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兵
我参与埋葬马里少女诺耶,完全是因为我的朋友昆山。可是昆山逃走了。
我打電话给昆山的姐姐王丽。
王丽说她也不知道昆山去哪里了。
我说诺耶要死了。
她说,哦。
我说我去看诺耶。
她犹豫了会说,那你以后还来我这里吧?我知道王丽的意思。我说,我很快就回国了。她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把手机挂了。
我不知道王丽是真不知道昆山的行踪,还是故意隐瞒,这已经不重要了,诺耶的死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我本来不想告诉王丽我回国的事情,但她对诺耶的冷漠,让我决定离开。
对于我和王丽之间,我还是要尊重她的意见。尽管我和她没有任何牵连,也没有承诺。她也从不在我这里索要承诺。
在非洲的卡萨布兰卡小镇,有许多中国人在这里工作或者做生意,熟识后以老乡或同胞的名义成为朋友或者情人。
昆山和诺耶就是这样干柴烈火般地燃烧起来。即使作为昆山的姐姐王丽也无能为力,还有就是王丽对昆山的放任。我知道这样的放任迟早要闹出事情来。
我喜欢这个海滨小镇卡萨布兰卡。虽然遥远,虽然环境卫生有些糟,但,它是迷人的。
卡萨布兰卡的街道几乎和中国旧时的街道一样。这里的蚊虫很多,路边小摊的海鱼上叮的苍蝇比鱼的鳞片还要密集。即使干瘪的西红柿、土豆、洋葱上都叮着苍蝇。
卡萨布兰卡最有特色的还是海边的白房子酒吧。在希波波(村子的名字)那边。
有酒吧就有非洲音乐,有音乐就有舞蹈。在卡萨布兰卡只要学会了走路也就学会了舞蹈。卡萨布兰卡的舞蹈其实很简单,只要跟着音乐节拍扭就行。
卡萨布兰卡原来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卡萨布兰卡在西班牙语里就是白色房子的意思。我经常来白房子酒吧消遣。那时我已经认识了昆山和王丽。我也经常带他们来玩。昆山要一杯威士忌就能在酒吧赖一个小时。我看到几个外国人要一小杯San Miguel啤酒就能消磨半天时光。我是没有这么大耐心的。
我也是个无趣的人,我只喜欢看着大海发呆。
而在诺耶看来,昆山是个有趣的人。他可以和意大利人比赛潜水,和喀麦隆人比赛游泳,他甚至和几个叙利亚人玩跳水,他们嬉笑着轮流踩在彼此的肩膀上腾空跳起,高高地跃入海水。
也许就在那时诺耶看上了昆山。
那会儿不少当地的姑娘拿着手机玩自拍,诺耶就在那些女孩中间。她们若无其事地来到昆山旁边,偷看然后偷拍他嬉戏的样子。
白房子酒吧音乐飘荡不息。沙滩上的那群女孩在我们身旁翩翩起舞。她们黝黑的脸庞充满灿烂的笑容。她们坚挺的胸脯富有旋律地跳跃着,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们穿着性感而艳丽。她们的身体里荡漾着妙龄少女纯洁的欢乐。她们发育成熟,如同卡萨布兰卡热带雨林四月垂于嫩枝的芒果,远远的就能闻到芬芳诱人的气息。而这些少女的体香却是廉价的香水。在卡萨布兰卡,无论是蝇虫乱飞的街头、超市,或者酒吧,都能闻到这样浓烈的香水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闻的气息。
我和昆山看着那几个少女跳舞,王丽却把头扭到一边看海边的风景,有些落寞,有些害羞——或许是对我和昆山的行为表现出不屑。我和王丽刚认识,对她还是有些感觉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过分。
我强迫自己移开眼神。我对昆山说,我们喝酒去。话是对昆山说的,手却碰了碰王丽的胳膊。王丽客气地朝我笑了笑。
