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羽
西部头题·90后小说真草千字文
庞羽
庞羽,1993年3月生,现为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2011级学生。曾在《少年文艺》等报刊发表习作。《葵花葵花不要和星星吵架》选入《少年文艺》30年精选《走过花开的心事》。获得过第二届华语大学生微电影节剧本奖、南京大学生重唱诗歌奖等。
宋先生走起路来,真像用千字文写下的一首诗啊。多年后的我想起他来,只觉得天空下了一场没有结尾的雪。
高考那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那件事发生过后,父母把我送到了这所离家很近的大学。可是我从小就渴望要去远方看一看。
到了大三的时候,我才认识宋先生。他是《中国书法鉴赏》这门课的老师。本来不是我选修的课,是敏学长退给我的。毕业对通识课有要求,我还没有修满。
宋先生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的时候,教室里鸦雀无声。那字又像行楷又像草书,在黑板上跳起舞来。
宋止学。好奇怪的名字,为什么要停止学习呢?
在讲台上的宋先生没有给我答案,只是淡淡地微笑着。一直拒绝学习的我,那堂课竟异常认真。
敏学长对我说,星期天一起去看海吧。
那允萱呢?我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说。
分了。
敏学长这话简单得就如同白日里的阳光。
而我的天空瞬间黯淡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喜欢允萱,喜欢她不经意的发香,喜欢她用佳洁士香皂洗的手,喜欢她绣了一只鸟的白衬衫。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一个女孩来到。
“敏吉敏吉,生日快乐。”女孩递来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女孩远去的时候,敏学长拆开了礼物,里面是手工巧克力。“喏,拿去分了吧。”他自然而然地扔进了我的车篮。
亦慈姐姐曾经也是这样。“喏,拿去分了吧。”然后端坐在桌前,练习她的行楷。她不喜欢巧克力不喜欢面包不喜欢圣诞节,就喜欢打开墨水瓶,听墨水汩汩流入笔筒里的感觉。
姐姐,我帮你磨墨。
每次,宋先生都是早早来到教室。我也很早就来了,用耳机听音乐,看着宋先生把课件拷进多媒体里。拷完了,宋先生就会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叠字帖,坐在第一排欣赏。
那次课,宋先生介绍了这个字帖,名字叫做《真草千字文》,是智永和尚写的。不骄不躁、不卑不亢的文字,一脸无辜地站在了我的面前,让我的骄傲无地自容。
那节课下课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离开,而是走到了宋先生的面前。宋先生有些意外,我却抿着嘴唇不说话。宋先生笑了一下:“这位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我不出声。
宋先生耐心地望着我。
“能不能把《真草千字文》的字帖……给我?”好半天我才憋出这句话,就好像下五子棋却发现手中的棋子已经不够了似的。
这张字帖到现在还被我随身带着。
是允萱叫我去书画社的,她是里面的一个干事,要毕业了,准备转给我。
她是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并没有见到她,自从敏学长和她分手后,她就尽量避免和我见面了。我能接触她的途径只有电话。是书画社的一位认识允萱的胖姑娘向我介绍书画社的。自从来到这个学校,我没有参加过一个社团活动,每个周末,我就像萎缩的落叶一样,窝在宿舍里。偶尔,敏学长会叫我出去玩,我也是唯唯诺诺。一次,我的态度激怒了他,他对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胖姑娘叫晨晨,她把我送到社长那边后,就不知所踪了。社长和我说话时,我一直在找她的影子。就像我找了你那么多年,亦慈姐姐,即使我已经知道不可能。
书画社的成员陆陆续续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我的眼帘。我很吃惊,是他。“这是我们的指导老师,宋老师。”宋先生笑起来像一张过期的报纸,有着淡淡的暗黄。
没想到,宋先生让学员们临摹《真草千字文》。社长悄悄对宋先生耳语:“宋先生,这要求是不是太高了啊?”宋先生摇摇头:“没有高要求,人生就是没有宣纸没有毛笔的砚台,观望着,而非书写着。”
我也拿了几张宣纸和一支毛笔,乖乖地呆在角落里,至于宋先生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我也不大清楚。他只是点了点几个字的笔锋:“这儿,这儿,都不合格。”我一时窘迫地说不出话来。“你是新来的吧?也是书法鉴赏课的学生?”宋先生的眼角里都带着亲切的笑意。
“嗯,嗯。”我涨红了脸。
墨水还没有落在宣纸上,宋先生抽出了这张纸,静静地望着。悬着毛笔的手有点酸,这是我唯一的感受。
宋先生又把这张纸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我的桌面上。我默默地低下头。
“这样吧,”宋先生把手背到后面去,“如果你对书法有兴趣,可以来我的办公室找我,艺术楼323,我每周五在那儿。”
艺术楼323。我记住了。
敏学长早早就在我的宿舍楼底下等我了。我带了个布袋,我要去捡些贝壳。
“你知道吗?多少年了。过去多少年了。”敏学长的脸看着公交车窗外,自言自语。我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忧伤的侧脸,想起了亦慈姐姐。她的照片几乎都是侧脸,在我的记忆里,仿佛她只有侧脸。姐姐,我已经记不得你全部的面貌了。姐姐。
公交车停稳的时候,我才发现只有我们两个人去海边。天空是灰色的,我记忆里灰色而高远的天空啊。
沙子还很湿润,肯定是因为前几天下过雨。我的脚一踩上去,就出现了一个颜色较深的脚印,于是我用双脚踩出了很多这样的脚印,连起来是个“之”字。敏学长看了半天,疑惑地问我:“你不画什么漂亮的图案,为什么是这个字?”
