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头题·90后小说孽

2014-04-18 01:50宋文静
西部 2014年12期
关键词:二婶二叔哑巴

宋文静

西部头题·90后小说孽

宋文静

宋文静,1992年生,现为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学生。自幼喜好文学,潜心于文学,笔耕不辍。自2008年开始陆续发表文章,文章散见于《校园写作》、《中学时代》、《山东师大报》、《绿洲报》、《感悟》、《方向》、《这一季花开》、《四川文学·校园版》、《盛开》、《第九届全国大学生作品选》等刊物,曾获第八届全国大学生作文大赛二等奖,第九届全国大学生作文大赛一、二等奖等。

我二叔是酗酒自杀的,自杀时手里握着一个女人的照片。

不是二婶的。

自打我记事起,二叔就总是喝酒,喝着喝着就上了瘾。走亲串门,喝不上酒就不回家。再来一点儿,再来一点儿,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嘬,一杯接着一杯地倒,不一会儿就喝成了红脸关公。用我二婶的话说,他眼里的酒比蜜还甜,酒比老婆孩子还亲。

二婶不让他喝酒,每天跟防贼似地防着他,他就把酒瓶藏在厕所后面的柴草堆里,趁人不注意就跑到厕所,三下五除二拿出酒瓶仰头咕嘟咕嘟喝个精光,然后晃晃悠悠地回到屋里,满嘴的酒气能熏死一只臭虫,不,是一群。不久,二婶便发现了他这藏酒的秘密营地,气得直骂“这崽子没出息”,无可奈何地改变了“战术”——一分钱的零花钱都不给他,让他没法儿去买酒。不久,七村八村的小卖部就讨债讨到了二叔家,我二婶啪地将茶几掀翻,哭着喊,这日子算是没法儿过了!二叔一瞪眼,直勾勾地盯着二婶,一把把二婶推在墙上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吓得他们十岁的儿子和十五岁的女儿蜷缩在墙角里,厉声哭泣。爷爷奶奶赶过来,拉这个拽那个,最后二婶鼻青脸肿地回了娘家。

我真为二婶叫屈,二婶嫁到我们家近二十年来,无时无刻不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二叔爱喝酒,喝了酒就爱惹是生非。他女儿君君没满月的时候,他就喝醉酒跟人撞了车,把新买的摩托车撞了个稀烂,好在二叔受伤并不严重。二婶顾不得心疼车,悉心照顾二叔直到痊愈。这个时候的二婶还不知道二叔有酗酒的毛病,只当是一场交通意外,人能好好的就比啥都强。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二婶伤透了心。君君三四岁时,有一次在宴席上,二叔又喝酒喝得面红耳赤,口条发颤,指着二婶她爹就问君君,君君知道你姥爷叫啥不?热闹的席面瞬间安静下来,老爷子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听见二叔喊出了他的名字,顿时火冒三丈。在家教严谨的农村环境中,哪有年轻女婿公然喊他老丈人的名字的呀,这一喊也让二婶在她娘家抬不起头来。等到君君五六岁时,二婶再次怀了孕,怀了孕的二婶还是整天叨叨着让二叔戒酒,二叔的情绪则变得越来越暴躁,一听“戒酒”两个字就浑身不自在。身体不自在就要去找酒喝,而且是逢喝必醉。这次又喝得醉醺醺的,还七摇八晃地拐进了我们村的一个寡妇家里。其实,她也不算是寡妇,她男人因为盗窃罪被判刑十年,这些年都是她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艰难度日。二叔扑到人家家门口,就眼神贼贼地望着人家说,一个人日子不好过吧?边说边往“寡妇”屋里闯。“寡妇”见状,“砰”的一声将二叔关在了门外,插上门栓,顶上铁锹,背倚着大门,就在那里喊,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啊!没等二叔走,“寡妇”的本家兄弟就七手八脚地将二叔摁在地上乱踢一通。自此,二叔就臭名远扬了,村子里没有几个人愿意理他,连小小的我都感觉很丢脸。那个时候,我就问爷爷奶奶,你们怎么不管管二叔啊?记得很清楚,当时奶奶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爷爷瞪了我一眼,抿嘴不语。

这些并不能阻挡二叔爱喝酒的毛病,在君君十一二岁的时候,二叔查出患有肝腹水。二叔并没有很大的失落感,相反,他的情绪甚至十分高涨。他欢天喜地地给自己买了一身崭新笔挺的西装、一箱酒和一堆光碟,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喝酒看光碟,一锁就是三天。终于昏迷了,二婶砸开窗户将二叔送进医院。哭哭啼啼的二婶把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切可恶之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只希望他能醒过来,好起来。二叔醒过来了,他慢慢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尚在人世时,用微弱但恶狠狠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怎么还活着啊!”声音很轻,但我们都听见了。