我和王丽心照不宣地往白房子酒吧走。昆山还站在那里看卡萨布兰卡少女跳舞。王丽尴尬地朝我笑笑,低声说,我弟弟就是贪玩。我不知道贪玩是个什么概念,但王丽的语气里对昆山的溺爱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于是我对王丽有了更多的好感,她有女人的柔美和温和。其实我并不了解王丽。据昆山说,王丽是一家超市的收银员。在卡萨布兰卡打工的人是很惬意的,一天只工作几小时,其他的时间我不知道王丽还做什么。有人偷偷告诉我,来卡萨布兰卡的年轻女孩不少会去做兼职。白天打工,晚上是自由职业。我本想问王丽,晚上也兼职吗?但我怕她误会。
这时有个女孩拉昆山一起跳舞。昆山没有去,只是和女孩聊天。昆山的英语还可以。不过卡萨布兰卡女孩会汉语的也不少,有的甚至在当地的孔子学院读过书。王丽皱了皱眉头说,这些女孩真是开放。
我瞟了一眼王丽。
王丽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看昆山,和我进入了白房子酒吧。
昆山告诉我那个女孩叫诺耶,十七岁了,是马里姑娘。诺耶就住在离我们公司不远的小山坡上,昆山后来带我去玩过。诺耶的房子是极其简陋的木板房子。顶上盖的是蓝色的铁皮,到了旱季非常炎热。还好房子四周种了香蕉树,与其说是诺耶种的不如说是野香蕉。每次我们去诺耶那里玩,她都会砍些香蕉给昆山,昆山回来后就转手给了我。诺耶的房子不大,光线也很暗淡,里面不但热而且潮湿,除了能闻到一股强烈的香水味,还能嗅到湿热的气息。
我最乐意看诺耶做饭。我不知道诺耶从哪里弄来些煤油——在卡萨布兰卡当地人做饭都用煤油炉子。我一看就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饭。一个铝锅被炉子熏得发黑。诺耶做饭没有菜,她把鸡肉和米放在一起煮,这应该还算丰盛的。她也许根本就没有“菜”这样的概念。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炉子煮饭还是蛮快的。饭快好的时候她把番茄酱和牛油倒进饭里面搅拌。我顿时闻到一股香气,肚子也开始饿了。她朝我看看,问我,这里的饭怎么样?
我朝她竖起了大拇指。诺耶得意地笑了。我觉得十七岁的黑人少女诺耶和中国少女一样美丽。她渴望跟随昆山一起到中国生活,但是诺耶并不知道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不知道二十岁的昆山有没有考虑过。
诺耶是个聪明的女孩,她还会做生意。她把卡萨布兰卡镇上的旧衣服收来清洗干净再卖给工地的工人,这生意还很不错,一天能挣一万多FCFA。但对诺耶来说这也并不是好事,因为旧衣服上的病毒很容易传染,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让诺耶受尽了折磨。
诺耶洗衣服都是到我们公司大院打水。在卡萨布兰卡打口井大概需要一百万FCFA,这是笔巨款。对这些贫民窟的人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所以他们一般都在中国的工地附近安家。
在我们公司附近,越来越多的人搬迁过来。他们大多不是卡萨布兰卡本地人,也有马里、安哥拉、喀麦隆、埃塞俄比亚人,每天他们都会推着独轮车来运水。
我和昆山在热带雨林逮住了几只野狗崽子,饲养在院子里,诺耶一来,它们就吓得往床下躲。
十七岁的诺耶每次打水都是手拎头顶。有时候,我们也会帮她,她就请我和昆山去酒吧喝酒。
诺耶的酒量惊人,她看着昆山,把满满一杯威士忌喝下去,然后把手搭在昆山的身上,哈哈地笑。
我吓得不敢举杯。她站起来,走近我,把杯子拿起来往我嘴里灌酒。我忙低着头,把嘴唇贴着桌面,鼻息里袭来一股油腻腻的气息。她又摸摸我的头,我还是不肯喝酒。
她放下玻璃酒杯和昆山说着悄悄话,他们俩鬼鬼地笑着,然后离开酒吧,朝国家竞技体育场那边的芒果林走去。
