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则于
西部头题·90后小说在旅馆里
于则于
于则于,原名于业礼,1990年4月出生于安徽省涡阳县,中医医史文献学博士在读。自读大学以来,写作不倦,至今已十年余。曾参加第四届全国高校文学作品大赛,获小说组二等奖,作品《空城》入选2013年高校文学作品排行榜(小说卷)。
她是和儿子建生一起回老家去的。
虽说已是腊月二十的时候,建生却说时间还早得很,非要顺路去看一个朋友不可。他的朋友住在江城乡下,到了江城,便给她找了间旅馆,自己下乡去了,说是一两天后回来。儿子大了,她只好随着他转。虽然知道如果她坚持不答应的话,他也不会忤逆她,但那样一来,整个过年建生就都会觉得没意思,不开心起来。再说她也算着时间果真还不算晚,也就放他去了。现在过年不像过去那般准备了,家里人口简单,稍微办一点儿年货也就够了。或者连年货也不用办,他们住在镇上,本来就是吃什么买什么,买多了放在家里反而多余。
这几年她随着建生住在上海,许多想法也跟着变得新奇了,如果是以前,她可能想都不会这样想。再比如建生不愿意结婚这项,按旧时候的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建生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她是不知道,建生也只跟她说是有一个女朋友的,等她搬来和他一起住,才知道他撒了谎。她急得跟什么似的,到处打听,托人介绍,却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建生不热心不说,反倒跟她生气,嫌她多管闲事。终于吵过几回,说出要一辈子独身的话来。她当然接受不了,哭,觉得对不起丈夫,对不起罗家的先人。但又不敢让建生知道,只等建生上班去了,偷偷地哭。过了一段时间,平静下来了,建生才过来安慰她,跟他说许多独身的好处和他为什么独身的理由,她竟慢慢动摇了。拿自己大半辈子的生活放在一起细想想,关于结婚后的那许多不自由,竟真如建生所说的那样。后来建生又带了他的一些朋友回来介绍给她,有男的有女的,都是追赶独身这种时髦风气的人。同他们接触多了,她不是说支持儿子独身的想法,但也不似过去那样着急了。有时候夜里想起来会难过一会儿,但随即想这也是因为他年轻,等他再长大些,懂了人生的艰难,知道了结婚的好处,说不定就回心转意了。她知道人一旦认定了某个想法,想立即让他改变过来是很难的,只等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就转回来了。比如丈夫刚死的时候,她是那么痛苦,仿佛天塌了一样,惶惶不可终日。过去了这几年,不也慢慢地平静了吗?但她又是肯定不敢和亲戚们说这些的,怕别人叫她“时髦的老太太”。有一次,一个来家里玩的建生的朋友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脱口说她是“时髦的老太太”,她立即感到是受了侮辱,心里暗暗地怒起来。也难怪,像她这样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又慢慢地跟着国家提出的改革开放政策一起活到现在,“时髦”终究还是一个轻佻的词。八十年代人们把用牛仔裤把屁股蛋子裹得崩崩紧的小姑娘叫做“时髦”,把镇上那些外地人开的彻夜亮着暗红色灯光的发廊叫做“时髦”,如今也用这么一个词称呼她,不是受了侮辱吗?建生是什么都愿意跟她说的,更像个闺女,心里的私房话也跟她说,有事也常问她主意,虽然三十五岁了,却总像十五岁。但他朋友用“时髦”这样的词称呼她,她却没跟建生说,一是开不了口,再者说了也没什么意思。幸而后来再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但这毕竟是一件大事,有时候亲戚们来了电话,聊起这个话题来,替她急得不行,她只好说是建生的意思,自己也跟着解释说晚两年结婚也好。建生的工作才刚刚有了起色,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生活又艰难,结了婚多了许多负担,怕他应付不来。晚几年他手里有了钱,结了婚,日子也过得舒坦一些。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她是经历过的,有着许多深刻的体会,不想儿子也再受一回罪。