印象中,爷爷奶奶无时无刻不在为二叔的事发愁担心。有时候,夜深人静,我挑灯夜读,常听到奶奶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奶奶说,你说咱家二小子这事可咋办哩?爷爷那边没动静。奶奶索性翻过身子去,气呼呼地说,跟你说也是白说,一点儿主意也不帮我出!黑暗中,爷爷去拉奶奶的手,急得双手乱比划。奶奶更生气了:“你比划啥啊,谁不知道你是个哑巴啊!爷爷那比划的手蓦地愣在黑暗中,慢慢放下之后便没了声息。

是啊,爷爷是个哑巴。听老人们说,爷爷自打娘胎里出来就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响亮地哭,直到三四岁还不会说一个字。老奶奶逢人就说,这孩子不会是哑巴吧?爷爷到了七八岁时仍不会说一个字,只会眼直勾勾地看着人,对着人嘴巴一张一合,他真的是个哑巴。

老爷爷一直埋怨老奶奶,你看你逢人就说,看把孩子说成哑巴了吧。老奶奶急眼了,他是个哑巴,是我说的啊?我说他是当大官的料,他就能当大官啊?老爷爷自知理亏,坐在一旁生闷气。老奶奶则开始哭哭啼啼,你以为我愿意咱孩子这样啊?将来可怎么娶媳妇哟。我爷爷虽然不会说话,可他耳朵把这话听得真真儿的。

失语的爷爷打小就喜欢独处,看书写字,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每天他宁可躲在屋子里点着煤油灯看古文,也不愿意出门跟其他孩子玩耍。他害怕别人那异样的眼光,无休止地指指点点,甚至直接听到类似这样的话,“这不是老赵家的小哑巴吗?”这个时候的爷爷,宁愿自己是耳聋眼瞎。

后来,高中文化水平的爷爷娶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每天都是奶奶粗着嗓子支使着爷爷干完这个干那个,从来没个停歇的时候。爷爷自知身体有缺陷,对于奶奶的“高压”政策,也几乎不与她抗争。奶奶总是对爷爷嘟囔,你说我跟你个哑巴有啥意思呢?我跟你说了半天话,你那边倒好,比个死人还清净。爷爷的心里暗成一道缝,窄窄地夹击着心壁上的血肉,钝钝地痛。过了一会儿,他对奶奶来回比划,意思是说,我会写字啊。奶奶一把推开了爷爷的手,莫名的气不打一处来,你比划有啥用啊,我又看不懂。爷爷明白了,她不懂他啊。奶奶全然不理会爷爷的心思,又气又无奈地说,只希望将来咱孩子不要随你,是个哑巴啊!

奶奶所谓的这个不要是哑巴的“咱孩子”还没出生,我爸爸便来到了这个世界。他是爷爷在村口捡来的。1962年大饥荒,人们吃糠咽菜的日子都成了奢侈,最不济的时候挨家挨户地去要饭,为了树上的一把榆钱儿争得头破血流。人们饿得朝不保夕,见了新生儿身上那一团肉都像野兽一样两眼发出幽光,恨不得将孩子生吞活剥。就是在这种境遇下,同样为食物发愁的爷爷将村口那个婴儿抱回了家。奶奶一看见这个孩子就大发雷霆,指着爷爷的鼻梁骨破口大骂,你嫌咱们饿死得不够快,是吧?从哪里抱来的小杂种你赶紧送回哪里去,不然别怪老娘不客气!爷爷紧抱着孩子,眼神里透出倔强和坚定。奶奶跑上前去夺孩子,却被爷爷一把推到了门口,一个趔趄磕在了高高的木门槛上。奶奶从没见过如此“凶猛”的爷爷,只得退到床边抽抽搭搭地哭泣。哭着哭着想通了,眼下她与爷爷结婚三年多了,却始终没有孩子。她心里一直在隐隐地担心,该不会是她不能生育吧?留下这个孩子也好,有个孩子有个盼头儿。于是,我爸爸成了老赵家的一份子。

其实,读过高中的爷爷明白,他跟奶奶是不会没有孩子的。但他又在犹豫,真的还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吗?那孩子万一真的随了他这个哑巴,那怎么办?他忍心自己的孩子再走自己的路吗?他不忍心,但又无可奈何。