我站在酒吧外的黑夜里,眼睁睁看他俩藏进夜色里。
昆山后来调走了。他走时都没有跟我打招呼,我不知道他调到哪个工地了。也有人猜测是逃掉的。
我不知道。
诺耶也不知道,她来找过昆山。她就站在院子门口朝里面张望,然后笑嘻嘻地喊道,Amiguo,Amiguo(西语:朋友)!我说,昆山到别的工地上去了,他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我很烦闷,我的语气也不耐烦。昆山走了,把野狗崽子都扔给了我一个人,我还要去路巴街市上买牛奶喂养它们,在那里说不定会遇到移民局警察。他们随时都能逮捕我,我很担心。
好在约瑟夫偶尔会帮我去街上买奶粉。约瑟夫和我不一样,他不是办签证过来的,我办的是旅游签证,而他是由蛇头组织从大西洋上的几内亚湾偷渡过来的,但是他的胆子比我肥。
诺耶相信我的话。诺耶摸着她的肚子,说她怀孕了,让我告诉昆山。
我一听吓蒙了,这可麻烦了。我赶紧打电话给王丽,王丽在电话那头也乱了方寸,只知道嘟嘟囔囔地骂着昆山。按照卡萨布兰卡的法律,要是诺耶真的怀孕,昆山必须在这里待十八年,等把孩子抚养成人才可以回国。
这个消息一定会把昆山吓傻的,还好昆山不知道,也许王丽早告诉他了,他一直在躲着诺耶。
后来诺耶又来了几次,我告诉她没有昆山的消息。诺耶直直地盯着我,她的眼神让我心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昆山去哪里了。
一次我认真地打量了诺耶的肚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我看诺耶不是撒谎——诺耶的腹部鼓起来了。她腆着肚子,在门口走来走去,不时朝铁门里张望,她笑着朝我喊,昆山,昆山!
我扶着门框,不住地朝她摇头,我怕她闯进来。野狗崽子已经长大了不少,会咬人了,每次有陌生人来院子里打水,它们就会扑过去叫唤。
诺耶挥挥手就走了,我赶紧把大门关起来,要是她报警的话,不光昆山,我也得倒霉,当然还有我的非洲朋友约瑟夫。
我以为诺耶还会来找昆山。但是后来再也没见她来。也许她没有怀孕,也许流产了,是虚惊一场。也许吧,谁知道呢!
再后来西非暴发了埃博拉病毒,卡萨布兰卡也被卷进来。我们的工地都被征用了,变成了防治埃博拉病毒的阵地。作为公司的卫生员,我被征调成了志愿者,我想我必须为这里做些什么,即使不做志愿者,也不能保证活着离开。
一起成为志愿者的还有我的冈比亚朋友约瑟夫。约瑟夫·斯拉。我要记住他的全名,很难说,我们还能活着离开卡萨布兰卡。
卡萨布兰卡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热闹的景象了,街市上没有行人。现在进出卡萨布兰卡的道路都被荷枪实弹的军人看守着,没有一辆私家车能开出去。飞机停飞,汽车停运,商店停业。偶尔有警车和救护车来往奔忙。
能逃走的人早就走了,不能走的人只能等待。
我和約瑟夫每天的工作就是埋葬尸体。
卡萨布兰卡的葬礼都是由死者家族办理,葬礼隆重而奢华,参加葬礼的人不但多,还要和尸体接触,容易传染病毒。现在的葬礼都是由志愿者完成,有些没有家人的只能找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埋葬。
卡萨布兰卡的雨季还没有来临。在这种炎热的日子里掩埋尸体是件极其痛苦的事,尸体很容易腐烂变质,即使有装尸袋也挡不住臭气。
我在隔离区看到了诺耶。她感染了病毒,我不敢接近她,我只能在院子外面远远地看着她。
我打通了王丽的电话,告诉她诺耶的消息。
诺耶躺在白色的担架上。我不相信会这样,走近一看,果然是诺耶。她的肚子已经鼓得很明显了,她的肚子里是昆山的孩子。
昆山已经逃得没有了踪影。
医务人员叫我们把诺耶抬走埋葬。
我指着还有呼吸的诺耶解释说,她还没死。那个医务人员跟着另一个病人进了集装箱改装的病房,他回头招呼其他的志愿者把诺耶抬走。