旅馆贴着另一家大酒店,门面不大,由一条走廊走进去才是正门,有一张铺了红绸布的柜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胖女人站在柜台里。来的时候也是这个女人接待他们的,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这时候不在。她送完建生到门口,再走进去,胖女人抬头看一眼,愣了愣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她想也许她是把她当成来住店的生人了,等抬头看一眼,认出了是店里住着的人,才平白跟她招呼这一声。她笑了笑,点个头,想着该说些什么,胖女人却已经又低下头,继续摆弄电脑了。她觉得讪讪的,赶紧从旁边的楼梯上去。她住在二楼靠街的房间,“206”室。建生走的时候千叮万嘱她别忘了,哪能忘呢,再说那把钥匙上有个蓝色的塑料牌子,上面也印着“206”这几个数字的。
她便用这钥匙打开了门。
推门进去,行李都还堆在床上。建生的大衣没带。他说看了天气预报,江城这几天气温都不会太低,带着也不方便,就搁下了。她当时没反对,现在想想有些后悔了,乡下不比城里,风要大许多。他的朋友应该不会让他冻着吧,也许会借大衣给他穿。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的朋友,他没说,她也就没问。大衣是毛呢料子的,很沉,她拿起来,抖了抖上面的皱纹。看床脚上有一个衣服架子,便挂在上面。又把自己的羽绒袄也脱下来,挂在旁边。房间里有空调,建生走之前已经帮她调好了二十六度,进来这么一会儿,她已感到浑身都暖和起来了。电视机下面有柜子,她算着最多住两天,行李都不用打开,便想直接把大包小包都塞进柜子里去。打开柜子,里面却有一大一小两个备用的枕头,她拿出来,摸着却都潮乎乎的,就随手放在旁边贴着墙的架子上。床上已经有了一个枕头,这些都用不着,她想。
她几乎没住过旅馆,房间里的布局让她觉得陌生,到处走一走,摸一摸,才渐渐有了归属感。最后觉得累了,贴着床沿坐下去,摆弄一会儿枕头,又脱了鞋,平躺在上面。没那么快睡着,脑子里便放电影一样,想起乱七八糟的事来。
她第一次住旅馆是和娘一起在阜阳,三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阜阳对于乡下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来说,是多么遥远的一个城市啊。
怎么到的阜阳,怎么找到在局子里上班的舅舅,怎么住进去的旅馆,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旅馆不叫旅馆,叫招待所,是公家办的,他们住进去不用给钱,舅舅招呼一声就行。第一天晚上,娘拿了一只热水瓶,倒了半盆热水进来叫她泡脚,说解解乏。她脱了鞋,把脚放进去,水烫,赶紧又拿出来。娘也脱了鞋,缎子面剪刀口带扣黑布鞋,那是娘最好的一双鞋,结婚时候穿过的,平常收在柜子里,一直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崭新的。娘的脚粗糙得很,跟她的脚放在一起,磨得她痒痒的。脸盆小,两双脚勉强放下,娘的脚放在下面,她就把脚放在娘的脚上面,她的脚放在下面,娘的脚就放在她的脚上面。洗完了,也擦干了,娘让她去倒水,她端着盆走到门外,却不知道该倒在哪里。她想这是在城里,水总不能随便就倒在地上吧,就到处找倒水的地方。天黑,门里的灯照到外面一点的地方就没了,她找不到倒水的地方,想了想就把水贴着墙浇。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水还是流到了地上,她慌了,赶紧倒完了水,跑回屋里去。好像做的事被发现了,就会有人来抓她了。关上门,慌慌张张的,水盆好好地搁在地上了,偏又一脚踩上去,“咣咣啷啷”响了半天才停下来。娘呵斥了她一句。她自己也后悔,觉得委屈,眼泪在眼眶里转,但还是忍住了。娘没注意到她的委屈,娘累了,衣服没脱就横躺在床上。床没多大,娘占去了大半个,她第一次觉得娘是那么大。不是长,不是宽,就是大。娘说,累了,睡吧。她嗯一声,想不明白娘为什么那么累,她都没觉得累。一整天啥活没干,没抬土,没刨树,没收庄稼,连饭也没做,她真想不透娘有什么好累的。