好在,后来出生的二叔全全乎乎,刚生下来就张开大嘴一通哭嚎。

那次在医院醒来的二叔不久便回到家里,酒还是照喝不误。二婶一开始像盯盗窃犯一样,每天盯着他,连上个厕所都不敢懈怠。但二叔总能有办法找到酒,咕嘟咕嘟往嘴里灌时,他心中恍现出一种彻头彻尾的快感,这丝快感里有回忆,也有爱情。

年三十那天,二叔又喝得酩酊大醉,二婶哭着向爷爷奶奶告状。爷爷吧嗒吧嗒吸着他那管老旱烟,奶奶则半拢着二婶的肩膀说,孩子啊,你就这个命能咋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咱将就着过吧!二婶的哭声越来越大,边哭边捶胸顿足,俺这是个啥命啊,从结婚到现在快二十年了就没个清净日子啊,俺是哪点儿对不住你家儿子了,他这么折磨俺让俺操心啊。

当时的我年轻气盛,少不更事,看二婶哭得这么肝肠寸断,想想二叔有些事情做得真是混蛋。我问奶奶,你咋不管管二叔哩?二叔这么欺负二婶,他……没等我说完,奶奶就让我闭嘴。沉默了好一会儿,奶奶缓缓地说,你二叔心里苦哇。苦?他能苦啥?我想不明白。

君君十五岁那年,就是二婶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娘家那次,二叔躲在屋里又喝了很多酒,然后晃晃悠悠地把窗台上的“百草枯”拿进屋,倒在酒杯里,咕咚咕咚喝下了肚。那一喝,便结束了他的生命。

说句心里话,得知二叔自杀的消息时,我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感伤,甚至感觉他是咎由自取。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会选择自杀,他手里紧握着的照片上那笑容清纯的女人是谁?

二叔的葬礼上,二婶和奶奶哭得震天震地,好几次都哭倒在地上,掐掐人中,醒过来之后又接着哭号,声音都被撕成细线,最后涩涩地发不出声来。二婶是真真地伤心,而且她也在怨恨、懊恼。二婶怨自己,趴在地上,都是我的错啊,你说我知道你爱喝酒,还那么唠叨你干啥?要是我不跟你吵,不跟你打仗,你就不会走这条道啊。二婶也怨二叔,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啊,我跟着你二十来年,啥福也没落着享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就把我们孤儿寡母扔下了啊!

我想不明白,一个好端端的中年男人,有儿有女的,他怎么就那么想不开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我去问奶奶,可没等我说完,奶奶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是老天在惩罚我啊,老天爷啊,你把我带走吧,反正我这老婆子也一把年纪了,你收回我那儿子干啥啊?

奶奶做错啥了?又不是奶奶让二叔喝药的。我越发想不明白了。

我又想起了二叔自杀时手里握着的那张女人的照片,难道二叔的死与这个女人有关?

得知二叔自杀的消息之后,我爸爸妈妈匆匆从外地赶回家,他们常年在外地打工,一年在家也呆不了几天。他们也纳闷儿,二叔喝酒就喝吧,怎么还想不开喝上农药了呢?爸爸问我,你二叔自杀之前家里没发生啥事儿吗?我说,他那天跟二婶吵架了,把二婶打回了娘家。爸爸接着问,是哪天啊?我在心里推算了一下日子,四月二十四那天。四月二十四?爸爸的语气显得十分惊讶。我接着说,二叔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一张照片。是个女的?爸爸问我。我使劲儿点点头。爸爸闭上双眼,仰头歪在沙发上,从喉咙里苦涩地流出一句话,唉,这就是命啊。

那个女人是谁啊?我迫不及待地问爸爸。

沉默了好一会儿,爸爸才幽幽地讲:

照片上那个女的叫瑾心,你二叔当年就是跟她处对象。那时候,他们两个是同班同学,又一起考上了县上的高中。八九十年代的人们能考个高中,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那个时候高中毕业是管分配工作的。他们的关系一直很不错,经常在一起看书学习,后来就背着老师和家里人好上了。那姑娘还真不错,平时家里给的零花钱也舍不得花,用来给你二叔添置一些衣服什么的。那时候咱家里穷啊,人家姑娘也不嫌弃咱家的情况,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二叔。再后来那个瑾心考上了大学,而你二叔落榜了。

然后那个瑾心就去上大学,抛下二叔不管了?我急急地问。

瑾心是去上了大学,但她……唉,那个时候我也有错啊,弄得我这些年一直在外地,都不敢回来面对你二叔……爸爸紧闭着双眼,显然不想再叙说那段记忆。

她怎么样了?她和你又怎么了?

