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树伟
西部头题·90后小说破茧
高树伟
高树伟,1991年生,山东邹平人。在《文学界》、《青年作家》、《山东文学》、《文学与人生》、《读友》等杂志发表小说若干。在《红楼梦学刊》、《红楼梦研究辑刊》、《曹雪芹研究》、《红楼》、《红楼研究》等发表论文数十篇。出版有随笔集《鱼鳞上的月光》。曾获第五届“万松浦·天舟文学新人奖”等。
我终究没能忍受住屋里那股刺鼻的药味儿,趁母亲不注意,又偷偷去了小痦子家。小痦子家离我家不远,穿过一条胡同,绕过那棵枣树就到了。伸手推开那扇漆皮斑驳的木门,见他在院子里正弓着腰收拾那辆破旧的脚力三轮车,想必是刚从集市上回来,还没进屋。不等我开口,他就直起身,把笑容挂在脸上,说:“是你娘让你来的?”每次我去小痦子家,他都会这样问我。可哪次也不是我母亲让我来的,她不让我去小痦子家,为此还总是把我拉到她那间满是白药瓶的屋子里,将我安在她的眼皮底下,时时刻刻监视我的行踪。我朝小痦子摇了摇头。他又笑起来,嘴角的两个痦子哆哆嗦嗦地抖起来。“是你娘让你摇头?”我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为啥他老是问我母亲,好像我只是母亲手里的一个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由我母亲支使着。见他木呆呆地立在那里只是笑,动也没动,我有点生气,努着嘴就要离开。小痦子见我要走,又把我喊住:“你过来!”听到他喊我,我住了脚,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他递给我一包话梅,我接过后他嘴角上的小痦子就抖起来,掉进了两个深深的酒窝里。我站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见他丝毫没有把手收回去的意思,我便冲他笑了笑,攥紧那包话梅赶紧蹿出门去。
因他嘴角两边各长着一个黄豆大小的黑痦子,镇上的人都喊他小痦子,我也就这样喊他了。小痦子原先有老婆也有孩子,孩子叫雨晨,比我小半岁。一个冬天,雨晨掉进西河的冰窟窿里死了。从那以后小痦子的女人便整日念想孩子,茶饭不思,最后疯了,不知去了何处。孩子们不关心小痦子有没有老婆孩子,只惦记着他那辆破旧的三轮车,那小小的车厢里有话梅、瓜子、唐僧肉和糖果。
自打孩子没了,老婆疯了,小痦子就把庄稼地里的活撂下了。人家地里麦穗饱胀,他家地里却净是麦蒿。人家地里棉花秆子挺拔黑绿,他家地里却稀稀拉拉。人家地里的玉米苗蹿得老高,他家地里却不见动静。地里荒了,小痦子就摆起了地摊。镇上每五天逢一集,每逢集市,他都会蹬着小三轮去摆摊,卖些针头线脑,还有孩子们喜欢的各样零食。正因为这个,我们才喜欢跟他在一处玩,若讨得他高兴,兴许还能捞到些免费的零食。
说实话,起初我还真有点怕他。每次从他手里接过一包糖果、话梅或是瓜子,我都会走到他跟前,主动叉开腿,挺起肚子,把裆里的东西亮给他看。我知道,小痦子喜欢看我裆里的东西,有时还会笑嘻嘻地把糙树皮一样的手伸过来,摆着细长的手指拨弄两下。我也乐意让他摸,所以每次不等他说,我都乖乖地亮给他。摸两下又丢不了什么东西,还能犒劳一下肚里的馋虫。摸呗!爱怎么摸就怎么摸。有时候把我摸疼了,我便恶狠狠地想,小痦子是个多么坏的人,死了一定变成白蛾子。摸完后他一阵大笑,而后一脸惨白,跟掉了魂儿似的。
在我的记忆里,小痦子只去过我家一次。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他攥着我的手,迈着欢快的大步子。巷子两边的墙头上已满是蒿草,枣树上的叶子也落光了,枝上只剩下三两个在风里晃荡的干枣。我把小痦子领进我家的时候,母亲仍在屋子里摆弄那些散发着怪味的药瓶。家里的狗叫了几声,见是熟人,就安静了。母亲听见狗叫,从屋里出来,见了小痦子,她就不再那么凶了,咳了两声,又拽了拽衣裳。
