来,带着春夜的寒意。叶夏听到自己的抽泣声随河水缓缓东逝。方跃不会理解,他永远不会理解,他总是像祥林嫂一样,诉说自己的痛苦。他从未感知过她的痛苦与屈辱。为了拯救她的生育能力,只要听说哪家医院有神医,他就送她过去。第一次碰到妇科专家是男性时,她吓得跑出来。他惊愕了一下,还是推她进去。“男医生女医生都是医生,在他们眼里,那些东西都只是器官而已……”他振振有词,但他没有看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只朝向虚空,她却从他的眼眸里看到无力的执拗与萎谢。有一回,给她看的妇科专家竟然是初中时暗恋她的男生,高中三年给她写过厚厚一叠信。她战栗着爬上妇检台,眼泪像流在炭火上。虽然她能感受到男同学异常的温柔,还是忍不住叫出来,声音低沉凄切……下了妇检台,她连死的心都有了。男同学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机械地点头,眼睛也没有碰触他的目光。在她起身时,男同学突然叫了她一声小名,她没有应声,自顾跌跌撞撞地逃离……

手机响了,是方跃。方跃在电话里说,馨儿一直哭着找妈妈,让她赶紧回去。“你以前不是说实在不行,我可以找个女的,好歹也是我的骨血。”他在电话里嗡着鼻子解释,好像满肚子的委屈。“馨儿是我的骨血,但我没有背叛你呀……”电话那头传来馨儿的哭声,听起来像刚刚撞破了头。

6

从菜市场回来,叶夏仍然双腿发软。

楼道口停了一辆警车。几个警察正架着胖女人上车,后面跟着她的老公和长腿妇人,他们抱着被褥和装满衣物的袋子。胖女人揪着自己的头发,厉声叫骂着。叶夏还没来得及拉上车窗,已被她看到。她似乎直愣愣地望着叶夏,叶夏感觉整个脑袋都麻掉了。“我知道你女儿的事了……照片一定是你插在香蕉皮里的……”风声猎猎,路边的樟树叶像在齐声叫嚷刚才胖女人说过的话 。

警车开走后,叶夏才敢从车里出来。走在楼道里,明明知道已不会碰到胖女人,惊惧感还像阴冷的风追着自己。楼梯里那些垃圾还在,302的门半开着,里面传来孩子的说话声,嗡嗡的声音虚幻得像从瓮里传出来的。“我去看看,他们家到底怎么一回事?”到家后,叶夏放下菜,叮嘱着保姆,拿了两个大蛇果下楼去。胖女人抓走后,这会儿去她家,好比去战场的废墟看看还有没有残剩的火星。

302的门依旧虚掩着,叶夏还是按了门铃。小男孩开了门。叶夏问他能不能进去,他点点头。这孩子长得像他父亲,眼睛弯弯的,淡淡的眉毛有种喜感。他的姐姐在厨房里忙碌。叶夏闻到了玉米棒的香味。

“今天你妈妈心情不太好呀。”叶夏把两个蛇果递给小男孩。小男孩道谢后说:“不只是心情不好,她发作了。”他领着叶夏走向阳台,阳台上的垃圾比楼道里更不堪。花盆碎裂,花枝折断,叶片和花瓣混在松软的泥土里。不锈钢晾衣架被推得脚朝天,衣架纠缠在一处,有些散落在地上。几条粉色的蕾丝内裤,很夸张地翻出泛着黄迹的内底,让人不能直视。小男孩说昨晚他妈妈还去砸了宾馆。叶夏问为什么。“唉,她怀疑我爸外面有女人呗……”小男孩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他费劲地扶晾衣架,叶夏赶紧帮了一把。

他的姐姐从里屋走出来,诧异地问叶夏什么事。叶夏解释说,他们家门口的衣物、花盆还想不想要,是否全部清理掉。小姑娘哦了一声,跑出去看。叶夏问小男孩,刚才警车把妈妈送到哪里去了。小男孩压低嗓子说送到第七人民医院(精神病医院),上次已经去过一次了,住了好几个月才出来。

“哦,这样子呀!”叶夏蹙了蹙眉头,嘴角却恍然大悟地咧开来。她没有再问,自顾走出门,顺手提起他家门口的扫把清扫垃圾。那张照片早不在了,香蕉皮还靠着墙壁,旧相框的模样。她拿扫把拨动香蕉皮,带着隐隐的羞耻的欢喜。那种欢喜似乎将压在胸口的大石头轻轻撬起。