我连忙叫来约瑟夫把诺耶抬走。诺耶没有死,她还有一口气,要是被别人抬走说不定诺耶还没断气就会被埋葬。就在前几天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现在因为病毒的范围正在扩大,病人越来越多。有的感染者只能躺在帐篷或集装箱外面,我来时就看见诺耶躺在外面。这是重症患者,已经无法救活,却还有些生命迹象。他们七窍流血,内脏腐坏,他们不停咳嗽把腐坏的内脏组织吐了出来。
诺耶似乎看到了我,厚厚的嘴唇嚅动着,却最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脸上掠过一丝神秘的表情。我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
我至今还记得诺耶来工地打水的情景。我放一曲《月亮之上》,她扭动着健硕的身体跳起来,她坚挺的胸脯,翘起的臀部欢快地晃动着,显示着青春的妩媚和诱惑,看得昆山和我都不好意思。而现在,她没有了一丝青春的气息。她的肚子鼓胀着,里面的小生命艰难地活着,也许早就夭折了——这很难说清,除了昆山和诺耶没有人知道这孩子究竟几个月了。而感染了埃博拉的胎儿能够存活吗?我不知道。
起风了。
是海风。
我们又来到白房子酒吧。我们要经过这片白沙滩然后走进热带雨林的深处,那里是新开辟的墓园。
这是熟悉的涩涩的海风,可是我感觉不到风的存在。我们抬着诺耶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程。我们穿着防护服,整个人包得很严实,我身上一直是大汗淋漓。我实在走不动了,示意我的朋友约瑟夫在沙滩上歇会。这里平坦,把担架放在这里对诺耶、对我们都好。
约瑟夫很不情愿,现在他对我有很大的偏见,因为昆山。约瑟夫现在看不起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中国人,他用卡萨布兰卡西班牙语骂我是阿里巴巴,就是坏人的意思。虽然是昆山欺骗了诺耶,对诺耶不负责任,但在我的朋友约瑟夫看来,我们是一伙的,这是他无法容忍的。我没有办法向他解释。约瑟夫坚持走了一段,找了个阴凉处还是歇了下来。
天空的太阳很亮,我们和诺耶暂时可以喘口气了。
不远处是白房子酒吧。它依然安静地屹立在有白沙滩的海边。这里是卡萨布兰卡的黄金海岸,著名的旅游胜地。白沙滩上有个雕塑,是卡萨布兰卡之神,他日夜守护着卡萨布兰卡。
我望着矗立在椰树边的神像,又看着白房子酒吧,想起了昆山。
约瑟夫在远处用水洗漱,甚至连脚都洗干净了。约瑟夫要祷告了。现在应该是下午四点了,我熟悉他们的祷告时间。我说我信仰佛教,他笑了,哦,你原来信仰阿弥陀佛!我也笑了。
约瑟夫默念着,他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诺耶,仿佛在为她祷告。我忙起身,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海。一艘小渔船在海上漂着,渔人正在撒网。海上的云朵很低,似乎云被渔人罩进了散开的网里。
我拿起水壶,走向诺耶。我往诺耶脸上浇了些水,她的唇已经干裂了。虽然路途上我和约瑟夫轮流给她浇水,没想到还是这样,卡萨布兰卡的太阳太厉害了。还好,过了四点,太阳的酷热会慢慢散去,晚风会带来清爽。我只能远远地看着诺耶。她稚气未脱的脸庞居然有了褶皱,眼睛紧闭,她可能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了。诺耶像一个老妇。她的胸腔干瘪、消瘦,她腐坏的内脏也许已经吐掉了,人已经没救了,不然医生也不会做这样的决定。医生推断诺耶在被埋葬的路上就会断气,可是诺耶还活着。她是在等待她的爱人昆山的到来吗?