“出去逮蚂蚱吧。”母亲摆手让我出去。
那是母亲唯一一次让我去逮蚂蚱,可是已经秋后了,哪还有蚂蚱呢?午后的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蟋蟀的叫声慵懒地起伏着。没蚂蚱可逮,我就去院墙根下玩。如果仔细找,在墙根下面能发现熟透的野草莓,还有熟紫的野葡萄。等我蹲下来,发现靠近石榴树的地方有一座小火山似的土堆,周遭是堆起来的细土。一只只蚂蚁从火山口里钻出来,三三两两往外走——是个蚂蚁洞。不远处有一只苍蝇正仰着头朝这边移动,我仔细一看,苍蝇下面有五只蚂蚁,各自撅着腚挣拽着。到了洞口,苍蝇大,洞口小,调来转去,也没把苍蝇运进洞穴,只好把苍蝇弃置一边,五只蚂蚁绕着那只苍蝇转了两圈,就陆续进洞了。看着看着,无聊便找上门来了。我屏住气,眉毛蹙起来一使劲,尿就像蛇一样从两腿间蜿蜒开去,把蚂蚁洞给冲了,那只苍蝇也没幸免于难。见那些蚂蚁乱作一团,我哈哈大笑。
等我在小院的角角落落跑了一圈,再也找不到什么可玩时,突然想到了小痦子——找他给我说一段书吧。于是我一颠一蹦地走到门前,轻轻地推开门,见屋里没人,比院子里还静。又撩开帘子,进了里屋。瘫软的阳光从窗户打进来,阴暗处,见小痦子跟母亲叠在一处,正打仗。小痦子的下身动着,大嘴张开,咕咕噜噜,活像只护食的猫。他趁我不在,竟敢去打我母亲!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愤怒,正要扑上去把小痦子狠揍一顿时,母亲发现了我。她突然尖叫一声。小痦子哆嗦着从她身上移开了,绵软的阳光里,一截水蛇样的东西从小痦子的裤裆里伸将出来,一翘一翘地盯着我,还挑衅似地吐了吐信子。我竟忘了让小痦子给我说书。
那时候镇上的人还没见过电视的摸样。在田间干活,地头的树荫下就放着半导体收音机,等着听傍晚播讲的《岳飞传》。天刚擦黑,收音机里传来刘兰芳那浑厚铿锵的声音,锄地的撂了锄头,挑水的横了扁担,说话的默了声,都坐到地上,耳朵像兔子一样支棱起来。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小痦子竟然会说大段的《岳飞传》和《白眉大侠》。那时候收音机里每天只播一回,播完了就没得听了。每日傍晚,人们赶在开播前,先把家里一应杂事全部忙完,碗筷堆在小盆里,也来不及刷洗,搬来板凳围坐在场院里的磨盘周围,磨盘上就放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天色渐渐暗了,蝙蝠隐现在半空。收音机里仍旧响着刘兰芳铿锵的声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待我到里面看个究竟,想到这儿,嚓琅琅亮出宝剑,往里就闯,才有这岳飞岳鹏举沥泉山探蟒洞巧得神枪。”书就播完了,来听书的人嘴里都抱怨起来。
“瞧瞧,每次都说到兴头上就不说了。”
“咋不让小痦子给咱们说一段呢?”不知谁家的孩子在人群里喊了一声。
“小痦子会说《岳飞传》?这可是新鲜事。”有人开始议论。
“来来来,给我们说一段,就从沥泉山这说下去。”周围的人开始起哄。
抵不住众人的推搡,小痦子起身去屋里搬来一张方桌,横在场院里,上面放了一只茶壶。小痦子就站在桌子后面,拿起茶壶盖往桌上一扣,清了清嗓子——“大宋朝八帝徽宗年间,在相州汤阴县孝悌里永合庄住着一家姓岳的,男的叫岳和,妻子姚氏,夫妻俩忠厚老实……”场院里的人开始慢慢坐下来,被小痦子干净利落的声音吸引住了。那天晚上,小痦子一口气说到了“抢挑小梁王”,直到半夜人们才意兴阑珊,各自拖着长长的哈欠回家了。
“今晚说《岳飞传》的那人叫啥?”
“人都喊他小痦子。”
“哦,小痦子。他那张嘴怎么这么巧呢!”