7

又回到了寻常日子。白天,叶夏与方跃一同上班,保姆带馨儿。晚上,他们下班后,保姆才回家。

叶夏给馨儿喂饭,给馨儿唱儿歌,给馨儿擦屁屁。无聊的时候,也陪馨儿一起刷抖音。馨儿喜欢看一家三胞胎小男孩的抖音。那三个小男孩跟馨儿差不多大,像一串蚂蚱,一个拉着另一个的后衣襟,摇摇摆摆走向厕所尿尿,又走到卧室睡觉。三胞胎的爸爸手捏一根细棒,赶鸭子似的,点点这个,碰碰那个。爬到床上,妈妈给他们换睡衣,这个脑袋还没套上,那个自己脱得光了屁股。馨儿指点着小男孩的屁股,嘻嘻笑着:“羞羞,屁屁……”叶夏亲了亲馨儿,眼窝里一股酸涩。

那日下午,叶夏带馨儿去人民公园玩。大草坪上,有人在放风筝。叶夏买了蝴蝶风筝叫馨儿举着跑。“跑到小哥哥那边去……”她指向不远处的一个穿迷彩服的小男孩,小男孩的身边有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女人,米色连衣裙在风中轻漾着,长得温婉可人。叶夏细看了一会儿,觉得这样的女人应该是可靠的。“馨儿,跑过去,跟小哥哥去玩……”她又叮嘱了一声。等馨儿晃晃悠悠跑远了,她做贼似的钻进草坪边的小竹林里。透过竹叶缝隙,叶夏看到馨儿跑到小男孩身边,那个年轻女人帮馨儿拉线轴放风筝。风筝飞起来了,在空中欲欲振翅,小男孩牵着馨儿追逐风筝。空旷的草坪上,馨儿像一只小宠物无忧无虑地撒欢。跑了一会儿,她忽地跌倒了,撒拉着手哭起来。女人一手拉风筝,一边抱起馨儿四面张望。旁边有一对父子走过来,摇摇头。女人将小男孩交给那对父子,自己抱着馨儿四处问人。她竖起的食指在空中划圈,又不断指指哭泣的馨儿。

叶夏的耳朵里灌满了馨儿的哭声,那哭声像压了水泵冲过来。她怀疑那不是馨儿发出来的。馨儿平时的哭声纤细如小羊羔。草坪上,那个女人已经举起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在报警。叶夏吓得从竹林的另一头钻出来,扑掸头上的竹叶,疯跑过去。馨儿看见她,喊着妈妈扑过来。“我上了一趟厕所……谢谢谢谢……”她向女人撒了一个最拙劣的谎,抱起馨儿仓皇逃走。

之后的几天里,叶夏多次梦见放生馨儿的事。一次在雪地里,馨儿穿着企鹅款式的羽绒衣,叶夏将她抱到姚镇公园的亭子边,等她回转身,发现一只小白狗汪汪叫着,咬住她的裤脚不放。还有一次在水边,她将馨儿放入大木桶里,顺着河水漂走,她刚从河埠头起身,木桶又漂了回来。最悲催的一次,是在山谷的瀑布边,她罪恶的手推倒馨儿,飞瀑迎头而来,她自己也被卷入其中。冰冷的水劈头盖脸,她在岩石边翻腾挣扎,整个身体像灌满水的布袋,一点点沉溺。

叶夏在微信群里倾诉自己的心事。那个群叫“伤心妈妈”群,是叶夏在抖音上认识的一位失独母亲拉她进入的。那个群里,除了失独母亲,还有孩子被拐卖的,收养孤儿的,以及像她这样失去生育能力的女人。群里有一位“拯救自我”最先加她好友。“拯救自我”说,如果叶夏实在不想再养馨儿,她可以帮忙解决。她手上有好几对家境不错的夫妇想领养女孩,叶夏可以放馨儿出来。叶夏跟这个“拯救自我”聊了几次后,对方贴出了自己的照片与身份证,又跟叶夏策划了好几套“丢失”孩子的方案。每个时间点的细节,都替叶夏想好了。“万无一失的……”“拯救自我”说。