现在这床却宽,睡两个人都还空余,又想起这本来就是双人床,便觉得自己傻。若不是出门在外,她从不会觉得自己傻。这些年先是在家里,家里人多,躲都躲不掉,后来嫁了人有了丈夫,丈夫死了又去跟儿子,现在她却是一个人。一个人住旅馆,这还真是从没经历过的事。她没想到还罢,现在想到了,顿时觉得无助起来。
她渴了,喉头痒,是吹空调的原因。她一向不主张吹空调的,在上海他们住的房子里空调也只装在建生睡觉的房间。白天去上班,建生就开着空调让她进去取暖,她都是等他走了以后就去关掉。空调太费电,她也心疼。空调遥控器就搁在电视机上,她站起来走过去拿在手上,却和家里的不一样,她猜红色的键是开关,举起来对着空调按,没有听见“嘀——”的一声响。换个角度,再按。“嘀——”响了,空调却还是“呜呜”地转动着。没关上,她又把其他几个键胡乱地按了一遍,空调还是转。关不上,她只好把遥控器又放回去电视机上。不管它了,她想。
她想应该去要一壶开水,建生跟她说想要开水了就下去跟老板娘要。
想到水,小腹里又胀起来,从出去送建生的时候就憋了一泡尿,回来躺这么半天,竟忘了。房间里有卫生间的,一扇玻璃门关着,她走过去拉开。进去里面空间不大,两个人勉强站开身。马桶盖着,掀开,也没什么怪味,挺干净的,她想。就解开裤子坐上去,小便马上像开了闸的洪水冲出来,浇在马桶壁上,“”地响着。
她没想到那胖女人原来是这么和气的。到了晚上,她要出去吃饭。从胖女人身边走过的时候,她跟她打招呼,说:“出去呀?”她冷不防被吓了一跳,赶紧扭过身子来跟胖女人应付说去吃饭。旅馆里是不供应饭的,建生走之前顾虑到这一点,已经指给她看旅馆旁边的几个小馆子,告诉她说可以去那些地方吃饭,所以等胖女人又说“去吃什么呢,附近也没什么好吃的”时,她便跟她说刚才出去时,看见外面有几家小馆子的话。“随便吃一点吧,出门在外,哪能都那么方便。”“是啊。”说完这些,胖女人也就放她出去了。等到她吃完了回来,看见胖女人还用先前的姿势站在那里,仿佛一直没有动似的。她因为先前走过去胖女人都跟她说话,这时候虽然她还没看见自己,仍主动含着笑朝她招呼一声。
“你回来了,怎么这么快?”
“没什么吃的,随便吃一点就回来了。”
“天气冷,随便吃一点哪行?刚才我熬了粥,等会儿你也吃一碗吧。”
这诚然是未料到的了,旅馆不是说不供应饭吗?她让她喝粥会怎么算钱?或者只是因为天冷,她好意请她喝一碗粥?胖女人刚说完了这一句话,竟接连有这许多念头在她脑子里转了起来。她赶紧一连声地拒绝。胖女人却像是揣着了她的意思,说:“我熬得多,就算我们两个吃也吃不完,剩下还要夜里吃。你吃一点,也算是陪我吃个饭吧,不瞒你说,这么冷的天,我最怕一个人吃饭了。”
原来是这样。她果然只是善意,是自己多疑了。胖女人不等她回答,就让她坐,说她去看粥好了没有,马上从柜台里的一个小门走到后面去了。骤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觉得站着也不像样子,离开更是不能,犹豫之后,终于还是在身后靠墙放着的红色沙发上坐下来。但只半个屁股坐上去,放佛准备着随时离开。
胖女人走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个碗,还有小菜。胖女人直走过来,在她腿旁边的小几上放下托盘。她见她忙活,赶紧欠起身子帮忙,但又想到这样的动作好像自己很想喝她的粥似的,一时间不知道手该怎么放才好,就那么搁在半空中。就在这时间里,胖女人已把碗筷摆放好推到她面前了。
“幸亏我进去看,要不非熬干了不可。我也是的,说是出来站一会儿,一发愣,就把粥给忘了。”
“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她却一直推脱着,忽然听见胖女人说这句话,就赶紧答道:“可不是吗?我有时候也是拿了这样,忘了那样。”
“说起来还是老了。”胖女人端起碗,唏嘘着说。
“你哪算老!”她觉得胖女人这话说得唐突了,哪有当着年龄大的人说自己老了的。她犹豫着是否要端起粥碗,刚才出去吃饭,小馆子里的菜太油,她只吃了几口,又没喝什么汤水,肚子里正觉得有什么撑着,硌得难受,正该喝一碗粥才好。面前这一碗水晶白米红枣粥也着实看着好喝。“我想妹子也不过三十几岁吧?”