那个月白如霜的夜里,来听书的人都记住了那两颗乱抖的小痦子。
小痦子从来没在场院里说过《白眉大侠》,私下里只给我一个人说过。他说他儿子雨晨也爱听评书,尤其爱听《白眉大侠》。
小痦子跟母亲的风流故事闹得满城风雨时,母亲依旧镇定自若地在那间屋子里摆弄着那些瓶瓶罐罐。自从那次小痦子跟母亲打架被我发现之后,他就再没去过我家。然而,我却抵不住那些零食的诱惑,肚子里的馋虫常常让我不顾母亲的训斥跑去找他玩。他见了我总是问是不是母亲让我来的,每次见我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他便满怀幽怨地叹口气。我能看出他的不高兴,尽管他很快就能把笑容找回来,重新挂在脸上。
小痦子那张脸总能让我想起他刚下世没几年的白胡子老爹。那时我才五岁,被母亲拉到那间既是药房又是诊室的屋子里,听到白胡子拄着拐棍在我家门前骂阵。
“你个骚娘们儿!你是想让俺老刘家绝后啊!”我知道他在骂我母亲,她静坐在椅子上,正撅着嘴,手里来回摆弄着一支笔。
“娘,你咋让白胡子家绝后了?”我站在窗户那边踮起脚往外看。
母亲白了我一眼:“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
被母亲训斥后,我不说话了,只感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在鼻子里横冲直撞。白胡子也许是骂累了,外面没了动静。母亲这才从椅子上站起身,拖着那身肥硕的白大褂,走到门前把门打开。明媚的阳光扑进来,屋里才有了点生气。我站在屋子阴暗的角落里,看到门前有一团尘土正在光柱里狂舞。
不光是白胡子骂我娘,码头镇上的人都记恨她呢。她身上的白大褂似乎已经很久没洗了,第三个扣子那里被药水洇成一块紫,袖口粘了些黄糊糊的东西,皱皱巴巴的衣领上有地图样的汗渍。我看不见母亲原来的样子了。
母亲原本是不信神佛的,自打白胡子站在门前恶骂了一通,母亲就开始给墙上的观音像磕头烧香了。傍晚,日影横斜,我见母亲跪在一块毡子上,双腿紧并,两手合十,眼睛微闭。我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敢上前去,也听不清她嘴里叽里咕噜了些什么。
小痦子却没有他白胡子老爹那样凶神恶煞,遇见谁都是一脸和气。白胡子还在的时候,见了小痦子就骂“窝囊废”,连连说家门不幸。小痦子是个好人,至少我们几个孩子都这么认为。小痦子身上总是穿一件灰色褶皱的衬衫,由于他身子单薄,从侧面看,就像一张薄纸。除了他嘴角上两个小巧的痦子,大眼睛和两条剑眉让他显得格外精神。我偷着跑去找他,他大都躺在一个废旧的躺椅上,悠悠摇晃着。我喜欢他压低嗓子模仿单田芳,有时候他说累了,就开始说我爹:“你爹生前可不是个好种。”一说起我爹,他嘴角上那俩小痦子就没命地抖。“他管不住自己裆里那家伙,后来惹来了坏病……”我看着小痦子一脸讪笑,怎么也想不起我爹的模样。一想到我爹,就会从遥远的记忆里冲出一股酸腐的酒臭味,直喷在我脸上,接着就是一堵墙似的黑影在屋里乱晃荡,继之而来的是碗碟破碎的声响。小痦子说我爹生前壮得像头牛。
小痦子家院子虽不大,拾掇得却齐整。南边辟开一畦地,栽着小葱、油菜、辣椒,北边屋门前有个红砖砌成的花池,里面种有月季、水仙,还有些叫不上名儿的花草,紧靠西边的墙根一带,有棵臭椿树,碗口粗细,独有东边牛棚前空闲着,放了两只水筲。一入秋,寒霜把臭椿树的叶子扑打下来,光秃秃的树枝上吊满了小铃铛似的蛾茧。起初我不知道那是蛾茧,就指着那棵臭椿树问小痦子:“臭椿的芽儿不能吃,留着它有什么用?”小痦子说原本想把这棵树锯掉,可是树干已长了这么粗,挺不容易的,就留下了。我不懂小痦子话里的“不容易”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一棵树嘛,还是一棵臭椿树,除了夏天能招些蚊虫,我再想不出还有什么用处。引起我兴趣的是上面吊着的小铃铛。小痦子眯缝起眼,顺着我的手指往树杈上看。
“哦,那是蛾子的茧。”
我在臭椿树下的草丛里捡到了好多掉落的蛾茧,都是空壳。
“树下的也是吗?”