这个念头,在叶夏脑海里演练了一遍又一遍。她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好几次,馨儿突然叫她,如同小刺猬从阴暗的叶丛里窜出来,吓得她魂飞魄散。二十年前,她的一个女同事杀了恋人,在姚镇制造了轰轰烈烈的白骨案。尸体肢解后,藏在女同事家的阁楼上,导致失踪案没有进展。杀了情人的女同事还若无其事地谈恋爱,结婚生子。直到十年前,女同事的母亲整理阁楼发现了装在旧箱子里的森森白骨,案件才再次引爆。彼时,女同事的孩子已上小学,一家人过着貌似美满的日子。

阁楼上,暗藏着当年恋人的白骨,女同事回娘家照常吃饭闲聊,睡在堆着白骨的楼下房间里。叶夏真想象不出女同事的内心竟然如此强大。

8

去人民医院配了几次“艾司唑仑片”,医生建议叶夏去第七人民医院看看。“精神病医院?”她大叫着。神经内科医生托了托金丝框眼镜说,第七人民医院里有心理咨询师,那里不只看精神病。

从人民医院出来,叶夏虚虚晃晃地走在大街上。春日的寒意还没消退,冷风击打着表情麻木的行人。叶夏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经历着这样那样的故事,也像她这样整日焦虑抑郁着。

她突然决定去第七人民医院,不是去找心理咨询师,而是去看看三楼的胖女人。胖女人送进医院前的一星期,叶夏牵着豆豆在小区的水池边,碰见她捏了一根竹竿无聊地戳泥地。她的脸像一块霉烂的面包,身上青灰色的羽绒衣沾染着酱板状的污迹。“姐姐,我快要死了……”她拉着叶夏的衣袖往路边走。她的腿依旧瘸着,走路右腿绷直。她说,半个月来,她几乎不吃不喝不睡觉。“你知道吗,我姑妈年轻时发疯了,上吊死的。我估计自己也活不长了……”她盯着叶夏的眼睛,说着疯话,吃吃笑起来。她的眼睛像被人用淡墨画了两个圈,让人觉得眼珠子都有点发绿。叶夏想挣脱她的手,又觉得很为难,只能装作换一只手牵狗绳。

小区里的园艺工人在修剪小黄杨,刺拉刺拉的声音夹带着脱落的黄杨枝叶,腾起类似中药的气息。胖女人晃了晃叶夏的手臂,说她在这个地方没有一个亲人,邻居也不太熟悉,只有跟叶夏聊得来。“姐姐,我真的快要死了……”她扭了扭犀牛状的身躯,池水里映着她沉重的黑影子。“会好起来的……”葉夏喃喃道,不知道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胖女人。有一点是肯定的,每每听到胖女人说自己多么痛苦时,她心头的巨石就会微微松动,好像看到别人的伤口脓血横流,自己的那点割伤也就无关紧要了。

叶夏坐公交车到第七人民医院。医院门诊朝北开的,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墙上贴满心理健康的宣传画。有一幅全是测试题,比微信公众号里的“小贴士”更专业。一位面容黑瘦的老太太仰靠在椅子背上,半眯着眼。不远处的走廊里,穿焦蓝色工作服的女清洁工在拖地,叶夏上前问了住院区的位置。

穿过一条窄窄的廊道,豁然现出一个花园。隔着铁丝网,老远看到几个穿病号服的患者在花园里走动。一个女病患迈着酷似胖女人的步子,旁边的男病患满脸皱纹,低头猛吸一朵海棠花。护士们在长椅上小声交谈着。

叶夏朝前走,一直走向住院部。一个小护士迎上来问叶夏什么事。叶夏说她来探望邻居。小护士问她有探病证明吗?叶夏摇摇头。“对不起,请走开,这里不可以随便进来。”小护士下了逐客令。她向前走了几步,回转身来,舒缓了语气。“这是病人的隐私,如果你想了解,可以打证明来细细查询。”她盯着叶夏的脸好几秒,掏出钥匙打开一间医务室的门。关门的那一刻,她又回望了叶夏一眼。叶夏觉得那眼神只有精神病科的护士才有。