《真草千字文》。我在脑海里反复出现这五个字。书写者正是智永和尚,王羲之的第七代传人啊。
“没什么。课上要临摹王羲之的字,他最有名的就是这个字啊。”我没有回头,走着走着,敏学长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没有捡贝壳,只是一直走,直到走累了,我躺下,伸展成一个悲伤的“大”字。
敏学长悄悄地坐在了我的身边。我听着潮涨潮落。他看着潮涨潮落。海浪的气味弥漫四周,我想起了那年,无数朵绽放在我生命里的水花啊,淹没了我。
“小年啊。”敏学长的嗓子里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唤。
“嗯?”我回过头看他。他的眼神里有一只落单的大雁,缓缓地远去。
“我还是想她。”敏学长躺了下来。现在的沙滩上是两个笔力不一的“大”字。
我们都没有说话。身边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涌上来,眼前的白云一波一波地涌过去。
我们等了好长时间,公交车才姗姗而来。天空早就飘着霏霏小雨了,雨点落在我们的脸上,成为慌乱的发丝。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敏学长口里的“她”是谁。公交车上,有一瞬间,我想问清楚,可是我又想起了姐姐,她站在小雨里孤单的样子。
快到学校了,敏学长跟我说,过几天文院举办诗歌朗诵会,他是第二位朗诵的人,他希望我来看看。这时我突然想起,敏学长的生日快到了,我怎么对他这么不上心了呢?正想着,汽车到站了。我们下了车,就看见晨晨撑着一把伞等在校门口,她看到敏学长,把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送给了他。
晨晨离去后,敏学长看都没看一眼,把礼物给了我:“无论里面是什么,都没有必要告诉我了。”
里面是一个手工制作的风铃,还有一封信。我脸红心跳地拆开来,里面没有字,只有一小包杜蕾斯。
书法鉴赏课是在周二晚上。宋先生依旧在讲着《真草千字文》,骨气深稳,神采奕奕。在此之前,他让我们看过《兰亭序》,飘逸浩渺的文字,却没有在我的生命里留下烙痕。也许我是怕。《兰亭序》早已不复存在,就像姐姐。再接触这些艺术世界里的魂魄,我怕。
“刘熙载在《艺概》里说过,字体有整齐,有参差;整齐,取正应也;参差,取反应也。我们可以知道,整齐与参差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这是智永和尚《真草千字文》里的特点。”宋先生顿了顿,“我们的生命不也是这样吗?不可能‘落霞与孤鹜齐飞’,那么就追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吧。”
课程结束后,同学们都走了,我依然坐着,看着宋先生收拾讲桌。他把字帖码放整齐,慢慢塞进包里,把多媒体关掉,粉笔码好,拍拍身上的粉笔灰,准备走了。
我站了起来。
宋先生注意到我了,脚步停了下来。
“宋先生,这周五,你有空吗?”我知道我明知故问,但是我就是要问。
那淡淡的笑容浮现在宋先生的脸上:“你来吧。”
我果然去了文院的诗歌朗诵会。
诗歌是什么东西?姐姐你能告诉我吗?我微微抬头看天,风没有停止经过,星星也没有停止流转。报告厅在文院楼很偏僻的地方,就像心底深藏的满是悲伤记忆的黑匣子。我从后门进了报告厅,敏学长正端着一杯水,和几个学生谈笑风生。
那个有胡子的应该是文院的辅导员吧?那个坐在第一排的是个学霸吧?那个角落里的人,不知道和女生说话还会不会脸红了呢?我都听敏学长说过他们。
晨晨也来了。
现在的我已经忘了第一首诗是什么了,只记得敏学长朗读时,我眼角的泪水比十一月的空气还要冰凉。他就那样站在上面,清晰的声音向猝不及防的我传来,卷起了我内心里的潮涨潮落。
他朗诵的是海子的《姐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姐姐,我是戈壁上的一只骆驼。我在那里等你,却只等来了一场雨。
敏学长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亦慈姐姐在我心中逐渐复活。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姐姐就爱笔墨纸砚这些东西,我的零花钱都去买吃的了,而她全都花在了这些上面。我很是不解,她说,如果你不懂的话,就去读读诗歌吧。现在,我听到了海子的诗,眼泪就涌出来了。姐姐,我终于明白了你所热爱的一切。
后来的朗诵我只听了一点儿。朗诵会还没有结束,我带着满脸的泪水悄悄走了,不知道敏学长有没有看到我。我心里想到的只有你,姐姐,我想你。
允萱来找我了。她约我到音乐吧见面。
她点了我最爱吃的意面,加了足料的肉酱,又给我点了柠檬芦荟汁。
很长时间不见面了,一时我们找不到话头。饮料上来了,允萱点的蘑菇饭上来了,我的意面上来了,允萱终于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出来了:“最近过得怎么样了?”