“地上掉落的那些茧子都是空的,蛾子早跑了。”
“那些漂亮的蝴蝶就是从里面出来的吗?”我抬头向那棵臭椿树看了两眼。
“有的茧子能出来蝴蝶,有的出来是白蛾子。树上有些看不见的卵,这是卵期;过不多久,变成一只只小虫子,就到了幼虫期;等天稍冷了,就像现在这季节,虫子就开始吐丝织茧了,等织完它们就变成了蛹,把自己裹进了茧子里,便到了蛹期;等来年春天,天气暖和了,它们破茧出来,有的成了蝴蝶,有的成了白蛾子,这是成虫期。你瞧,吊在那棵臭椿树上的茧子里就藏着它们的蛹。”
后来在《自然》课本上,我看到了蝴蝶发育过程的一系列彩图,跟小痦子说的一模一样。我开始打心里佩服小痦子的学识。
他还说:“人死后,魂儿就钻进这茧子里。等来年,好人破茧出来变花蝴蝶,坏人破茧变白蛾子。”
我不信小痦子这话,人的魂儿怎么能钻进这小茧子里呢?若是这样的话,就真像他说的那样,雨晨变成了花蝴蝶,他女人也变成了花蝴蝶,我爹生前做过坏事,死后就变成了白蛾子。后来,我一直在想,死去的白胡子一定也变成了白蛾子,他长得那么难看,嘴又那么恶毒,怎么能变成美丽的蝴蝶呢?白胡子一手掐腰一手拄拐立在大街上,能把人家祖宗十八代编成顺口溜串起来骂,活像个撒泼的娘们儿。我也一直在想,母亲死了会变成啥?我死了会变成啥?小痦子死了会变成啥?
那年秋里,一伙白大褂敲锣打鼓进了码头镇。听说他们是从县里来的宣传队,要给镇上的人普及计划生育知识。一听到这个消息,镇上便炸开了锅,议论声如雪片乱舞。
“管天管地,还管得了我拉屎放屁?”听了这个消息,小痦子急了。
“没人管你拉屎放屁,是宣传计划生育政策。”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给他解释。
“不管屎屁,夫妻间的事也要你们白大褂管?”小痦子的话惹得人哈哈大笑。
笑声跟年三十晚上的鞭炮一样,响过一阵就没了踪影。
白大褂宣传队来到码头镇的时候,镇上只有我母亲一个医生。第二年,我母亲把镇上所有鼓起来的肚子都按瘪了,跟扎气球一样,一个不剩。那时候母亲身上的白大褂还崭新如初,能闻到胰子淡淡的香味。
她拉着我的手随着从镇上来的白大褂挨家挨户地走,但他们身上穿着的白褂子,却没有我母亲的新。我们的工作就是挨家挨户给女人的肚子做检查。在镇上绕了个大圈子,串了不少人家,最后来到了小痦子家。小痦子去外地打工了,只有他女人和雨晨在家。我们叫门的时候,见他女人正腆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在揉面。
雨晨见了我,跑过来要让我跟他一块儿玩丢沙包。丢沙包是女娃子爱耍的把戏,可我不想玩。我故意绕开了雨晨,躲在母亲身后,攥紧了母亲的手,却感觉到一阵冰凉。我跟母亲进了屋,又听她们说了些云里雾里的话。后来,母亲让我出去玩,我才从屋里出来。见雨晨正站在门前,手里攥了一包五香瓜子。
“你娘来干啥?”眼看那两股黄鼻涕就过河了,他猛一吸溜,又给拽了回去。
我盯着他手里的瓜子,一声不吭。
“甭看,看也不给你。”见我老盯着他手里的瓜子,雨晨把袋子攥得更紧了。
我转身出了大门。雨晨见我不搭理他,也跟了出来。
“俺娘说年底要给我生个小弟弟呢!”
“俺不信。”
“不信你去看俺娘的肚子。”
“俺娘可是医生,要把你弟弟拿掉呢!”
“俺家又没犯法,为啥拿俺弟弟?”