“我么?属虎的,今年四十一岁了。”
“真是看不出来。”话说到这个地步,她觉得喝一碗粥大概也无妨了,便装作无意,把粥碗端在了手上。胖女人又招呼她吃小菜,说是自己做的。她夹一点尝尝,味道很好,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
“大姐,早上和你一起来的是你儿子吧?”
“可不是吗!”
“我看着长得像你。怎么他不住这儿?”
同一个女人套近乎,恐怕没有比聊起她得孩子更好的途径了,同样地,如果你不想一个女人对着你唆,就千万不要和她聊起她的孩子。几口热粥下去,她觉得肚子里舒服多了,见胖女人问,就禁不住把许多话都告诉了她。他们是如何到江城来,建生如何一定要到乡下去,如何连大衣也没有拿,等等。一大堆话说完,粥才喝掉了半碗。
“儿大不由娘啊,不瞒大姐说,我也有一个儿子,也是不听话。”
剩下半碗粥的时间里,轮到胖女人说了许多的话,她也慢慢知道了胖女人到现在为止半个人生所经历的事。当然,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哪有女人命不苦的。
胖女人姓周,家里是江城乡下农村的,九几年跟丈夫到城里来,先是打工,在工地、工厂里都做过苦工,也在饭店里洗过碗,后来攒了钱,才开了这一家旅馆。旅馆越开越大,挣了不少钱,丈夫却守不住富贵。赌博,在外面玩女人,终于闹得不像样子了,她忍不住跟他离了婚。离婚的时候丈夫问她要什么,她说她什么也不要就要儿子,丈夫却又后悔,不愿意离了,跪在地上跟她承认错误。她是铁了心,义愤地说女人家要么忍着,要么忍不住,死了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丈夫没办法,就把旅馆的生意给了她,算是给她一条抚养儿子的路,自己背着铺盖上广州去了,这么多年竟没回来过一次。他们夫妻出来挣钱,儿子一直养在乡下,到他们离婚的时候也上中学了。她把儿子接过来,给他办城市户口,给他买新衣裳,送到最好的学校去读书,差不多是要什么给什么,看的什么好就给他买什么。他却一点儿也不领情,反不如先前那样把她当妈,如今大学也快毕业了,住在学校里,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趟,平日里如果不是缺钱,电话也不打。
看得出来胖女人是极要强的一个人,当然也有能力,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动了感情,更是抑扬顿挫。说到先前旅馆生意好的时候,她说:“你不信么?你看旁边的这家酒店,先前哪有这酒店,这是我们的门面!后来租不起了,才让他们租了去。开这么一个酒店,装修得倒华丽,却不知道是土得掉渣,一股子暴发户的习气!”又说到儿子:“他这是恨我呢,恨我拆了这个家,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有几回说着说着他就露出这意思来了。怎么说他也还是个孩子,说话嘴上没个把门的。他说如果我最后同意不离婚,这个家还是这个家,他还有一个爸。我想离婚吗?我也不想!他是不知道他爹到底是个啥样人,没钱的时候还好,没钱他想作也作不起来;等有了钱,有了依靠,他就美得不是他了,他就是个流氓!流氓!他说改就能改了吗?他为什么后悔了?他是怕离婚了自己挣不到钱,这个家,这个旅馆,一张桌子一张椅子的钱都是我挣来的,他挣过一分吗?!他小孩子不懂啊,他就恨我,恨就恨吧,儿子就是前辈子欠他的,谁让我是他妈呢。”她怕她说到生气的时候会把筷子拍到桌子上,把碗也摔了,担心不知道怎么劝她,幸而始终没有出现这样的画面。
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粥也吃完了,胖女人问她要不要再盛一碗,她不敢再要了,推辞的时候打了个嗝,胖女人就说:“看来你是真吃饱了。”她笑一笑,也就算了。胖女人也不吃了,站起来去柜台里面拿一个杯子出来倒水,也给她用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她想帮她把空碗收拾到厨房去,胖女人不让,她想自己也不好乱闯到她的厨房里去,也就放下了。两个人就各端着各的水杯坐在那里吹着热气。