我叉了一口意面,裹上满满的肉酱,听到她的话,右手就停止了动作:“还行吧。”
她抿了抿嘴唇:“他呢?过得怎么样?”
还没有等我开口,她开口了,似乎是对自己说话:“我知道,他有很多任女朋友,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
我忙不及地吃了一口意面,然后猛然点头。
允萱用叉子拨弄了一下蘑菇饭,然后将目光投到窗外。看着她欲言又止忧伤的面庞,我好想拥抱她。就像当年我拥抱你,亦慈姐姐。
“你能帮帮我吗?”允萱突然的一句话,让我措手不及地回到了那时。亦慈姐姐敲打我家的门,“帮帮我,帮帮我!”我要开门,爸爸不准。
他们说,你疯了。
“你帮我打探一下吧。”允萱拨弄了半天,终于舀了一勺饭放进嘴里。“他到底在想什么?跟他在一起半年,我都没有明白。但我知道,他是你老乡,真心把你当做妹妹看待。如果不能从一个角度看事物,那就换一个角度。”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叉子蘸上肉酱在白瓷盘上画画。
“你觉得为难吗?”允萱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和亦慈姐姐的手不一样,不是热乎乎的。姐姐,为什么你的手那么冰冷呢?
我依然没有说话。白瓷盘上出现了一朵肉做的花。
“如果为难,那就算了。”我听得出允萱的语气里有些愤怒。
“允萱,你看过《真草千字文》吗?”我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允萱很意外。
“看过啊,宋老师要求的。怎么啦?”
我猛然叉起一团面,把那朵花涂掉:“没什么,问一下。”
允萱的眼神里闪烁着不解,我回避了她的目光:“你真的那么喜欢敏学长吗?”
允萱点点头。
亦慈姐姐,你也曾经这么笃定地向我点头。你说你会考得上的,叫我也加油。可是现在想想,你点头时的眼神为什么那么悲伤呢?
我们孜孜以求,就是为了让命运向我们点头吗?
答应了允萱后,我依然还是那样,独来独往,但和敏学长的互动多了起来。敏学长离开了允萱后,追他的女孩更多了,敏学长很是烦恼,但是他对我的态度依旧很好。星期五和敏学长聊完后,我难得地涂上了爽肤水,BB霜,穿上了唯一的高跟鞋。这些是我高中毕业时妈妈给我买的,我一次也没有用过。化妆品或许已经过期了。
艺术楼323,艺术楼323。一路上我反复对自己说。
宋先生的门是半掩着的,我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宋先生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凝神静气地写着毛笔字。写得比姐姐漂亮。我远远地望了一眼。
“你来了。”宋先生头也没抬。
“宋先生好。”我怯生生地说着。
宋先生抬起头,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先生’是古时对老师的称呼,你为什么要这么叫呢?”
因为姐姐啊,她就这么叫。
“因为,”我不知怎么来了勇气,“因为我们老家那儿的习俗还是这样叫啊。”
宋先生推推他的眼镜,把毛笔搁在了笔搁上:“你老家是在哪儿啊?”