爸爸忽然不耐烦地站起身来,你还小,不懂,你就别问了!

原来二叔年轻时候有个相好的,相好的考上大学之后就不理他了,他一直备受煎熬地活着,慢慢变得堕落,直至最后自杀。我忽然同情起二叔来,原来他是这么痴情的一个人啊。可是,真的就是这样吗?

我理不清是怎么回事,直至在打扫卫生的时候在二叔的床头柜里发现了一个泛黄的小本子,扉页上写着“瑾心”两个大字。

——那是二叔的一本日记:

1986年9月1日:

今天是初中生活的第一天,我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女同学。她叫瑾心。这个“瑾”字可真难写。她长得很好看,两只大眼睛总是忽闪忽闪的。她很好,她把“小白兔”橡皮借给我用。1986年10月12日:

我和瑾心成了好朋友。别人喊我是赵哑巴家的孩子。从小他们就那样喊我。我想打人。上课的时候,我偷偷地哭了。瑾心把她的手绢递给我,雪白雪白的。

1987年3月10日:

瑾心给我买了件崭新的白衬衣,她是不是知道我原先那件穿了好多年的衣服破了洞?真丢脸,希望她没有看见。她真好。

1988年5月2日:

真想跟她永远待在一块儿啊。跟她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真好。还有,她的字真娟秀。

1988年11月23日:

那些欺负瑾心的王八蛋都该死!为什么要议论她,对她指指点点?看见她的泪水,我快心疼死了。

1989年6月3日:

希望我们都能考上高中。考上之后,我就要跟她说那件事,嘿嘿,想想都兴奋。

1989年8月4日:

我和瑾心都考上县上的高中了,我终于可以不必再听村里人“哑巴”长“哑巴”短地喊我了。我也可以保护瑾心了。我要告诉她,我喜欢她,我要跟她在一起!

1989年9月2日:

我写了封信夹在瑾心的书里,魂不守舍地上了半天课,下午的时候,她给我回信了。“你不嫌弃我吗?”她那么聪明漂亮又善良,有一点点小瑕疵又怎样呢?而且,我就是要向全世界证明,我就是要跟她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就是要娶她!我说“怎么会嫌弃你呢?”她就冲我重重地点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可是,我是真的喜欢她还是想借着跟着她在一起对抗些什么呢?

1990年2月18日:

我是真的喜欢她,爱她。她在意我的情绪,呵护我的自尊,照顾我的生活。而我能为她做的却那么少那么少。以后一定让她做最幸福的新娘。此生,非她不娶。

我看见“非她不娶”这四个字重重地落在纸上,划破了下面两页纸的体肤。原来,二叔与这个叫“瑾心”的姑娘真的有段青涩的爱情故事啊。看得出,瑾心真的是个好女人。我继续翻读下去:

1991年9月20日:

转眼间,我们已经认识五年了,再有一年,我们就该毕业了。瑾心的学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大学的。我可能考不上了。考不上大学,我就去工作,挣钱养活瑾心。

1992年2月28日:

感谢上苍让我们在一起,这种形影相伴、现世安稳的日子让我感到温暖。她总是用温暖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写下只言片语。安谧,静美。

1992年6月18日:

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害怕失去瑾心?是不是我长大了,开始考虑一些现实的因素?比方说,我爹娘会喜欢瑾心吗?再比方说,她要是考上大学,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1992年8月20日:

瑾心考上大学了,我落榜了。我今天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她是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我当时就想着把她占为己有,不让她离开,所以才……看得出,她很疼,眉头紧皱成了一个疙瘩,牙齿紧紧咬住手背,眼泪顺着眼角流进脖颈。我真他妈的混蛋。我夺走了她作为女孩的贞洁。

我混蛋,我混蛋……

我发誓,我一定一定要把她娶回家,一辈子对她好。

1992年9月7日:

我陪着瑾心来到省城上大学,我在她学校旁边租了个小房子。平时,她上课,我在附近的工地打零工。日子充实而快乐。瑾心自从那次之后,很长时间没有理我,那段时间,我真的害怕极了。好在,她终于理我了,理我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你的女人了。我的掌心被这几个字划得麻酥酥的,内心开心又感动。

1993年4月5日:

我在省城接到娘病危的消息,跟瑾心交代了一下就匆匆回家了。临分别时,瑾心盯着我的眼睛,许久不语。我知道她的眼神里有不舍得,更有害怕,她知道老家爹娘一直给我张罗亲事,她怕我再也不回来了。

1993年4月6日:

一切都是骗局!爹娘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和瑾心的亲事。大哥为什么要那么急着将瑾心的情况告诉爹娘?娘尖利着声音冲我喊,你娶个哑巴媳妇儿不丢人吗?你爹本来就是个哑巴,你难道还想再生个哑巴孩子吗?这不让街坊四邻笑话吗?