“上面的政策哩!”我伸出食指,神气十足地指了指天。
“啥叫政策?”雨晨问个没完。
“政策……政策……反正就是不让生。”我仰起脸,见瓦蓝的天上有一群大雁正往南移动,变换着一字、人字。
母亲推开门,从屋里出来,手上沾满了血。她喊我给她端盆热水过去。我偷偷地溜进屋,见雨晨他娘正躺在床上,旁边的案板上瘫软着和了一半的面,她原本隆起的肚子真就瘪了,像个跑了气的气球。
临走的时候,我拧过头朝雨晨做了个鬼脸。雨晨倚着门框,噘着嘴,小手掏在花袄口袋里,眼里滚着泪,一直看着我们走远。
冬天,西河上封冻了,夜里吱嘎作响。我和几个伙伴去西河上打滑溜,雨晨也要跟着去,他穿了一身花花绿绿的棉袄,小脸冻成了红萝卜,胖乎乎的手面裂开道道血殷殷的小口子。那天,我们在冰上玩够了,在河上凿开一个冰窟窿,撒了些馒头屑,一群银光闪闪的鱼就从河底笨笨地游上来,成了我们的美餐。在西河岸上找了一个避风的土堆,我们躲在后面,吹扇拢挑,费了好半天劲才生起来一堆火。正准备熬鱼汤时,却找不见雨晨了。
我们头头儿遣我去西河上找他。我跑去河边,太阳暄软的光洒下来,晃得我眼晕。风一钻进河道就变野了,呜呜嚷嚷的声音那么吓人。刚刚凿开的那眼冰窟窿蒙上了一层薄冰,我蹲在冰窟窿跟前,看见冰下漂着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如和风里飘着的旗子。我找遍了刚才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也没找到雨晨。我们以为雨晨耐不住冷,早就一个人偷偷溜回家去了。
等天色向晚,小痦子领着一伙人,抡起铁锹砸开西河上的冰。费尽周折终于把雨晨从冰窟窿里捞上来的时候,他早就冻成了冰块,直挺挺地横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我们从河里捞上来后冻僵的鱼。来围观的孩子各自被母亲攥着手,一个女人躬了腰,把脸贴近孩子,说:“以后你要是再敢到西河上玩水,我就打折你的腿。”
小痦子扑在雨晨的身上嚎啕大哭,他哭起来是那么的难看,眼睛被颧骨上的肉挤没了,露出嘴里那两颗丑陋的门牙。傍晚起了风,鬼一样嗷嚎着。
从那以后,只有小痦子家那只胖猫叫雨晨了。
我记不清已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小痦子了,好像码头镇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叫小痦子的人。自从他在县医院查出得了肝癌的消息传遍整个镇子,地摊上的东西就再也卖不出去了。起初他还起早骑三轮车去镇上赶集,可每次都是怎么去怎么来,一样东西也卖不出去。
母亲不许我再去小痦子家,更不能要他给的东西。镇上的集市还是五天一次,小痦子摆地摊的地方却换了人。那次我随二叔赶集买菜,见一个卖鸡蛋的胖女人坐在小痦子原来摆地摊的地方,正扯着嗓子朝来往的人流叫卖。
等我再见到小痦子,小镇的冬天早已经过去了,正春寒料峭。
一天,二叔来串门,跟母亲说起了小痦子,说他终于熬过了这个冬天,现在一天暖似一天,小痦子能少遭些罪了。我母亲坐在那里一声没吭。二叔说要去看看他,我征得母亲的同意,跟着去了小痦子家。
屋檐上垂下来一排亮晶晶的冰凌,正滴着水。有的化了,溜下来插进烂泥里,或掉在水泥地上,摔了个粉碎。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院子因长时间无人打理,一应物件都失魂落魄的,了无生气。二叔推开门,一股尿骚味迎面扑来。他耸了耸鼻子,拉着我的手进了屋。
小痦子正躺在床上,见了我们,他两只眼睛放出光来。他挣扎着要起身,刚一动,被子就溜到了地上,露出来小痦子半截光溜细瘦的身子。二叔过去给他掖被子,我看见他两腿间那丛黑草里水蛇样的东西,竟缩成了挂在臭椿树上的茧子。
“我要走了。”他强打起精神,嘴角挂着笑。那两颗痦子却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去哪?”我扒着床沿,端详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他不说话了,把脸背过去,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从眼角溜了出来。
隔了半晌才又说:“我要死了。”
“你死了,魂儿钻到臭椿树上的哪个茧子里?”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直到二叔把嘴凑在他耳朵上,说要走了,小痦子也没再应声。
二叔拉着我的手走出门去,我转过头,见西边那棵臭椿树上竟落满了五颜六色的蝴蝶,它们在暄软的阳光里正各自扑扇着翅膀,我惊讶地喊出了声。突然一只白蛾子落在我的肩上,二叔回过头骂了句“瞎蛾子”,猛一下把它弹落在地。
可我分明看见,那只白蛾子头顶长着两颗圆鼓鼓的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