叶夏莫名地笑起来。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胖女人的名字,更没想好见了胖女人应该跟她说什么话。难道只是解释那张照片不是她故意嵌在香蕉皮里的,就像解释自己过来看她不是为了故意打听她的隐私,看她的惨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自己这样做,似乎在隐隐渴望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公交车的站牌就在斜对面,叶夏快步走过去。站牌旁边的几棵香樟树在风中疯狂落叶,那些橘色的淡黄的深赭的叶子飘向不同方向。叶夏注视着,它们有的挂在瓦楞角,有的粘在行人的头发上,也有落入马路中间,甚至卡在窨井盖的缝隙里的……叶夏突然想起胖女人夫妇是从江西来到桥城的,而她与方跃也是从安徽来到桥城的。他们都像不同樟树上的叶子先后飘落到同一个地方,各自遭受着难言的痛苦,拼死挣扎,拼死自救,因为不起眼的偶然而彼此发生牵连。那截香蕉皮与照片凑在一起真像一幅遗照哟,而她来第七人民医院竟然是为了缓解内心的焦灼……

9

时间无声无息往前走,不觉到了初夏。小区里的柚子花开得很旺,那幽香让人觉得眼前仿佛出现沉甸甸的柚子。荼花爬满了藤萝架,风过时,那些小白花舞动着,极像馨儿穿了公主裙在跳舞。

馨儿的公主裙是外婆买的。自从得知女儿无法生育,母亲劝叶夏早点领养一个。她常常宽慰叶夏,母子亲情不只在血缘,更来自抚养。母亲说起她的祖母,其实是她祖父的继室,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与庶祖母的亲情却无人可比。“馨儿,给外婆看看你的大眼睛。”“馨儿,外婆织的小花衣好不好看。”“馨儿宝宝,亲亲外婆……”母亲沉溺于与馨儿的对话中,每天吃过晚饭,母亲就开始与馨儿视频聊天。馨儿总是捏着手机,吐着口水泡泡叫:“阿婆,嗯嗯……阿婆,抱抱……”馨儿开口较晚,但她总是竭力表达她想表达的东西。她张开双臂想让外婆抱她的样子,很让叶夏动容。

叶夏至今都没有告诉母亲,馨儿是方跃亲生的。如果不采取行动,叶夏的下半辈子将在抚养老公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中度过。那个“拯救自我”好久没出现了。翻遍她的朋友圈,她的圈文只停留在4月1日愚人节。她最后发的那张照片是在大草坪上放风筝。大概手机像素不高,风筝飞在空中像断了线,而手中依旧捏着线轴。叫人诧异的是她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惊恐还是欢喜,好像出自某部电影的晦暗镜头。叶夏又想法子给她打电话,微信里有她的号码。每次打过去,都说已停机……

像一场诡异的梦。没有了“拯救自我”的配合,叶夏的方案只好搁浅。搁浅也好,心境倒像台风后小区里的池水渐渐平静下来。可每每看着他们父女如出一辙的眼神,池水下的鱼虾又时不时窜出水面。这种感觉,就像以前碰到楼下的胖女人,总触到她窥视怀疑的目光。“我的照片,一定是你插在香蕉皮里的……”“你女儿长得好像你老公哟,怎么一点也不像你呀……”叶夏的耳侧无数次响起胖女人的话,甚至还响起精神病医院里她遭受电击的嚎叫声。当然,后者完全是幻觉。

立夏之后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叶夏牵着馨儿在小区里闲荡。走到池水边,猛地被人拍了一下肩头。回过头去,顿时魂飞魄散。三楼的胖女人!“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没有任何防备,舌头都发硬了。胖女人歪着头笑道:“我已经好了。”好了?三个月没见,胖女人确实秀气了很多,原来狮子烫的披发扎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腿也好使了,走路除了微微有点踮脚,基本上不瘸了。只有她的眼睛,似乎依旧没变,说话时,棕色桂圆肉似的瞳仁牢牢地黏着你。

“你老公待你好的吧……”叶夏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比以前好了,他与那个女的分手了。”胖女人歪着头,说医生叫她不要去想以前的痛苦,即便要想,就去想比她活得更惨的那些人。“医生说,有些人虽然没进医院,但他们过得比我更糟。我还算好的哩,有两个孩子,老公也没抛弃我……”她提起小笼子给叶夏看。叶夏看见一只小兔子装在笼子里,长耳朵从笼子的栅栏边露出来。“兔兔,小兔兔。”馨儿呀呀叫着,怯生生地伸手捏住了小兔子的耳朵。