我想拼命地反抗,但我却找不出任何言语。娘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这一字一句的“哑巴”像一把刻刀,一下一下地把心剜破,血肉模糊。

我不觉心头一震,原来,原来这个很好的女人瑾心是个哑巴!她居然跟爷爷一样,都是个哑巴!一种不祥的预感映入我的脑海。

1993年4月26日:

我不敢回忆。这两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永远忘不了前天——四月二十四。

近二十天没与瑾心通信,她不顾一切地来到了我家。我当时正在地里除草,整个脑海都在回荡我们之间的关系。娘见到瑾心后,一口将她呵斥在门外,你个大姑娘家到俺家来,你还有皮有脸吗?你自己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来,就不要耽误我们家二小子!瑾心她不会辩驳,她能怎么辩驳啊?娘依旧在那里冲着瑾心喊,二小子他爹就是个哑巴,我知道跟哑巴过一辈子的苦,只要有我一口气在,你就甭想进我家的门!二小子已经订好亲事了,你就别来纠纠缠缠了!

我不敢想象自小敏感自尊心强的瑾心是如何迎接了这番话,如何逃离围在我们家的人群,如何肝颤寸断地跳进村头那条汹涌的河水!

我他妈的真混蛋,真没用,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我恨我自己,也恨大哥,恨爹,更恨娘,我恨所有所有的人!

瑾心死了?嗯,她跳河自杀了。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安分地疼起来。我握紧那个泛黄的本子,翻过几个空白页之后,出现了一段新近才添上去的话:

我想死。无数次地想过。

我有一个被人指指点点的童年,只是因为我爹是个哑巴。小时候我恨爹,恨他自身的缺陷给我带来的伤害。后来,我不恨他了,我觉得爹其实很可怜。瑾心,写下这个名字时,我的心已经在滴血了,她是个好女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而我,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最后,还间接地害死了她。其实,那个时候的我,还不能够理解她选择跟我在一起时,背负了多么大的精神压力。即使她真的嫁到我们家,我爹身体的缺陷无疑是在时时提醒着她的痛处。

这二十年我也活够了,我可以原谅所有人,但我不能够原谅我自己。现在我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结婚生子,她整天唠叨。她的唠叨聒噪总让我想起瑾心的安谧。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瑾心,梦见她在汹涌的河水里挣扎着,什么都呼喊不出来,而我像石头一样定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她沉入水底,消失不见。我开始不停地喝酒,每次喝醉时总能恍现瑾心的影子。那些年,我喝醉酒后出过车祸,说错过话,闯过寡妇家,我就希望我媳妇儿知道这些后能跟我离婚,然后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地去找瑾心。可是现在……

我对不起瑾心,是我让她年纪轻轻就断送了性命。

我对不起媳妇和孩子,我也努力地想对他们好,可是我却做不到。

我对不起爹娘,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二小子不能给你们养老了。

我对不起大哥,就因为大哥当年将瑾心的情况告诉了爹娘,我这二十年都没有再喊过大哥,还把大哥逼到了外地去打工。

我不再怨恨任何人,谁都不怨。我只怨恨命运。

过几天就是四月二十四,我快要见到我的瑾心了。

瑾心,你还好吗?

我颓然地瘫坐在地上,许久发不出任何语言,这个故事太沉重了,沉重地让我那颗心顿在那里,动弹不得。

二叔自杀后的第三天,爷爷吞服了四片安眠药试图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他没有死成,奶奶日日夜夜守在他身旁。爷爷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奶奶哭得像个孩子,都是我的错啊,老头子,我以后再也不说道你、支使你了,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难受啊。二小子走了,你可不能再撇下我啊。

爷爷的泪水流出眼眶,顺着道道皱纹的苍老的脸庞流向软塌塌的颈窝。他对我们比划了一下手,我会意地把手伸过去,他用枯瘦的手指缓缓地在我掌心写下了一个字,然后用手指指自己,我忍不住哭出声来,伏在爷爷身上拼命地摇头。

爷爷在我手上写了一个“草”字头,然后写了一个“子”,中间的内容模糊不清。我知道爷爷想写的是“孽”,“罪孽”的“孽”。

不是谁的罪孽,只是爱错了时机,爱错了方式,甚至于爱错了人。

谁的罪孽也不是,这是命。

栏目责编:孙伟 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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