我们要继续前行了。我内心矛盾,走快了,诺耶很快就会被我们埋掉。如果慢了,天一黑,热带雨林里有蟒蛇、野狗出现,即使是野猪也能给我们带来麻烦。
我的脚步都有些慌乱。我们还没有到热带雨林的边缘,头顶就飞来一群乌鸦,它们亢奋地聒噪着,在我们头顶盘旋跟踪。
我看了看诺耶,以为她断气了,那样如此恐怖的情景也不会给她带来惊吓或伤害。诺耶居然微睁着眼睛,也许是乌鸦的叫声把她吵醒了。
我们走进了热带雨林,不远处就是埋葬尸体的墓园。乌鸦一直跟随着我们,我浑身开始颤栗,那凄凉恐怖的声音在深邃无边的雨林里回荡。我不希望这叫声引来其他的食腐动物,可是这样的声音又挥之不去。还没走多远,我最不希望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跟来一条野狗。它鬼鬼祟祟,时隐时现。这条野狗跟踪我们已经很久了。野狗一般十几条,或几十条组成一个群体。我想告诉约瑟夫,又怕他笑话我胆小。我想,如果真的只有一条野狗的话,我和约瑟夫的两把铁锹就足够对付它了。不过想到野狗群我还是有些发怵。我回头悄悄瞅那条野狗,还好,它消失了。
我们终于到了墓园,放下了担架。我想如果诺耶断气了,我们就可以挖好坟墓把诺耶安葬了。
我照看诺耶的尸体。
约瑟夫开始挖坟墓。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用锹挖土填在那些旧坟上。我起身想看个究竟。原来旧坟被什么动物扒了几个大洞,应该是野狗干的。
我又回到诺耶的身边,我发现她厚厚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她依然活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口渴了,我除了给她脸上浇水没有别的办法。我们不能靠近她。我给诺耶脸上浇水,其实也没有什么作用——她活着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难题。
我是否要在诺耶还没断气之前就把她埋葬了?
我暗暗地下决心。可是我又怕,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什么。
但是等诺耶咽气,那要到什么时候!天黑了,各种野兽就会在热带雨林里出没,那样的话我们还有活路吗?
天气渐渐转凉了,天黯淡下来,夕阳已经落到雨林那边了,很快就要落到地平线下面了。
我和约瑟夫轮流挖墓穴。
我们怕野狗来扒诺耶的坟墓,特意挖深些。我在坟坑里撒了白石灰消毒。其实诺耶的身体上也要撒白石灰的。可是我刚伸手抓石灰就犹豫了,还是等诺耶断了气,到了坟坑再撒吧。
坟是挖好了,可是没办法埋葬诺耶。我试探着问约瑟夫。他仔细打量诺耶的身体,他也看见诺耶的眼皮偶尔会动一下。他没有说话,走到一棵木棉树下靠在树上休息。看来约瑟夫对我还有偏见。
这可是昆山的事情,跟我没关系。可我不愿解釋。
诺耶没断气,我们就只能等待。约瑟夫和我置气,但这是我和约瑟夫达成的默契。无论因为昆山的原因,还是我自己的原因,我都会耐心地等待。可是,现在我们自己也处在危险的境地。热带雨林弥漫着瘴气,携带疟原虫的蚊虫又多,即使不被野兽吃掉,也会被蚊子吸血然后传染疟疾。此时的蚊子明显多起来,我开始招架不住,身上还好,就是脸上。
我不得不把面罩戴上,可是一旦戴上连呼吸都困难,非常不舒服。我开始替诺耶担心。
这时约瑟夫用铁锹砍了几根香蕉叶回来盖在诺耶的身上和脸上。我看了约瑟夫一眼。他依然没有理我,他洗了手脚又开始祷告了。
天彻底黑了。
我们还在等待。
我想揭开香蕉叶子看诺耶断气没有。如果现在诺耶断气我们埋葬她后还能赶回去吃晚饭。可是约瑟夫没有一点焦急的样子。也许他参加了非洲许多的葬礼,他已经习惯通宵达旦。
再不走我和约瑟夫都得喂蟒蛇。
此时雨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会儿又安静下来了。
我听到了野狗的叫声,它们是在试探我们。