“别捏它,它会咬人,特别喜欢咬长得像爸爸的小宝宝……”胖女人眯起一只眼对馨儿努努嘴。胖女人的头顶似乎划过一道闪电。

10

馨儿不见了。

六一节那天,刚巧周末。保姆休假,方跃在健身会馆值班。叶夏准备带馨儿去逛刚刚开业的吾悦广场,没想到馨儿像被风卷走了。

之前,馨儿在客厅里抱着毛绒小兔,咿咿呀呀唱儿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叶夏在卫生间里解决大号。自从患上失眠症,她开始便秘。马桶上一坐,腹中像有很多乱麻纠缠翻腾,却怎么也拉不出来。她常常要蹲一刻多钟,甚至借助开塞露才能排空。而那一次,开塞露用完了,肚子又一阵绞痛,她用了更长的时间才努力解决。起身时,右腿已不像自己的,攀墙直着腿出来,却发现馨儿不见了。

“馨儿……”她听到自己的尖叫,拖着僵直的腿挪到儿童房,又奔到自己的卧房——都没有!书房的写字台很大,之前有一次馨兒蹲在写字台下,一声不吭,吓得她满屋子好找。这一回,写字台下也没有。厨房间,洗衣房,卧房里的卫生间……连小豆豆都被踢翻了好几次,也不见馨儿的影子。只有阳台上的晾衣架,在风里嚓嚓嚓地响。

门本来就没关紧。推开门,望着盘旋而下的楼梯,叶夏竟有一头栽下去的幻觉。她一口气飞奔下楼。单元门外的小院里,二楼的李奶奶在修剪花草。叶夏抓住李奶奶的胳膊问她可看见馨儿。李奶奶惊诧地摇头,镀金剪刀举在半空,错剪了一朵粉色蔷薇花。四楼开公交的阿姐坐在水井边削娃娃菜。叶夏几乎带着哭腔问她,阿姐忙放下手中的活跟她一起找馨儿。水池边,没有。樟树下,没有。树丛边的菜地里,小番茄的叶子在风中凌乱一片。这眼前的景致似乎都极其陌生。一片硕大的叶子从头顶飞过,叶夏一个激灵。她反身跑回单元楼道,直奔三楼。往三楼的台阶上,一条香蕉皮靠墙横立着,里面像裹着什么东西。叶夏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像接住一柄想象了很多次的匕首,当它真的来临时,又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敲门。急剧地敲门。302门开了,探出一个脑袋,是胖女人的女儿,问叶夏有什么事。叶夏用力推开门:“我找你妈妈!”女孩说爸爸不在家,妈妈还在睡觉呢。“不可能,她一定来过我家,抱走了我家馨儿……”叶夏径直走向客厅。三个月前,她来过一次,一切都熟门熟路。“您一定搞错了,妈妈真的在睡觉。医生说,她只有多睡觉,病才会慢慢好起来……”女孩阻拦着,却不得不连连后退。叶夏像变成了聋子,自顾嚷自己的:“我家馨儿呢,藏哪里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仰着脖颈,对着天花板吼道,好像胖女人有办法穿过两层楼板,直接把五楼的馨儿拖下来。卧房的门也被她推开了,一张铺着锈红床单的双人床上,露出狮子烫的栗色长发。毫无疑问,那是胖女人的头发……

上五楼,叶夏几乎是四肢并用爬上去的。刚才出门匆忙,脚上穿着轻塑底拖鞋都没感觉,这会儿腳底痛得厉害。快到五楼时,她像吸了冷风,开始咳嗽。那咳嗽来得太猛烈了,以至于她颤抖着瘫倒在台阶上。终于,胃里的东西涌了上来。牛奶,面包,苹果渣,还有馨儿吃剩的蛋沫……沿着楼梯台阶流下去。吐到最后,竟然发现还有血丝,鲜红的,混杂在乳白色的秽物里。她想,大概是自己急火攻心后,心肺裂出来的。

按智能锁的密码,一遍,一遍,又一遍……叶夏明白开门已见不到馨儿了。直到第六遍,门开了!客厅里,电子毛绒狗在地板上跑来跑去,叫着“汪汪汪”,小豆豆在一旁傻傻地盯着。馨儿蹲在地板上,啃着“小白兔”嘿嘿笑着。“馨儿!”叶夏奔过去,抱住女儿跪倒在地上。“你这死孩子,躲哪里去了……”

厨房间里,传来一股焦炭味。原来一早为馨儿炖的莲子银耳汤,忘了关火。高压锅底部已一片炭黑,唯独上面的气孔还在不停旋转旋转。

身后有声音传来:“姐姐,你家宝宝找到了吗?……”三楼的胖女人穿着蕾丝睡衣出现在门口。她趿着粉色凉拖,一步步走过来,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她。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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