“江苏,兴化,沙沟。”我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个地方。
“那是个好地方,千年古镇啊。”宋先生望着面前的宣纸,等着那个字墨干。
我和宋先生聊了好多关于老家的事,原来他去过。他说本来是去看菜花节的,人太多就改道了,来到了这个千年古镇。他反复说,那是个好地方。
那确实是个好地方。那儿有姐姐。
“我看你对《真草千字文》很有兴趣嘛。”宋先生的笑容让我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
“是啊。”说了这句话后,我莫名其妙地沉入悲伤之中,就像那个晚上,我沉入了温热的湖水。
“一般女孩子对书法有兴趣,都会觉得《兰亭序》是第一选择。智永和尚是王羲之的第七代传人,他闭关多年临摹古人,终于写出了《真草千字文》,这是他努力的成果啊,你是不是也欣赏这种精神?”宋先生面前的墨迹已干,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子一边。
突然袭来的悲伤让我说不出话。姐姐,为什么不是《兰亭序》呢?
宋先生看着我,我看着宋先生,良久,我回答说:“我比较喜欢禅学,也喜欢永字八法。”
宋先生看出我并没有说实话。但他给了我一个亲切而又意味深长的笑容:“是这样啊。我这儿也有关于《真草千字文》研究的书,如果你愿意,可以带回去看看。”
这时的我才注意到这个办公室的构造。一张朴实的大桌子,一个简单的大书橱,没有什么装饰,也没有什么现代设备。
回到宿舍时,我的背包里多了几本书。在我一个人吃饭、听音乐、看这些书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宋先生的笑容。
这次的书画社活动,宋先生没有来,社长说他有事。我心里无比失落,但我还是克制住了,拿着一支笔在角落里涂涂画画,旁边多了一个人时,我吓了一跳。是那个胖姑娘晨晨。
“晨晨啊,你有什么事?”我慌忙中准备搁下笔,笔尖一滴墨把这张宣纸给毁了。望着逐渐晕染的墨迹,我的心空落落的。
“小年,”晨晨笑眯眯地把《真草千字文》的临摹本给了我,“我看你喜欢这个,拿着字帖多练练。”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欣喜,但还是不明所以。“你是不是喜欢敏学长啊?”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
晨晨把她的嘴唇趴在我的耳朵上说:“那你帮我把他约出来,好不好?”
我算答应她了吗?没有答应吗?那时的我只是太仓皇,而现在的我隐隐后悔。我们生而有罪,而孤单的我,只有面对《真草千字文》的时候,才会留下忏悔的泪水。
书画社社长公布了一个消息,艺术系的教师们想要去春游,我们可以报名当陪伴的志愿者。这种活动我从来都不参加的,可是转身的时候,社长说了一句:“我们的辅导老师宋老师也会去的。”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集体活动。想起宋先生淡淡的笑容,我就没有了以往对人群的恐惧,只有姐姐还在的时候的那种安心。
回到宿舍,打开电脑,敏学长的头像又闪烁起来。
敏学长的水瓶被偷了,放在热水池边上的,回来的时候,偏偏少了他的那瓶。敏学长没有拿别人的水瓶,所以他今天一天都没有热水喝。
“去跟舍友要点热水喝喝吧。”我敲打这些字的时候总有些心不在焉。
“没事,我还在自习室,旁边有热水器。”敏学长发出了一个咧嘴笑的表情。
生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艰难呢?我们没有生活在大饥荒时分,没有生活在战乱时分,为什么我们生活得如此不幸福?姐姐,如果你还在,多希望你发给我这样一个表情,那样我也会真心地笑起来。
还没有和敏学长聊完,允萱的头像又闪烁起来。
“小年,最近敏吉怎么样了?”允萱点了“窗口振动”,电脑为之一振。
于是,两个人对我开始了轮番轰炸。舍友不满地对我说了声:“不要开公放。”我才发现没有把耳机插在电脑上。
舍友很快就出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电脑焦头烂额。
不知道敏学长怎么回事,和我聊了这么久。而允萱也在不断地和我打探他的消息。眼睛累了,稍微一抬头,看见了宋先生给我的那张《真草千字文》,正服服帖帖地订在我对面的墙壁上。骨气沉稳,神采奕奕。
尖起圆收,方圆相参,向背结合,牵丝连接,藏露兼有,疏密浑成。亦慈姐姐,过了这么些年我才认真地看这幅字。
你怪我吗?