约瑟夫显然也听到了,他站起身把铁锹紧紧握在手里。果然,很多野狗出现在我们周围。
我们被围住了。
饥饿的野狗只想找些尸体吃,但是我们不能把诺耶留给它们。
约瑟夫朝我靠近,看来他有些担心了,他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其实我也没有见过。
我们往后退了几步。我让约瑟夫看住诺耶的身体,我撤到大树的后面躲起来。野狗果然上当了,见只有约瑟夫一个人,有条胆大的就窜过来想撕咬诺耶的身体。我从树后冲出来一锹砍在野狗身上。那条野狗惨叫一声一个跟头栽倒了。约瑟夫便把死野狗扔到一旁的枯叶堆上。
此时野狗群冲上来把死野狗拖走抢食,争斗撕咬惨叫声不绝于耳。
我颤颤抖抖地点燃一支烟,给自己壮胆。野狗说不定同类相残之后就会来对付我们。
刚才的情景多吓人!
我现在还是希望诺耶早些断气。
因为抽烟我才想到一个办法,我看着诺耶防止她被野狗袭击。约瑟夫找来树枝和树叶,在热带雨林这些都不是问题。我们燃起了篝火,野狗叫着围着我们转了几圈,也没有找到对付火的办法,它们消失在雨林深处。
野狗逃走了。我隐约看见约瑟夫向我竖起大拇指。
我和约瑟夫把诺耶抬到挖好的坟坑里。诺耶的身体还是柔软的,还有体温——她还活着。篝火就在她的旁边,这也减少了蚊子对她的侵扰。我拿走了香蕉叶,让诺耶透透气——如果她还能呼吸的话。
诺耶居然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永远也看不透的雨林黑夜。虽然有篝火,可是我还是觉得冷,也许现在已经深夜了。我做了一个奇怪的举动:我用锹往诺耶身上填土。约瑟夫愤怒地来抢我的铁锹。我摆脱约瑟夫的手,我要让他看看我到底在干什么。诺耶也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我。
也许没有炙热的太阳,诺耶的状况有所好转。
我往诺耶身上盖了层土,这样可以起到保暖作用又不会伤害到她。我把锹扔到一边,打量着诺耶,作为她的朋友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伤害她。约瑟夫终于赞许地看着我。诺耶也感受到了我的善意,她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她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我也是。
我和约瑟夫靠在黑楠树干上,睁着眼轮流放哨。
天终于亮了,诺耶没有再睁开眼睛。她的眼角还有泪痕,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也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还有什么是她割舍不下的。我们凝视了诺耶许久才将她安葬。约瑟夫还为诺耶做了祷告。
我相信,诺耶会得到安息的。
太阳终于又升起来了,照在卡萨布兰卡金色的海面上。
我要回去参加新的葬礼了。
好在这样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卡萨布兰卡小镇的埃博拉病毒得到了控制,我们可以离开隔离区了。
我要去找昆山,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躲着。我打王麗的电话,我要她交出昆山,我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王丽粗鲁地挂断了我的电话。
我去找王丽,我一定要知道昆山的下落。
王丽把我带到一个墓地,我看到了墓碑上昆山灿烂而充满朝气的笑容。
诺耶的眼光不错,昆山确实是个有趣的人。
昆山在第一轮埃博拉病毒侵袭的时候就感染了。他没有告诉我,也瞒着十七岁的少女诺耶,他希望诺耶就此把他忘掉,可是他没想到诺耶怀孕了。
我不再追寻昆山,也不再和王丽联系。其实我早知道王丽是有夫之妇。
责任编辑 夏 群