她记起来早上还看见有一个小姑娘的,就跟胖女人问起来。
“那是我一个亲戚,我只让她上午来帮着收拾收拾屋子,懒得很,我也不敢十分用她。”
“你该招几个人的,自己哪忙得过来。”
“前几年生意好的时候怎么不招人呢,最多时候我们有六个人,现在我自己累一点,也还忙得过来。”
“快过年了,生意应该会好。”
“不好,就拿今天来说,除了你,还有一个小凤仙就没别人了。小凤仙是常住这儿的,所以就只有你一个客人,勉勉强强过日子吧。”
“小凤仙是?”她听着这个名字觉得奇怪,心想莫不是个唱戏的吧,便好奇地问。
“哦,说起她才是有几分意思。她不叫小凤仙,是我叫她小凤仙,不是有个戏吗,里面有这么几句词,她天天唱什么‘小凤仙进了侯门府,半年竟有六个月在哭’,她走过来走过去都只唱这一句,我就叫她小凤仙了。”胖女人又说,“现在六点多了,她下午出门的,去吃饭,吃完饭了去跳舞,一般八九点钟就回来了。不过也许不回来,要看的,跳舞场上跟哪个男人好了,就上那男人家里去,有时候也带回来。反正我是开旅馆的,不忌讳这个,只要她给钱,我就给她住,你说是吧?”
她一时还没明白过来胖女人这些话里的意思,先含糊地答应着,等明白过来了,不觉暗暗惊诧。
“你还不知道小凤仙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个,怎么说呢,是个——妓女!”胖女人凑上来压低声音跟她道,“是个做婊子的!虽然她说她不是,我看就是。到处勾搭男人,过一阶段甩了再换一个,不是婊子是什么?我跟你说——”胖女人再次凑上来,她本能地向后撤了撤,又好奇地凑上来听。胖女人压低声音继续道:“光我见过她换的男人,就有这个数,”胖女人伸出手掌,翻一番,再翻一番,“我看还不止,上次就有个戴眼镜的长得挺斯文的男人到这里来找她。他问我秦凤芝是住这里吗?我就说秦凤芝是谁?我这里是开旅馆的,来来往往很多人,我不知道谁是秦凤芝。这是小凤仙教我说的,她骗了男人的钱,跑了,别人找不到她了,又不敢到处说。除了有一个姓雷的老头子,他知道小凤仙是常住这里的,他来找小凤仙,小凤仙不在,他就坐着不走,直等到她回来。有时候他也要一个房间,睡在这里等,一等就是好几天。”胖女人咽了一口唾沫:“他知道小凤仙到处找男人,他也问她,还打她,末了还是给她钱,还是来这里等她。要说这个老头子也可怜,你不知道吧?他自己有媳妇的,也有儿子儿媳妇孙子一大家人。有一次家里出了事,他们找到这里来了,你不知道有多热闹!大清早的正赶上小凤仙从外面回来——”
胖女人讲得跌宕起伏,她也听得跌宕起伏,不时点头,或动一动嘴角表示嘲笑,或满脸惊讶。胖女人是把这些事当故事来讲了,她也当成故事来听了。
“雷老头子坐在这里喝茶,我刚给他倒上茶,小凤仙就从外面回来了,气鼓鼓的。我招呼她说,你回来了,她也不搭理我,直接就冲雷老头子说,你来干什么,不是说不让你来了吗?雷老头子还没说话呢她又撒起泼来,穿的高跟鞋也脱了摔在地上,包摔在雷老头子怀里,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朝老头子身上抹。老头子别的不敢说,就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然后雷老头子的儿子儿媳妇就开着车来了,一进屋见是这个样子,他儿子抓住小凤仙就要打,雷老头子站不起来,半躺着就喊,你打吧,你敢打她我就死!他儿子没办法了,一把把小凤仙搡到那边墙上,额头蹭掉好大一块皮,雷老头子心疼得跟什么似的,上去就用手帮她护着,还骂他儿子是畜生。他儿子也骂畜生!畜生!不知道是骂小凤仙还是骂他爹……”
胖女人说得丝毫没有倦意,她仍旧不时附和着点头,眼神却有点飘。这时,她想起了建生,不知道建生现在在干吗,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