聊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对敏学长说,这个星期六,在公交车站台等我吧,上午九点。我没有告诉他晨晨会来。这样做对吗,姐姐?如果允萱知道了会怎么样呢?不,我只有你一个姐姐。
敏学长的头像暗淡下去,允萱的头像依然闪烁。我想起了白瓷盘上的肉酱花。不是我的偏心,我只是一个不懂得拒绝的人。我有脆弱有不堪有七情六欲,我也在茫茫人世间寻找,也在茫茫人世间迷失。我看不见更远的远方,就不要把我当成撑渡人了。
头像暗去,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想起了很多人,有宋先生,有敏学长,有你,姐姐。你们都有着淡淡的微笑,没有靠近我,只是离我越来越远,我伸手去抓,却掉进那晚温热却绝望的湖水。
至于晨晨与敏学长见面后的情形,我不得而知,因为星期五晚上,我就离开这个港口小城市了。
我被安排在小旅馆三楼,和另外一个志愿者一起,她叫玲玉。艺术系的老师们都在二楼休息。宋先生在哪个房间呢?我放下行李箱的时候,只想到这个问题。
旅程里没有安排我们今天的晚餐,本来出去吃饭想喊上玲玉的,她却说她累了,想先睡一觉,而且她有零食。
虽说是郊区,但人还蛮多的,小旅馆旁边就是一条小商业街。小商业街有一个广场,灯光很亮,我看见了一大群人在那里围观着什么。好奇心驱使我凑了过去。
艰难地拨开人群,我看见的是一个老者正在挥舞着拖把一样的毛笔,偶尔蘸上桶里的水,在地面上龙飞凤舞。
他写的是《兰亭序》。漂亮的行楷,就像衬衫上的小领带,均匀而沉默地嵌在地上。可惜他写的“之”字,远不如姐姐写的。可是姐姐对我说,她不是那么喜欢《兰亭序》的。也许天才总是太遥远。
老者写累了,毛笔上的水珠一颗颗掉下来,砸进悲哀的大地。
突然间,我看见了宋先生。他从人群中走来,和老者耳语一番,老者就把毛笔转交给了他。
宋先生没有立即写字,站了一会儿后,他慢慢弯下了腰。
“无海取孤”。他只写了四个字。我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这四个字,开合相当,参差有致。这是《真草千字文》里的四个字。
突然间,我好像明白了姐姐。只要努力,每个字都会有它的欣赏人。是这样吗,姐姐?那你为什么要做出如此选择呢?
人群里发出了惊叹声。宋先生握着毛笔,银发与黑发在他的头上显得无限绵长。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就是智永和尚,穿越千山万水重重时光,来看我了。
我亲爱的宋先生并没有把毛笔交给老者,而是向我走来。
“陆小年,你来写。”宋先生站在我的面前,毛笔也横亘在我和他之间。
多少年来,想起那晚宋先生脸上柔和的光芒,我就想努力去忘记你,亦慈姐姐。谢谢你们不懈的光芒,照亮我孤单的影子。
宋先生怎么知道我也在这儿呢?他为什么要让我在公众面前写字?我没有问他,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朦朦胧胧中明白了一些。
面对宋先生给我的毛笔,我不敢伸手。人群静止了。时间静止了。连上帝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宋先生,和不知所措的我,目光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宋先生依然温和地看着我。此时的寂静就是大响,是我心中疾驰而过的风声。我站在原地,任凭时间的鸟儿啄食我内心的不安。
“写下你最爱的字吧。”我不敢看宋先生的表情,手在哆哆嗦嗦,脑子里满是亦慈姐姐练字时的模样。横撇竖捺,琴棋书画,油盐酱醋,姐姐的生活就像一件毛衣,罩在我冰冷的躯体上。这么多年我还是舍不得脱下,我亲爱的姐姐。
人群依然还是人群,众人却已经不再是众人。我扫视着这些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去了解的人们,想起了开学时敏学长给我提箱子,迷茫时允萱为我打气,痛苦时脑海里浮现出的姐姐的笑容。于是,我接过了那支毛笔。
那晚我写了什么?众人反响如何?宋先生肯定我了吗?我一直在回避这段记忆,因为它与我这些年的生命历程太格格不入了。但我写的一定是《真草千字文》,它已经是我人生的烙痕了,眼泪滴在上面,钻心的疼痛。
回到宾馆时,玲玉已经张着嘴巴睡着了。时间已晚,困意也在吞噬着我。等到第二天,本来我还在酣睡,玲玉却把我叫了起来,我打开手机,发现了一条凌晨五点的新信息。是敏学长发的,他说:“我错了,对不起每个关心我的人。”
我一个激灵,瞌睡全无了。我立即回了个电话过去,但他却已经关机。
那一天是去峡谷玩的,可是我一直失魂落魄,不单单是因为敏学长的短信,是因为亦慈姐姐的生日快到了。亦慈姐姐,5月23日,是吗?我不需要回答,我是想问问自己,够不够坚定地说出你的生日。
离那个令我愧疚一生的日子差三个月。为什么提到你的生日,我就想起那个日子呢?能不能让记忆慢下来,让你的形象在我余生里慢慢谢幕?
本来我们一行人是集体活动的,我走在宋先生的身旁,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志愿者们和老师们积极互动着,玲玉也在和夏教授讨论着一本我没看过的书。渐渐地我落后了。突然间,宋先生指着山间的一处老树下面说:“不要大声说话,那里有一只白鹭。”
抬眼望去,一只身形秀美的白鹭在山腰闲庭信步。高昂的头颅,修长的双脚,模模糊糊间我感受到了它微妙而出世的眼神。几只野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它却高贵地沉默着。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广袤的天地间那只停驻的白鹭。
宋先生被夏教授叫走了,我并不知道。后来宋先生和我提到过,我并没有怪他,只是无限地感激他让我看见了那只白鹭。
它飞走了。我的姐姐也不见了。
再看看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人了。那些野鸟们依然不知疲倦地叫着,风吹过山野,阳光落满我起球的毛衣。
我已经记不得回头的路。山上的台阶苔藓遍布,有几次我差点滑倒。四周都是峭壁,峭壁上都是植物,植物都不愿意出声。那些野鸟停止了聒噪,静得怕人。
亦慈姐姐带我爬过我们市里的那座孤山。那时候我还不愿意爬山,姐姐却说山上有孔雀,于是我就任劳任怨地跟姐姐爬上了山。那座山很矮,但在我的记忆里却很高大。山顶上果然有一个小养殖场,但是人家说,他们早就不养孔雀了。那时候的我好难过。姐姐说,我会补偿你的。过了没几天,姐姐就送了我一幅画,上面是一只屏开得无比灿烂的孔雀。
姐姐,你决心要像孔雀一样绽放,却成为我记忆里绽放又坠落的烟火。
四周灌满了寂静,让野鸟的沉默更加喧闹。灌木丛似乎沾满了露水,这是一场什么时候的雨呢?没有遇到这场雨,会成为我生命里的遗憾吗?天空不说话,上帝噤了声。我停下脚步,感受着周围升腾的水蒸气,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姐姐的笑脸,温热的湖水。
睁开眼睛时,一只鸟从我视线里飞了过去。这时我才明白,我的脚下就是深渊。我正站在峭壁的台阶上。风钻进我的发丝,犹如我那单薄苍白的过去正恣意地飞扬。我不害怕,我没有害怕过,姐姐。
虽说是五月,栏杆的温度还是很凉。我的双手垂在上面。远处似乎有溪水在流,几只山猫踮着脚尖在走,一双不知名的脚上了楼。我的双手垂在上面。没有声音能打扰到我,只有姐姐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小年,我们去放风筝吧。”“小年,来听听我的古筝,给我打气。”“小年,女孩子还是要买些白裙子穿。”小年。小年。小年。如此轻柔的话语逐个地消失在我的耳朵里。
风拨弄着树梢,犹如当年野草蔓过你的眉尖。姐姐躺在草地上,身边是一本书和不懂事的我。大人们都说我是你的跟屁虫,可是我乐意。“亦慈姐姐,你身上青草的味道真香。”姐姐笑而不语。风把书页一页页地翻过去,你看着天,我看着你。静静的下午,风穿过我的指缝。
峭壁上树梢的一滴雨水落在了我的脸颊上,仿佛是打了我一个耳光。我的双手垂在上面。只要我越过这个栏杆,是否就能看见你了呢,姐姐?
雨水越来越密集,我错过的雨终于不期而至。亦慈姐姐,我记得那天你出现在我的学校门口。大雨倾盆,你浑身也湿溻溻的。“给你。”是那把长柄的黑伞,我不喜欢。“我好不容易带过来的。小年,别淘气。”姐姐的眼睛比雨水还要闪亮,就在那一个瞬间,我接过了雨伞。那把雨伞陪了我很多年,每到大雨的时候,我都会撑起它。那时爸爸妈妈还在工厂里干活,考勤很严,我也没人管,只有姐姐,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对我说:“你不孤单。”是啊,姐姐,现在我一个人站在天地间,只是想你。
我的双手垂在上面。我的右腿犹犹豫豫地悬起来。这个栏杆不高,很容易就能跨过去了。跨过去,松手,自由落体,我的悲伤就能绽放成血色杜鹃。
姐姐的笑脸一遍遍地在我的脑海里回放。我浑身已经湿透了。雨水像墨汁一样晕开了一切,真像姐姐书法课上的起笔落笔。为什么是《真草千字文》呢?雨水顺着我的脸颊、锁骨、手臂欢畅地流着。然而,姐姐的笑脸在慢慢地淡去,另外一个人逐渐从记忆深处走来——是宋先生。他抓笔的姿势,他书写时的认真,他淡淡的微笑。那天,我去他的办公室,宋先生正在练字,他对面的办公桌上铺着宣纸架着毛笔。宋先生见我来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你也练练吧。”《真草千字文》从来没有如此鲜活地出现在我的宣纸上,仿佛它就是我生命里遗失的那部分。
他们找到我时,我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我快要窒息了。迷糊间,我感受到是宋先生在扶着我下的山。他身上有好闻的墨水香气。
他们把我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医院,检查完,医生说只是发烧而已,安排我打点滴。老师们松了一口气。本来是辅导员张老师陪我的,后来宋先生来了。
夜晚的医院跟那个山谷似的,静得怕人,只有结账时发票机“突突突”打印的声音。我和宋先生彼此间保持着透明的沉默。我抬头看着吊瓶里的水一点点地减少,却不知道该怎么打破沉默。
“有些事,不要太执着了就行。”宋先生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措手不及的我望向他,他的眼神清晰而睿智。
我一时词穷。
宋先生没有等我的答话又说:“和你接触起来,觉得你是一个太执着于过去的人。你知道吗?你最爱的《真草千字文》的作者,智永和尚,就是放下了一切过去,才写出这样的作品来。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止学’吗?那时我家很穷,爸爸妈妈已经花钱让我几个哥哥上学了,没有条件再让我上学,所以我叫止学。可是,即使是名字,相伴一生的名字,你也可以改变它带来的命运。我一直在偷偷学习,学习功课,学习书法。一切都是变化的,只要你不再执着于过去,向前看。”
我望着宋先生,血液正在渐渐地回暖。
“书法讲求继往开来,独一无二。许多人模习别人,悟到了里面的真谛,成就了独一无二的自己。有些人只能囿于过去,成为效颦的东施。人的生命也是这样,过去就是一张字帖,如果你一味重复而非感悟,那你也只能活在过去了。”
宋先生的话悠悠地传了过来,我低着头不说话。医院里空荡荡的,值班的护士也不见踪影。
宋先生在看着窗外。我低头。宋先生在看着窗外。我抬高目光。宋先生在看着窗外。我吻了他。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一脸惊诧地望着我。他的表情淡淡的,没有愤怒,没有悲喜,没有令人生畏的威严。
我也一脸平淡地望着他。在很远的远方,一朵花落在了水面上,涟漪盎然,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那晚我们再也没有打破沉默。
导游叮嘱我在宾馆休息一天,然而我顽强地坐在了车上,又回绝了几个老师的好意。我准备从包里拿出点面包当早饭,玲玉却出现在我的身边:“嗯,刚出炉的烧饼,来一个吧。”我接过来,烧饼还有暖暖的温度。
我刚要问,玲玉就露出甜甜的笑容:“早上我起得早就去散了个步,沿着前面这条街往东走,有一家阿婆烧饼。是个老婆婆做的,她说她都七十六了呢。阿婆看上去没有那么老,炉子的炭火也不烫人,天已经亮了,真好。想着你没有早饭吃,就给你带了一个。”烧饼是梅干菜馅儿的,我大爱的味道。
路上我靠着玲玉的肩膀睡着了,在这之前,我们说了好多话,仿佛彼此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只有那段时间,我没有想到你,姐姐。
“小年,小年?”玲玉拍拍我的肩膀,我仰起头看着她。她在笑,牙齿像一排碎银。
回程的时候,敏学长的电话终于开机了,但还是不接电话。车窗外的风景风驰电掣,我的内心忐忑不安。其他志愿者几乎都睡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准备发短信给敏学长。这时电话响了,是允萱的。
车内很静,玲玉也睡了,我尽量小声地和允萱谈话。允萱说,敏学长已经几天没来上课了,社团也不参加,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允萱急了,就问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短信的事,可是电话里允萱像没有了方向感,内心有多挣扎我都听得出来,于是我没有说。
手机没有了声响的时候,我们的车路过了一个湖。到底是什么湖,我也不清楚,只记得它很白,比天空还白。无论有多白,到了夜晚,统统都是黑色的。那晚的湖水啊。我眼角渗出了眼泪,突然有一只手拂去了这滴眼泪。我回头,是玲玉。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和我一样的黑色眼眸,多像永不相见的长庚与启明星。
湖水远去,我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真草千字文》,无论悲伤或快乐,我都想让它相伴左右。
我看着字帖,就像看着曾经的亦慈姐姐。夕光越来越淡,宋先生的话又一次在耳畔响起。姐姐,姐姐,我们会不会有别离?
要毕业了,也许敏学长去找工作了吧?况且下个月就离开学校了,也许课程不那么重要了吧?我不断地安慰自己。可是我还是站在了他们的宿舍楼下。
我给敏学长发了短信,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或者说,不知道他有没有说服自己。
等了很长时间,五月的风让人温暖又感伤。在我正准备默默走开的时候,手机震动了。是敏学长的短信:我很好。我错了。
回到宿舍,我看见了钉在墙上的《真草千字文》,它不说话它沉默它不愿意说出命运的箴言。姐姐说,书法并不仅仅是给人美感的东西。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她的下半句是什么,她没有说出来。
姐姐,你给我一个谜面。
我还一直上着《中国书法鉴赏》这门课,也经常去书画社,只是我再也没有去过宋先生的办公室。宋先生依旧淡淡地笑,有时候他的眼神掠过我的额头,坚定而慈祥。我买了墨水和宣纸,在宿舍里临摹着《真草千字文》。敏学长似乎已经销声匿迹。允萱也渐无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她正在申请出国。
后来知道了敏学长的消息时,我拼命地打电话给他。他不接,也不回。只是过了三天,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是他在西双版纳寄给我的。他说他会去很多地方。他说一年后他会回校读大五。他说他对不起许多喜欢他的女孩子。他说他对不起晨晨。他说,他不等她了。
过了很久以后,我在校园里遇见过晨晨,她身边有一个黑黑的男孩子帮她背书包。我想和她打招呼,可是还是默默地躲开了。我也听说了那些传言,晨晨去医院住了一个月。她去医院的时候,敏学长就彻底和我失去了联系。有人说晨晨去流产了。有人说只不过是普通的妇科病。那又怎样呢?我遇见晨晨他们的时候,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
允萱后来联系了我几次,我们谈天说地,心照不宣,没有人提起敏学长。允萱快要毕业那天,给了我最后的、简短的电话。她去澳大利亚了,不回来了。
六月中旬了,《中国书法鉴赏》结课了。宋先生讲完了最后一个字。我坐在座位上久久不愿离去。宋先生看见了我,脸上依然是淡淡的微笑,他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板上写下了草书的“放下执念”。他走了。我生命里那淡淡的笑容,永远定格了。
记忆里姐姐模糊的笑容也是这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期末的考试论文一桩桩袭来,我好累。书画社依旧还开着,没有了敏学长,没有了允萱,没有了晨晨。即使他们都是我生命中的过客,但也曾给我一瞬间的温暖。可是,宋先生也不再来了。
星期五下午其实是有考试的,然而我却冲进了宋先生的办公室。门没有锁。而门内,书籍全部没有了,书桌上也空空荡荡。保安说,宋先生去美国生活了,他女儿接他去的。
宋先生借给我的书还在包里。我把它们一一在书橱里排放整齐。抽屉里还有几张残了的宣纸,几只扎毛的毛笔,剩了一点儿的墨汁。
把宣纸铺放整齐,毛笔沾上墨汁,我开始凭着记忆写《真草千字文》。没有任何停顿,就像我的亦慈姐姐。那年,她没有考上中国书画院,难过的样子就像疯了一样。爸爸妈妈不准我和她接触,不仅是认为她疯了,也怕下一年高考的我沾上晦气。一个暑假,整整一个暑假,姐姐用一个暑假写完了《真草千字文》,在最后的角落,写下“给小年”,然后血染红了宣纸。她把写下这些字的毛笔底端削尖,刺向了自己的心窝。
我郁郁寡欢了一年,高考也落榜了。那晚,我走向温热的湖水,可是水快要淹没我的头顶的一刹那,我又退缩了。我的姐姐,我做不到。我的姐姐,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多么爱这个世界。我的姐姐,从此你的笑容只能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一张宣纸写完,泪水在上面晕开得比墨水还要快。我拿起了最后一张宣纸。这次不再是《真草千字文》上的字了,而是端正飞逸的那四个字,宋先生写在黑板上的那四个字。
玲玉约我六点去图书馆自习的,时间快到了。窗外的夕阳缓缓落下,世界一片温暖开阔。我把写下的字都留在了那儿,只带走了最后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